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服?」
獨自一人站在船尾,無人敢靠近她一步,很能享受這等狀況的漣漪,毫不同情地瞧著雖已離她離得遠遠的,額際上卻仍是布滿豆大汗珠的松濤。
「-……」渾身忽冷忽熱,腦際又隱隱抽疼,松濤不明白,明明沒有再接觸到她了,為何他還是渾身難過得想趴下去。
「別忘了觀瀾還在我手上。」也曾被她這手段整得死去活來的波臣,坐在船艙艙畔,以手中的短刀往觀瀾的喉間一貼,再次向她警告。
款款移步至她們的面前,漣漪邊看向觀瀾頸上先前遭刀口劃出來的傷口,邊難以理解地看著不惜這麼做的波臣。
「她是-的司僚。」
「道不同不相為謀。」波臣冷冷低哼,而早已放棄再對波臣灌輸些什麼的觀瀾,則是心灰地閉上眼。
「她與-一般皆深愛海道。」為什麼同樣都愛著海道的兩個人,作法卻差了天南地北?
波臣隨即駁斥,「可她是只縮頭烏龜,她成天就想著該如何不得罪紫荊王,該如何拉下顏面去討好那些人子!」
「非要見血,非要殺得你死我活,才是-愛海道的方式?」對于她過于激進的想法,漣漪不以為然地輕搖螓首。
「至少我懂得去奪得去擁有!」愈是回想起這百年來神子們是如何被困在這片迷海上,波臣就愈說愈激動,「海道過去耀眼的榮景就是靠我們一手所創造,而不是一味縮躲在島上等待人子施舍一點和平,或是暫且苟安于迷海之上,奪回中土,才是我等神子的本分!」
臉上仍是沒有太大反應的漣漪,听了,只是轉首看向身後已經遠離的玄武島。
「北海听了會笑的。」然後,再一臉無所謂地甩過頭,當作左耳進右耳出。
「-也會嗎?」
「不。」她緩緩側首,答案遠比北海的來得不在乎,「我不似他,因我根本就不在乎什麼人子與神子的差別。」人子與神子,不過是一字之差罷了,這有啥好爭的?
眼看著漣漪那雙總是游移不定的眼眸,又不在她們的身上,遭人點了穴而無法動彈的觀瀾很明白,她的心思不是不在人的身上,她也不是沒有同情心,而是在她的心中已經填滿了北海的身影後,這世上任何的人事物,都無法能勝過北海在她心中所佔的一席之地。
「-不需拿觀瀾威脅我,我不過是想去瞧瞧那個想取代北海的人罷了。」總覺得那把刀愈看愈刺眼,漣漪輕聲說完後,即朝她下令,「擱在觀瀾頸上的那把刀,放下。」
在她的話一出口後,即使波臣再怎麼不願意,仍是因為不知名的力量而被迫放下那柄短刀。
「-願上岸?」反復思索她方才的話,和看過她的身手後,波臣怎麼也想不通這女人在想什麼?
她毫不考慮地回拒,「不願,也不能。」
「什麼叫-不能?」
「我無法上岸。」她無所謂地據實以告,「一上岸,我會立即死亡,而那樣,你們就不能利用我了。」波臣要想完成任務,最好就是別讓她出了半點差錯。
同時出現在波臣與觀瀾眼底的懷疑,在陽光下看來是那麼的清楚,漣漪挽起垂落在頰畔的一綹發絲,偏首朝波臣一笑。
「我說的都是真的,信不信,隨。」
「島主?」愈听愈覺得不對勁的松濤,在不知該不該命人將船劃向岸邊時,猶豫地在波臣身後輕問。
波臣朝身後揚手,「先帶她至島上再說。」算了,不管她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麼藥,總之,先將她帶至琉璃島見見那個指名要她的臨淵再說。
曝曬在烈日下的兵士們,揮汗如雨地奮力劃著槳,一次又一次地劃動像是失去了生命力,再也不流動也不掀波濤的海水,不知過了多久,當鎖島已久的琉璃島就快抵達,已皆筋疲力盡的眾人,這才在波臣的冷眼下松了口氣。
從未到過琉璃島的漣漪,在她們先行下了船後,一臉好奇地登上島岸,當遠處一名似已等了她很久的男人,走出樹下的涼蔭,一步步朝她走來時,她訝愕地睜亮碧綠色的眸子。
「是你……」她怔然地看著時隔百年不見,與她同樣落難于迷海的同伴,「你當年沒同那些罪神一塊上岸?」
「我就跟在-身後。」臨淵優雅地朝她微笑,「當時既然海皇都阻止了-,而那些同僚的教訓又近在眼前,我又怎敢輕易上岸拿我的性命去贖與賭?」若不是親眼所見登岸後的後果,以及海皇又是如何不遺余力地搶救她,他怎會放棄能夠逃離迷海的機會,趁亂躲回島上並保住了性命?
漣漪一手撫著額,「我以為……北海只保住了我這名罪神。」若是他不出現,她還真以為迷海里所有的罪神都已死在那一日了。
他嘖嘖有聲地搖首,「-的命或許是他給的,但我的命可不是。」
听出他倆之間的分別後,漣漪微微-細了碧眸看向他,不一會,若有所悟的她,沒想到他竟成了個能夠離開迷海的自由人不說,他還成為了人子。
「你轉世過。」她篤定地問︰「是不?」
「沒錯。」要想離開迷海,又想要保有身為罪神的神力,這是唯一的法子。
「原來如此……」她喃聲應著,不一會,芳容上的神情逐漸變冷,「你究竟找我何事?」她怎不記得,她曾和這名同伴有過什麼交流?她沒記錯的話,在今日之前,他們甚至不曾說過半句話。
十分看重她的臨淵,朝她探出一掌,不疾不徐地對她勾勒出美好的遠景。
「我可令中土淹沒在泛濫的川水中,只要-再發揮神力施以疫情,不出一年,中土就將為-我所有。」當災難降臨中土,大挫帝國國力之後,他再以救世之主的姿態出現,一舉推翻掉皇帝,並取代三道里什麼事都不做,也再派不上用場的天孫、女媧與海皇後,屆時,不只是中土,就連三道也將歸他所有。
「我不呢?」又不曾欠過這家伙什麼,她何須幫忙?
