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再見幸福 第五章 作者 ︰ 千尋

侑萱穿著綠色的紗質舞衣,身上披件米色小外套,她垂著美麗的肩頸,坐在診療室里,要不是十根扭絞成麻花的手指頭,沒有人會知道,她其實有多麼緊張。

她不明白自己怎會出現這樣嚴重的失誤,她摔倒了,在舞台上面,在一個縱身飛躍間。

她听見觀眾的驚呼聲四起,更可怕的是,她在摔倒之後,居然無法立刻爬起來,就這樣,她讓從後台沖上來的男舞伴將自己抱下去。

舞蹈繼續著,代替她上場是的很想取代自己的艾美。

她不應該在這里,她應該在舞台上接受鮮花和掌聲,可是……侑萱看著醫生沉思的眼神,那張嚴肅的臉上,有著她解答不出的問題。

突然,一個可怕念頭從她腦袋滑過,帶起一陣心驚,小小的疙瘩從腳底緩緩攀上,絲絲寒意從肌膚侵入,仿佛有無數只冰冷的觸手,密密地滋生蔓延著,將她的心纏繞得不見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方小姐,我想安排你住院做檢查。」醫生在看過病歷之後,終于開口說話,平板的語調,說出讓人無法喜悅的訊息。

「恐怕不行,我最近還有幾場表演,所以……」

「我想你沒听清楚,我說的是住院檢查,所期之內,你有任何表演或節目都需要暫停。」

「有這麼嚴重?」她在發冷,那些冰冷的觸手撫上她光果滑女敕的臂膀,讓她忍不住顫抖。

「小心一點比較好,如果有問題的話,早發現早治療,成功機率會比較高。」

「早發現早治療?醫生,請問你懷疑我生什麼病,是……骨癌?」一個隨口猜測的答案,讓醫生怔住,侑萱看見他的遲疑,心沉入無底深淵。

「總之,我會安排你做檢查,等一下你去住院組登記資料,一有病房就會通知你。」

侑萱沒去登記,兩手抓了一疊資料,傻傻地走出診療室,她後悔了,不該趕師丈回去的,這個時候她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這算什麼?報應嗎?她被老天爺報應了,因為她的心太壞,她沒有手足親情、她連妹妹的男人都搶得下手,老天看不下去,要收她回去?

好啊,如果真有報應這種事,就該公平一點不是?為什麼搶人丈夫的沒事,為什麼他們可以快樂幸福,合家平安過上一輩子,而她卻要被報應?不公平!

可是,再不公平……她還是被報應了啊,再沒道理,她都要死了啊……

她快要死了……快要死了……死亡是怎麼回事?

在心跳停止後,紅潤的臉龐會轉變成蠟黃色,任再美再可愛,都會像蠟像般推動生命力,身體一點一點失去溫度,淒的氣息彌漫整個空間,那是種嚇人的死寂……

她要死了,就要死了……任她再囂張也囂張不了,人世因果,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她的時候到了,所以遭報。

不,不對,醫生只是說要檢查,沒說她是骨癌,沒說她快要死去,她可能是……是肌 炎,對,慢性肌 炎,如果不醫好的話,她將要失去舞台生命,所以醫生特別謹慎小心,沒錯,只是肌 炎,才不是會殺人的疾病。

可是……媽媽不也是從摔跤開始?第一次摔倒,她還笑著說︰「糟糕,媽媽比侑萱還要小BABY了。」

不對,不會,她老是摔啊,從練舞之後,她的雙腿從來沒有一天完整過,摔跤是家常便飯,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急急否認,侑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硬硬的舞鞋在磚道上磨出刺耳的聲響,她握緊雙拳想向上天抗議,卻無預警地,天落大雨。

嘩啦嘩啦一陣突襲,澆得她全身濕透。

是示威?她不怕!不怕天地、不怕鬼神,她連死都不要害怕。知道嗎?他越凶、老天會越怕你,她沒有家人可幫,所以不能妥協示弱。

她越走越快,穿過紅綠燈、穿過長長的騎廊,身著舞衣的美女,即使濕透,仍然引人注目。

她不在乎,豁出去了,她告訴自己別害怕!她不再是六歲小孩,面對死亡、不是全然無知……不怕,她不怕!

