平常有嚴淨陪同,梅惟都是搭乘需磁卡才能進出的直達電梯到五樓,避去多余麻煩。這回獨自一人,他改走樓梯上去,一路上窺視視線不斷,但他沒多留心,低頭逕自默想自己的事。
無聲旋開門鎖,客廳里一片黑暗,分辨不出究竟有無人在家。梅惟掃了眼藏有暗門的那片牆壁,直接走向已妻身數月的房間。
里頭不像臥房,倒像間畫室。他靜靜環顧一圈後,埋頭開始收拾。
「你想不告而別嗎?」
留張字條在餐桌上,梅惟提起行李才走幾步,身後便響起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聲音。背上沉甸甸的,不須回頭,他知道她就倚在那暗門邊瞬也不瞬地看他。
「我走了。」他道。
「去哪里?」
「回家。」
「回家?」
「嗯。」肯定的一點頭。梅惟舉步欲再走,嚴淨卻繞過來,阻在他和大門之間。
「你擋不了我的。」他平靜的指出事實︰「讓開吧。」
「擋不了也要擋。」嚴淨搖頭。「……你在這里住得很好不是嗎?為什麼要回去那個根本不歡迎你的地方?」
梅惟走向總被重重簾幕覆住的落地窗,掀開一角。「我爸在下面等我,他說要帶我回去……只要這樣就夠了。」
「你爸?」嚴淨聞言睜大了一雙丹鳳眼,難掩驚愕,這是梅惟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情。「你爸來了?」
她快步走至窗前向下一看,見到那台惹眼的黑色轎車,紅唇緊緊抿起。
「怎麼了嗎?」梅惟察覺到有絲怪異,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就在此時,一陣輕快音樂突兀響起,他愣了三秒,才想到那是父親剛給他的手機鈴聲,邊忙翻出接听。
「喂?爸……嗯,都整理好了……沒有、沒什麼事……嗯……我知道……我馬上就下去……等會見。」
掛掉電話後,梅惟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拿起行李就朝門口走去。
直到手觸上門把,他忽然頓住動作,回過頭來。
嚴淨仍站在窗前,也正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同樣也是他從未看過的。
「這段日子……」僵了半晌,他不甚自在的澀然開口︰「謝謝你的照顧了。你很細心……煮的東西也很好吃……」
「是嗎?」嚴淨淡淡一笑。「多謝夸獎。」
「除了講話有點老氣橫秋……」
「這我可不承認。」
「……對了,你真的是姓嚴名淨嗎?」
「不是。我姓郭,嚴淨是我的名字。不過你可別喊我郭姐,一樣叫我嚴淨就行了。」
「那你也別再喊我什麼梅先生了。」
「好啊。」郭嚴淨又一笑,隨即收起。
「……梅惟……」她輕輕喊著。
「嗯?」
「不要走,留下來好嗎?」
「啊……」梅惟一震,真的沒想到會听到這話,整個人呆住無言以對。
「呵呵,當然是開玩笑的啦。你走了,我少做一人份家事,正好落得輕松。」郭嚴淨噗嗤一聲笑出來,似乎頗覺他反應有趣︰「要走趁現在快走吧!韓大哥就要過來了。若是他,恐怕不會這麼干脆就放你走……你心里有數吧。」
梅惟頷首,深深看了面帶微笑的嚴淨一眼。
「我會再過來看你的……還有……嗯……對自己誠實一點比較好。」
他有些難為情,卻又無比認真的說道。然後,轉過身去,自此消失在女子專注深沉的凝睇中。
一閃而逝的悲傷,像石子投向大海,很快就隱沒了蹤跡。
梅惟剛走出樓梯口,手機鈴聲就又響了。他忙放下行李,因為還不習慣攜帶,為了找出手機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還沒好嗎?」
「爸爸對不起,我馬上就出來……」
「慢慢來沒關系。東西很多的話,爸上去幫你拿。」
「不、不用了,東西很少,而且我已經在一樓——」
「終于想起你還有個兒子了?」
掌里的手機突然被抽走,梅惟直覺反手欲奪回,卻在听到那溫和聲音時戛然止住。對眼前的男人,他自知有虧欠……雖然還不知該如何償還。
「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你當養狗嗎?哼,也只有梅惟這傻子才會什麼都听你的。」
他不過頓了頓,男人已逕自挾著手機走出大門。
「別忘了,這里是誰的地盤。」
看到甫下車的梅宸罡,韓斯梵揚手將手機扔向他,隨即一把扯住跟在後頭梅惟的臂膀。梅惟掙了一下,最後還是任由對方,目光卻迎上了父親的。
梅宸罡看也不看接住手機,漆黑的眼眸定定注視著兩人。
「所以?是誰的又如何?」他道,微微攤開右掌心。
梅惟一見那四分五裂,才成為他所有物不到一小時的「物體」,倒吸口氣,背脊發冷的同時,又有一股灼燒感漫過。
這是……「挑釁」嗎?腦中自然浮現的兩字讓他震驚不已,簡直要懷疑起自己的眼楮。今天的爸,似乎和過去的都不一樣……
這幾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莫名升起一股沖動,只想立刻回家看看。
韓斯梵眉微微掀起,仿佛也有些納罕。突然,他露齒一笑。
「是我的,代表我想做什麼都行。」他手順勢向上,攬住那柔韌精實的肩,湊過臉去。「包括這樣。」作勢欲親梅惟面頰。
「喂……別鬧了,很髒。」梅惟皺眉,有些尷尬。
韓這種舉動不是第一次,自他「一時沖動」畫了那張狼人圖後,三不五時就會遭受某些報復式的搔擾。大多時候都被他避過,偶爾男人也會得逞,但頂多踫下臉頰了事。
他如往常般想側過臉,後腦卻被無預警托住,動彈不得。他微訝,一時措手不及,眼睜睜看著韓斯梵揚起唇角逐漸放大,淡涼的氣息拂在他鼻尖上……
干什麼?
