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感情真能分出個高下,區分得出誰勝誰敗,
那麼,也不會總是有人困惑著該愛或不該去愛。
浮光掠影的人世間,人人僅是一粒過眼的塵埃,
感情始終都蜷縮在身後那影子里的那個不明白,
愛意則是高處墜下的火炬,落地即灰不再存在。
花開或許不同賞,花落或許也不同在,
何須懊惱又傷懷,何須計較是愛非愛?
更大可不必管它是否真能夠捉住個圓滿的未來。
因回過頭想想,人生,其實只是貪圖一個痛快。
「他是我的未婚夫。」
「啊?」
帶著難以置信的眼神,上官如意瞪著一開口就直接說重點的樂君楠,怎麼也沒想到,她得到的竟會是這種答案。
事情是這樣的。
就在昨兒個夜里,居住在有間客棧天字一號房里的上官如意,好不容易方睡著,隨即被三不五時所傳出的怪音給擾醒,本想翻過身再睡的她,是很想置之不理的,偏偏那不知是住在哪一巷的鄰居,仍是不斷制造出類似砸毀東西的聲音,就是不肯放她入眠。這讓已經連著三日睡不好的她,不得不在夜半起身下床,找她那個侯爺夫婿,及身兼有間客棧里住得最久的住戶問上一問。
「那究竟是什麼聲音?」渴睡不已卻沒法入睡的她,數夜下來,眼窩下已有了兩層暗影。
「沒什麼,不過是天字三號房的又在拆房而已。」深夜還在書房辦公批閱折子的步青雲,習以為常地聳聳肩,早就听慣了這類的吵鬧聲。
「拆房?」上官如意精神不濟地一手杵著額,「三號房里住了什麼人?」心情這麼好,所以才在大半夜不睡覺拆房子?
「兩個打小就不對頭的房客,一個姓余,一個姓樂。」對于那房的鄰居,步青雲與東翁一般,老早就已放棄去收拾那兩尊的火爆脾氣。
突然間,擱擺在案上的燭火,燭焰劇烈地搖曳了好一陣,而地板也開始隱隱震動,緊接著,遠處就傳來某種類似樓房轟然倒下的震天巨響。
「……那其實是拆樓吧?」她忍不住挑高黛眉。
「應該是。」早已習慣成自然的步青雲,神情自若地一手合上折子,再自一旁取來另一本。
「慢著。」上官如意快步走至他的身畔,一手按下他手中的折子,「這客棧的天字三號房里,住了兩個人?」怪了,住在這兒的房客,除了已成親的他們和某對兄弟同住在一塊外,這家客棧里的其他房客,不都是一人住一房嗎?
步青雲好笑地瞄向嬌妻的黑臉,「怎麼,你被他們吵出興致來了?」
「說。」他這個長期住戶,是可以習慣這種夜夜吵死人的雜音,但她這才嫁進來沒多久的新嫁娘可不行,為保日後每夜的寧靜,這事就算她原本不太想理會,這下她說什麼也要插手管上一管。
他轉了轉眼眸,「既然想知道,那你何不親自去找出他們吵得你睡不著的原因?」也好,她都嫁進來一段時日了,是該讓她去認識認識住在這兒的鄰居們,省得在他斷了她的財路後,她成天都說同他窩在一號房里太無聊。
「好,我就找給你看!」生性就愛接受挑戰的她,當下即決定,天明後她就要挖出那兩名她還不太熟的鄰居的底細,以及他們干啥老愛在夜里吵死人的理由。
「祝你玩得愉快。」步青雲拍拍她的面頰鼓勵。
于是在次日一早,上官如意在管家丹心的指引下,乘著小轎,直往天字三號房里其中一名住戶所任職的臥虎營殺去,並在報上名號後,直接被請入里頭的將軍府內。
可她沒料到的是,眼前這名貴為臥虎營將軍、姓樂名君楠的女人,居然和另一個同住一間房的房客關系,竟會是……未婚夫妻。
「侯爺夫人若無別的事,我要帶隊出操了。」百忙中抽空來見她的君楠,在她一逕發起呆時,有些不耐地站起身。
「慢,我還有一堆子問題。」上官如意連忙抬起一掌,示意她繼續坐下。
「快說。」還趕著要帶兵出操的她,看在步青雲的面子上,不得不又坐回椅里。
「昨夜夜半拆掉天字三號房一棟樓,且今早讓東翁吐血不止的,是你們二人中的哪個?」整理好心中的問題後,上官如意頭一個問的就是攸關她睡眠的問題。
君楠很痛快也很大方承認,「我。」
「為何要拆樓?」上官如意愣瞪著眼,納悶地瞧著她面上不但半點愧疚也無,反而還一副爽快無比的模樣。
她甩過頭,「看那個姓余的不順眼,不揍揍他,我手癢。」
就只是因為……手癢?
