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羅瑩說的那些事,汪美晴仍一頭霧水。
有听,但沒有很懂。
什麼巫人之後?因紐特語的咒語?還有他們幾個的愛恨牽扯……這中間的糾葛似乎也只有魯特能替她解開,前提是,必須要他願意告訴她。
出了員工小交誼廳,找尋他的身影,她最後停在自己的房門前。
「他在里面是嗎?」低頭輕聲問著大狗。
疤臉晃了兩下尾巴,翹著三角耳,黑黝濕潤的圓鼻子頂了頂她的手背。
汪美晴拍拍它,跟著轉動門把,很慶幸里面沒有上鎖。
晚間九點多的北極秋空,百葉窗外的天空是一種憂郁的灰藍色調,那男人坐在床邊,手肘擱在大腿上,雙掌抱住頭。
跟進房間里的大狗走到男人身側,挨近想討些關愛眼光,可惜沒有受到主人的青睞,它低鳴了聲,然後乖乖在一旁趴下來。
汪美晴在門邊站了一會兒。
她走到他面前,沒有挨著他身側坐下,而是直接跪坐在地毯上。
悄悄深呼吸,將緊張感吐出體外,她再一次握住他的大手,只是這次沒有緊握,就輕輕覆著他的手背,綿軟手心貼觸他的皮膚。
終于,他抬起頭,幾綹黑發垂到身前,那張籠罩在幽暗中的面龐有幾分不真實,仿佛與某種看不到,無法觸踫的黑色力量拉扯,已筋疲力盡,無力再戰,眼中失去清明,失去方向,漸趨狂亂。
「陪我說說話,好嗎?」汪美晴微微笑,拂開他的發絲。
魯特麻木地望著吃在咫尺的玉顏,有什麼在體內波動,他想了想,是憤怒。
他剛才才甩開她的手,她還來這里干什麼?
下午在墓地那里,他也讓她傷心了,不是嗎?
他傷了她的心,像他這種混蛋,她不氣他,罵他,打他,為什麼還要對他笑?!
「你從小交誼廳跑掉,躲到我的地盤來了。」有點好笑似地嘆氣。
他一愣,才發現這是她的房間。
近來,他時常過來跟她一起窩著,他喜歡空氣里有她的氣味,結果竟養成習慣,他想把自己關在房里,沒想到卻回到她的地方。
「你……」他聲音相當沙嗄,發了個音後,他稍稍停頓,終于又磨出話。「……你應該問我阿蕾莎的事。」
汪美晴跪坐在他身前,直勾勾地望進那雙乘載著痛苦的男性眼瞳,她呼吸窒了窒,感覺他的痛似乎流進她心里。
「阿蕾莎怎麼樣了?」她從善如流地問了。
「我沒有對她下咒,我很氣,氣到想殺了她,但我沒有。」
還不是接話的時候,盡管她內心充滿疑問,仍靜靜等待著。
魯特喘了口氣。
「我和阿蕾莎偷偷交往的事,後來被我父母親發現,他們說,那女人不是真心的,我和他們吵起來,吵得很凶,我說我要娶阿蕾莎,他們說我瘋了。」語調像背書般空洞。「父親說,阿蕾莎感興趣的是我的天賦……古老的因紐特方言,我可以用那種古老方言做盡壞事。從小,父親就教我說那種語言,他要我記住,永遠記住,我們常用那種古老語言交談,他說那必須傳承下去,他沒有得到那種能力,但我得到了……我並不想要……」
他又停頓下來,深皺眉峰,像那時發生的事又歷歷在目。
「我母親……一直哭,哭著求我,她說阿蕾莎不是真的愛我,她希望我能得到真正的愛情,我反問她,怎樣才是愛?她愛我父親,愛到明明清楚自己的妹妹和丈夫搞在一起,她還是選擇當一只鴕鳥,把頭埋進沙里,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用听。
……之後,我跑去找阿蕾莎,告訴她我愛她,求她嫁給我,她笑著拒絕,她說她喜歡我,但並不想結婚。她還說,她曾听過老一輩的人說過,關于因紐特族巫師的能力,後來知道我的事,覺得跟我在一起很酷,很好玩,而且如果能生下一個和我擁有同樣能力的孩子,一定非常有趣……」喉結嚅動,他吞咽那無形塊壘。
「那是的她剛檢查出已懷孕八周,她懷了我的孩子,不想結婚,覺得這樣很好玩,她想生一個跟我有同樣能力的孩子,只為了天殺的好玩!」
他敘事的方式有些凌亂,想到什麼就什麼,汪美晴忍住快要滿出喉嚨的疑惑,沒有打斷他,只是听到最後,她眼楮瞠圓了。
「你說過,你那是十六歲……你,你已經要當爸爸……」傻眼。
「孩子最後沒有生下來。」他澀然地說。
「嗯?」
「阿蕾莎在那年初冬駕雪橇過湖原區,沒留意冰層過薄,她連人帶車掉進龜裂開來的冰湖,救上來時,早就沒有呼吸。」
老天……
