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視著手中一會兒上窮碧落、一會兒又下墜至黃泉的店內業績,直在心底大洗三溫暖的尹書亞,不得不對自己的耐心發出通緝令。
為了生意著想,他還是認分去探一探唐律的心結在哪里好了。
還記得前陣子唐律剛出車禍時,天天笑得-臉幸福美滿、四海升平,店內的業績當下也因他明顯上升了幾成,但就在唐律近來臉上的天氣一改,眼神憂郁得像是只被踢落水溝的棄狗後,那些沖著他來店內朝聖的女客們,在大失所望之余,就不像以往那般常來了,而店內的氣溫,更是-天天地往谷底降。
虧他以往還以為左右店內營收者,非美貌驚人的當家台柱段樹人莫屬,但在歷經幾日下來的生意清淡後,他總算深刻地體驗到,他實是不該忽視唐律那張瞼龐對業績的重要性。
身為一個成功的經營者,怎可因旗下雇員的心情而砸了招牌?他光輝的字典里可容不下這個敗筆。
因此在這晚打烊後,留在店內收拾的唐律,意外發現總是來這視察完民情便走的大老板,在今晚硬是破例地坐在吧台里等他下班,並從倉庫里挖出了幾瓶珍藏的好酒,準備與他來個促膝長談。
「霍飛卿是我的學長,從高中到現在他都相當照顧我。」安靜了一晚的唐律,在被尹書亞灌下數杯美酒後終於打破沉默。
坐在他身旁的尹書亞,對他所顧忌的友情不以為然的挑挑眉,逕自為自己倒了杯冰涼清香的檸檬水。
「是我把他介紹給樂芬的。」
尹書亞听了差點嗆到,錯愕地瞪視著他那看似平靜的麥情。
唐律笑了笑,再把自己空了的酒杯給斟滿。
他還記得,是在他十八歲的那個夏天,升上大學的霍飛卿忽然來找他,並要他將樂芬介紹給他,但他忘了,那時他怎會吐不出拒絕的字眼,他也忘了,樂芬是用什麼表情答應這件事的。在這段被他刻意遺忘掩藏的記憶里,他只記得,在某一天他忽然發覺,一直都陪伴在他身邊的樂芬不再時時刻刻出現了,而在她身旁,也多了個霍飛卿。
「那你呢?你怎麼辦?」尹書亞萬沒想到他是始作俑者,「所有人都在為你著急,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在乎。」
「我怎麼可能不在乎?」他搖了搖酒杯,看著杯中透明的冰塊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不打算告訴樂芬嗎?」以他這幾天的反應來看,將所有人的關心都隔離在心房外的他,似乎將會這麼-意孤行下去。
「我說不出口。」交握著十指的他,用力得連指尖都泛白了,「我說不出口。」
假如時光能倒流,倒流回到他們十八歲的那一年,回到霍飛卿向他提出那個請求前,或許今日一切都會不一樣。那時,他若是能在霍飛卿出現前告訴她就好了,因為一時的遲疑,往後這些年來,他就再也沒有機會開口。
合上嘴保持緘默,並非他所願,他也曾試著去做補救的動作,試著去將樂芬拉回他的身邊來,-她不斷地在他耳邊訴說著她的快樂,將他當成能吐露心事的對象,向他一一傾吐她與戀人間的一切,並期望他能與她-塊分享這份歡喜的心情。在她飛揚臉龐上,他看見了她因戀情而生的光彩,看見了他沒機會嘗到的幸福笑靨,漸漸的,他發覺自己像個失去語言能力的人,不知該怎麼發出自己的聲音。
如果對方不是霍飛卿還好,可是就因為是霍飛卿,他才更加說不出口。聰穎的霍飛卿,家世、背景、為人各方面皆讓人不得不艷羨,不管用哪個角度來看,也無論何時何地,霍飛卿總是那麼完美。再加上,每當他閉上眼楮,他總是會想起霍飛卿那張全然相信他的臉龐,一直以來,霍飛卿就是個疼愛學弟的學長,在他人生的道路上,霍飛卿也從不吝嗇地幫助著他,霍飛卿給予他的友情太多了,多到,令他沉重得就快喘不過氣來。