「既看他不順眼,那你們干啥還同住一間房?」愈問愈是沒好氣的上官如意,忍不住兩手叉著腰瞪向她。
「姓余的他能住,我為何不能?」君楠理所當然地揚起下頷,「更何況,我本就擁有半間房。」既是屬于她的東西,她為何要讓給那個姓余的?哼,想在她身上佔好處?他想都別想!
「那……」上官如意忍抑地壓下滿月復的火氣,「你是拆你的樓,還是他的樓?」
「當然是那姓余的!」她干嘛要拆自己的?
愈是多句一問,就愈覺得霧水罩頂的上官如意,趕在腦袋瓜打結成一團前,深吸了口氣,鎮定下情緒後,再改了個方向來問另一個重要的問題。
「請問,你與他,有什麼血海深仇嗎?」瞧她一提到姓余的模樣,面上就充滿了不屑與不願相讓。,這樣的兩人,也能訂親成為未婚夫妻?
君楠飛快地搖首,「沒有。」
上官如意的肩膀當下歪了一邊。
「沒有?」那還打架兼拆樓?
她的話還沒說完,「不過我們兩家的尊長,倒是結了一堆仇。」
「請問,你們兩家的尊長,仇怨深到什麼程度?」已經不太清楚自己該問什麼的上官如意,滿面迷思地試圖在這些不解中尋求一個詳解。
「也沒什麼。」君楠說得相當雲淡風也清,「不過是我爹老早就想鏟除他爹這個朝中政敵,而我師父則是打算干掉他出身的那個門派,好證明我們兩座師門中究竟誰高誰低。」
這還叫沒什麼?結結實實呆瞪了她好一會後,上官如意一手扶回自己的下頷,有些頭痛地撫著額問。
「你……相當恨余將軍是不?」照她的反應來推斷,這回應該是這樣無誤了吧?
「……」她已經什麼都不想再問了。
「我尚有軍務要忙,夫人你若還要問別的,就去問那個姓余的,我先告辭了。」君楠在她又呆成一個木人兒動也不動時,邊起身走向外頭,邊對手下吩咐,「來人,送貴客!」
接下來,一逕陷入沉思之中,渾然不知自個兒是如何被人送上轎,再一路被抬至另一座軍營藏龍營的上官如意,在被送至營中的將軍府內並在客位上坐下後,這才終于回過神來。
可眼前這個相貌俊俏逼人,同時也是君楠口中姓余的男人,在她問了頭一個問題後,一開口,就又讓她陷入五里迷霧之中。
「她是我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妻。」
「什麼?」他倆……居然是指月復為婚的?
「侯爺夫人。」坐在書案里的余美人,邊批著軍務,邊忙里分心的問︰「你大老遠跑來這,就只是為了問我關于那女人的事?」
「那女人?」為了他語氣中唾棄的成分,她直皺著眉,「你們不是未婚夫妻嗎?」
「口頭上的未婚夫妻。」
「口頭上?」她漸漸覺得兩際愈來愈痛,「難道你們不打算成親?」
余美人冷冷白她一眼,「當、然、不。」
「等等。」她用力甩甩頭,忙著重新振作,「既是不打算成親,那你們何不取消婚約,或是干脆毀婚?」他們何必綁在一塊夜夜折磨其他的住戶呢?