疑問在喉間打轉,卻沒辦法問出口。有什麼東西忽地覆住嘴唇,那力道幾乎讓他下顎犯疼。他清楚看見韓斯梵的臉龐停在堪堪數公分外,眼里的輕笑戲謔一瞬變調。
「喂,我可不想親你的手背。」他唇邊猶帶笑的道。
原來是手……爸的?什麼時候來到他背後……才意識到這點,嘴就被松開了。那大掌猝然轉向,攻向韓斯梵面門,其中兩指疾出,竟是直刺雙眼。
梅惟心口打了個突,差點驚呼出聲。
以「二本貫手」攻擊對手眼楮……多數空手道流明令嚴禁的招式,父親雖不否認其實戰價值,卻也從不準他和帛寧使用,盡管他們都在「那一夜」破了例……只是,威力完全無法和眼前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相比。
凶險關頭,只見韓斯梵玻璃珠般的眼瞳眨也不眨,整個上身仰倒向後,那一擊就在他額頭上方毫厘之處掃過。
好厲害的腰力,不夠柔軟的身體根本辦不到……梅惟睜大了眼屏息汲取影像,不意背後一股力道涌來,將他整個人拂了開去。
「退下,惟。」
梅宸罡將夾于兩人間的兒子抽離暴風圈,這舉動雖讓他連綿的攻勢一頓,給了對手反擊余裕,但也讓他再無顧忌。
兩人短短幾秒間過了數招,迅即如電光石火,韓斯梵凶性驟起,猛烈進逼,先出手的梅宸罡卻在一記縱刺拳擊中對方胸口後,懸崖勒馬,一卸一退間,迅速隔開兩人距離。
「呵……梅宸罡,當初我百般挑釁、費盡心思,始終無法逼你出手和我對打,怎麼,今天你倒是突然轉性了?」
韓斯梵語氣雖嘲弄,眼里閃動的光芒卻是貨真價實的興奮。好斗者的天性。
而一旁的梅惟早驚呆了,最爆炸性的發言也不過如此,僵默數秒,他才不可思議的啞聲問︰「……你認識我爸?」
「我不認識。」韓斯梵冷笑。「我只知道一個叫梅宸罡的男人。他是你老子嗎?不是吧。他跟你根本沒有任何關系。」
「我和梅惟的關系,不需要你這個外人來置喙。」梅宸罡垂眼淡淡說道,方才使出禁忌殺著的狠絕已全不復見。他微側身,朝梅惟伸出了右手。
「過來。」
「等、等一下,」梅惟仍滿月復不解,「你們到底是……爸!?」他忽地失聲驚呼。
再多的疑問,也在看到那西裝外套衣袖上的長口子地,化為烏有。右上臂的後方位置,綻開的厚重衣料間,隱約有血色沾染,爸受傷了!
