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男人 第二章 作者 ︰ 劉芝妏

啜了口香醇的咖啡,何悠作憂喜參半的眼戀戀地盯在她臉上。

連瞎子都可以輕易地看出來,紜妹真的很高興她被錄取了。見她欣喜若狂,他也替她高興,畢竟是她多年來的願望哪,可是……一顆心沉重得讓他的口氣不覺低斂許多。

「這一行,壓力挺大的。」

「我知道呀。」一整個晚上她都是笑嘻嘻的,「就跟你們醫生一樣,精神全都擠在臨場的那段時間,你要提醒我的是不是這一點?」

對。但是,不只這一點哪。

救人,競賽的對象是與死神爭命,是醫術判斷,是毫不留情的分分秒秒;可是救火,是與死神搏命,除了依舊分秒必爭,當身處在無情的火焰深處時,救人與自救皆是同時並行,所需要的是較常人更強韌、奮斗不懈的意志力呀。

他不擔心紜妹沒有旺盛的意志力,他只擔心她過于柔軟、過于易感的心懷哪。

當現實並不如想象中的一切,當實際進出火場,當眼睜睜地看著大火無情地吞噬一切的人、事、物,當平日所見的色彩全都化為駭人心魂的黑炭……甚至,這也包括了受難者的殘骸,紜妹能承受隨著工作而來的各項壓力嗎?

「為什麼愁苦著一張臉?」沉浸在快樂里的她終于察覺到他的眉頭微鎖。

「啊?」

「你不替我高興?」

「當然高興。」這麼多年了,她的快樂,就一定是他的快樂。只不過,今兒個這份快樂頗教人覺得苦澀。

讓他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人火里來、火里去的拿命奔波?

呵,即使是為了救人,他也不願紜妹拿命去換。她是他心頭的一塊肉,最重要、最嵌入心扉的深處呀。

「可是?」

「你真的決定了?」他問得很謹慎。

「為什麼不呢?」

其實,她最崇高的夢想是當個飛行救火員。

保育林地幾乎已經是各國所致力努力的目標,保留一片青山所需要的時間與人力、物力無法計算,但山林火災常是來得突然,也來得凶猛,往往一燒就是上千、上萬畝的。若再遇強烈的風將余燼吹起,災難更是難以估計。

駕駛著裝了數十加侖滅火劑的滅火飛機飛掠災區,在剎那間瞄準火頭,將紅色的滅火劑投擲而下,看著驀然升揚的炙狂火焰由烈轉緩,趨向平息,呵,相信那種感受一定特殊得教人落淚。

當風止、災滅,大地又恢復往日的生機時,救火員清洗著自個兒的飛機,要不,拎張椅子坐在飛機旁邊曬曬太陽,合眼靜听,仿佛就這麼與周邊的寧靜氣息共舞在薰人神智的陽光下……唉,美夢呀!

何悠作看出了她的兀自魂游,心中第幾千、幾百次的輕嘆。

「你不會開飛機。」幸好。

「對呀,好可惜噢。」她的想法完全與何悠作相反,她遺憾地搖著頭,「早知如此,剛來美國念書時就該去學開飛機的,就算日子再苦一點也值得,最起碼也可以累積飛行時數,能離夢想近一點。」

「既然知道無法實現這個夢想,為何不選另一條路走呢?你不是對社會工作也挺有興趣的?」他盡量不動聲色地苦勸著。

這是他的奢念,也是他的自私,寧願她選一條比較平順、比較無災無難的康莊大道平平凡凡地走著,也不願見她拿命與死神相搏。

「就是因為不會開飛機,所以只能說是夢想,無法說是願望呀。」或許,是因為小時候鄰居何伯家的一場火,讓她自那時起便積起了這份心。不知為何,她怕火,卻總想著有朝一日能與它搏上一搏。

火,是無情又絕命的一項災難,她不笨,也不是英雄主義作祟,但就是不由自主地將它當成了願望,而讓她最巴望的就是能當個從空而降的飛行救火員;若能將興趣與工作結合,那是多麼棒的人生哪!

可無奈呀,等她學會飛機,再加上一堆該學的拉雜事項,終于能上場時,說不定是個耆耆老者了,屆時別的救火員可能不知道是該先救她這個「老」同事,還是該先救火呢?

「那,當個普通的消防隊員就是你的願望?」

「退而求其次嘛。」她不是想當流名千古的英雌,只是希望自己的存在並非驚鴻一瞥,轉眼即逝。

她希望自己走這一道人世是有價值的!