「因為不能。」想到這事就覺得嘔的他,不情不願地哼了哼。
「為何?」
「因當年見證我們兩家指月復為婚的人不準。」都怪那個年紀一大把,卻老而還不肯死的老家伙,要不然,他老早就擺月兌那個姓樂的女人了。
「不準?」上官如意想了想,怎麼也想不出架子能夠比他們大的人物還能有誰,「憑你倆的官威,難道還怕壓不過那個人嗎?」
「壓不過。」他兩掌朝旁一攤,「因那人不是別人,他正巧就是我朝官居一品的開國大將軍。」那個老家伙的官階是最頂上的一品,甭說是他的地位是八風吹不動、就算有十個將軍也搬不動,更別說是想讓那性格頑固無比的老家伙改變心意,好讓他們兩家都圓了心願毀婚了。
「……」這下可好。
「侯爺夫人可還有事?」整理完手邊的軍務後,他也準備帶隊出操,以免接下來的秋日競武大會,他這藏龍營會輸給那女人的臥虎營。
「我再問兩個小問題就好。」她擺擺手,隱隱覺得她似乎又被那個鼓勵她的步青雲給陷害了,所以今日她才會被這對男女給整得昏頭轉向。
「快問。」
她交握著十指,慢條斯理地問︰「樂將軍她看你不順眼,你是否也看她不順眼?」
「我同她從小打到大,你說呢?」余美人揚高了下頷偏首看向她,「再加上我爹貪圖她家的財富,更想搶先立下軍功壓下她爹這個朝中異己,而我師父則是誓言旦旦,早晚會打垮她所屬的門派,好讓各大門派都瞧清楚孰勝孰敗。」
「那你……一定很討厭樂將軍吧?」她很無力地看著他臉上那副和君楠完全相同的神情。
「完全不討厭。」他這人大事與小事是分得很開的,「只是,我得除掉她這個佔了我未婚妻位置的人而已。」
「……」這兩人,其實是打從骨子里就相配到不行吧?
看著余美人說完話就大步走出府中,那等目中無人又囂張狂妄的姿態,與方才她見過的君楠簡直就是如出一轍,這令上官如意突然開始覺得,當年那位造就他倆之間孽緣的開國大將軍,在識人肚皮這方面,實在是相當的……很有眼光。
「他們的祖先是我家祖先的恩人。」
身為第三個被上官如意找上的對象,東翁開門見山就說明他與那兩名性格暴躁的房客是什麼關系。
上官如意半趴在客棧櫃前,有些無力地朝東翁擺擺手。
「這個我知道,有沒有別的?」親自跑了兩座軍營,也領教過那對未婚夫妻異于常人,既詭異且團結的心態,她仍舊是搞不懂表面上看來各自心懷鬼胎,實際上卻又看似有志一同,默契好到沒話說的關系。
「他倆打從在肚皮里就已訂了親,雖說表面上他們是未婚夫妻,可私底下,多年來他們一直處心積慮地想干掉對方。」他只好再說一樁人人都知曉,獨獨她這新住進來的房客應當還不知道的事。
「這個我也已知道了。」相繼被兩人打擊過的她還是搖首,「我想問的是,他們為何都住在天宇三號房?」她听步青雲說,這兒的每個住戶,祖上皆是東翁祖上的恩人,而他們能住進這來,全都是靠著一貫當作報恩信物的銅錢,而這的住戶,人人都有一貫銅錢,也都人人一間房,偏就只有那對想干掉彼此的未婚夫妻同住在一塊。
奸詐的東翁狡狡一笑,「因他們都只有半貫銅錢,所以天宇三號房,他們就只能各住一半。」當年給他們一間房,就已讓他們鬧翻天了,若是給他們各自一間房,那他豈不是得再損失一間房?
各只有半貫?難道他們的祖先,當年是人各救一半不成?