反反覆覆的,她一面否認著自己的恐懼,卻一面膽顫害怕,她憤憤不平,想大聲抗議,可是,她連抗議對象都找不到……

忽然,她看見路邊投幣式公共電話,仿佛在黑夜里見到一絲光芒。

她把包包里面的東西翻倒出來,一個銅板,兩個銅板,她把它們全塞進公共電話里,顫抖的指節在眼前晃動,她鼓吹著自己要勇敢。

「喂,我是周厲平。」厲平的聲音傳來,喚醒恍惚中的侑萱。

「我、我是侑、侑萱……」她連聲音都在發抖。

「侑萱,今天的表演順利嗎?對不起,實在太忙,等忙過這陣,我找時間再帶你出去玩。」厲平的聲音一貫溫柔。

「厲平,我可以,可以喜歡你,對、對不對?」她沒頭沒腦的話,讓厲平無從接口。

「侑萱,發生什麼事?你在結巴。」她的口氣不對、語調不對,整體都不對。

「愛情、愛情無罪,你、你說過,爸爸和林、林靜雰沒錯,我不能……不能把悲、悲劇算在他們頭上……」她顫抖地說著,「不管,不管我做什麼,都沒、沒關系對不對……就算做、做錯,也不會得到報、報應……」

她語無倫次,重復著許多已經重復過的話。

電話那頭沉默著,厲平想起靜雰阿姨的話,侑萱是想告訴他愛情無罪,還是想坦白自己做過什麼?他嘆氣,柔聲道︰「侑萱,你人在哪里,我們談談好嗎?」

侑萱沒來得及開口,電話突然斷掉,不要!她還要听厲平的聲音,听他說話,她就不害怕,她要看他,听他,要告訴他。「見面吧。我快嚇死了……」侑萱急急翻遍包包,找不到手機,也找不到一枚硬幣。

侑萱回家,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不要別人猜到她被報應了,她換上一套干淨舞衣,進入舞蹈室練舞。

她旋轉、跳躍,要證明自己沒生病,證明那只是一個因為緊張過度而發生的小失誤。

可是……她摔了,第二次摔、第三次摔,雙腿摔得多處紅腫瘀青。

她痛到不行,但堅持著不喊痛、不認輸,她再試一次,再試一次……在第列數次失敗之後,憤怒在胸口炸開。

憑什麼吶!憑什麼她這麼衰,憑什麼她就不能過幾天被愛、愛人的好日子,憑什麼她就不能活過十八歲,憑什麼……她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狂亂地舞動四肢,做著最夸張,最吃力的動作,讓淚水汗水齊流。

好氣、好怨、她恨,她討厭當方侑萱,她想要當別人,她不要這個爛命運,她想要平平順順,有爸爸媽媽,像所有正常的女孩一樣。

她跳高、摔倒,躺在地上,仍不肯放松按需分配,直到用盡最後一份力氣,頹然靠在鏡子前為止,她埋首膝間,淚水滑過面頰,滴入地板,而冰冷鏡面貼在她的果背,寒了她的心。

她想大聲號哭,卻沒了力氣。

真的有報應呵,心不純,意不正就會被報應,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她的時候到了,老天看見她心壞,她躲不了……

門被打開,侑亭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猶豫半晌,才鼓起勇氣輕聲喚她,「姐姐。」

侑萱猛地抬頭,眼神里滿溢的憤怒讓侑亭不自覺退後。

「出去!」她吞下喉間哽咽,不準別人看見她的脆弱。

「姐,求求你,把厲平哥哥還給我好不好?你那麼美麗,那麼優秀,所有的男生都喜歡你,你不差一個厲平哥哥,可是我、我只有厲平哥哥了……」淚水在她開口的第二秒狂輾出。

「為什麼?」她的聲音下降十度。

她讓得還不夠?爸爸讓她、家庭讓她、疼愛讓她,幸福讓她……所有她想得到的東西通通讓了,她還指望從她身上要什麼?