震驚著,汪美晴不知道能說什麼,她稍稍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魯特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粗獷大掌上的細白小手,停頓了好幾秒後,又慢慢抬起頭。
「我沒有殺阿蕾莎……」
「你當然沒有。」她撫上他的臉龐。
「我殺了我父母親。」突然,他這麼說。
汪美晴心髒一抽,瞪著他晦暗的臉,一時間感到氣憤。「你沒有!」
「我殺了他們兩個……」
「是嗎?怎麼殺?像羅瑩說的那樣,用詛咒的方式殺人嗎?」
魯特雙肩陡震,眼中閃過許多情緒,紛亂得無法捕捉。
驀然間,他抓下那只輕覆在面頰的小手,也反握住那只貼觸他手背的女敕荑,他握得緊緊,扣住她,冷冷微笑。
「我對他們怒吼,咆哮聲音之大,連當時住在樓上的羅瑩都能听見!我說了中文和古老方言,因為那是我和他們平時用慣了的語言,我說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再也不想,那就是咒,你明白嗎?那已經是一個咒!」他像要張口把她吞了,五官深峻嚴厲,寬額上的青筋清楚浮出。
「我就是不明白!」
與其看他推拒所有人,把自己孤立在角落,汪美晴還寧願他沖著她吼一吼,叫一叫地發頓脾氣,她受不了他空洞的神情,那讓她很難受,很難受。
魯特突然懂了。眼前這個女人真的以為他在說一個天方夜譚。
她不信,所以絲毫不放在心上,當然也就不覺害怕。倘若她親眼見識了,還能這麼篤定地對他說,他不是害死自己父母的凶手嗎?
理智遭到擠迫,幾近虛無,那股惡意不知從何處急涌出來,膨脹再膨脹,爬滿了皮膚,他感到疼痛。以前,他會費盡力氣鎮壓,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控制自己,和體內的靈能拔河,撕扯,直到意志戰勝所有,但這一次……這一次……
他抓握的力氣過大,弄痛她了,汪美晴卻沒有試圖將手抽回。
他眼神凶猛,她則強迫自己瞠圓眼楮回瞪,兩人呼吸一樣急促。
「我詛咒了那個丹麥人,在你的航班上。」
……什麼?
汪美晴完全沒料到他會突然丟出這種話,轟得她腦中小空白,她才找到聲音要說話,他卻又來一記——
「還有那頭北極熊。」
每個字,他都說得很慢,很重,要她听得清清楚楚。
「我詛咒它。我要它心髒爆裂,立刻,馬上,當場,我要它死,我殺死了它。」
他這是……說什麼鬼話?!
她怒瞪他,沒有畏縮。
她的反應時壓垮他心智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很瘋,瘋到想傷害自己,想從她眼中看到她對他的驚駭和厭惡,他丑惡的內在會攤現在她眼前,他要讓她看,完全,毫無遮掩地看個清楚明白。
汪美晴被男人此時過大的力量拖著起身。
緊張感扯緊神經,連疤臉都嗅到不對勁,懶懶趴臥的姿勢一變,警覺地站立。
「魯特,你弄痛我了!你……不要這樣!」
他就是要她痛,要她徹徹底底地認清他,不要這樣天真,以為他有多好。
她自以為了解他,然而她所看到的,呈現在她面前的,都是粉飾太平的表面,他的靈魂早就染黑,齷齪而腥臭。
「看著它!長大眼楮看著!」拉她站起,他一掌仍死死扯住她,另一只手指著放在窗台上的小盆栽。
盆栽有兩個,植著紅紅綠綠的苔蘚類植物,那是他之前幫她從野地里挖來的,這塊大島太過冷寒,長不出花,生不出大樹,所有的植物全是矮矮小小的,最容易生長的就是苔蘚。
她說,紅色苔蘚其實很可愛,經過巧思移植,可以長成一顆心,像畫畫,剪貼的美勞作業那樣,然後,他就幫她挖來了,讓紅色苔蘚長在綠色苔蘚上,長成心形。
汪美晴定定看著,不懂他的用意,還來不及出聲,他便指著其中一個盆栽,用一種嚴肅道讓人寒毛直豎的聲音說——
「它會死。我要它死。就在下一秒,我要它死。」
她听得懂中文部分,緊接在中文後面的一串語言,和當地因紐特人所使用的語言極類似,但語調更幽長,那是她全然不懂的古老方言。
她背脊本能地竄起涼意,又怒又急又驚,但沒有退縮,他要她看,她不明究理,下意識瞪住他所指定的那小盆苔蘚。
下一瞬,她面孔奇白,血色褪盡,心髒劇烈狂跳。
「你……你做了什麼……」
老天……盆栽里,色澤鮮妍的植物上一秒還好好的,長得可可愛愛,突然間像被澆淋上墨汁一般,竟整個黑掉!