就在上官如意仍是想不通時,站在客棧外頭拉生意的韃靼,遠遠瞧見兩匹快馬一路狂馳過大街,直朝客棧旁的馬房沖來時,他登時心頭一緊,隨即沖進棧內拉開嗓子朝所有的客倌大嚷。
「兩位將軍回棧了,各位客倌請速速讓道!」
午後在客棧里喝著午茶或是在這歇腿的有問客棧老主顧們,在韃靼才一嚷完,人人動作迅速地捧起桌上的茶水小菜,動作一致地往後頭的角落閃避。
在不明所以的上官如意,被東翁一手給拉進櫃台里後,兩名連軍裝都來不及換下的男女,即手中各持一柄軍用陌刀,一路自外頭邊砍邊打進客棧里頭。
頭一回見到他兩人湊在一起時驚人的景況,上官如意愕然地看著他倆忙著互砍之余,還不時起腳踢飛了幾張客椅、踹翻了幾張客桌、打爛數只花瓶與陶盆,再戰況激烈地一路互砍到本館大門前,而早已準備好的韃靼,則是適時打開本館大門,讓殺得你死我活的他倆一路砍進去里頭後,再順手關上本館大門。
風暴過後,店內又是一遍狼藉的景象,東翁只是沮喪地兩手撐在櫃台上,不抱任何希望地側首看向本館的大門。
「轟隆──」樓房倒塌的震天巨響,沒過多久,在店內眾人屏息以待的寂靜中,果然在下一刻自本館里頭傳來。
甩甩頭回過神後,上官如意伸指戳了戳整個人趴在櫃台上不動的客棧主人。
「你後不後悔收了他們進棧?」看樣子,別說昨夜他們拆的那棟樓還沒重新蓋好,今日他們就又再拆了另一棟。
「後悔這二字,根本沒法形容我的哀慟程度……」趴在櫃上的東翁,已經完全無法振作,並心痛不已地回想起,當初他怎會那麼愚蠢的讓這兩尊破壞力超強的房客,住進客棧里來日日給他搞破壞。
那大概是這間客棧擴大營業後,天字一、二號房的步青雲和左剛住進來後的事吧。他還記得,那日,就如同那對男女天生就火爆的脾氣般,也是個火熱的艷夏
「兩位找我有事?」
熾熱的午後令人昏昏欲睡,整個人懶得只想去睡場午覺的東翁,在韃靼領著一男一女來到櫃台前時,他的睡意頓時消了泰半,反而有種不好的預感直竄上他的腦袋。
站在櫃台前的男女也不多-唆,各自自袖中取出半貫令他覺得再眼熟不過的銅錢,用力擺按在櫃台上。
「請報恩!」像是深怕說話會落人之後般,他倆不約而同地開口,而後互瞪了對方一眼。
在他們來報到之前,已接連收了兩名恩人的後代子孫的東翁,有些訝異地看著一塊來報到的這二人,手中都只有半貫的銅錢。東翁拾起它們並檢視確認這的確是信物無誤之後,他將兩手往袖里一收,往後退了一步開始打量起這對男女。
「這位恩人的後代,貴姓大名?」大約猜得出他倆是何來歷的東翁,先將目光放在面容俊美太過,還可能會讓人閃到眼楮的男子身上。
「余美人。」
窩在櫃台前湊熱鬧的韃靼听了,在東翁還來不及掩上他的嘴前,已忍不住狂笑出聲。
「哇哈哈哈──」韃靼的笑聲大得像是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美人?」天底下哪有男人會叫這種名字?
笑聲猶未盡,額上青筋直冒的余美人,迅即一拳揍向韃靼的面頰強迫他住嘴,並一手扯過他的衣領,火冒三丈地揚拳向他警告。
「你可以叫我余將軍,也可以說我生得俊、長得俏,但就是不許叫我美人!」他這人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叫他那個可恥的名了。
見識到這位未來的住戶的脾氣後,東翁清清嗓子,再將兩眼瞥向另一名姿色艷麗無比的女子。
「你呢?你又叫什麼?」這尊的名字,該不會也跟另一個一樣那麼寶吧?