「我愛厲平哥哥很多年,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愛他,我不能沒有厲平哥哥,失去他,我會死,我真的會死。」

不對,她弄錯了,會死的人是方侑萱不是方侑亭,方侑亭是天生的公主,好命也好運,不像方侑萱是天生的倒楣鬼,談個戀愛就要被老天爺報應。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只要你把厲平哥還給我,我保證,再也不吵你、不煩你、不惹你討厭。好不好?」

幾時起,厲平是「方侑亭」的,可以用來交換她的安靜?侑萱冷笑,覺得這個世界好滑稽、荒謬。

侑亭看著侑萱的高傲表情,忍不住眼淚。

「姐,你告訴我,你真的愛厲平哥哥嗎?如果不愛的話……」

「不愛又怎樣?不愛,我也不會把他讓給你,他是我的,就算我玩膩、玩厭了,就算我想把他像垃圾一樣丟棄,我也不會把他丟給你,因為,你連撿我的垃圾都不配。听懂了沒?」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著,刻薄的言詞刺傷的不只是侑亭還有她自己。

她好恨……恨天恨地恨命,恨自己為什麼是方侑萱不是別人?

「姐求求你不要這樣說,厲平哥不是垃圾,他是最好最好的男生,我知道,你恨媽媽、恨我,你以為把厲平哥搶走就能報復媽媽,讓媽媽痛苦,可是這樣做你能快樂嗎?你不會因為這樣而幸福的。」

哼,方侑亭改行當算命師了,連她會不會得到幸福都能預知,不過,她還真算得半點不差,她不會幸福了,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快樂幸福?看著你痛不欲生永遠得不到心愛的男人,天曉得,我有多麼喜悅。」

侑萱每句話都是謊言,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謊言居然讓她痛到無可復加的心得到暫時緩解。

哦,她懂了,見別人痛苦可以讓自己的痛苦減壓,只要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不光是我,就不會嚇得四肢發麻。懂了……很好,大家一起來不幸,所有人都陪她進地獄……

「姐,愛情不是這樣的,你那麼聰明,你一定知道這樣做不對。」

她要方侑亭來教導她何謂正確愛情?笑話!「你以為我會在乎?」她輕嗤一聲。

「那麼你在乎什麼,告訴我,不管再困難我都為你做到。」

侑萱回答她的是一聲冷笑,沒心沒肺的笑。

侑亭被逼急了,竟嚎啕大哭起來,她死命拽住侑萱的手,跪在地板上大聲說︰「求求你,求你把厲平哥還給我。」

「不、要。」

「你傷害我,就會快樂嗎?」

「對。」不加思考地,侑萱回答。「看你哭,看你悲慘,我心底某個不平角落就會被彌平,你說你什麼都沒有?錯,你有爸爸,有媽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即使這份完整必須犧牲我母親的性命,你媽媽為了你,也義無反顧地做了。

「你當了十八年的小公主,知道嗎?那原本是我該扮演的角色,因為你,我轉任灰姑娘,我才是那個除了厲平什麼都沒有的女生,所以,我搶走他,理所當然。」侑萱陰沉的臉上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呼吸加重。

「可是,你不愛他啊。」

「又怎樣?只要他不愛你就可以。」

「你太過份,你不可以用厲平哥來打擊我。」侑亭臉色發白。

「我過份嗎?等我搶走爸爸、趕走你母親,等到你真正一無所有時,你再來說這句話,會不會比較公平。」

「你、你……你好壞,我不要你當我姐姐了。」侑亭啜泣不已。

「我壞,你媽搶走我爸不壞?我算什麼?小巫見大巫罷了。」

「爸爸和媽媽相愛啊,你又不愛厲平哥。」

「愛有那麼偉大嗎?只要有愛做裝飾品,再不堪、再惡劣的事都是對的?虛偽!我才不要愛任何人,我只要看著讓我痛苦的敵人,比我更痛苦幾百分……我不在乎自己壞不壞,我只在乎可不可以笑著看你哭,可不可憐笑著看你痛不欲生,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看你帶著眼淚祝福我和厲平,就算我不愛他,厲平也是我的……」