而她相信悠作懂她,他該知她的想法的。

「紜妹,我知道再怎麼艱巨的工作你也能勝任,可是……」再說,怕她心有反彈,所以他頓住口。

輕咬著唇,秦紜妹望著他,安慰的話遲疑在唇畔。

她明了悠作話中未盡的意思,也清楚地感受他為她擔憂的心,畢竟,她是個女人,竟還妄想在這個相當純粹的男性世界里拼斗,可是……「我知道這條路很難走,一定會困難重重,但,不讓自己有機會嘗試就輕言放棄,我一輩子也不會甘心的。」

「可是……」顯而易見的是,她未來會承受到來自各方面相當大的壓力哪。

秦紜妹還沒正式走馬上任,他就已經開始揣著忐忑不安的心了。

「沒什麼可是,悠作,別再試圖游說我改變心意了,你該明白我的,對不對?」如果不是一心一意立誓當個義勇救人的消防人員,她也不會在勉強念了一年的企管系後,痛下決心轉系呀。

更何況,家境不算太優渥的自己能出國留學,除了以前念書時打工、拿獎學金一點一滴所攢下來的私房錢外,還有爸媽他們辛苦了無數年所存下來的血汗錢,這讓她下決定時更加嚴謹。

而既然跨出了第一步,就沒有不走下去的理由了。

「唉,看來,你真的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了。」他嘆氣。

「當然,我都已經考取了,也正式接到聘書了,這些都是既定事實了,你總不會叫我在這時候才出爾反爾吧?」

「不後悔?」

「不。」狐疑的臉瞪著他,「你真想拐我臨陣月兌逃?」

對,他的確是想極了這麼做,但……「如果我真的這麼想,成功機率有多大呢?」

「零。」

「呵,想也知道。」

就是因為心里徹徹底底地明白她的執拗與堅持,所以即使一開始他就是滿心的不贊同,也不敢輕易啟齒提出任何可能會引起她丁點反彈的言論。

寧願……寧願就這麼任由強烈的憂患意識翻騰在胸腔里,也不敢開口提出半點反對的意見。即使是滿心不願,也只能靜靜地在一旁伴慰著她,隨時給予心愛的女人所需要的信心與支持。

「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是,我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別讓我為難,好嗎?」

移坐到她身邊的沙發上,將她修長的身子拉進懷中,他無限憐惜地在她頰際、耳畔落下無數細吻,除了嘆氣和再一次認輸的無奈與支持,他無話可說。

真的是無奈呀,誰教那年甫自台灣飛來的她,因急性盲腸炎痛得暈倒在路旁,而才剛將車開出醫院停車場的自己就眼尖的瞧見了慘白著臉蛋的她,踩煞車、開車、沖過去抱起她,這些動作全都在下意識里一口氣完成。

急匆匆地送她到自己任職的醫院,見到那張不算美麗卻尚稱眉清目秀的東方臉孔冷汗潸潸,偶爾睜著雙昏茫茫的眼瞧瞧他,發白的唇瓣張張合合卻吐不出半個字。自醫學院畢業,也跨過了實習醫生的門檻的他,對這種狀況早已司空見慣,可那天,他卻不由自主地留了下來。

為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他移不開本已打算回家休息的疲憊身子。

從頭到尾的醫療過程他都在她身旁,寸步不離,甚至,他還堅持地跟著進了開刀房,在一旁盯著Frankie動作熟稔地替她切除了那截盲腸,替她辦妥住院手續,坐在病房等她蘇醒,然後……就這麼一天天的將固守多年的感情給陷了下去。

更慘的是,他竟甘之如飴。

唉!

*>*>*>*>*>

在大都市里,醫院的急診室永遠像是個菜市場,人來人往,只除了出現在菜市場的人是手拎著菜籃,而在急診室里出入的人是這兒包一塊繃帶,那兒綁了條止血帶,但,同樣的喧鬧嘈雜。

「何醫生?你不是早就下班了?」Bobo拿著幾份病歷資料走進辦公室,嘴角還殘留著方才貪嘴沒有舌忝干淨的冰淇淋。

「嗯。」輕聲應著,他的眼楮沒離開攤在桌上的那份病理報告。

見他專心著,Bobo也沒煩他,將病歷擱進櫃子里,搖著碩大的臀部出去了,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將腦袋探進來。

「何醫生,小甜心是不是真當了消防隊員?」

「唔,對呀。」一提到秦紜妹,他相當自動自發地抬起頭,凝神聚目的,「怎麼了?」

「沒什麼呀,剛剛看到新聞報導說南區第七街有火災,似乎挺嚴重的,听說一大堆警車、消防車都被派調過去那兒,不知道小甜心有沒有被派出勤了。」

「她才剛上任沒多久。」他喃聲說著,眉峰漸鎖。

「噢,那小甜心就算是真被派出去,也應該還不至于有什麼危險性啦。」隨口嘟噥著,她又縮回腦袋,走人了。

沒什麼危險性?