「樂君楠。」
「俊男?」才從余美人手底下逃生的韃靼,絲毫沒有記取教訓,听了當下月復里的笑蟲就又忍不住開始作怪。
來得更快的一拳,在韃靼還沒來得及笑出聲時,已狠狠揍上他另一邊的面頰,她還順手以肘使勁撞向他的月復部,在他捧著肚子蹲在地上喊疼時,她一把揪住他的發對他撂下話。
「你可以叫我樂將軍,也可以叫我樂姑娘或是樂君楠,但就是不許听錯字叫我俊男!」找死呀?想要被捅個十刀八刀的,他可以來找她。
「丹心,把這不識相的家伙拖下去。」相較之下,道行高了點的東翁,雖然也在心底狠狠笑過兩回,但面上的表情仍是鎮定如舊,並沒有絲毫的改變。
「是。」看過韃靼的下場,也只敢偷笑在心里的丹心,走至被揍昏的韃靼身邊,拉著他的衣領將他拖去一旁歇著。
東翁自櫃台底下翻出兩本簿子,將其中一本遞至他們的面前,並在上頭擺了一支筆。
「麻煩兩位,請在這簽上各自的大名。」他可不想寫錯名,也跟著白挨兩拳,並在往後給自己找麻煩。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還擱在簿上的那支筆,即遭兩只手同時拿起,東翁呆愣著眼,看著那支筆就這般被他倆給搶來奪去,過了老半天,那支筆就是遲遲沒法安然下筆落款。
這對男女,有必要……樣樣都得同對方搶嗎?
東翁嘆了口氣,在他們搶得更凶之時,慢條斯理地再奉上一支筆,以解決這場該由誰先下筆的小紛爭。
在他倆又是搶著寫完各自的姓名之後,東翁拿回簿子低首一瞧,而後,微微挑高了朗眉。
美人、君楠?這兩個家伙,在取名時是不是顛倒搞錯人了?
「你那表情是什麼意思?」各自一掌拍在案上的一對男女,在他直盯著他倆的姓名猛瞧時,火氣十足地齊聲問向他。
「沒,沒什麼。」東翁鎮定地搖搖頭,收妥了簿子繼續再問︰「兩位祖上的職業是?」
「將軍!」
東翁掏掏快被他們吼聾的耳問︰「那,兩位的職業也是將軍?」嘖,這兩尊的嗓門怎麼都特大?
「當然!」
「是誰說他會報恩的?」東翁嘆了口氣,很無奈也很制式地再問。
「風東千里!」
「好吧。」他點點頭,確認沒有認錯恩人的後代後,在另一本住房簿上以紅筆劃掉一間房,「兩位房客,日後,你們就住六巷天字三號房。」
「什麼?」極度不滿的兩人,當下暴吼而出,同時也嚇跑了客棧里所有的客人。
東翁懶懶地揚眉,「怎麼,有問題?」都還沒住進來就先砸他的生意……依他看,這兩位恩人的後代最好是別認也罷。
「你要我與這女人同房?」余美人搶先發難,一手指著身旁的女人。
「為何我要與這家伙住一塊?」君楠也不落人後,在他話還沒說完之前,也將玉指指向他的鼻尖。
「因為……」東翁深吸了口氣,再用力瞪向這兩個有房住,居然還敢嫌棄的未來房客,「你們各只有半貫銅錢,所以你們各只有半間房,了解?」
「不成,我要住一間房!」
「我也是!」
「那就恕我有恩不報啦,兩位慢走。」再樂意不過的東翁,馬上揮揮手送客。
「你說什麼?」一左一右,東翁的兩邊衣領,當下遭兩人一同扯了過去,「你敢不報恩?」
整個人幾乎要被扯過櫃台的東翁,先是一派從容地拍開他兩人的手,再一手指向他後頭的頂上。
「不瞞兩位,我這人呢,既不吃軟也不愛吃硬。而這原因也很簡單,兩位若是有空,不妨抬頭看看我身後掛的是什麼。」威脅他?哼,也不去打听打听,他這老板干啥什麼房客都敢收和什麼生意都敢做?
他倆登時抬起頭,看向上頭高高掛著的那面皇帝親賜的聖旨。
「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來歷,或有什麼身分背景還是靠山。」東翁在他倆都瞧過那張聖旨後,先是以溫和的口氣向他們說明,接著,他兩眼一瞪,也拉大了嗓同他們比聲音大,「總之,地盤是我的,來到我這,那就得守我的規矩!」
氣勢頓時減少了大半的兩人,只是無言以對地瞧著那張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間客棧里的聖旨,並且納悶起眼前這位客棧老板的底細。
「哪,現下你們都給我拉長耳朵听仔細了!」東翁伸出手指指了這個後,同時也指指指另一個,「一貫銅錢,一間房。半貫,那就半間房。不住,拉倒!」開什麼玩笑,就憑半貫銅錢也想佔他家一間房?門都沒有!