侑萱話沒說完,舞蹈室的門被用力打開,厲平大步走進來。

他溫柔的臉上沒有溫柔笑臉,凌厲的目光注視著侑萱,一眨不眨。

從接到侑萱的電話開始,他就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會議結束,他匆匆向特助交代幾聲就往方家跑,沒想到自己會听到這段談論,更沒想會親耳證實靜雰阿姨的話。

她果然不愛他,她果然只是演戲,而自己,果然只是她仇恨之下的犧牲品。

她是個冷血女人,不管他在她身上用了多少精力,不管他花了多少心血,她的回報竟然是利用,失望在胸口堆積,他錯看她也……錯愛她……

數不盡的疼痛掐死了他的心髒,他終于懂得她日日背在身上的恨是什麼感覺。

「厲平哥。」侑亭回身,看見厲平,她淚眼模糊,撲身奔入他懷里。

他听見、他听見了……一陣哆嗦從侑萱腳底蔓延上來,他們完了,徹徹底底完蛋,她再不必費心集點,就算集滿三萬點,他也不會再喜歡她,他已認定,她是恐怖巫婆。

不要,她不想這樣啊!

侑萱愣愣地看著他們,她也想撲進他懷里,也想向他撒嬌,告訴他,她愛他、好愛好愛他,剛剛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她只是在氣方侑亭,除了弄哭她,不會對她造成任何負面效應,反正、反正……她老是用哭當手段,來留住身邊所有關懷。

可他漠然的臉孔,阻止了她的蠢蠢欲動。

「你不會得逞的。」淡然地,厲平輕道。

得逞?什麼意思?

她從來沒有得逞過啊,好的棒的全讓方侑亭拿走,她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說喜歡她,不是兄妹、朋友那種喜歡的周厲平……

所以,哦,暫時當機的腦袋恢復動作了解了,他說「不會得逞」的意思是——他不會讓她笑著看侑亭哭,不會讓侑亭帶著眼淚祝福!

他不要她了,他要回到侑亭身邊,不再被壞心巫婆蠱毒。

哈,哈哈,報應耶,這才是真正的報應啊!

太好了,她一直擔心重蹈覆轍,這不就是?失去愛情、失去生命,她跟媽媽走的路還真是一模一樣。

呵,好奇怪,這麼悲慘的時候,她居然不想哭,只想仰天大笑。

果然是病了,她病得不輕。

不知道為什麼,雨總是在下,大雨小雨輪番肆虐這個大都會,侑萱抓住手里的小花傘,雨水沿著傘面滑下,風一鼓噪,雨水濺上她的黑洋裝。

等很久了,她在醫院外頭等待厲平出現,那次之後,他們整整三天沒見面。才三天她已度日如年,她終于理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純粹是夸飾的語法。

她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即使是父親,她都沒向他搖尾乞憐,乞求一點點疼愛、一點點公平對待,但她甘心狼狽,為了自己真心愛著的男人。

她對自己說︰厲平是最講道理的男人,只要好好跟他把話解釋清楚,他會明白,那些話有多少賭氣成份,他也會理解,她愛他,是真心誠意,不是復仇更不是懲罰誰誰的作為。

她告訴自己,厲平愛她,對侑亭只是兄妹情誼,這份事實不會因為一時的憤怒而改變,他終會看清楚,她的感情不包裝、不矯飾,她愛他,真真實實。

她要向他解釋。為什麼自己會撒下瞞天大謊,為什麼要對侑亭說出那樣憤怒的言詞,實在是她嚇壞了,那個醫生的表情,態度,讓她以為死神已經接近自己。

她恐懼死亡,非常非常恐懼,她有好幾年時間夜夜作惡夢,夢里,她抱著一具逐漸冰冷的身體,夢里,她的手腳,也一寸寸變得冰冷。

她不要讓誤會分離兩個人,不要無可挽回,媽媽失去爸爸,便失去她的性命,如果她失去厲平,肯定會和媽媽走上……同樣結局?