「-甘心再當個神囚,繼續被海皇困在這座迷海里?」臨淵好笑地看著自始至終都是囚犯的她,「-不需倚靠海皇,我亦可保住-的性命,哪怕是上岸或是離開迷海也無所謂,只要-跟我走。」
她想了想,「你要用你的神力讓我活著?」的確,北海辦得到,他也是有可能辦得到。
「若-願的話。」
「我來這,只因我想知道主使者是誰而已。現下,我已知道了,把觀瀾還給我。」她淡淡道出來意,並在說完後,以波臣來不及阻擋之姿,飛快地閃身至波臣的面前,一掌拉開波臣之手,一掌將觀瀾拉走。
「-……」遭她輕觸,臉上表情又蒙上一層痛苦的波臣,頗費力地站在原地喘著氣。
「我給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面色顯得有些陰森的臨淵,將最後好意的勸言說出口。
「我不要。」她不感興趣地回拒,揚手替觀瀾解了穴後,再順道將她往旁一推。
臨淵立即朝她探出一掌,「那咱們只好見真章了!」
也立即回掌的漣漪,一掌與他的在空中相遇,兩兩相觸的掌坐異,皆傳來了彼此深厚的勁道,站在一旁的觀瀾愕然地看著他倆,發覺他倆的掌勁不相上下。
「漣漪……」見她赤手空拳,又只有一人,深怕她不敵的觀瀾,強忍著一身迷香尚未完全消退的不適感,自一旁兵士的手上奪來一柄劍,在擊退兵士之余,試著想要上前一幫漣漪的忙。
「-先走,別在這礙事。」漣漪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專心地與臨淵一較高下。
「休想!」取來三叉戟的波臣,揚戟朝觀瀾一刺,險些也讓觀瀾在臂上留下三個與淘沙同樣鮮血淋灕的孔洞。
額間在不知不覺間已開始沁出細汗的漣漪,在已運上神力之後,卻仍無法使得臨淵有過絲毫片點病痛,知道神力對他無效之後,礙于體型壯碩與否上的差異,她隨即收掌,一掌奪來掉落在地上的長刀之後,臨淵也已抽出腰間的佩劍。
刀劍交擊過後,沉重的力道,令她的掌心感到麻痹的痛感,她飛快地抽刀回身,在往後退時直退向觀瀾的方向,分心地探出一掌釋放出神力,令團團圍住觀瀾的兵士們一個個相繼倒地,但這時已來到她面前的臨淵毫不客套地揚劍襲來,逼得她不能再顧及觀瀾的安危,只能全心為自己保命。
一手撐著三叉戟勉強站起後,整個人暈眩得有些站不住的波臣,不甘地咬緊了唇瓣,她顫抖地抽出藏在鞋邊的短刀,在他倆你來我往之時,看準了時機,使勁全力朝漣漪擲去,感覺到刀風的漣漪雖是在千鈞一發之際偏首閃過,但短刀仍是在她的頸畔劃下一道血痕。
感覺似有溫熱的液體自她頸畔流下,已退離臨淵面前的漣漪,才抬手要模,另一道來得無聲無息的身影,立即摟過她的縴腰,一把將她攬進懷里,並低首吮上她頸畔的傷口。
本想追上去再補上幾劍的臨淵,在看清來者是誰後,驀地止劍往後退了幾步。
低首舌忝去漣漪頸上的血絲後,北海懶洋洋地對著他打招呼。
「別來無恙。」
覺得頸畔不再那麼痛的漣漪,模了模傷處,再看向北海此時顯得有些興奮的眸子,她輕聲一嘆,自顧自地離開他的懷中,走向仍在一旁的觀瀾,拉著她一塊回到船上準備打道回府。
「百川終須匯海。」北海扳了扳頸項,「我一直在等著看你要到何時才會主動找上我。」
「你喚出狼城來了?」早就感覺到狼城存在的臨淵,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這名曾在他身上,留下一記險些要去他性命的刀傷的看守者。
北海兩肩一聳,「玄武島住厭了。」
「你還是和以往一般,不願一統中土奪回神子之權?」他太過了解這個只會沉溺于的海皇了,想必這家伙百年前後定仍是同個樣,依舊只貪近歡而不去為遠利著想,更不會去顧全什麼大局。
他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是沒那個閑工夫可奉陪。」百年前都不去摻和了,他何苦在大睡一場後,還得繼續為他人煩惱那麼多?