她眼楮瞪得既圓又大,腦中紛亂。
她在消化雙眼所見到的這一幕,很努力轉動思緒——這是真實的他。
真實的。
不讓她逃,那落在他手掌里的縴細小手該被握得通紅如血,他在等待她該有的驚懼,而她確實在顫抖,他感覺得出來。
痛快嗎?他自問,內在因這種曝露真面目的自我傷害而扭曲地感到痛快。
「還有它。我要它死。它會死,立刻,馬上。」
他薄唇再次吐出美麗的音調,像唱歌那樣好听,語意卻惡毒可怕。
汪美晴想尖叫,當她看到第二個小盆栽完全變黑死亡後,她嚇得全身克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就如來到這座大島的那一晚,她困在沒有暖氣的破舊老爺車內,冷到快暈厥,抖得像秋風中的脆弱小葉一般。
她應該要掙扎,死命地掙月兌他鉗制住她的大掌。
她最好趕快奪門而逃,雖然這間房間是她的,但非逃不可,這男人擁有的靈能太強大,他很可能會傷害她……然而,比起那些恐懼和驚悸,另一種情緒卻排山倒海地兜頭罩來——
她很火大,相當、相當火大!
到底在氣什麼,她一時間厘不出頭緒,可能氣自己笨,明明是來安慰他,沒料到越安慰越糟,也可能惱恨他用這種方法故意嚇她,可惡!可惡!可惡!沒錯,她的確被嚇壞了,但實在太氣,怒火噗嚕噗嚕、呼嚕呼嚕、轟轟烈烈狂燒,她依附著這股怒氣,直挺挺地站著,不假裝也不隱藏情緒,沒被扣住的那一只手掄成拳頭,憤怒地捶了他的胸膛一記。
「好!ok!我明白了,可以了吧?你、你放開我……可惡!你把我的盆栽弄死了,知不知道?那顆心我養很久才養起來的!你厲害!你行!一出口就弄死兩盆,你把我的心還來!還來啊!」
他胸膛又挨了一下。
她打得很大力,打得他心髒猛跳,撞得肋骨都痛!
他沒有放開她,但鉗制的力道終于放輕,她的皮膚傳出驚人熱度,臉蛋也是,蒼白的小臉現在氣到發紅,表情很凶。
她很緩慢地移動視線去直視她的雙眼,盛怒的女性眼楮無比清亮,美得充滿爆發力和生命力,那不是他所預期的,她應該懼怕他才是,這樣不對……這樣不對……為什麼害怕的人變成是他……
為什麼他感到害怕?
有什麼東西在他們腳邊晃動,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到白毛蓬蓬的大狗,它晃到他們倆身邊,仰著頭,微咧嘴,一副「有事好好說,干麼打架」的狗臉。
「你敢?!」汪美晴渾身一震,頭皮發麻,大吼著,眼淚跟著往下掉。「你要敢拿疤臉繼續證明你的神奇超能力,我就打扁你!」她拿出長姐管教弟妹的強悍氣勢,凶暴地揪住他的衣領。
他沒有看她。
或者再一次望進她此時那雙眼楮,需要更多、更多的勇氣,他現在懦弱又膽小,奇詭地害怕著,因為她顛覆了一切,讓他抓不到頭緒,沒有任何行事準則。但,听到她那句要脅的話——打扁你!真的很莫名其妙,他竟然想笑?