她把要告訴厲平的話,在心底復習過一回又一回,以至于,連續站了五個小時,她的雙腳絲毫不覺得累。

終于,她等到厲平,看見他穿白袍的身影,看見他對著身後的同事微笑,笑容還是一樣溫暖溫柔。

侑萱邁開腳步,踉蹌,差點兒摔倒,才發覺兩條腿不知道什麼時候麻木。

她不理雙腿抗議,硬是奔到他面前,突兀地攔下他,阻斷他和同事間的交談。

同事看了凝重的侑萱一眼,朝厲平點點頭,笑說︰「小女朋友來了,我們明天再談。」

破天荒地,對所有人都冷淡的侑萱,居然朝對方點了點頭,表達善意。那是她從來不做的事,為了厲平,她願意改變。

厲平注視她,眉間的溫柔瞬地隱去,寒聲問︰「有事嗎?」

「我們談談好嗎?」她很緊張,握住拳頭的拂陷入掌心里。

「還有什麼好談?」

他的口氣里有她不認識的冷漠,他的眼神里有她沒見過的不耐煩,她知道他氣她。

「有,我要解釋清楚,那天……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對不起,我另外有約,等我有空再談。」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像對待路人甲。

「我不會花你太多時間,只要三分鐘就好。」她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他瞥她一眼,深吸氣,提起手腕,眼光落在上面的指針,「好,就三分鐘,你說吧。」

他的態度讓她的驕傲受傷了,侑萱咬唇,在心底告訴自己,不怕,她一定要試過才能放棄,三分鐘,她要結結實實把握。

「那天,你听到的話全是假的,我不是真心說那些,而是為了要氣侑亭,因為她說你是她的,要我把你讓出去,我才不要讓,我愛你、很愛……」

她說得急切,急得讓他明白,愛是真的、憤怒是假的,只要他願意听她一次,她願意听他一百回,包括……放下仇恨。

他放下手腕,定定地望她,半晌,嘆氣。「方侑萱,你怎麼樣都不肯認輸,是嗎?」

「我……」她被他堵得語頓,這是第一次,她發覺自己的口才並不好。

「不管認不認,這回,你輸定了。」

厲平繞過她,走向停在路邊的車輛。

侑萱的眼光跟著他的背影走,看見站在車子外頭侑亭笑得滿臉春風,厲平走近她,環起她的腰,一起坐進車子里。

輸定了……原來她已經輸定了?

失去力氣,手上的傘被一陣風吹開,翻幾個滾,卡在人行道上。

她想去追雨傘,卻摔了個四腳朝天,又一陣強風刮來,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傘遠走他方,散了,她和她的傘,散了,她和他的愛情,散了……

第一次努力追回愛情,她只追到他的冷淡。

所有人都對她不諒解,她無所謂,她只在乎厲平的理解。

今天全家都到厲平家里替他慶生,她沒跟去,卻一個人靜靜站在周家窗外,凝睇著屋里的熱鬧,就像多年以前。

厲平說,他在那個聖誕夜晚,愛上賣火柴的女孩。

瞧,戀人之間都有著一定的默契是不?那個寒冷的夜晚,她也想像自己是賣火柴的女孩。

今夜,她又渴望起溫暖,渴望一雙暖暖的大手把她拉進屋里,用暖暖軟軟的大毛巾擦干她濕漉漉的頭發。

她在窗外等了很久,厲平沒有回頭、沒有發現映在玻璃窗上那道孤獨身影,嘆氣,那只讓她不能依靠的右腿隱隱作痛,她蹲下,隱身在開滿粉色花朵的九重葛背後。

月亮很圓,圓得像那個他們在清境農場的夜晚,那晚,她笑問︰「如果我吻了你,你會不會馬上把我升等?」

她只是說說,他這個人很重計劃,說要一千五百個喜歡才能兌換一個愛,她就認命相信,非得等到二十二歲那年秋天,她才能等到他一聲我愛你,至于親吻,那是過愛情之後才能做的事情。