一直以來都很瞧不起他的臨淵,愈看他那副輕佻的德行,就愈怨上天怎盡將所有的好處都給了這名海皇,而不將力量分給真正有需要的神人。
「你還配當個海皇嗎?」枉費神子如此苦苦等待這家伙一場,這個海皇不過是空有虛名而已,不像他,就算他身在中上,這些年來他為海道的一統大業做了多少事?遠自南域到其他三道,都有過他為神子盡過力的蹤跡。
「就算我再怎麼懶,這頭餃,也輪不到你來搶。」覺得與他聊著聊著,就愈感生厭的北海,事前也不打一聲招呼,在話尾一落後,笑笑地握拳朝旁轟出一拳,正中躲在他身後又想偷襲他人的波臣月復部。
在波臣當場不支倒下後,言之有信的北海扳扳拳頭。
「這是給-的教訓,我警告過-別多嘴。」早料定她的嘴巴守不住秘密。
「神子不需仰賴你,因自然會有人取代你。」從很久以前起,就自知不是北海對手的臨淵,冷冷瞧了波臣一眼後,抬首向這個好運總有一天會用盡的海皇撂下誓言。
一臉歡迎的北海朝他咧嘴一笑,「你的命若能活那麼長的話,我拭目以待。」等著收拾他的人可多了。
在臨淵來到波臣身旁扶抱起昏迷的她時,老早就不在原地的北海,已上了那艘正等著他的船,並掀起已停止的海風,悠悠哉哉地坐在船板上等著風兒將他送返狼城,抱著波臣的臨淵,再三地看著海面又揚起令他心中暗怒叢生的海濤,憤然地轉身走向島上波臣為他準備的別院。
安頓好迷香尚在身上未退的觀瀾,並要求北海在路經玄武島停船,好將觀瀾交回給心急如焚的滄海後,被北海留在船上沒有下船的漣漪,原本不知他還要去哪,但在船兒被風吹向那座浮在海面上的大島後,她怔站在船首久久無法言語。
「漣漪?」眼見她的面色有些不對勁,北海連忙停妥船只,挨至她的身邊看著眼中似有淚意的她。
「我從未來過狼城。」過往的回憶,在她見到這座島後,霎時全都再次回到她的面前,這令她想起了那座種滿金色花兒的孤島,也想起了在那些孤單的日子里,她是曾如何在白日里遠望著海洋的另一邊。
北海無言地以指盛起一滴自她頰畔滴落的淚水,同時將她攬靠在他的胸前。
漣漪偏首看著以往總是求之不得的狼城,「一直以來,我就只能在島上望著這座城,望著你的窗、你的影子……」
他低聲在她耳邊輕喃,「-高興的話,也可以月兌光了我的衣裳,再拿條鏈子將我栓在-身上。」
往昔之人與城,皆不再遙不可及,亦不再是屬于他人,如今在他這雙眼里,所在乎的,也只有她而已,漣漪在他扶抱著她下了船後,站在海岸邊,邊聆听著在狼城下面從容而過的浪花低語,邊對他綻出淺淺的笑靨。
頭一回見她這麼對他笑,北海當下捧住她的臉龐,在確定自己已永遠留住那抹笑靨後,任憑海風吹起她如瀑的長發,將交頸相吻的他倆淹沒。
「她就是你不肯離開人間的原因?」
一聲不響就跑來友人家中亂逛的封誥,參觀完了殿外的露台踏進殿內後,又在宮內晃來晃去地繞了一會,接著再晃王北海的面前,一手指著外頭遠處躺睡在躺椅上曬著日光的漣漪問。
北海相信他的眉頭,這輩子從沒皺得這麼深過。
「你怎投胎成了個男人?」當年那個大美女哪去了,而這晃呀晃沒個正經的小毛頭又是打哪來的?
「是三個。」封誥還得意洋洋地朝他亮出三根手指頭炫耀。
落差太大了……好險當年他強留住漣漪,沒讓她也跟川神一樣試著去投胎,這不,瞧瞧,風險多大呀!萬一漣漪投胎成了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怎麼辦?他豈不是得對著這片迷海夜夜垂淚至天明?
滿心充滿震撼的北海拍拍胸口,努力命自己適應這張長相之余深吸了口氣,「你來這做什麼?」
他吐吐舌,「听說你的窩浮出海面了,所以就來這敘敘舊。」
誰跟她……不,誰跟他有交情來著?
「我記得咱們之間並無什麼深厚的友誼。」百年前這家伙光是寵著那票地藏神子,就忙得沒空理會其他神人了,就連天孫他也不太打交道,現在才來拉感情?
封誥無奈地將兩掌一攤,「將就點吧,這世上的神人不多了。」
「天孫不是也投胎了?要找就找他去。」不希望他留在這的北海,閑聊沒兩句就急著趕神。
「現下他還在忙,沒空理會我。」很不識相的封誥刻意朝他揮揮手,「別那麼急著趕我,我只不過是來看看,這也不成?」
「要看就回地藏看。」
「謝了,看過了。」若不是為了廉貞,他才懶得再踏進地藏一回,要他再回去?下輩子待他心情好再說。
冷眼看著他滿臉嫌棄的模樣,北海簡直難以相信眼前這小子,跟以往那個為了地藏,事事都肯做盡的女媧是同一人,他還記得當年在大軍即將開往兩界之戰的戰場前,女媧臉上那不得不為的不甘,但現下,在這小子身上,卻全都消失無蹤。
「你狠下心拋棄地藏了?」他不得不這麼推測。
封誥聳聳肩,「反正有人搶著當女媧,不差我一個。」想要扛那重責大任的人可多了,無論是地藏還是三道,此等人比比皆是。
在這方面,無論百年前後,都無法像他一樣輕易作出決定的北海,不自覺地擰起了眉心。
「你打算拿海道怎麼辦?」來這就是等著問他這句的封誥,有些明白地看著再次面對選擇後,還是沒法很快就作出決定的他。
說實話,他還在想,也仍在考慮。只是不管他再怎麼想拖延時間作出決定,推著世事走的波濤,仍舊不給時間地一涌而上,他想再過不久,他又得和當年一樣,非要等到面臨最後關頭,才慢吞吞地給大家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好心轉告的封誥指著他的鼻尖提醒,「天宮那小子說你欠他一個人情,他還說,你要是敢不還這個人情,他一定會翻了你的海道。」
「你呢?」沒把天孫放在眼里的他挑挑眉,「你不下水攪和?」他不是愛神子嗎?