「我沒——」
「不準說話!你看著疤臉干什麼?不準你說話!」汪美晴氣到怒發沖冠又瀟瀟雨歇了,他甫開口,她就歇斯底里,今晚沖擊太多又太大,讓她很難在這種狀況下保持冷靜,腦中亂七八糟,行動比思考來得有力,她又撲他,干脆用嘴死抵他的嘴!「不讓你說、不讓你說、不讓你說……吻死你、吻死你、吻死你,看你怎麼說……」
吻的力量猛爆,把他的心震爆了。
他先是一怔,但不到半秒就全盤接受,隨即投入。
她在哭,眼淚滲進兩人深吮的唇齒中,他眼眶也熱了,所以不敢再睜著眼,怕會泄露出太多的情緒。
他沉浸在痛苦里,搖搖欲墜,她的氣味和體溫像是救命的繩索,他緊緊拽住,瘋狂地從她身上汲取更多暖意。明明怕冷的人是她,為什麼她會這麼暖?他沒辦法停止,無法收手……
床陷下去了,他將她壓在身下,她修長的腿夾住他,躁動的心和亢奮的身體一下子燃燒起來,所有的感覺變得模糊卻又敏感。
「啊嗚……呼嚕嚕……」現在在演哪一出?大狗看著「打」到床上去的男人和女人,很無奈地嘆氣,不過……不看白不看。
它選了一個絕佳好位置,重新趴躺下來。
那男人竟然……不、告、而、別?!
汪美晴昨天早上出勤,飛出大島,在外站飯店過夜,今天下午隨著滿載而歸的貨機飛回來,貨機停妥卸貨中,機長和副機長又跟塔台的「天使熊」聊些有的沒的,她走下飛機,拉緊大衣跑進勉強稱得上暖和的機場小廳時,航警阿吉、販賣部的蘭達和坐在業務櫃台後面的多娜,以及在場的幾位當地員工,全拿著她直瞧。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她被他們關愛有憐憫的復雜眼神看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然後,他們告訴她,魯特走掉了,回北邊去了。
「那疤臉呢?」發怔發到最後,她真傻乎乎的,知道他不告而別之後,第一個提出的問題竟然是這個。
「疤臉當然跟著他走了呀!你不氣嗎?」不知道誰正在為她義憤填膺中。
氣!誰說她不氣?
她氣到快炸掉,但她不想在別人面前哭,所以不敢完全放縱情緒的波動。
這個混蛋,跑什麼跑?要跑也是她先跑好不好?幾乎整個小鎮的人都知道他們「有染」,他半句話不給就跑了,是要她怎樣嘛?
關于他的靈能,她承認她會害怕,一開始,她確實怕得要命。
她需要的是時間。給她時間好好整理思緒,那是她擅長的事,她會知道自己要什麼,會分出感情的輕重,會明白怎麼做最好。
這兩天她想過很多,從遇上他的那時慢慢想到現在,他的心結似乎不是她以為的那樣簡單,而她竟然束手無策,這一點讓她感到相當沮喪,氣自己無能,也氣他頑固的脾氣。
但是,她知道啊,他其實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他的心很柔軟,因為擁有那種操縱生殺的權利,他變得非常壓抑而自制,很苛待自己。再有,他一直強迫自己背負著那個罪,他覺得父母親後來雙雙意外死亡,全因為那個「永不再見」的咒。老實說,關于這一點,她到現在還是覺得他的想法很荒謬。
吸吸鼻子,她躲到機場的洗手間里去,很傷心,既憤怒又傷心。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就好了。
沒有愛情,一切變得簡單,她真的只需要及時行樂,和他曾經有過快樂就好,不需要因他的痛而痛。
如此一來,面對他的無情離去,她也不會難過得眼淚直掉。
嗚嗚嗚……好想哭……
嗚嗚嗚……不是想而已……
嗚嗚嗚……她根本已經哭得一塌糊涂了呀……
突然,放在肩包夾層里的手機響了,滴哩叮鈴的來電鈴聲把躲起來哭得眼花花的她嚇了一跳。
看到來電顯示,她好不容易忍住哭聲,接起那通電話。
「艾……艾琳姐……」還抽噎著。
「哈,桑妮,近來好嗎?」
「嗯……還、還好……」再用力吸吸鼻子。
「你又冷到說話打結了呀?」艾琳在通話的另一端大笑起來。「親愛的,這是國際漫游,我也就長話短說了。工會希望你能撥空回台灣一趟,法院那邊需要你親自出庭,還有一些細節,我們和律師一起當面討論一下會比較好些,你可以配合嗎?」
哪有不行的道理?