Bobo這輕描淡寫地隨口說說,卻在何悠作腦海中掀起了濃濃的不安。

再怎麼樣,一個剛上任還沒超過一個月的菜鳥應該不會被賦予太過危險的重任才是。他這麼安慰著自己,視線重落在報告上,強迫著自己將心緒收回來,紜妹不會有事的。

可,該死的,Bobo的無心之語像是瞬間便在他腦海中烙上了印。

似乎挺嚴重的,听說一大堆警車、消防車都被派調過去……

如果是個普通的火災,一只小小的菜鳥當然只能當個跑腿的,可當災情嚴重到任何人手都不能浪費的話,什麼菜鳥、老鳥,只要是隸屬消防隊的一員,全都得沖鋒陷陣了。

而依紜妹向來求好心切的性子,怕的是即使她明知無法承受,也會抑著退縮的心去盡上全力的。

這該死的願望,該被捆綁在屋子里一輩子不讓她出來的紜妹,該死的這一切教人無措的煩擾。

隔著透明的玻璃,他望著走道盡頭,急診室里仍舊是忙碌的,人類的苦難在這里已能觀視到一二,該死的,那場火到底燒得有多猛、多烈呀?

何悠作有些坐不住了。

拿起話筒,他撥了秦紜妹駐守的消防隊,听到的消息讓他更是心口一擰。

她真的也被派出去了,全員出動!

「咦?悠作,你怎麼還不走?」手里拎著一瓶快喝光的礦泉水,身穿著白色醫袍的Frankie眼底浮著剛忙過一ㄊㄨ丫的松懈神情晃了進來,見何悠作神情凝重地目視著前方,手里是緊握著一枝筆,「怎麼了?」

紜妹應該不會做一些太過冒險的事情吧?

何悠作的心境起了不安地浮動,明知道既然她選擇了走這條路,當有災情時,她就一定會參與其中,更清楚只要她繼續堅持著這份工作,這種危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在她身邊,他雖都知道,可是偏一顆心完全靜不下來。

只要她一天不放棄,他就一天止不住胸口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憂患意識。

「悠作,你在發什麼呆呀?」注意到他的失神,Frankie在離他幾步遠的桌邊停下,微俯,觀察了他幾秒,正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喚他回神聊個幾句,就見他忽然站起身,筆一摔,順手拎起椅上的外套就走人了。

同處一室,他壓根就沒注意到站在一旁像只麻雀般吱吱喳喳的Frankie。

而Frankie則瞪著一雙疑惑不解的眼瞧著何悠作快步地走向醫院大門。

「奇怪了,我身上是有氣不成?都還沒踫到他的身體呢,就這麼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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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紜妹怔怔地坐在行人階磚上,不遠處的災場已剩下濃濃的白煙冉冉攀升,零星的火苗不時地冒出,又隨即被流泄的水柱減去。見情況已完全被控制住,她踉蹌著離開現場,跌坐在地,眼底有著怔茫及揮之不去的驚駭。

方才,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嗎?

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遞到她怔視著前方的眼前。

「來,暖暖心。」

「隊長?!」呵,他說的極是,熱燙的飲料是暖心,而不是暖身。

抖顫得厲害的手顫顫地捧住他強塞過來的杯子,緊緊環住,眼里蓄起了淚,她卻極力地睜大眼,不讓怯懦的淚水有機可趁地涌出濕濡的眼眶,胸口浮著劇烈地顫慟。突然好想、好想見到悠作。

「還好吧?」人高馬大,長得又極出色的隊長半蹲,月兌下戴了數個小時的防火頭套,搔了搔三分平頭,關切的眼打量了她蒼白近青色的臉龐。

火滅了,他開心極了;可秦紜妹的情況讓他挺憂心的。

「呼——」微吸了吸氣。方才在火場進出時,是吸多了些讓人身體覺得不適的嗆煙。

「我……我覺得很不舒服。」在她胸口、心里、四肢百骸,麻麻冷冷的感覺縈繞不去。

甫加入這個團隊時,她就已經極感激老天爺對她的寬宏大量,隊上的成員都對她極好,而幾近不惑之齡的隊長對她更是照顧有加,無論是因為她是新人,抑或因她是唯一的女性隊員,他們都對她極好。