「我都死過一回了,我才不再奉陪。」封誥笑得很奸詐,「這回,我要等著看戲。」上回去攪和的下場,就是肚子被劃破,腦袋還順手被一刀砍下,在曾死過那麼慘後,他才不要再重蹈覆轍一回。
「你的性子變差了。」北海不敢恭維地瞪著前前後後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他。
他用力哼了口氣,「你也去投胎看看你就知道,到時我看你的性子變不變。」沒試過的神沒資格說。
「除了來看我外,你有什麼目的?」
「我只是個人了,還能有什麼目的?」本來愈看環境愈滿意,還打算在這住上十天半個月的封誥,在他那趕人似的目光下只好趕緊否認。
「你不在乎地藏少了個雨師?」有空來他這逛逛,還不趕快回去那個跟帝國一樣損失的地藏看看?這小子當真不在乎他的寶貝地藏啦?
他撇得一干二淨,「那是天意。」又不是他叫阿爾泰去殺了雨師的。
「或者該說是阿爾泰在為你報復地藏?」扳著手指頭算出些許內情後,北海不以為然地瞧著他。
「我能說什麼?」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澄清清白,「阿爾泰並無女媧的記憶,我也未曾煽動他什麼,他的所作所為,全都出自于他本身的意志,我千涉下了他。」雨師之死,就如同他也不明白阿爾泰干啥去偷了天孫的神器一般,他最多想得出來的結論就是……阿爾泰又太無聊,閑著沒事做。
「你真不反對他投效皇帝?」
封誥三兩下就看穿他,「少來了,你不也對皇帝感興趣得很?」裝客氣?哼,三道的三位神人,只怕都跟他一樣把重頭戲全看準就在那個名叫浩瀚的人身上。
「我只是好奇。」被他這麼一說,就算是有著滿心的期待,北海也就更不願意承
「我也同樣好奇。」與他相比,封誥就顯得落落大方,「我常在想,在有了那個浩瀚的攪局後,人子與神子究竟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北海白他一眼,「等著看不就知道了?」
「是啊,等著看。」封誥再贊同不過地頷首,一手輕托著下巴倚在窗邊看著外頭波光瀲濫的海面,「身為神人,等著看,本就是我們的使命。」
不只是花開有一定的季節,輪回有一定的軌跡,命運,也有著它行走的一定方式。
身為神人的他們,雖說創世是他們的使命,但他們卻從無心去干涉人間,他們就像是一個個捏陶師,盡心地捏塑出陶甕後,為它沾染上顏料,再將它放至火窯里,看著它在經過烈火的淬煉之後,緩緩散發出它美麗的釉澤,無論日後是好是壞、是成是敗,這都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他們唯一的立場,就只是等在窯外觀看。
只可惜,仰賴他們的神子,似乎,從無人這麼想。
「話說回來……」他贊嘆地望著眼前湛藍得令人著迷的迷海,「忘了那些惱人的麻頃事,不看人、也不理會世事的話,這還真是一片美麗的海洋。」都怪這世上的心事太多了,多到讓人忘了這片海水有多藍。
「佩服吧?」備感得意的北海,不可一世地抬高了下頷。「說求求你,我就教你怎麼弄出這片玩意。」
封誥將嘴一撇,「嘖。」都過幾百年了還是一樣的有病和臭美……
當躺睡在外頭的漣漪,在椅上翻了個身時,封誥已蹦蹦跳跳地到宮里四處閑逛了,迫不得已只好再多留貴客一陣的北海,沒好氣地挑著眉,趕在漣漪睡醒前踏出露台外。
方才睜開的一雙水眸,在大掌溫柔的輕撫下,再次舒服地閉上。
「誰來了?」
「沒事。」他低首吻了吻她的睡顏,「再睡一會。」
「嗯。」
「觀瀾,殺了他,咱們就沒海皇了。」
再次一臉無奈地架住直揚起劍想殺人的同僚後,滄海語氣十分遺憾地在她身後重復。
「他說的還是人話嗎?」氣得只想除之後快的觀瀾,不死心地在他懷中掙扎。
「他本來就不是人嘛……」雖然也很想沖上前砍那個把話說完後,就翻過去再睡大頭覺的自家主子一刀,不過長時間與北海相處下來,耐性已被訓練得很齊全的滄海,還是理智地奪下她手中的長劍。
受海皇之邀,聯袂登上狼城的觀瀾與滄海,怎麼也想不到,在波臣已與那個名叫臨淵的男子結盟,並率海道另一半神子進行叛變,準備推翻海皇另立新主時,這個完全不覺自己地位已岌岌可危的北海,竟還大剌剌地窩在他的老窩睡覺不說,甚至方才就在他倆一同吵醒他後,他還邊揉著眼,邊對他們倆劈下一記令他倆同時心火翻涌不休的響雷。
青天霹靂也不過如此。
以往他再怎麼輕佻、荒誕,或是再怎麼耍浪蕩優游女人的世界,她與滄海都睜只眼閉只眼由他去了,可听听這家伙方才說了什麼?
不關我的事。
現下他這名海皇的臣子波臣,已聯合了外人要推翻海皇重造海道,而他這個造物主、海道另一半神子熱烈支持的對象,卻只把話一撂,就翻身繼續睡他的大頭覺?他到底還有沒有身為海皇的自覺?
「你既創造了海道,你就該對它負責!」在他面前氣急敗壞地踱來踱去的觀瀾,愈想就愈火大,索性扯開嗓子再對他吼上一回。
橫躺在椅上,一手撐著面頰的北海,徐徐挑高了一雙墨眉。
「就算是自己所生的子女,他們也該有長大的一日不是嗎?」-,難不成生了他們後,還得一路看顧他們到老?那要不要他也順道喂他們吃、幫他們穿?誰說創造一個海道,就得永遠跟在這些神子的後頭替他們擦的?