天助自助者,人家為她在台灣那一頭奔忙,她也必須為自己盡心力,只是現在這個時機點……她昏頭轉向,心中有濃濃的失落,心已經不再完整,如果不能把感情厘出一個水落石出,她就算離開了,也無法再嘗到快樂滋味。
所以,她必須去找他,在回台灣之前。
回到北邊保護區部落已經五天,魯特表現出來的樣子很正常。
整理住處、清理雪橇車,去養了十多條雪橇犬的狗場巡視,負責看守的老人見他回來,笑咧缺了好幾顆牙的嘴,跟他說這兒一切都好,也問他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那抹痛來得極度突然,像把快得不可思議的刀,直直刺中他胸口。
他晚歸,因為平靜的心已不再平靜,舍不得離開,但怯懦的他卻找不到繼續走下去的路,于是他退縮了,退回這個最安全的窩,在內心做出一個繭,把所有悸動的、渴望的東西密密束縛住。
不能永遠躲著,他也清楚,只是……就暫時這樣了。
拉出雪橇車,他將把條狗分別套上皮繩,這時節湖區還沒完全結凍,但雪原區的雪已經夠厚了,橇車跑雪原沒問題。
此時,八條訓練過的橇犬以樹枝形的隊伍在雪地里奔馳,和他常相伴的疤臉大狗畢竟個性太火爆,愛逞熊斗狠,意見太多,當初就沒將它當撬犬來訓練,他讓它跟著撬車飛跑,倒也像出來遛狗。
保護區部落的生活型態雖說保留許多傳統,但已不再完全原始,打獵、捕魚的生活方式仍普遍,但還是不少物資從外取得,在這里,狗比人多,每個家庭都一定有撬車,而整個保護區僅有一台雪上摩托車。
兩手空空地回來,他住的屋內也是空空如也,尤其是食物櫃,能吃的東西少得可憐,疤臉眼神一直很哀怨,他視而不見、見之不理,反正他心情很差,沒空理它,有東西給它吃,它就要偷笑。終于,今天早上有直升機要來,他訂的那批生活物資也會跟著送至。
直升機固定停落的地方離保護區不算遠,駕撬車約四十分鐘能到,那是一片被冰山三面環抱的平坦雪原,風勢較小,適合直升機起降。
來到那片雪原,除了他以外,尚有其他的雪橇隊等待著,撬犬在主人的示意下,全都乖乖趴坐在雪地上休息。
魯特坐在撬車上,疤臉拖著行將就木的腳步攀上車,隨即「咚」一聲躺倒,四足合攏,吐舌喘氣,眼神濕潤保持哀怨。
「就說你不是長跑的料。」他冷言冷語。
「嗚唬……」沒人性!明明在小鎮旅館里住的好好的,有暖氣、有電視、有好料、有美女,干麼非回來不可?它怎麼就跟到一個想不開又愛落跑的主人?說到落跑,這招也太不入流了!哼!不理他、不理他。養精蓄銳比較重要,它等一下還得跑回去。悲……
二十分鐘後,直升機來了。
魯特等到直升機停妥,螺旋槳也完全歇停,他才起身走過去。
咦?
他心里很納悶,因為直升機的滑門甫打開,一坨亮紫色的「東西」隨即滾出來。真的是用滾的,全怪那件顏色搶眼的羽毛衣實在太大,而穿著它的人身材又太嬌小,像包著厚厚棉被出來晃,都快看不見手腳。
那人要跳下直升機,但行動不俐落,沒想到直接就滾落地,整個人趴在雪地上。
有人過去扶那個人,此時,滾著一圈毛的兜頭帽滑下來,露出那頭微卷又愛亂翹的美麗長發,他看到那張臉,小小的瓜子臉,突然間,他听到風聲拂過耳邊,風中帶笑語,又是那種戲謔嘆息——
她來找你了……
唉……你還能怎麼辦……
他兩眼一瞬也不瞬,心髒狂跳,胃部沉重,無法呼吸,想逃,但兩條腿卻控制不住地朝她走去。
他還能怎麼辦?
「唬汪、唬汪——」剛才還要死不活的大狗突然從他身後沖出。
他看著大狗興奮地撲向她。
「疤臉!」汪美晴跪下來抱住狗頸,一抬睫,那個惹她傷心流淚又害她氣到快炸掉的男人終于讓她逮到。
很好,非常好,和他之間的帳有得算了!她狠狠地想。
但,前提是,先讓她取取暖,拜托……好、好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