壓根就不願與另一人同住在一塊的兩人,皆靜默站在原地不語,還不時以不服輸的目光,狠狠瞟刺向對方。
「都不願住?」東翁在他們皆不肯讓步時,很大方地直接替他們下決定,「那好,丹心,送客!」最好是都給他滾,如此一來他也可以少報兩樁恩情。
「慢!」他倆忙不迭地各抬起一掌。
「嗯?」東翁抬高了下頷,以鼻孔瞪向他們。
「我住東廂房。」余美人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地甩過頭。
「我住西廂。」不得不委屈自己的君楠,也一臉埋怨地將頭甩向另一邊。
「成。」東翁爽快地兩掌一拍,立即揚手叫來丹心,「她叫丹心,是這間客棧所有住戶們的管家,日後不管有任何事都可找她。」
「雨位將軍請隨我──」款款向他倆行了禮後,丹心面帶微笑地對他們說了一半,卻猛然住口,並為保安全地悄悄往後退了兩步。
東翁備感頭痛地看著眼前像是天生就不對盤的男女,在擺平了居住問題後,接著他倆就將一手按在腰際所佩帶的陌刀上,一副隨時都想砍了對方的模樣。
「呃,那個……」丹心在他倆都快瞪出火花時,怯怯地打破他倆之間的僵局,「兩位將軍?」不會吧?這兩個都還沒住進去就那麼難伺候,要是住進去了後,那她往後的日子……
「帶路!」他倆同時轉過頭朝她開吼。
丹心無奈地頷首,「是……」
另一道震天價響的音量,又再次轟轟烈烈地自本館里頭傳來,不但打斷了東翁的回憶,也讓他再次哀悼起另一筆新添的損失。
打心底同情他的上官如意,一手撐在櫃上,兩眼瞥看向本館的方向。
「當年在他們住進來時,你曾想過會有今日這種後果嗎?」
深感後患無窮的東翁,沉痛地撫著隱隱作疼的兩際,「我要能早料到,我打頭一回照面就把他們給踢出去了……」
那兩個恩人的後代,听說,他們祖上都是同一營的將軍出身的,所以理所當然的,同樣都繼承家業的他倆,也都任職于軍中且貴為將軍。對于他們的出身和職業,身為客棧的主人,他個人是沒什麼意見啦,只是,都是軍人世家出身的他們,每回吵起架來,可不僅僅是打翻天而已,軍刀和兵箭等等暗器總是四處亂飛完全不顧人命就算了,最倒楣的是,那兩尊破壞力超強的房客,每每只要離開軍營一同回棧湊在一塊,他們就開始在天字三號房里大打出手外加毀樓拆房子!
「你確定再這樣下去,你不會虧本虧大了?」撥撥心底的算盤後,上官如意已大致算出那兩個鄰居這兩日所造成的損失大概有多少。
東翁愈說愈想找張帕子抹淚,「豈只是虧……」全客棧里除了那個將他坑到無語問蒼天的藺言外,就屬這兩尊房客所花用的造屋費最是坑他的錢!
「我不懂。」她想不通地皺著眉,「既然他們兩家水火不容,而他倆也都不想成親,那當年他們的雙親為何要替他們指月復為婚?」
「听說……」東翁大大嘆了口長氣,「當年他們的雙親不但是同袍,同時也是金蘭之交。」
「啊?」還有這種內幕?
他有些受不了地搖首,「為了讓兩家親上加親,所以他們兩家才會指月復為婚。可誰曉得,就在他們指月復為婚後,他們兩家居然就因為一樁鳥事而翻了臉,從此互不往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奇不已的上官如意忙湊至他的身邊再問。
「一頓飯錢引發的慘案。」光是回想他就覺得實在丟人。
「……飯錢?」什麼原因都猜想過,壓根就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她,無言地呆了好半晌。
「對,飯錢。」東翁搔搔發,簡單地向她解釋當年的來龍去脈,「當初他們兩家為了慶祝能夠結為親家,因此一道上了吞月城最好的飯館慶祝,可就在酒足飯飽到了要會帳之時,他們兩家皆搶著要付飯錢,搶著搶著,便搶起面子來了,而在搶完了面子之爭後,兩家也就順道割袍斷義翻臉絕交。以上,事情就是這樣。」
「……」真的有必要……為了這麼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結這種怨擺這種烏龍嗎?