他想也不想,立即奔過去扶住那只手臂。
「怎麼可能……」爸竟然受傷了?韓斯梵真有如此厲害?怎麼可能爸受了傷,他卻能全身而退……
看那傷口,應該是極為凌厲的手刀造成,瞬間造成的真空帶所到之處,連衣物都無從幸免。施展者的絕頂實力無庸置疑,但他相信無論如何,父親絕不可能連一點反擊都未回敬。
那幾下對招實在太快了,而且他當時正好被父親拂開,根本還來不及看清,打斗就已然中止。
「先把外套月兌下來,我看看傷口——」
「不必了,皮肉傷而已,等回家後再處理就好。上車。」
「可是……」
「沒有「可是」。你在這里多待一刻,我們回家的時間就晚一刻。你愛待就待吧。」
「咦……」沒想到會听到這話,梅惟有點吃驚的睜大眼,見父親逕自轉身走向車子,他只躊躇一下……便立刻快步跟上了。
這次,原本態度強硬的男人沒有做任何挽留。
「……韓斯梵,不論怎樣,還是很謝謝你這幾個月來提供我住處……」
不及說完,車窗很快的無聲升起,掩去了少年微帶為難的清瘦臉龐。黑色的BMW760LI倏忽駛遠,獨留一米九的頎長身影立原地,良久沒有動作。
在幽暗光線下顯得陰沉的眼,默不作聲,凝視著杳無人煙的街道彼端。
「媽的。」
他輕輕啐了聲,左掌按住上月復部,猛力一壓。
「還不夠。」他面無表情的自言自語。「下次再讓你嘗嘗,萬倍于這個的痛……」
在那底下,應是平行排列齊整的三根肋骨……已然從中而斷。
韓斯梵的公寓離梅宅有段不短距離、車子疾駛一段時間了,仍只走了一半路程而已。其間沉默彌漫,座上兩人誰都沒開口。
車速異常飛快,梅惟愣看窗外不斷被急拋而開的街景,有些不安的捏緊了拳,覺得身邊的人真的……在短時間內變了好多。簡直是陌生了。至少……印象中他從沒看過父親開快開。
方才在出版社情緒激動時感受還不深刻,現在稍稍回復冷靜,那種強烈的違和感便再也壓不住的自深海中浮起,翻攪著他自重逢後就不太清明的腦袋。但要他將究竟是哪兒不對勁付諸言語,卻又如何都說不上來。
不單只是外在的變化而已。
今天父親在他腦中那張畫紙上印下的色彩,也許比過去十七年累計起來的,都要鮮明許多。
他的記憶力向來不錯,四歲時父親初次教授他的空手道基本技,他每一式都還記得,惟獨那道拿著竹刀端立在旁監督他們練武的威嚴身影,此刻他猛一想,不知為何竟忽地模糊難辨起來。
明明一直深鏤在心的。他有些慌,試圖再回想五歲,八歲,十二歲……每個記憶匣盒里的父親,但不論他怎麼努力勾勒,總像隔了層什麼,那喜怒不顯的面容,拘謹冷淡的語調,優雅疏離的神態,一切的一切,都不復往常清晰……只有那份孺慕崇敬的心情,依舊深刻依然,就像胸口隱約的悶疼,反復纏繞不去。
「嘰——」
在梅惟以為嫻熟法律的父親就要無視紅燈闖過去那刻,上身猛一前傾,車子終于在白線前倏然而止。橫在他胸前擋住沖勢的手臂只略微停頓一瞬,很快就收了回去。
「……為什麼你會和那個人攬在一起?他的名字在警界很有名……是哪種名你可以想像。」梅宸罡直視檔風玻璃前方魚貫來去的人們,面無表情道︰「除了名字,你對他的「其他事情」有絲毫了解嗎?」
「我只是……」梅惟清了清喉嚨,「……只是暫住在他的地方而已。如果不是他……收留我,我早就……」
大概失血過多倒在路邊沒呼吸,都沒人會發覺吧。他默默想著沒說出口,不自覺咬緊了唇。
喇叭重響一聲,嚇得路邊某對試圖把握最後一秒闖越黃燈的情侶,忙又縮回人行道,一臉無辜……其實嚇到的不只他們而已。
綠燈了,手煞車放下油門重踩,車子很快又急馳出去。
「那……」發覺聲音還是有些啞,梅惟又輕咳一聲。「那爸呢?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背脊在深秋時沁滿薄汗,但好不容易父親主動開口,他無論如何不想重回方才的僵寂,于是又結巴的努力起個話題。其實也是一直懸在心上的疑問。
「認識?談不上。爸還在T大教書時,他曾經來旁听過刑法課,如此而已。他很善辯,雖是就讀商學院,表現卻壓過了法學院的學生。」
「啊……」梅惟吃驚的張大嘴。想都想不到……原來爸爸和韓斯梵是……師生關系?