因此在他塞滿關於樂芬回憶的腦海里,她與霍飛卿婉愛親昵的畫面,是他最不願想起,也不得不去面對的記憶,那兩道對他來說太過清晰的身影,時常在他的眼前來來去去,也時常會在夜夢時分潛伏進他的心底,像根銳刺一般,一下下地扎刺著他。
每當他想開口,讓失聲的自己將窩藏多年的情意訴與她,絲絲的不安又會動搖他的意志,他無法預知她將會有什麼反應,也想不出她是否會放棄與她相戀那麼多年的霍飛卿,改而投向他的懷抱,他最擔心的,是她無法接受他的情意而轉身逃走,進而在他們之間築起隔離的牆,對待他的態度也不再如故,那他該怎麼辦?若是問他,他怕什麼?他可以老實的說,怕她躲,怕她避,更怕他們甚至連青梅竹馬也無法再當,到時,他豈不是連在她身邊站立的位置都沒有了?
如果,她愛霍飛卿︰如果,她會因此而幸福︰如果,她心真的沒有他;他願意就這麼繼續保持沉默。
但在這些為樂芬設想的那麼多如果之中,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有離開他的-天,也不願去想像他會有不能再偷偷愛她的一天,他甚至不敢去知道,當她再也不在他的身邊,那會是怎樣的世界?
側首凝望著那張強迫自己擠出笑容的臉龐,尹書亞實在不忍將那笑意中的苦意看得太清,更不想把他那份素來在人前刻意隱藏的傷心,瞧得那麼分明。
同情的大掌撥了撥他的發,「笑不出來就別勉強自己了。」
「其實,只要她覺得幸福,我就很滿足了……」用什麼形式、什麼身分留在她的身邊並不重要,她能不能明白也不要緊,一切都好、都可以,只要她快樂,他可以看不見自己。
尹書亞沉沉一嘆,順手點了根煙,看陣陣白煙旋繞在昏暗的燈光下。
「有沒有想過要放棄?」既然他認為往前走只是一條死路,他就不曾想過要轉過身嗎?
「想過。」唐律頹然地垂下頭,「但……我走不開,走不出來。」
這些年來,在放不放手之間,他始終無法明白地做出個決定,想用他人忘了樂芬,卻總會在他人身上發現他在尋找她的身影,想離她離得遠遠的,卻又會依依戀戀得跨不出腳步。
漸漸的,他發現自己在等待,等待一線屬於他的曙光,或是等待她與霍飛卿戀情告吹,而他這等待的第三者終有入侵的空間,無論是愚昧的,也無論是否是卑劣的,他想等,就是想站在她的身邊等卜去,即使她都已經和霍飛卿敲定了訂婚日,也決定好婚期了也一樣。
他只是不希望,他的夢這麼早就得結束,而等待,是他延長這夢境的唯一方法,他並不想醒來,至少在她婚禮上的鐘聲敲碎它之前,他還不想醒來。
「我總是告訴自己,也許等到親眼看她披上白紗的那一刻,我就會放棄,我就願意死心……」他將臉龐深深埋進手心,自指縫間流泄出沙啞低暗的聲音,「但,天曉得,我不知有多麼感謝這場車禍,因為,老天又再次把她留在我身邊久一點。」
「再這樣下去,你只會更痛苦。」尹書亞用力地將煙按熄,煙灰缸微弱的星火,很快就在黑暗中黯然熄滅。
微弱的低喃,像是想說服他自己,「雖然現在還不行,但我知道,有天……我一定可以從他們面前走開,只要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再多一點點就好,那麼到時候,我們三個人就一定可以……可以找到每個人都想要的幸福……」
