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含羞抬望俯在她頭頂上爾雅溫文的笑臉,驚訝地瞪大眼楮。
「是你!」她使勁一推,掙扎著起身,直直瞠眼愕視著霽華,不敢置信竟會在此時此刻,遇見這個日夜在心中咒罵不下千回的臭王爺!
霽華受到的震驚不亞于蘇含羞,他也萬萬沒料到才到江南第一夜,就見到了此行最想見的人,事情順利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久違了,蘇含羞姑娘。」他驚喜而不可思議地上下打量她。
見到他那張極為俊美秀逸的笑臉,實在很難令人不怦然心動,但她努力保持堅強的怒氣,不泄漏半點情緒,她永遠不會忘記,他是害她落到如今這種悲慘處境的仇人,她的人生因他的介入而風雲變色,她真正想做的是撕毀他那張足以令人傾醉的俊容,狠狠發泄這些年來所受到的屈辱和怨憤。
「我有皇命在身,特地到江南查案。」他壓下對她的關懷,視線緩緩下移,就在瞟到她身上的衣物時,笑容陡然僵住。
「到秦淮河查案?查這里的姑娘們用什麼胭脂水粉嗎?」她哼笑,絲毫不隱藏自己輕蔑的目光。
「船上所有人都退下,沒有本王爺的命令,誰都不許上船。」霽華不介意她的冷嘲暗諷,突然下了這道命令。
周遭的大小官員們和歌姬立刻迅速而靜默地退下去。
「你支開他們干什麼?」她放眼四周望了望,蹙眉質問,戒懼地往後退一步。
「你低頭看一看,就知道我為什麼要支開所有的人了。」霽華悠悠地輕笑,視線舍不得從曲線畢露的落水美女身上移開來。
蘇含羞疑惑地垂眼審視自己,這才發現輕薄的衣裳濕淋淋地緊貼著肌膚,一如果裎,她白晰的臉蛋頓時燥熱酡紅起來。
「把臉轉開,不許看!」她羞憤地雙手環胸。
霽華饒富興味地摩挲著鼻尖,似笑非笑地注視著她羞赧而不知該如何反應的紅艷臉龐,過去在京城所見的女子都裹著寬大精繡的旗袍,沒什麼特別之處,而南方漢族女子的衣飾卻全然不同,柔軟輕薄,迎風而舞,別有一番風韻。
此時的蘇含羞正是穿著一身淡雅如晨露的縴薄輕紗,應是十分輕靈飄逸的衣衫,如今略帶透明地貼在她的肌膚上,完全暴露她玲瓏有致的曲線,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女子煽惑吸引,要他不許看實在太困難了。
「你再多看一眼,信不信我會挖掉你的眼珠子!」她悍然怒斥。
霽華微感驚訝地揚起眉,在他記憶中,姑娘們見到他的反應通常是臉紅心跳,無限嬌羞到連話都說不出來,然而這蘇含羞居然敢出言恐嚇他,那股狠蠻勁和五年前一樣,甚至還更凶悍些。
「信——」霽華拉長了尾音,一邊輕笑、一邊動手月兌上的短褂。
「你干什麼!」她愕然驚叫。
「月兌衣服借你穿啊。」他模樣極其無辜,眼底閃爍著笑意。「如果你想保持這副春光無限好的模樣,本王爺倒是不反對。」
蘇含羞渾身轟地燒紅,差點羞憤得再跳河一次。這個色王爺,依舊死性不改,大剌剌地調戲人!
「拿來!你這個無賴的色王爺,除了調戲良家婦女,就沒有別的事好做了嗎?」她惱火地沖過去,一把搶下他月兌下來的短褂,轉過身飛快地套在身上,口中仍 哩叭啦罵個不停。「你那麼想看春光無限好的女人,這條河上多的是,還怕你找不到嗎?」
霽華愕視她半晌,隨即輕笑起來,好一個無賴的色王爺,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這種字眼怒罵。
人人都說江南女子比北方女子溫柔婉順,到這秦淮河畔後確實驗證了這種說法,不過唯獨這個蘇含羞與他所見的江南女子都不相同,非但一再用狂妄的姿態惡意挑釁他,還句句話夾槍帶棍,那股悍勁比起北方女子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倒是有意思極了!