「還有個姓郭的女孩,都會和他一起來听課。她十三歲以全國第一名考進商學院,兩年畢業後就去了美國,現在應該也在他底下做事吧……可惜。」
梅惟已經驚訝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梅宸罡淡瞥他一眼,又道︰「你記得六年前T大那個事件嗎?」
他一愣,點了點頭。
當年新聞鬧得很大,一個被法律系女友背叛拋棄的男學生,突然拿著汽油桶沖進舊情人與情敵上課的教室對人就潑。
當時父親剛巧在隔壁教室教課,被尖叫喧嘩聲引來,立即用一記擊在後頸的手刀將準備點打火機的發狂男子擊昏,也幸免了一場後果不堪設想的災難。
「那時他也在,就坐在受波及的上課人群中。那一幕他全都瞧見了。」
「喔……」難怪在那之後韓斯梵會盯上父親,百般尋釁只為一戰以分高下。梅惟懂了,垂下眼睫默想一會,極輕的嘆了口氣。
好險,好險爸就在隔壁,並及時趕上了……盡管有能力阻止的人還有一個,而且從頭到尾皆在場。
「他是沒有心的人,大概是生長環境需要如此。你這麼聰明,應該明白爸爸意思。」梅宸罡道,車子一個右變,駛入被扶疏枝葉遮蔽了天光的山間道路,速度始終不減。
「離他越遠越好。明白嗎……惟,別跟他再有任何來往。」
梅惟模糊點頭,飄開眼,有些恍神的看向窗外。
幾個月不見,路面新鋪了柏油,車子行駛起來更順暢了。
很快的,「梅園」兩字在遠處浮現,逐漸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他還獨自站在路旁林叢間,與那塊石碑遙然相對。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就停在它跟前,里頭人影閃動,似有笑語傳出。
仿佛……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那天美術館之約,爸爸……是不是故意不來?」
等到他回神時,才發現自己已問出了口,收也收不回了,不由得尷尬的咬住唇。
「故意?你胡說什麼。」梅宸罡表情不變的直視前方,「爸臨時有事,才改叫李司機去接你,沒想到……」他一頓,深沉的眼眯了起來。
「……原來他一直有酗酒的習慣?常常醉酒睡過頭,甚至在酒後開車,這次更離譜,倒在車上醉得不醒人事,完全忘了我交代的話。」
「……」
「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一直不說?」
說?跟誰說?梅惟想著,仍是沉默。
「若不是出了事,你還想瞞到什麼時候?梅家不允許有怠忽職守、搞不清楚自己本分的佣僕存在……其他人也一樣。看來爸的確是太少回來了。」
車子在雕花大門前煞住,梅惟還在思考那句「其他人也一樣」是什麼意思,就見父親逕自用遙控器開了大門,而不是由值班室駐守的警衛負責開啟。他略覺怪異,抬頭一看,只見守衛室里竟空蕩蕩的,沒人待在里頭。
他眨了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異樣感越來越深,尤在那大片深秋里積滿枯枝落葉,明顯久未整理的庭園落入眼底時,達到了最頂點
「爸……」他欲言又止,被那冷清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怎麼……完美主義的爸,怎麼可能任由鐘愛的花園荒廢成這樣?園丁和花匠們呢?
「最近幾個月太忙,一直沒空找新的園丁來整理。」看穿兒子所想,梅宸罡淡道︰「明天再開始徵人吧,連同司機、警衛、廚師一起,至于批掃和整理家務的女佣,請兩、三個鐘點的負責就好。爸把佣人房都清空了,你想另闢畫室的話就拿去,隨便你使用。」
什麼意思?梅惟愣看著蕭條的林木,再慢慢移至即使車子已駛入庫房,仍舊門扉緊閉、沒有任何人出來迎接的巍然大宅,啞口無言。他有點懂了,雖然理智仍不敢置信。不會吧,這太夸張了,難道爸真的……
「為什麼……什麼時候……」他喃喃低語。
「為什麼?」梅宸罡重復道,仿佛他問了個奇怪問題。「早就該全部撤換掉了,人數也要精簡,用不著那麼多人。連自己主子失蹤都無動于衷的下人,留著干什麼?」他仍是淡然語氣,熄火下了車,走至兒子身旁提起他腳邊行李。
「你被綁的那晚,爸人已經不在台灣,帛寧他們也以為你早就被李司機接回家,自己獨自待在房里。直到隔天晚上,芷硯才覺得不對,打了電話給我。」