站起身的尹書亞拍拍他的頭,「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走至門邊時,一手撫上大門的尹書亞回首看了看一個人孤坐在吧台的唐律,看他仰首飲盡杯中酒,任記憶拌著心痛,一同滾落了喉,杯中那種酸苦的滋味,或許,只有藏在暗處裹的人才懂。
太為他人著想的傻瓜……
詭譎的光芒忽地在尹書亞的眼中一閃而過,快步閃身至門外的他,掏出懷中的手機並撥了一串號碼。
「文蔚嗎?有件事想拜托你。」
奇跡不會因傻傻等待而出現的。
或許沒有人告訴過唐律,天堂並不足只有純白色的守護天使,雖然說,這麼做是有點對不起那個霍飛卿,但,天堂,就是有他這種壞心眼的黑色丘比特。
「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擾你。」
扛著醉得不省人事的唐律來到樂芬家門前,臉不紅氣不喘的尹書亞,在樂芬打開大門時對她露出歉然的笑意。
「這是怎麼回事?」原本猶帶七分睡意的樂芬,瞌睡蟲霎時全被尹書亞肩頭上那個眼熟的男人給趕跑。
尹書亞伸手拍拍肩上的醉漢,「他似乎沒帶鑰匙,所以我只好把他扔來你家。」
「怎麼會醉成這樣?」才靠上前,她就嗅到-股濃濃的酒味,令她的眼眉間隨即換上了擔憂的神色。
「可能是心情好吧,所以在下班後他就多喝了幾杯。」尹書亞邊說邊走進廳內把肩上的醉鬼給放倒在沙發上。
跟在後頭的樂芬,不語地打量著唐律那張睡臉,再緩緩地,把視線-至尹書亞那張企圖粉飾些什麼的笑臉上。
不可能,唐律心情好絕對不會喝酒,他唯有在心情極度惡劣時才會選擇買醉,而這個尹書亞,他今夜對她的態度也著實異常了些,往常不是看到她就擺著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嗎?她是何德何能才讓他的態度全然改觀?
「那個……」在她探索的目光下,尹書亞聰明地選擇里回避政策,笑咪咪地指了指睡熟的唐律,「我該把他丟在哪個房間?」
「啊?」她連忙回神,不好意思的指向樓梯上方,「不好意思,麻煩樓上那間。」
再次將唐律抗上肩的尹書亞,在來到樓上她指定的房間時揚了揚眉,打量了過於女性化的擺設半晌,頓時覺得唐律的暗戀之路……其實也沒有那麼絕望。
「他明天要是宿醉的話,叫他不必來上班,就留在家好好睡一覺。」將唐律放在她的床上後,他伸手揉揉自己的膀子,「我看他這陣子太累了,老撐著也不好。」
「嗯。」樂芬不解地看他將系在腰上的塑膠袋解下,在小桌上倒出一堆還沾著夜露的白色小花。
「這是他在路上強迫我替他摘的。」被迫當采花賊的尹書亞,在心中暗暗發誓下次再也不灌唐律酒,「他說你很喜歡這種花。」這個唐律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先尾在他耳邊胡言亂語地喊了一堆的茉莉花,接著就在他的車上鬧著,說什麼都非要他去公園偷摘些茉莉花來,還好夜深人稀沒行人看到,不然他的一世英名就毀在那個酒鬼身上。
她微微泛紅了臉,「不好意思……」
「我先走了,他就麻煩你了。」他擺擺手,功成身退地往門口撤。
「謝謝你送他回來。」樂芬忙跟在他的後頭想隨他下樓。
「哪。」尹書亞抬起一手,「別送我了,先把他料理一下吧,我會幫你把樓下的大門鎖上,晚安。」
她猶未再次致謝,房門即輕輕掩合上,不久後,樂芬听見樓下大門的聲響,以及隨後傳來的引擎發動聲,隨著車子的遠逸,夜色又再次恢復了靜謐。