觀瀾額上青筋直跳地大步上前,但滄海卻一把拉回她。
「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滄海?」她訝異地瞪大眼眸,沒想到他竟在這時不連成一氣,反而還投靠到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那邊去。
「我只是就事論事……」滄海輕輕嘆息,不得不承認那個看似永都不會認真的臭小子,說得其實也有道理。「就算他是造物主又如何?我們的命並不是他的,他也的確不需永遠為我們負責,並將我們護在他的身後。」
被他倆擾來嚷去了半天,睡意已失的北海在椅上坐起,朝他倆清了清嗓子,獲得了他倆的關注後,他慢條斯理地將一指指向遠坐在外頭看海的漣漪。
「我重回人間,只為她。」
觀瀾的眉心鎖得死緊,「那我們呢?」
「告訴我,風神為何離開海道?」他側首輕問,一下子就令最是明白飛簾心情的觀瀾閉上了嘴。
「我就說吧。」滄海伸手拍拍她,十分認同北海的想法。
「總之,海道的家務事,由你們自個兒擺平。」北海愉快地向他倆交代,並刻意將觀瀾看得很扁地問︰「這種小場面,用不著我出馬吧?」
才不希罕他來插手的觀瀾,方平息不久的心火隨即又被他給惹毛涌了上來。
「用不著你!」笑話,上回六器派兵前來攻打海道,三島島主只出動了兩島,就打退了欲進犯海道的帝國之軍,這回不過是海道自家的一場叛變,規模甚至不及上一回龐大,何難之有?就算對手是波臣,她也有把握將波臣給逐出海道!
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北海,故意當著她的面對她鼓鼓掌。
「恭喜-,-開竅了。」他真喜歡她禁不起人激的個性。
肚子里直有一團火在悶燒的觀瀾,氣得只差沒沖上前一拳揍扁他那張欠揍的笑臉。
滄海瞄瞄他,「那你呢?」難不成他就待在狼城觀戰啥事也不做?
「睡覺。」頂著一副沒睡飽的德行,他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又睡?」听完了他的話後,滄海的手指頭也開始跟觀瀾的一樣犯癢。
「相信我,這回我不會睡太久的。」北海笑了笑,故意把話說得不清不楚。
身懷緊急軍情的淘沙,在他倆遲遲不出城後,終于捺不住性子地闖入城內,直接步入宮內找上被邀來城中的他倆。
「兩位島主,叛軍有動靜了。」不敢造次的淘沙,站在殿外大聲朝他們稟報。
「時候到了,你們也該走了。」動也不動的北海,直接將他們趕出宮去面對他們遲早都必須面對的現實。
「告辭。」還真的給他們袖手旁觀。
同觀瀾一塊步出殿外後,听完了淘沙的稟報,急著率船出海阻止波臣搶先一步進攻的滄海,在觀瀾止住腳步不走時,忍不住回頭問。
「觀瀾?」
「你先走,我待會就來。」兩眼一直望著殿外一隅的觀瀾朝他揮揮手,徑自走向漣漪的方向。
坐在露台上看著海面,同時也等著看海道第一場內戰來臨的漣漪,在她走近時,輕輕側過首。
深感欠她太多,卻又無從還起,站在她的面前,觀瀾不知該如何把海道欠她的那些,化為一句道歉說出口,因觀瀾知道,只是一句歉意,並不能抹平那些神子在她心上所造成的傷痕,更不能再令她有機會相信人類。
「-……能原諒嗎?」遲疑了許久後,渴望知道這點的她,還是把話說出口。
「不能。」漣漪的心情已不再為此起伏,「但我會試著忘記。」原不原諒又如何?人永遠都會是人,某些事情,也永不會有所改變,她掛記再多,也不會改變已成為事實的那些。
「謝謝-……」不知自己一直深深緊屏住氣息的觀瀾,在得到她的這句話後,如釋重負地朝她頷首致謝。
「觀瀾,飛簾一直都記得。」漣漪在她將頭抬起來前,輕聲告訴始終將朋友放在心上,卻又不能開口探問的她。
覲瀾的身子猛然一怔,默然地抬首看向她那雙如泓湖水的眼眸。
「那個人很珍惜飛簾。」漣漪再進一步令她寬心。
「是嗎?」
「-感謝飛簾的成全,她也同樣感激。」
當陽光照亮了漣漪的臉龐時,觀瀾並不想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在這刻,在這即將再次為海道奮戰的時刻,只要能夠听到片點飛簾能令她安心的消息,她都打心底深深感激,因她知道,她又能因此而再次獲得了努力的力量。
「海道的內戰,我不能幫。」為免北海又胡思亂想太多,也為免神子又將不該有的期望加諸在她的身上,漣漪不得不把丑話說在後頭。
「我知道。」明白這點的觀瀾,咧出爽朗的笑容,「-有這份心意就很夠了。」就算她是罪神,那又如何?世上人人如何看她都無所謂,但在她觀瀾的眼中,她就和北海一樣,都是神人,並無不同,更甚者,她還有一顆關懷的心。
「上了岸後,萬事小心。」
「我會的。」不能再拖延時間的觀瀾朝她點點頭,在北海踏出殿外時,急著趕去與滄海會合。
當北海來到她的身畔坐下,並一手攬過她的腰際時,頭一回在日光下與他並著肩、坐在一塊遠眺著海洋的漣漪,輕輕側首靠在他的肩上。
「會有第二次的兩界之戰嗎?」
他很篤定,「會。」
「你可會離開迷海?」她主動將手伸進他的掌心里,緩緩與他十指交握。
「現下還不行。」牢牢握住她後,北海承諾的低語在她耳畔響起,「但就算日後要走,也是要帶-一塊走。」
倚在他肩上的漣漪滿足地合上眼,在輕柔的海風吹拂下,緩緩墜入夢鄉。
百年來的夢想,在今日,已有個屬于她的神人為她實現了,眼下的這座人間,與她的風月再也無關。
北海側過身子橫抱起她,在帶著她步入殿中之時,他回首看了這片由他一手所造出的海洋,在低首看了看她香甜的睡臉之後,他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將外頭的世界,暫時再留給海洋。