「蘇姑娘,你怎麼會掉進河里?」他挑眉欣賞她瞠怒的神情,暗暗猜測她落水的真正原因。
蘇含羞扣好衣扣,厭惡萬分地回眸瞪他一眼。
「拜你所賜呀!九、王、爺!」她自牙縫間低狺出每個字,惡狠狠地瞪視著他關切的面容。
霽華微愣,被她臉上寒冷肅殺的神情懾住,雖然她刻意戴上凶狠的面具,但他還是看見了她不願流露的真實情緒。
拜他所賜?什麼意思?
「什麼叫拜我所賜?把話說清楚。」他微微擰起了眉頭,心中驀然掠過一陣不好的預感,難道他最擔心的事果真發生了!
「我跟你沒什麼可說的。」她傲然冷睇著他。
「不行,我一定要問清楚。」他很堅持。畢竟蘇含羞的終生幸福多少與他有關,萬一她真的過得並不幸福,他多少要負點責任。
「有什麼可問的。」她滿眼深仇大恨地狠瞪著他。「你只消在街上隨便抓個人問問,為何總督千金遲遲嫁不出去,我保證你一定可以听到比我本人所說的還要精彩千萬倍——」
遲遲嫁不出去?!
「是因為和艾剎退婚的緣故嗎?」霽華大為驚愕。
蘇含羞疏冷地瞥他一眼,旋即轉開目光。真要命,他怎麼不長得丑怪一點,干麼渾身上下都那麼地醉人心魂,害她努力凝聚想好好痛罵他一頓的怒火,總在不經意瞥見他時莫名其妙地化去。
「你們愛新覺羅家的龍子龍女干的好事,還用得著來問我?」她不看他,死盯著檐角掛的燈籠開罵。「你們的身分尊貴,我這個漢族小女子哪配讓你們放在眼里,你們這些皇親貴冑踩死我就跟踩死只螞蟻有什麼兩樣,橫刀奪愛、破壞別人的婚姻,這就是你們會干的好事,怎麼,你今天是來看我下場的嗎?現在你已經看到了,全江南所有大小官員都不敢娶我進門,我只能讓那種富得流油的紈褲子弟評頭論足,這下子你可得意了?滿意了?耀武揚威夠了吧?不過你放心好了,我是不會被你打倒的,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
蘇含羞以下犯上,不顧死活地罵個過癮,幾年來的積怨總算有機會得到抒解,不管後果如何,至少此刻心情暢快了許多,一吐多年來的怨氣。
霽華錯愕無語,尋常女子若遭遇到她的處境,多數是怨天尤人、自憂自憐地認命過日子,這蘇含羞倒是與眾不同,這些挫折並沒有磨光她的傲氣,在她眼前,他不是一個能呼風喚雨的豫親王,只是把她害得很慘的仇人。
他看得出來,蘇含羞表面上故作凶惡,但眼底卻隱藏著深沉的悲憤和絕望,深切地感覺到她對愛新覺羅皇族有多麼的痛恨。
她的終身幸福被破壞了,她是有資格痛恨他們、咒罵他們。
「蘇姑娘,你不是因此想尋死而落水的吧?」他的內疚感開始蠢動,心口隱隱戰栗。
「我沒那麼傻,就算嫁不出去也用不著尋死。」她扯出一抹荒謬的笑容。「天地那麼大,我就不相信這世上沒有我蘇含羞容身之處。」
「你打算去哪里?」他擔憂地深瞅著她,很欣賞她不認命的性子。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冷冷直視眼前友善的面孔。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
「蘇姑娘,真的很抱歉,是我來遲了。」他由衷地低嘆,語氣中充滿自責。
蘇含羞怔忡良久,懷疑他眼底眉梢的溫柔和歉意是真是假?