她轉過身來,一手杈著腰俯視床上帶著一身酒氣的唐律。
「簡直像只燒酒雞……」還好唐爸人不在國內,不然若是看到他醉成一攤爛泥,唐爸肯定會有一頓好罵。
先是費勁地月兌下他身上帶著酒味的上衣後,她自外面的小廳取來他的睡衣替他換上,再自浴室擰來-條濕毛巾坐在床邊替他拭臉。
輕柔的指尖撥開他額際的發,她微笑地看他糾結的眉心,因她擦拭的涼意逐漸疏散開來,當手中的毛巾將他的瞼龐全都擦淨,正準備離去之時,他的眼睫眨了眨,煽動了一雙不太能聚焦的眼瞳,就在他看清眼前的人是她後,他乾澀地啟口。
「樂芬…」
「不是跟你說過,不能喝就不要喝那麼——」叨叨絮絮的喃念驀地中止。
樂芬怔怔地張大眼,忘了方才自己在對他說些什麼。
忽地坐起身的唐律,兩手撐按在床上,傾身向前直直地凝視著她,他的雙眼,看起來燦燦晶亮,像是從沒有看過她似的,眼眸直鎖住她不放,半晌,他朝她伸出手,兩手捧著她的臉蛋,將溫暖的掌心貼合在她的面頰上。
心跳被他掌指間的撫觸弄亂了,黑色的眼瞳像要拉人沉淪般,絲毫不肯放她離開,樂芬屏著氣息,任修長的手指走過她的眉、她的眼,在她的唇上停留了許久,這令她不禁回想起在台風夜發生的那件意外,雨絲的氣味,他的氣息,又從記憶裹走回到她的面前,像個她極力想蓋上的潘朵拉寶盒,又再次遭人揭開來。
懸在面前的臉龐愈靠愈近、愈來愈近……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開,但拒絕她後撤的大掌卻擱放在她的腦後,而後他止住了所有的動作,以她不曾見過的憂傷眼神望著她。
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她?
「你……」樂芬不舍地抬起手,試探地撫著他的臉龐。
「還好,你還在。」像是失而復得般,他深深吁了口氣,傾身靠在她的肩上將她攬緊。
強勁的雙臂幾乎摟得她喘不過氣來,所有的呼吸卡梗在她的胸月復之間,有股綿綿暖暖的熱意,不受控制地自兩人相貼的身軀間流泄出來,熱潮如浪,泛上了她的面頰。
「你還在,你還在……」灼熱的氣息,伴著磁性低吟在她的耳畔流竄。
戰栗自她的耳邊蔓延向四肢百骸,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她的心房,肩上的重量有些沉,被擁得太緊的身子也有些疼,可是因唐律的不放手,她也不作掙扎,只是靜靜地聆听耳畔傳來的每一次呼吸、他呢喃不清的言語,以及她一次次被他喚著名。
復雜的神色在她眼底隱隱浮現,愈是多听他一言,她的心就愈往下沉一分,難道沒人告訴過他,語言是有生命的嗎?這樣鍥而不舍地喚她,他就不怕她會因言靈而遭他束縛住?而他會在醉後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漸漸的,耳邊的聲音愈縮愈小,肩上的重量也變得更沉,她微微側過臉,見著了他合上的眼睫,她深吸口氣,掙開他的雙臂推他躺回床上,並拉起了薄被為他蓋妥,只是,留在他身上的指尖卻不依她所令的離去。
撫著他的睡臉,她不斷在心中自問。
在他醒來後,她可以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吧?可以吧?就像上次樓梯間發生的意外一樣,他們都會有默契地裝作沒發生那回事,讓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維持在和往常一樣。