她感激在心,更常常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因為運氣好就養成推諉工作的惰性。可是今天……她覺得對不起他們。

她雖沒失職,卻也非完全稱職。

「別在意,第一次的臨場經驗總是比較讓人震撼的。」他安慰著她。

「我……對不起。」吞了口口水,她輕喃。

的確,第一次,她親眼看見一具具被燒成焦炭的尸體癱躺在火場各處;第一次,她親耳听到慘號揪心的求救聲在耳邊回繞;第一次,她親身處于被大火一寸寸噬啖盡的現場;第一次,她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質疑……能嗎?她真能適應這種無情的工作環境嗎?

「對不起。」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可是,不由自主的話就這麼月兌口而出。

「干麼跟我說對不起?」善解人意的隊長拍拍她的肩,語氣帶著嘆息,「你做得很好呀,很多男人剛入行時,都沒你這麼勇敢呢!」半是實話,半是謊言,他低聲嘟噥著。

「可是,我吐了。」

「我看見了,那又怎樣?」不說還好,一提,他更是佩服了。

雖然她是新加入的成員,但因為火焰太猛,一時之間人員的調配又捉襟見肘,而凶猛的火勢是不會等人員全都調齊了才發威的,沒法子,情急之下只好連她也使喚上場了。而將她帶在身邊在火場里來來去去,就是怕若有個什麼萬一之類的意外事,結果呢,看他瞧見了什麼?

幾個人終于破門闖入了客廳,他們一眼就瞧見第一具半燒焦的尸體,血肉模糊的,這種駭人至極的場面連他這種司空見慣的老手看了都還會在胃部鬧個幾秒的翻滾,更遑論是滿懷熱血初入現場的小菜鳥。

而跟在他身側的她當然也將這一幕盡瞧進眼里,是親眼看著她白了臉,也注意到她在驀然間緊咬著下唇,當時,還以為她眼一翻,就要暈了過去,怎料卻不然。明明是一副就要嘔嘔心肺的崩潰樣,卻強忍著作嘔的情緒,呼吸急促地做完他所交代的每一項工作,待強火消退為縷縷嗆人白煙時,她這才踉踉蹌蹌地沖到外頭去。

他沒跟出去,但想也知道,她這一出去,除了極力替充塞了廢氣的肺部替換些清淨的新鮮空氣外,就是將滿腔駭怕吐個精光。

坦白說,她的表現已足以讓他豎起拇指夸聲贊了!

「我竟然吐了。」她心魂空洞地喃聲道。

「沒人拍到這一幕。」他試圖哄笑她。

可是,她恍若未聞,呆呆地捧著冒著熱氣的咖啡,忘了啜上幾口熱飲以暖和不時泛著寒顫的身子,只就這麼怔怔忡忡地空視著前方。

嘆了嘆,覺得有些不忍心的隊長微啟唇,正想說些什麼緩和她的悵然若失,就見到前頭快步走來的人影。

隊長不禁胸口倏然松懈。

「你也看到新聞了?」

「嗯。」心疼的眼飛快瞟了下至今仍沒察覺到他的存在的秦紜妹,再望向同他一樣有著憂慮神情的隊長,何悠作微勾起唇,「謝謝。」話畢,心神便全投注在陷入失神狀態的女人身上。

「不客氣。」

細心的帥氣隊長也不打擾他們,望著微俯著瘦削臉孔的女人,嘆氣搖頭,起身離去忙著處理善後。

緊抿著因憂忡而泛白的唇,何悠作凝望著她的腦頂,半晌,輕喟一聲,他也學她一般就地而坐,寬闊的胸膛偎上她顯見僵凝的背,雙臂揚展,緊緊地將她護在其中,幽然凝重的頰輕貼上她冷汗未褪干的冰冷頰畔。

身後傳來溫暖且熟悉的氣息讓失魂落魄的她為之一凜,立即地,她放松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將渾然無措的身子往後貼靠,怯弱且貪婪地汲取著他所傳遞過來的支持與熱量,發白的唇扁了扁,鼻間的酸澀感更深、更濃了。

「悠作?!」

「嗯。」

「我……」

環著她的身,眼尖地瞧見她手中的杯子就快松落,忙不迭地將大手覆上她輕顫的小手,穩住杯子後將杯沿對上她的口,溫柔帶絲強迫地哄她小口、小口的啜了幾口已變得溫熱的咖啡。

「我們來不及救他們。」

他輕嘆一聲,「我知道,別想太多了。」

「火燒得好快,太迅速了,一時之間,我們根本無法沖進去救人。」除了拼命的拉長了一管又一管的水柱,盡量將水灌入火場企圖減降溫度,然後,就只能焦急的在火場外等候著火神疏忽的那一瞬間嘗試闖入。