「升等成什麼?」他問。

「情人。」

「我不踫未成年少女。」他說得斬釘截鐵,然後毫無商量,很不浪漫地,把她推開。

「我已經年滿十八歲。」她爭辯。

「我對成年的定義是二十二歲。」他是老古板加三級。

她不滿意地別開臉,然後在他猝不及防間,迅速轉過頭,在他唇間貼上一個親吻。

這個吻有點倉促,甚至稱不上一個吻,但她踫到他柔軟的唇,滿滿的,心底沾滿他的氣息。

厲平又急又氣,問︰「你在做什麼?」

她笑出滿面春風,回答,「不知道嗎?這叫霸王硬上弓,太棒了,我喜歡贏的感覺。」從那次之後,他常常喊她「不認輸的丫頭」。誰知道,到最後,不認輸成了他指控她的言詞。

雜沓的腳步聲將她從記憶里拉回,周叔和厲平送爸爸和侑亭他們一家出門。

對,是他們「一家」,那「一家」里面沒有一個方侑萱,她差一點點就把厲平從那一家里拉出來,重新組成一個新家,沒想到,驕傲讓自己功虧一簣。

車子遠行,侑萱從九重葛後面走出來,周叔看見她,拍拍兒子的肩膀,要他和侑萱好好談。

她向周信彬點頭,他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那就是周叔,待她最好的周叔叔。

侑萱努力拉了拉唇角,沒忘記他把驕傲甩回她臉上的難堪,她很想假裝上次不存在,可是對心高氣傲的她,好難。

「你找我有事?」厲平冷淡問。

「嗯。」她點頭。「上次你問過我,為什麼要買棉被和床單,那個時候我沒告訴你,現在我想說了。」

「不必,我不感興趣。」他答得冷漠。

吞吞口水,她企圖假裝沒听見他的拒絕。又是報應了,近朱者赤,接近她的周厲平也學會拒絕別人、拒絕得不留情面。

「我買了個房子,很漂亮,有個小小的花園,可以種種花、種種樹,我選了三棵桃花心木,記不記得我們去中興林場?我很想看看種子爆開、竹蜻蜓滿天飛的景象。上個月房子裝潢好,你陪我買床具組和家飾,我想把房間弄得美美的,住起來舒服些。

「你老是告訴我,不要對爸爸那一家人憤怒,我听進去了,我想,也許搬出來少見面、少摩擦,憤怒自然會慢慢平息,我願意放下仇恨,因為那是你要的,我會盡力為你做到,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我不會以愛情為手段,來達到某些目的。」話說完了,侑萱看向他,他面無表情。

她勉力擠出一絲笑容,繼續把自己的講稿演出完畢。

「我擔心你會說,未成年少女不準獨居外宿,所以我幫你留一間臥室,喏,這是你的鑰匙、你的生日禮物。」

她打開掌心,把禮物遞到他面前。

厲平冷哼一聲,抬眉,道︰「你還真是鍥而不舍。」

說完,他轉身回屋。

匆忙間,她拉住他的手,急問︰「我要怎麼解釋,你才願意相信,我沒騙過你的感情?」

「也許你連自己都騙過,你不愛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之外。」他抬高手,將她的五指從手臂間拔開,頭也不回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她苦笑,第二次,又失敗了。

再次提勇氣時,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的事,醫院打過幾次電話給她,她置若罔聞,她是一種龜縮動物,以為藏著躲著,就能安然無事,可是,這個理論在厲平身上不通用。

這個星期,他一樣到方家,一樣對侑萱視若無睹,也只和「那家子」說話,他又站回他們那一國。

她堵過他好幾次,他總是冷著面容,靜靜地等她說話,可是面對那樣一張臉,誰都沒辦法把話說齊全。

星期天中午十二點五分,周叔和厲平又到家里吃飯,周方兩家的世交關系不是說假的。這次,他們專門來品嘗林靜雰新學的萬巒豬腳。

從二樓落地窗望下去,她看見方侑亭勾著厲平的往屋里走,兩人說說笑笑、態度親密,侑萱心底激起兩分懷疑,他們之間真是厲平說的那種兄妹關系?