但,有一道不甘被忽略的聲音,卻不斷在她的心底茁壯,任憑她怎麼將它按壓而下,卻怎麼也制它不住。
唐律擺放在床邊的大掌,忽地覆上沉思中的她,她心虛似地猛然站起身,因傷而不穩的腳步顛躓了一下,令她直撞至小桌邊才穩住身形,但掌心底下傳來的觸戚,又令她忙轉過身來。
遭她壓壞的茉莉花,在她的手中沁出濃郁的香氣,她怔然地瞧著那些特意為她采來的花朵,一幕她始終都忘不了的畫面,像道甩不去的黑影又再次在她的腦海為她溫習著。
他們大四那午,記得是個茉莉花香飄浮在空氣中的夏天,負笈遠赴外地讀書的唐律突然返家,在眾人深睡的夜,帶著不少的醉意攀進她的窗口將熟睡的她搖醒,在她醒後,他就只是坐在床邊看著她。
她忘了那段窒人的沉默她是如何挨過的,就在她以為他將持續著她所不知的沉默至天明時,黑暗中的他幽幽開了口,以低啞的聲調告訴她,他曾做過一件令他後悔的事,他花了三年的時間,卻找不到任何法子可挽回他的後悔。
那是第一次,看他喝醉,也是第一次,見他流淚。
不知前因後果的她,當時找不著半句話好來安慰他的傷心,只能心慌地擁著一身醉意的他,拍撫著他的背脊直至他在醉意小睡去,她還記得,那一夜很長,而他的眼淚,很溫暖。
那夜過後,她發現他再也不是她心中所熟知的唐律,也是在那夜之後,他們之間分隔的距離漸漸遙遠了,隔年畢業,她選擇就業,而他也收到兵單到外島當兵去。
雖然往事早巳塵封多年,但這些年來,每至茉莉花開,她就是會想起這事來,想起他的淚,也想起那張欲言又止的臉龐。
那一晚,他為什麼會來找她?而他的後悔,又是什麼?
低首看向已然熟睡的唐律,試著把這相當年很相似的表情拼湊在-起,她還是找不到什麼答案,但另一段模糊的記憶片段,卻在此時跳進她的心底。
好像,也是在個夜,地點似乎也是同樣的在這,在柔亮的燈光下,唐律的瞼龐雖然有點蒙朧不清,但看起來年紀很輕,大概只有十八歲,那時,趴在她床畔的他,不斷地對她傾訴著某種重復性的字句,他說……說……
樂芬輕敲著額際,「怎麼想不起來?」
在一室敲遍往事門扉的花香中,她發現,她似乎遺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老板。」
頂著早上的艷陽出門來車廠的樂芬,半彎著腰輕喚著正蹲在地上焊接的車廠老板。
「你來啦?」拿掉臉上護目鏡的車廠老板忙站起身來,「怎麼就你一個人來?腳的情況怎麼樣?」腳上掛著石膏還到處跑,她的那個鄰居呢?
她款款一笑,「快好了。」唐律還在她的床上睡到不知哪一殿去了,而她也不怎麼想叫醒他,所以就乾脆自己跑-趟。
「坐坐坐……」忙著招呼她的老板自角落拉來張小椅。
她沒坐下,反而抬首四下張望,「我的車呢?」
「還在修。」提起她的那輛愛車就想皺眉頭的老板,索性半推著她的肩先帶著她走向車子的置放處。
她不解地蹙著眉,「那你叫我來干嘛?」
「打電話找你來,是因為我看車的零件不是太老舊就是被撞壞得差不多了,我想問你要不要干脆就藉這次機會把它來個大翻新。」
「該換的就換吧。」都已經光顧這里這麼多年了,這有什麼好問她的?她不早說過只要別動外觀,車里頭的東西都隨他處置嗎?
「其實……」他一手撫著下頷,給了她一個中肯的建議,「這輛車的車齡已經算是阿公級的了,我看你不如直接買輛新的,省得老是送來我這修修補補,那樣對你的錢包來說會比較劃算。」現在的女兒們不是都喜歡那種迷你小巧的日產車嗎?怎麼她就是不改其志的一輛老爺車一路開到底?