剎那間,真的是分秒必爭的驚心動魄的駭人場面。

「別難過,你們已經盡力了。」

「是盡了力,可為何仍無法救回他們?」她抽噎著。

這一切根本不是任何人的錯,她也不是內疚,但,就是止不住那一股又濃又重的無力感打四肢百骸強烈地涌上來。

那是一條條的人命哪……

「凡事盡人事听天命,你太苛待自己了。」他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紜妹向來心善又內向,凡事都不愛向外人傾訴,盡顧著悶進心里;而今天的場景只是個小小的開端罷了,只要她仍是消防隊的一員,諸如此類的事件會一再上演,然後,壓力會隨著工作所必須面對的生離死別,一天一天的加諸在她脆弱的肩上。

他不舍呀,怎舍得心愛的她在極度的壓力下度過每一分鐘呢?

「紜妹,為什麼你不放棄……」

「唉。」怔忡的她沒有听進他的話,幽幽嘆息,「悠作……我覺得……我覺得眼楮好累呵。」

是酸疲,是被活生生且觸目驚心的慘狀給震撼的哀戚呀!教她怎能以平常心對待呢?那些原本該是跟她一般有血有肉、能蹦能跳的人類哪!一場火,當他們沖進去時,無數條生命已成了一堆僵硬漆黑的木般炭體。

無情的火焰,果真是教人膽戰心驚,至今,她猶帶驚悸,但還可以靠偎在心愛男人懷里,依賴他向來溫柔又沉穩的愛戀緩和心緒的驚悚,可那些罹難者已無法再感受絲毫的喜怒哀樂了。

眼眶不知何時又已泛紅,她想哭了,而靜靜的,她就這麼倚靠著他淌下兩行涼至心扉的清淚。

「帶我回家。」

「我會的。」

「悠作……」

「嗯?」

「你別離開我。」即使明知道她累疲了,該好好地睡上一覺,但經歷了一晚的駭然,她無法忍受悠作不在身邊的想法。

「我會永遠陪著你的。」溫熱的唇輕吻著她的唇,「紜妹,辭職吧,你這樣子教我看了心好痛。」

「……什麼?」

「別再折磨自己了,听我的話,辭掉這份工作好嗎?」

來不及听清楚他發乎心懷的低勸,沒有任何預警,她就這麼暈睡在他的懷里。

*>*>*>*>*>

「悠作……」

「嗯?」

「唉,你沒走?」

「睡吧。」握著她的手,細細的吻輕落在掌心,「我會在這里陪著你。」

「唔。」她听話地閉上眼。

半晌,寂靜的安寧籠罩四周。

忽地低喟一聲,秦紜妹沒睜開眼,卻似言似喃地輕哼一句。

「謝謝你。」

唇畔綻出一朵苦笑,何悠作沒作聲,只是俯,在她唇上吻了下。

相戀多年,無論是激情繞心或是溫言柔語,再怎麼晚,他也很少在紜妹的住處過夜,並非在乎他人的閑言閑語,而是怕自己不定時的工作傳喚聲會擾醒了她的好眠,寧願費時在來來往往的交通上,也不願她三番兩次被吵醒。

可今晚,他走不開身。

就算是紜妹尚有神智的開口叫他走,囑他回去休息,就算是明天還得起個大早忙開會、忙看趁,就算天就要塌下來了,他也走不開呀。叫他怎麼放得開心讓她一人孤單單地面對傷感呢?

即使,她渾然不知他的擔憂而沉沉睡著。

跟隊長打了聲招呼,何悠作將暈倒在懷里的她帶回家,輕手輕腳地替她換上舒服的睡衣,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她的臉色依舊慘白,眼瞼緊合的陷入不安的睡眠中。而他的身子貼緊她的身,弓手撐著臉,眼不眨地看著她的睡容。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紜妹的面容竟已現出了憔悴的神色了。

眉心攏著愈來愈深的憂忡與輕惱,何悠作挪動身子,緊緊、緊緊地摟著因為極度疲憊,也因為驚駭過劇而時有抽搐的心愛女人,不由自主地打胸口長嘆出一聲又一聲無奈的心疼。

從今而後,他擔心的事情終于開始浮現了。

他該怎麼做才好?該怎麼勸服紜妹放棄這個才剛實現卻壓力重重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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