高大壯觀的狼城漂浮至玄武島附近的海域。
開戰前,相信海皇並為之出征的神子們,在見著了狼城後,每個人都因此而充滿了希望,也認為自己勝券在握,甚至不需勞動海皇出馬即可為海皇弭平戰火,然而深知內情的觀瀾與滄海,並不打算告訴他們,他們所相信的海皇,其實,根本就不打算出手幫忙,也不在乎這事。
內戰掀起後,擁立海皇的兩位島主,兵分二路進行弭平內亂的動作,由觀瀾負責率玄武島的兵員登岸尋找波臣,而滄海則是率領船艦與那個試圖想要攔截他們,不讓他們有機會拿下波臣的湮澄進行海戰。
一步步進逼海岸線的船只,數量龐大得幾乎佔據了整個海面,站在岸上,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幕的波臣,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緩緩朝身後揚起一掌。
轟隆隆的聲響,自岸邊的林間響起,被波臣帶來、停棲在林里的琉璃島長有利喙的海鳥們,紛紛拍翅而起直奔上天,一根根白色的羽毛,自天際緩緩灑下,就像是六月飄雪,而在波臣鎖定了目標揚掌一揮後,盤旋在空中的海鳥們,隨即俯沖而下,依照波臣的命令朝即將登岸的船艦發動攻擊。
「島主!」站在主船艦上的副官,在眾鳥來襲時忙不迭地大聲喚著觀瀾。
「開艙。」早知道對手定會來這招的觀瀾,不慌不忙地對他下令。
主艦上一具具特制的大型船艙,由左右兩旁的士兵們合力開啟,日光下,一只只白頭海鷹,整齊地站在欄上,觀瀾朝身後輕輕一彈指,長有利爪的海鷹們,在下一刻已飛上藍天攔截。
時間過得很快,奉波臣之命,率領琉璃島船艦,在與滄海所率玄武島之船艦相逢過後,已有三日之久。
三日前,當滄海所率的船艦,終于與在迷海中與他們進行游擊戰,總是打了就跑的琉璃島之軍,在琉璃島近處相逢,這三日來,兩軍互有勝負,軍員也都損失了不少,已經對這等浪費時間的耗時戰失去耐性的滄海,下令兩島船艦進行包圍戰術,將這段時間總是打帶跑,並令他們損失不輕的琉璃島戰船重重包圍後,戰況頓時改觀。
湮澄所率之軍,使用的是向來用于劫掠沿岸的船只,船艦體型不大吃水下深,為求行動快速,所以所載之兵更是不多,武器也不足以應付大型海戰,雖說以速度方面來看,這對他們是很有利,只是一旦它們遭到大型戰艦的重重包圍後,就很難逃出生天。
沉睡在海底的海龍,在眾艦包圍住了叛軍後,聆听滄海呼喚地自海底竄出海面,一條條身影有如船只般巨大的海龍,在滄海的指揮下,攻擊起被圍困在海中的叛軍,霎時海面上竄起了逐龍用的濃煙與箭雨,而圍困他們的船艦,亦在此時收攏了圍困的距離,準備收網一舉成擒。
居于叛軍船上的祭司們,眼見情況不妙,忙同心協力地在船上開始念咒,只是在滄海的冷眼下,無論他們念了多久,戰況似乎也無多大的改變,長年來被海道神子供奉在神宮里的祭司們,在今日才知道,他們一直引以為豪的長處,其實不過是一種在人們脆弱的時候,躲進人們心中的迷信,在這片真實的海面上,一點作用也沒有。
在濃煙漫過眼際之時,船艦猛然遭到了撞擊,一手捉住船沿的滄海在濃煙中定眼一看,誓死效忠波臣的湮澄,在這情況下,仍是率領著叛軍欲撞出一線生機。滄海當下命人將船上桅桿降下瞄準叛軍的船只,配合著艦上的箭雨攻勢,將一艘艘叛軍之船以桅桿捅出進水的大洞。
海面上頓時變得更加吵嚷慌亂,敵船紛紛沉船之際,落入水中的叛軍忙向艦上的人們棄降,可是在這一張張的面孔中,滄海找不到湮澄。過了許久,滄海才在船尾處,找著那個無論主子如何為惡,仍舊忠心不改跟隨在她身後的湮澄。
「島主……只是走錯了路。」湮澄一手撫著傷處,朝滄海抬起一張泛滿血淚的臉龐,「但她愛海道的心是真的。」
「縱然如此,我還是不能任由她將海道交給一個外人。」在他身下的船身破洞處開始進水時,逼自己冷硬的滄海,有些難忍地握緊了拳心。
「我明白……」他微微一笑,不再去想著那道他永遠都不能再靠近一點的倩影。
看著湮澄坐在船上動也未動,似無意逃離,當吃水愈來愈深的船身傾斜時,站在滄海身後與湮澄私交甚篤的副官,情急地想跳下船去,趕在沉船即將被底下卷起的漩渦卷下去前,將視死如歸的湮澄給救上來,但滄海卻一掌攔下他,默然向他搖首。
船只臨終時的嗚咽,刺耳地劃破寂靜的海面,始終坐在船上未動的湮澄,閉上了眼,任由逐漸漫至他身上的海水將他卷至海中。
撇過頭不去看的滄海,揚起手中之刀朝船首下令。
「全艦掉頭,準備登岸!」
花了數個日夜,即使已面臨全面開戰,仍不肯放棄搜尋的臨淵,焦躁地站在距離岸邊最近的一座已荒廢近百年的小島上,煎熬難耐地等待著。
驕陽將他的心焦化為一顆顆的汗珠,紛自他的額際兩旁墜下。
「王爺,找到了!」率隊在島上挖掘的松濤,在他等得就快耐性全無時,忽地發出振奮的喊聲。
臨淵霎時忘了先前等待的痛苦,一骨碌地來到位于島中心的挖掘現場,眼看著松濤接過手下自土里挖掘出的一只小木盒後,再次讓那只近千年前眾神遺留下來的聖物,重見天日。
「快拿來!」他忙不迭地伸長了兩手。
當那只木盒終于送到他的手里後,一種解月兌與勝券在握的感覺,頓時盈滿了臨淵的心頭,在松濤好奇查探的目光下,他緩緩開啟已遭封印不知有多少年的木盒,自其中取出一片造型奇特、只有巴掌大的破碎石片,在耀眼的日光下,石片隱隱透出虹霞般的色澤。
就在小島的近處岸上,策馬入林的楚巽緩緩拉住了韁繩,朝已候在林中許久的麗澤輕喚。
「王爺。」
等到窮極無聊的麗澤,並不關心此刻正在迷海里與岸上發生的戰事,在听到他的呼喚後,立刻策馬前行,隨著他一塊到了岸邊遠眺。
「我喜歡小人,因小人夠爽快。」遠望著海島好半天後,麗澤忽地出聲。
站在他身旁的楚巽,想了想後,有些懷疑地問。
「詠春王不是小人?」在全朝人的面前扮演一名友愛兄弟最是出名的王爺,這還不算是成功?