「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想換車。」每次來這就要听他念-遍,下次在她把車送進車廠前,她一定要在車上掛個謝絕推銷的牌子。
「好吧……」早就知道會有這種答案的車廠老板深深一嘆,兩手用力搭在她的肩上,「另外……我還想給你一個專業建議。」
她揚高柳眉,「什麼建議?」有必要表情這麼沉重嗎?
「就是它的殼。」他將指尖一歪,直指向那輛車會在修理廠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主因。
樂芬倒是看不出有哪不對,「它的殼怎麼了?」不是都已經把撞壞的部分板金好了嗎?
早就迫不及待想動手的車廠老板,雙手合十地懇求她。
「拜托你這次就讓我順便把它烤漆過吧!」再讓它頂著這種外皮,實在是有辱他車廠的名聲,也太傷害他的視覺了!
「不行。」她兩手橫著胸,迷人的紅唇微微嘟著。
「又不行?」當場躲在暗地偷听的員工們,再次發出-致失望的叫聲。
不顧眾人懇切的目光,樂芬撐著拐杖走至愛車旁,輕撫著上頭有些剝落的烤漆。這可是唐律留給她的大型紀念品呢,超級念舊的她,說不換就是不換。
不過說到它的歷史……似乎真的已經很多年,唐律是什麼時候幫她把車弄成這副德行的?啊,她想起來了,是在她大學畢業初出社會的第二年夏天。
那天,在外島當兵的唐律剛好收假回家——
「小姐……」話筒那頭傳來文蔚睡眠不足的聲音,「我的意見是加裝暗鎖、方向盤鎖、排檔鎖、拐杖鎖,之外再把四個輪子全用鐵鏈互相鎖死,再加上防盜警報器。」
「這些我都試過了……」找她徵詢意見的樂芬,欲哭無淚地抱著話筒搖首。
「如果這樣還是被偷,那你就認了吧。」奉行星期天就是睡覺天鐵律的文蔚,又再次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我要再回去睡續攤,天沒黑之前別再打電話來給我。」
斷線的嘟嘟聲隨即傳來,望著遭人掛斷的話筒,陰天了一早的樂芬縮進沙發曲起兩腳,心情變得更加委靡惡劣,她回過頭看著那張放在小桌上的相片,伸指點了點頭剃了個小平頭的唐律。
唉,要是他現在在這就好了,她知道他-定會為她想出辦法來。
紗門吱呀的開啟聲,自廳後的廚房後門傳來,一道令她頓時精神百倍的男音,讓她迅速回過頭。
「張媽媽,樂芬在不在家?」休假返家的唐律,剛回到家放下行李也向老爸老媽請完安後,頭一個來找的人就是她。
「阿律!」趙蓮湘掩著兩頰驚呼,「你怎麼被曬成木炭啦?」
「嘿嘿。」他搔搔短得不能再短的發,兩眼一轉,就見到了他特意過來找的目標。
「你要是再黑下去,停電時我就找不到你了。」听見他的聲旨就-骨碌沖到廚房的樂芬,皺眉地看著又被曬黑一圈的他。
「喏。」唐律晃高了手中帶回來的禮物,「土產。」
「這次休幾天?又是一個禮拜嗎?」她悶悶地接過,隨手放在-旁轉身就想往廳走,但縴臂卻突然遭他拉回。
他皺眉地伸指模了模她眼楮底下的黑眼圈,再抬起她的下頷,面色嚴肅地端詳,「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我剛領回我的愛車。」她拉下了苫瓜臉,轉身繞到他的身後,撒嬌似地半趴在他的背上要他背她去廳。
他毫無異議地背著她往廳走,將她扔在沙發上後听她窩在椅里繼續哀聲嘆氣,他嘆口氣,跟著坐到她的身旁,伸手揉著她淺色的發,意外地發現她又把頭發剪短,也愈來愈像個上班族。
為了她的可憐相,他忍不住斂緊眉心,「既然車都找回來了,你還擺這種臉?」他是听她說過她創下一個月被偷三次的愛車又被找到了。
她拉過他的手臂,發愁地將下巴靠在他的肩頭上。
「只要想到以後還有可能會再被偷,我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每找回來一次,不是面少了什麼東西,就是外殼又被撞得她得再把車送至車廠修理一回,再這樣下去,她那份微薄的薪資怎麼供得起那輛愛車?