「你是不是也覺得那兩家子的人都蠢到家了?」東翁側過臉,以沒藥救的眼神看著她。
「是滿蠢的……」她僵硬地頷首。
東翁更是感慨不已,「每個人也這麼認為……」住在吞月城里的人們,幾乎人人都听過這件陳年老笑話。
下一刻,遭兩人同心齊力兩腳踹壞的本館大門,歪歪斜斜地掛在兩旁,自天宇三號房又一路打出來的兩人,在眾人的目光下,兩人手上各持一刀,氣喘吁吁地站在櫃台前對峙著。
「一決生死!」余美人揚刀指向她大喝。
「求之不得!」君楠一刀砍開他的刀,也同意在今日就做個了結。
在他倆仍站在原地使勁地瞪著彼此之時,東翁邊為自己倒了碗茶,邊適時地問。
「哪,前面這兩位互瞪得很用力的將軍,麻煩請先告訴我一下,待會我該派人上哪去替你們收尸?」
「城郊的斷龍山!」他倆想也不想地齊聲答道。
「了解。」東翁不疾不徐地呷了口熱茶,「請兩位慢慢互相殘殺。」
上官如意愕然地瞧著那兩名鄰居,在一把話撂完後,就爭先恐後地沖出客棧直奔向馬房,各乘了一匹快馬,邊騎邊揚刀互砍地在大街上呼嘯而過。
「這樣鼓勵他們好嗎?」已經感到有點麻木的她,忍不住回頭看向東翁。
東翁反而白她一眼,「不鼓勵他們我會更虧好嗎?」最好是他們兩個統統都砍死對方不要再給他回來。
她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說得也是。」
「你甭擔心他們。」早已模透那兩尊房客個性的東翁,徐徐再道出一件她所不知的事,「反正他們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對方打個半死,再拖著對方去找十四巷的藺言報到。」
其實當年在一開始時,他們並沒有砍得像今日那麼狠,以往有時君楠會放水,有時令美人也會放水,可到後來,被打得半死的他們,漸漸覺得放水的下場並不是很好,也因此就對對方愈來愈不放水。拜他倆所賜,替住戶看診簡直就像在收黑錢的藺言,常常可向他們兩人收取高價的治傷費用。
上官如意愣愣地問︰「他們……從不覺得這很矛盾嗎?」這兩人有沒有搞錯,既然都想殺死對方,那他們干啥還要救對方?
經過多年的教訓後,相形之下,東翁就顯得很能夠接受事實。
「他們那兩家子,都可以從上一代矛盾到這一代了,因此他倆之間對他人來說相當矛盾的事,對他們來說,那一點都不矛盾。」他才懶得管別人的家事,他只希望,那兩尊破壞力超強的房客,能走一個是一個,能搬一雙會更好,省得他三不五時就得花上一大筆修繕房屋的費用。
準備吩咐廚房做晚膳,事先在本館內點名過一回,卻怎麼算都漏算了兩名房客的丹心,在本館里找不到那兩個剛回棧的將軍後,一路找至客棧里頭。
「東翁,三號房的兩位將軍呢?」不是才剛回來又拆了一棟樓而已嗎?
東翁一手指向外頭,「他們一塊出門去了。」
「又一塊出門?」丹心听了,兩肩當場很無力地垮下來。「他們這回又上哪去殺個你死我活了?」就知道每回只要這兩位房客同時回棧,她的工作量鐵定會增加一大堆。
「斷龍山。」
「又是斷龍山?」她氣得很想跳腳,「都幾年了,他們就不能換個地點嗎?」每每要決斗都給她挑那種偏遠的地方,他們究竟知不知道,每回要叫他們回家吃個晚飯,她就得大花工夫跑得老遠才找得到人?