「他假過頭了。」或許臨淵在人前都把苦口婆心、對皇弟們既管束又呵護的角色扮演得很完美,但就是太完美了,也就顯得更不真實,也更易讓他看出破綻,既然連他都看得出來了,沒道理浩瀚會不清楚臨淵是怎樣的一個人。
可浩瀚總是一再容忍,也始終不拆穿臨淵的企圖。
浩瀚或許是耐性十足,但他可不。
一手取來馬背上的長弓與箭後,決定提早出手的麗澤還未將箭架上弓弦,明白他想做什麼的楚巽,忙不迭地想攔下他。
「王爺不覺得此舉……陰損了些?」站在暗處里偷襲?怎麼看也是勝之不武吧?
麗澤不以為然地問︰「在背後殺人,算陰險?」
「可不是?」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他才不覺得。
「對他?不算。」麗澤看了遠處的臨淵一眼,徐徐將長箭搭上弓弦,「如此,對他再適合不過。」
「兄弟情呢?」還是希望他住手的楚巽,猶出聲試探著他的道德底限。
豈料麗澤卻冷冷一笑,「別同我說那種過于虛偽的東西。」
在答案明白地寫在麗澤的臉上後,楚巽再無言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威力不下于阿爾泰手中神器的長弓,在經力大無窮的麗澤拉滿了弦後,對準了遠在島上的那人,毫不猶豫地射出。
劇力萬鈞的力道,制造出了像要撕裂海風的嘯音,縱使島上的臨淵已先听到了箭嘯而有所警覺,但就在他轉身欲躲開時,那柄早就算準了他逃躲方向的長箭,依舊是在下一刻射穿他的月復部。
痛得幾乎站不住的臨淵,整個人搖搖晃晃半倚在心慌的松濤身上,費力喘息之余,他低首瞧見那柄射穿了他的身子,定定地插在岸上的長箭,在箭柄處所彩飾的家徽後,霎時明白偷襲者是誰的臨淵,先是吃驚地深喘了口氣,隨即惱怒地用力壓緊麗澤所制造出來的傷處。
「麗澤……」
很滿意于結果的麗澤,心情很好地將大弓扔給一旁的楚巽。
「回京。」接下來,他只要等著看戲就好了,就不知那人會不會親自動手,或是跟以往一樣,什麼都不做。
楚巽一手指向位在遠處的狼城。
「那海皇呢?」他是想半途而廢,還是他的目的就只有詠春王?
「對海皇感興趣的人又不是我,我干嘛要多事?」攀上馬背的麗澤,頗為不屑地哼了哼。
雖是神人轉生,但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軀的臨淵,先救急地以神力止住了傷處的出血俊,他再小心翼翼地探查著自己的傷勢,很快地他便明白,此等傷勢,無論他再如何做,都只能暫時先保住一命,若要想長命百歲,還得回宮延請御醫才有可能救命。
只是,在抬首看了看岸上與小島之間的遠距後,他仍是不明白,麗澤究竟是打哪來的這份能耐,這份……似乎可能在四域將軍之上的能耐。
「回京……」他一手緊按著松濤的肩膀藉以穩住自己,不能等地向他催促。
「現下?」大驚失色的松濤忙轉頭看向遠在另一頭的海岸,「但波臣還未——」
「我說回京。」
「王爺要棄她于不顧?」若是他們帶來的人馬一撤,只怕……
「我要的,就只有這玩意。」面色蒼白不已的臨淵,一手緊按著藏于胸口前的石片,對于不惜一切助他的波臣,則是完全拋諸腦後。
為他的絕情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的松濤,雖是對遭他利用完後就被拋棄的波臣感到同情,但終究不能反抗于他。
「是。」
同一時刻,與觀瀾奮戰不休,即使已到了觀瀾所派之兵全面包圍岸上的地步,仍舊不肯棄降的波臣,還是依恃著身後有著臨淵的助陣,而絲毫不肯放棄獲勝的機會。但,就在底下的人手通知波臣,臨淵的人馬已隨臨淵撤離海岸時,波臣錯愕地放下了手中的三叉戟。
「臨淵……離開了?」
「島主?」還等著他指示的副官,神情緊張地看著她頓失依靠的模樣。
他怎能就這樣丟下她?