「你放心,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霽華真心誠意地說。「這些年來你所受的各種委屈,我都會想辦法一一補償你。」她的婚姻被他所毀,他有義務對她的人生負責。
蘇含羞並沒有被他的真摯和誠懇感動,到了這種地步,她只覺得他對她的溫柔形同嘲諷,她才不會被他虛偽的溫柔愚弄。
「補償?」她嗤笑兩聲。「你能補償我什麼?升我爹的官?還是給些銀兩?或是找來與我門當戶對的男人,然後用你九王爺的身分威逼他和我成親?尊貴的九王爺呀,您以為這樣能夠補償什麼?一個人心中所受的創傷,豈是這些能夠補償得了的!」
霽華默然望著她,深深為自己曾經無心傷害她的行為自責不已。
「蘇姑娘……」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扶住她的雙臂。
「你干什麼!」蘇含羞驚駭地甩開他溫柔的踫觸,隨即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別以為你是九王爺就可以隨便動手動腳!」她連連後退,極度防備地瞪著他,拒絕他的溫柔。
「我真的沒有惡意,我是真心想幫你。」
不管霽華的態度有多誠懇,蘇含羞就是一概不信,只要他朝她跨近一步,她就立即往後連退三步,劍拔弩張地。
「我用不著你幫我,有什麼事我能自己解決……」船身忽然晃動了一下,她愕然回首,看見自家的畫舫靠了過來,父親正從畫舫跨上這艘船,臉色焦急,腳步踉蹌地朝他們直奔過來,人還未到跟前,雙膝就先「咚」地跪下。
「卑職兩江總督蘇承應,參見九王爺!王爺駕臨江南,卑職竟一點也不知曉,接駕來遲、接駕來遲,求王爺降罪!」他一邊磕頭、一邊喊著。
一看見父親恭謹怯懦、喪魂落魄的模樣,蘇含羞不由得蹙起眉,她現在只想離這兩個男人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蘇大人請起,本王爺此行並未驚動任何人,蘇大人不知者無罪,不用太自責了。」霽華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蘇承應起身,堆起滿臉笑,眼角飛快朝蘇含羞掃去,見她身上穿著霽華的短褂,愕然地瞠大雙眸,眼中閃過一道古怪的光芒,精神全來了。
「微臣這是哪輩子積來的德呀,能在江南接到王爺的駕,王爺既然來到江南,說什麼也要移駕寒舍,好讓微臣盡一盡地主之誼呀!」原本因愛女落水而憂急驚惶的蘇承應,此時卻因霽華的出現,心中油然生起了無限希望。
「那就勞煩蘇大人多多費心了。」霽華爽然一笑。要是蘇承應知道他此行是奉旨前來查他的案,恐怕會嚇掉三魂七魄了,又怎麼敢放心接待他。
「小女落水,王爺出手相救,這緣分還真不淺哪!含羞,還不快拜謝王爺的救命之恩?」蘇承應移步上前,扯著蘇含羞的手,低聲催促著。
蘇含羞不耐地扯回自己的手,氣定神閑地望著璀璨的河面,仿佛在她周遭發生的事都與她不相干似的。
「含羞,沒听見爹跟你說的話嗎?還楞站在那兒干什麼!」見女兒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蘇承應的肺差點沒氣炸掉。
「我根本不需要他搭救,有什麼恩可謝?」她冷笑。「倒是有積了好幾年的仇,還沒找到機會好好報、答、九王爺哩!」她把「報答」兩個字咬得很用力。
蘇承應一听,霎時魂飛魄散,雙手顫抖地朝霽華連忙拱手。
「小女出言無狀,得罪王爺之處,還望王爺莫要見怪!」他臉上的冷汗直淌下來了。
霽華淡淡一笑,依然那副悠然的神態。
「蘇姑娘直爽風趣,沒有一般官府千金常見的矯揉造作之態,這樣可愛的性格,本王爺倒是很欣賞。」
「誰要你這個色王爺的欣賞!」蘇含羞悍然斥罵。
「含羞!」蘇承應幾乎嚇暈過去。
「蘇姑娘由何處認定我是個色王爺呢?」被一而再的罵「色王爺」,一向好脾氣的霽華,也不禁動了怒。
「不是色王爺,那麼大老遠跑到秦淮河來所為何事呢?」她撥開粘在頰畔的濕發,理直氣壯地瞪著他。
「含羞!不可無禮!」蘇承應疾沖上前,狠狠甩了愛女一記耳光。
蘇含羞頓時傻住,捂著發麻的臉頰,僵在原地,那雙深深受創的水眸,勾動了霽華對她強烈的憐惜之情。
「蘇大人,以後沒有本王爺的允準,不許動手傷她一根寒毛。」他和藹可親地提出警告。
蘇承應愕了愕,仔細琢磨出霽華話中的弦外之音,差點樂得昏過去。
「九爺對小女這般憐惜,真叫微臣萬死難報呀!」他興奮得直在心里感激列祖列宗的保佑,說不定含羞真能光宗耀祖,當上尊貴的王爺福晉哩!