「我有辦法。」他稍推開她,笑咪咪地與她面對面地坐著。
「什麼辦法也沒用的……」她沮喪地往身後的椅里一躺,「能裝的我都裝了,該保的我也都保了,結果還不是一樣被偷?」防竊的措施做得愈多,偷兒卻反而愈有挑戰困難度的沖動,她已經不想再繼續砸下大把的銀子了。
「我的這個辦法,不用裝防盜器,不用拆火星塞方向盤,當然更不用買保險。」深具自信的笑容在唐律的臉上浮現,他伸出一指點著她的鼻頭保證,「但我敢打包票,效果絕對萬無一失。」
她存疑地挑挑柳眉,「真的?」到底是哪條法子這麼管用?
「鑰匙給我。」他微笑地伸出掌心。
三天俊的晚間,在自家的車庫內,樂芬站在那輛破唐律整治完畢的愛車前,足足發呆了-個小時都沒回過神。
原來,這就是他所說的方法……
全面遭到重新烤漆的愛車,左邊畫有皮卡丘,右邊畫上凱蒂貓,引擎蓋上畫的是小叮當,車廂頂部噴的是蝙蝠俠,而外頭則是全車做大麥丁涂裝。
許久許久過後,一直張大嘴忘了合上的樂芬,總算找回自己被嚇掉的聲音。
「根本……不會有人想偷……」老天,這下她要怎麼把它開上街?
「我說的沒錯吧?」負責進行偉大藝術工程的唐律,還洋洋得意地挨在她身旁邀功。
她僵硬地轉過螓首,啞口無言地瞪視他愉快的笑臉。
震撼過後,她的視線很快就遭到俘虜。在車庫微黃的燈光下,清澈的水眸注意到他那張被汗水濡濕的臉龐上,少男時期的青澀稚氣早已褪去,反多了分她以前沒發覺的男人味,剛毅的面容上噙著一抹笑,那笑,令她的心房失序大亂。
像是又再次喚醒了什麼般,她不自在地趕緊撒開挽住他手臂的手,十指挨放在自己身後絞扭著,而他,則是裝作沒發現般,刻意將目光放在車上不看向她。
托他的福,往後數年,她的車,真的沒有再被偷過。
車廠老板一頭霧水地推推邊發呆邊暗自竊笑的顧客。
「樂芬?」怎麼叫了老半天一直都不回魂?
「啊,抱歉。」被漫天回憶拉走的樂芬連忙回神。
他清清嗓子,再次確定她的心意,「你真的還要輛老爺車?」
她毫不遲疑,「要。」
他撫著額,忽然覺得這年頭的女客都很難纏,「這樣吧,幫你把零件都換過後,我免費幫你重新烤漆過,你就不要再跟我討價還價了。」再怎麼說,車子修好後都要從他這開出去的,他可不希望這輛車又繼續在外頭對他們車廠做負面宣傳,這次就當他吃點虧,半賣半送好了。
樂芬沉思了半晌,腦海想的並不是他的提議,而是唐律當年站在車旁,那張對她笑得志得意滿的臉龐。
她笑了笑,「你不覺得很可愛嗎?」
「一、點、也、不!」車廠所有人再次看了看那輛繪有各式卡通人物的老爺車一眼,接著整齊畫一地向她搖首。
但她就是覺得那時的唐律很可愛。
為了唐律那時的表情,這輛車,她-開就開了那麼多年,在這之間,也從沒有想要換掉它的念頭,她更沒有想過,要將這段關於唐律的記憶抹去,她舍不下。
一絲懷念往昔的落寞,在她眼底悄悄浮現。
「不用烤漆了。」樂芬固執地向他們搖首,「我就是要這樣的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