錯愕與憤怒,在心慌過後出現在她的面容上,她握緊了手中的長戟,扭頭看向中上的方向,遠遠的,在樹林的那一頭,她瞧見了那具有著紫色車頂的馬車,在一大片旗幟與兵員的保護下,正快速地遠離戰場。
那張曾與她日夜相伴的面孔,那具曾徹底得到她的身軀,那個讓她再一次相信了神子美麗神話,就算明知將會有人阻止,也決心恢復神子光榮的男人,竟在得到了他所要找的東西後,就將她給踢至一旁?他與不負責任的海皇有何不同?從頭至尾,他們都一樣的自私,也都一樣的沒將他們于民的心願給放在心上過。
手中的長戟用力往旁一插刺,一戟刺死正與敵軍交戰的臨淵手下後,波臣-細了冷眼,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再一戟鏟除了另一個來不及逃躲的人子。
「無所謂。」她冷冷地看著身後的副官,「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就算沒有這些人子的協助,就算是海道全無神人,她也要讓長久以來被困在迷海上,下場與罪神並無不同的子民們,獲得踏上岸邊、前進中土的機會,她絕不再讓她的子民們被迫居于這片藍色的海洋中。
「島主,都靈島島主來了!」
前方一片吵嚷中,再次率軍突破防線的觀瀾,已帶著大批人馬來到林中,波臣無所畏懼地提起長戟,在人人都想閃避觀瀾之時,堂堂正正地面對這名立場與她截然相反的昔日同僚。
四處流竄的劍氣,快速地掃向林問的樹叢,高大的巨木一一倒下,壓傷了底下兵員無數,手握定風劍的觀瀾,在波臣揚戟朝空中一劃,制造出席卷的風勢時,她也順勢將劍氣一掃,與之兩兩踫撞,及時攔下了狂風,幫助手底下的軍員退離波臣的面前。
眼看著以往最是苦心勸她的觀瀾,此刻眼中全無轉圜的余地,波臣不禁要以為,觀瀾也和她一樣,將彼此的信念全賭在這一戰上頭。
「這回,-連勸也不勸了?」
「多說無益,反正-一字也不會听進去。」只想速速解決自家內戰的觀瀾一劍指向她,「奉海皇之命,今日我特來解除-島主之職!」
她冷冷低哼,「他無權自我身上奪走任何東西。」既是從沒給過她什麼,她當然也不欠那個海皇什麼。
「那我也只有一種作法。」不願意再拖下去,進一步拖掉全海道所有民心的觀瀾,將劍身一揚,下令海道最是善戰、總是用來防御帝國的兵團們撲向波臣的最後一個據點。
波臣隨即將戰袍一掀,粉色的粉末即伴隨著狂風卷向觀瀾,早就著過一次道,不再上當的觀瀾,命所有人都與她一樣緊屏住了氣息,以免吸進琉璃島特產的迷香。
巨木橫躺的綠林間,海道正規軍與叛軍的身影交織成一片混亂,劍光與戟影不斷地在林間閃爍。
將波臣逼離了難以施展身手的樹林里後,海風再次拂上觀瀾的臉龐,她定定地看著已退至海崖至高點的波臣,仍是不顧念往日情分,一戟一戟地將正規軍自崖上刺中踢下,眼中全無回頭的余念,觀瀾霎時大步上前,命退眾人之後,飛身上前一劍重重地朝她劈下,直砍下三叉戟的戟頭,再旋身一腳踢斷戟身。
波臣很快即抽出短刀揚刀再戰,與她來來回回交手許久,卻遲遲分不出勝負,這讓觀瀾的耐心漸失,這時,一道自海面遠處而來的強風襲向崖頂,觀瀾趕忙將長劍插在地上穩住身子,但失了長戟後的波臣,則在狂風中無法站穩,未趴至地面緊緊捉住草木或岩石之前,過猛的風勢便將她給掃下崖面。
以一掌緊攀住崖邊石塊的波臣,身子高懸在海崖上搖搖晃晃,見狀大驚的觀瀾連忙跪至海崖旁往下一探,再次如常的海風中,因施力而面容漲紅的波臣,瞬也不瞬地瞧著在她上頭的觀瀾,但她卻沒有開口求援,而在上頭的觀瀾曾激動地想伸手抓住她,可當她看向那雙似不肯放棄的眼眸,再想起了自從波臣出任琉璃島島主之後,她是如何劫掠人子,觀瀾就無法命自己伸手將她拉起。
在這生死角力的片刻,無論是對狠下心的觀瀾,還是不願低頭的波臣來說,時間都變得緩慢得不可思議。
當力竭的波臣最終不得不松開指尖時,觀瀾依舊沒有伸出手將她拉上崖面,撇過頭去的她,並沒有看見,波臣自高處落下的身影,消失在下頭布滿礁石的海濤里。
「波臣呢?」
率艦登岸後,就一直在後頭支持的滄海,在把林間的叛軍都俘虜後,一臉心急地登上海崖,但在這上頭,他並沒有見到波臣,只見著了兩臂上有著處處被長戟掃過後的傷痕的觀瀾。
跪坐在崖邊的她,面對著遠處湛藍的海面,頭也不回地說著。
「滄海,我們必須解散神宮,並徹底解除長老之職。」
飛簾、海皇、漣漪的相繼離開,為的,不僅是他們的一己之私,在他們背後強迫著他們不得不離開的,其實都是人,都是那些像波臣一般,都還活在過往里的人們。若要不再逼走任何人,唯一的作法,就是將海道早已老去的部分全都舍棄,如此,才能在中土帝國的脅迫下,重新為海道找到一線生機。
滄海隨即明白在這崖上發生了何事,而從觀瀾那不願回頭的背墅異,他也明白了親自對波臣下手的觀瀾,這一次,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他抬首看向遠方,那座在戰事告歇之前,一直浮在遠處海面上的狼城,此刻,已不在原處,波光刺眼的海面上什麼都沒有留下,而海道神子們尋找已久的海皇,又再一次離開了他們的面前。
北海說,他這回不會睡太久。
回想起這話的滄海,只希望下一次見到海皇時,可不要又是在百年後。
他走上前拉起她,「就照-說的做吧,我相信那個臭小子也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