「爹,您少說幾句不行嗎?誰要他的憐惜了?」她只覺得他那愛憐的目光分明是在侮辱她。
「含羞,九爺待你好,你可別不識抬舉,不是人人都有這種好福氣的,你明白嗎?」蘇承應改以柔聲勸導,心中在狠狠臭罵著,自己如此費盡苦心,為的究竟是誰的終生幸福呀!這死丫頭只會一逕扯他後腿!
蘇含羞氣煞,想駁斥,卻偏偏擠不出聲音來。
「蘇大人,這里不是京城,也不是宮里,蘇大人在我面前大可放輕松些,別這麼戰戰兢兢的,本王爺還要到總督府叨擾幾日,大家自在一點也比較好相處。」霽華意味深長地凝視著蘇含羞。
「那是、那是……」蘇承應迭聲討好。「九王爺平易近大,能侍候九爺是微臣的福氣……」
「得了,把這些奉承的官話都收起來,我不喜歡听。」霽華淡漠地說。
「是、是!那就請九王爺移駕,只是微臣府中簡陋,要委屈九王爺了……」
「蘇大人備有馬車嗎?」他懶得再听蘇承應廢話。
「有、有,當然有!豈能叫九爺一路步行到微臣府呢。」
「蘇姑娘渾身濕透,我的意思是最好能用馬車先把蘇姑娘送回府,以免蘇姑娘染上風寒可就不妙了。」霽華笑容和煦地望著蘇含羞。
蘇含羞瞥見他臉上雖然掛著一副溫暖宜人、心無城府的笑容,但總是隱約感覺到笑容中的不懷好意。
這古怪又的九王爺,都已經把她害得這麼慘了,到底還想對她怎麼樣?
「爹,女兒不回家。」她冷冷地開口。
「說什麼鬼話!不回家想上哪兒去?」
「活著沒什麼意思,女兒已經決定到碧香寺去當尼姑了。」嫁不了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她已不想再看見紅塵世俗人的嘴臉,更不與討厭的男人廝守終生。
「這是什麼混帳話,總督千金出家當尼姑,爹這張老臉要往哪兒擱去,你有沒有替爹著想過!」蘇承應氣急敗壞地罵道。
「我就是在替爹著想呀!」蘇含羞近似絕望地吼。「我再也不希望看見爹成天向人鞠躬哈腰,求人家來娶我這個老姑娘了,爹,我是不想再折磨您老人家了呀!」可惡,為什麼要逼她在「色王爺」面前吼這些丟人的話?
蘇承應怔然望著她,眼眶隱然泛紅,他費心思為愛女所做的一切,難道都是錯?
「毀了蘇姑娘的人是我,如今能救她的人也只有我。」
霽華悠然一句淡語,怔住了這對沮喪迷惘的父女,兩人錯愕地回過頭,瞠大了眼楮看他。
「今日蘇姑娘隨蘇大人安心回府,本王爺就不打擾了,明日,我會派人到總督府,正式向蘇姑娘提親。」他緩緩地漾起魅惑十足的笑容。
蘇承應先是驚傻了半天,然後興奮得滿臉通紅,歡喜得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蘇含羞則是難以置信地盯著他,渾身僵凝,半天還回不了神。
霽華微勾薄唇,沉靜地凝視她好一會兒。
「蘇姑娘,你報仇的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