芷硯……梅惟咀嚼著這個名字,心底浮現起一張淡漠的容顏。和塵封在記憶深處那張一樣美麗,冰冷,可是……似乎又有一點不同。對他視如不見,但也沒有敵意。
她現在應該不在家吧?他約略記得他計劃今年暑假赴奧地利的音樂學校,當一年交換學生的事。她的琴音和人一樣,很冷,卻很美,他小時候練武練累了,就常常躲在面向庭院的窗戶下偷听。
「爸從日本回來,問清楚事情後,當晚就要他們全部走路。」按上車門遙控鎖,梅宸罡轉身走向庫房。
全部……梅惟跟上那道背影,手心有些泛冷,沒想到父親竟做得這麼絕。「那……難道連……都……」他頓住,吐不出那個名字。
「沒有。」梅宸罡知道他想問什麼的接口︰「雖然問題全是由她而起,不過……畢竟她在梅家待了四十年。她有心髒的老毛病,我讓她先回南部歇息,想回來的時候,隨時可以回來。」
楊婆不在,廚師、佣人不在,家人中唯一會廚藝的芷硯也出了國,那……爸等在家的日子里,三餐誰來準備?梅惟腦中第一個浮出的思緒居然是這個。
楊婆是梅家數十年的老總管,所有大小雜事都听她調度。實在無法想像,少了她的這幢大宅會變成什麼樣子……雖然,她從不掩飾對自己的厭惡。
應該是「厭惡」吧,只是有時候不知為何,他會有那其實是一種「恐懼」的錯覺……
「……然後,」梅宸罡續道︰「你人就突然回來了,還和帛寧起了沖突。」
梅惟臉色一白,想起那個晦澀的夜。他控制不了自己血液里的沖動,腦子昏亂卻又清醒的那個夜晚……有些場景仍鮮明在目,有些卻已模糊得回想不起,只余下一片紅霧。
「可是……我沒有看到爸……」
「當然,那時我已經出門去處理你的事。再回來時,家里已經面目全非,你也從此沒了消息。」
「對不起……」梅惟垂首走在父親身後,踩上蜿蜒至門前的石磚小徑。雙唇蠕動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道︰「那、那帛寧呢?他現在怎麼樣了?他的左腳……」
梅宸罡沉默一晌,道︰「爸也不知道。」
「啊?」梅惟愕然抬起臉,怎麼也想不到會听到這種回答。
「帛寧的腳稍微能走路後,就突然從醫院消失了,只留下一張字條說他會回來,不用找他。他沒去學校,連向來重視的社團大賽都沒參加,一個人不知道去了哪兒,到現在還不見蹤影。」好看的眉微微皺了下。「……你們兩兄弟在搞什麼?連這種事都說好一起?」
「我……他……我不曉得……」他不由得語無倫次。
帛寧也……「離家出走」?那個養尊處優慣了,高傲自信的少爺?
震撼的消息接二連三而來,梅惟頭有些昏眩,不過幾個月沒回來啊,時序也不過由春轉為秋,怎麼家里就變了這麼多?
「大概是受了刺激吧。爸知道你從小就習慣讓他,但做得太過了。」梅宸罡拿出磁卡刷開大門,垂目道︰「不過一樣是離家出走,爸就比較不擔心帛寧。至少他還留了訊息,說他會回來,個性也沒你這麼別扭。」
「爸……」他啞聲輕喚,喉頭一陣酸澀。
「雖然剛才打了你,但其實這也不能算是你的錯。應該是爸欠你一句道歉……」大掌伸出,胡亂揉了揉變長的柔軟發絲。
「對不起,那時讓你受委屈了。」
梅惟睜著眼,感覺頭上的溫度難得多停留了下,沒有馬上消失。爸的掌心……好熱,和他向來微涼的手腳不同。
門扉開了,屋里的燈受了感應,自動亮起,柔和的暈黃光線襯得一室溫暖。連裝潢都不一樣了……梅惟有些難為情的,想起客廳那些幾乎被他和帛寧破壞殆盡的家具擺飾。
「歡迎回家,惟。」
高大的男人背對著他說道。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突然升起的一股沖動,跨前一步,輕擁住那堅韌的腰身,淚水滲出眼眶。
環起的雙臂在男人全身僵硬前很快就放開了,血色像漲潮般,嘩地大片涌上單薄的雙頰。
怎麼會做出那種幼稚舉動,老早不是可以理直氣壯跟父母撒嬌磨蹭的年紀了……
「對、對了,爸的傷口還沒處理……我……我去拿藥箱。」
梅惟無措的抹了下眼楮,感覺雙頰好燙,知道自己的臉現在一定紅得不像話。急忙轉過身,一溜煙上了二樓。
梅宸罡靜默看著樓梯轉角,臉上仍是毫無表情。只有當雙眼輕輕閉起時,覆去了那一閃即逝的深沉痛楚。
那是一種會讓人發狂的痛……
你永遠不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