東翁瞥了瞥听完地點就打算出門找人的丹心,在她準備出門時,忽地叫住她,「丹心。」
「何事?」
虛偽到不行的善良笑意,大大地在東翁的臉上漾開來。
「這回在那兩尊回來後,今晚他們若是再毀我家一間房、一扇窗,或是天字三號房的樓又被他們給拆了,相信我,我絕對會剝了你這管家的皮來抵。」
上官如意對她寄上無比同情的目光,「你好好保重。」
「……」
兩匹遭人棄置在斷龍山頂上的馬兒,在丹心趕到時,正優閑地在山頂上吃著青草,而它們各自的主人,則出乎丹心的預料並不在山頂上,有的,只是某種耳熟的刀鋒交擊的聲響,淡淡回繞在群山之間。
「余將軍?」丹心一雙水目四下張望,「樂將軍?」咦,怎麼半個人影也沒?明明就有听到聲音呀。
站在山崖上尋找了一會卻始終找不到人,走至崖邊後,丹心就著刀聲作響之處往下一看,這才發現,那兩個老愛跑來此地決斗的男女,此刻兩人皆以一手攀著同一條藤蔓掛在山崖中,而另一手,則是持刀朝對方猛砍。
「兩位將軍,你們……還在忙啊?」都快掉下深不見底的山崖了,虧得他們還有那個閑情逸致繼贖開打。
「識相的就閃邊去!」手中砍人舉動完全沒停下的兩人,邊砍邊有志一同地吼向她。
「那個,雖然我是很不想打擾你們,但……」她蹲在崖邊,一手指著腳邊那條被岩石磨損得相當嚴重的藤蔓,「你們可能沒有注意到,你們手中所握著的這條藤蔓,似乎就快斷了。」
「什麼?」刀來刀往的兩人,當下止住動作,一同抬首看向上頭。
「兩位將軍,今晚你們可要回棧用飯?」她微微朝他們一笑,專程跑來這的她,就只是為了要問這句話。
這個當管家的……她也不看看現下是什麼狀況,在這節骨眼上,她居然還有心情問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快把我們拉上去!」意識到自身岌岌可危的處境後,他倆忙不迭地朝崖上的她大吼。
「拉上來後呢?」她一手撫著下頷邊思考邊問,「你們要回棧再打嗎?」
「那當然!」今日他們非得分出個高下不可。
丹心點點頭,繼續推測,「那今晚也還會再失手拆了房子-?」
「少廢話,快拉我們上去!」眼看手中的藤蔓就快斷了,不敢再輕舉妄動的兩人,巴不得上頭救星能快些動手救救他們的小命。
「嗯……」蹲在崖邊不動的丹心,瞧了那條藤蔓一會後,她忽然憶起方才在出門前時,東翁是怎麼同她交代的。
嘖,真是的……為何每回只要有房客找碴搗蛋,頭一個倒楣的,總是她?
明明就是東翁自個兒收的房客一個比一個怪,也一個比一個愛找她的麻煩,偏偏每回得去看東翁冷臉加被威脅的,都是她這個無辜到極點,還要看人臉色的任勞任怨小管家。
暗自在心中抱怨了一會,在下頭的兩人已等得不耐煩,再度一聲接一聲地朝她開吼後,她默默作出難得不為房客著想的決定。
他們兩人,還是暫時別上來好了。
下定決心的她,二話不說地自鞋里抽出一柄小刀,在下頭的那對男女注視的目光下,開始努力地割起那條救命的藤蔓。
「丹心,你在做什麼?」眼睜睜看著她見死不救的兩人,額上爭先恐後地冒出冷汗。
她愈割愈使勁,「犧牲大我成全小我。」要是今晚他們又回三號房打得天翻地覆,她相信東翁那只笑面虎,可不會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別割……」君楠忙不迭地想阻止她,「不要鬧了,千萬割呀!」
「丹心,這真的會出人命,你快別再割了!」朝底下看了看,赫然發現下頭深不見底,余美人也急著叫她別下毒手。
「你倆就下去冷靜個一晚吧。」她淡淡地說著,然後一鼓作氣割斷那條藤蔓。
「哇啊──」一高一低的慘叫聲,隨著他倆的急速墜落,一路由山崖的中間延續到崖底去。
總算擺平了這兩名難纏的房客後,丹心收妥小刀站起身,在山崖上心情甚佳地欣賞了染紅西方天際色彩斑斕的晚霞好一會後,再背過身子,若無其事地走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