侑萱再看一眼收拾好的行李,抿了抿蒼白的嘴唇。第三次,放下驕傲、鼓起勇氣。

下樓梯,她突兀的出現,讓氣氛瞬間尷尬,但她看不到別人,筆直走到厲平面前,一瞬不瞬地看住他,像孩子似地,任性。

「我要和你談。」她眼底只有厲平的身影映在雙瞳里。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有,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訴你,現在不說的話,以後我們都沒機會了。」

她固執地站在厲平面前一動不動,用態度表明了堅持,如果不談,誰都別想吃飯。

周信彬看看侑萱又看看兒子,拍拍厲平的肩說︰「去吧,有什麼事情,心平氣和談開,不要存著疙瘩,不管怎樣,以後都要經常見面的。」

厲平的眼底透出冷然,他淡瞄侑萱一眼,起身。

沒有打招呼,侑萱跟在厲平的身後走出家門,不懂禮貌是她的特質,所有人都很習慣她的突兀。

走進院子,厲平在一棵大樹前停下,沒回頭,語調平板。「有什麼話,說吧。」

「我生病了,可能會死。」上網查過,她所有癥狀都是骨癌的征兆,尤其,她丟不開遺傳這一項。

他沒回身,但肩膀明顯震了一下,她可以因此認定他對她仍然關心?侑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不定,只是會錯意。

「是醫生說的?」

「不是。」

他松口氣。須臾,溫順好看的濃眉蹙緊。

「我常常摔倒,可能是骨癌。」

跳舞的人哪個不摔,她從小摔到大,如果是骨癌,她能活到今天?要說謊,她該打點草稿,而且不應該在醫生面前說有關醫學的謊話。

「那天我在舞台上摔倒,師丈送我去醫院,醫生語帶保留的口氣讓我很害怕,我嚇壞了,才會對侑亭說出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對侑亭泄恨,我沒有不愛你,真的沒有。」

回身,厲平臉上帶著一絲鄙夷。「接下來你還有什麼招數,好把我從侑亭身邊搶走?」

招數?他把她的病看成招數?她在侑亭面前的一個謊言……

「不是招數,是實話。如果你還在乎我,請你在最困難的時候陪著我對抗病魔,我需要支持和鼓勵。」她不要一個人寂寞死去,像母親那樣。

「沒錯,前提是——如果我還在乎你的話。重點在于我已經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像你這樣的女生,不值得在乎。」

「你不在乎了?是氣話還是真心話?」她鍥而不舍追問著。

「我沒生氣,事實上,我很感激你讓我看清楚這一切,讓我明白誰才是我該用心思追求的女生,我本來想晚一點于告訴你的,不過為了不讓你老是編些無聊的謊言試圖改變,我還是先告訴你好了。

「兩個月後,我將和侑亭訂婚,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姨子,屆時,不管你會不會含著眼淚,都請你祝福我們。」

絕然的話,像一把刀斧狠狠劃過她胸口,侑萱死咬住下唇,不讓尖叫聲月兌口而出,這刻,她再不能假裝看不見他對她的恨。

低頭,她把淚水鎖在胸口,任它發酸發臭。

她艱澀開口,「求你原諒,我試過三次了,這三次,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的,或許你不相信,但我無愧于心,再重申一次,這三次我說的每句都是真的,愛你是真的、買房子是真的、我會死……也是真的。」

厲平沒反應,她吞入哽咽,繼續往下說。

「媽媽教我,凡事試過三次就對得起別人和自己,我並沒有你想像中那樣固執,對于和爸爸建立感情這件事,我試過三次,可惜他視而不見;我試著把你從身邊推開,也試了三次,但你不為所動,繼續待在我身邊,一點一點用溫柔煨暖我的心,我是人、不是木頭,所以,我會愛上你,理所當然。

「我不對愛情用心機,是因為我親眼看見母親在愛情上面花盡心血卻徒勞無功。我很小便學會,愛情是勉強不來、無法要求,不能一分耕耘就得一分收獲的事情,所以……對侑亭說的那些話,純屬氣話。」

話說完了,她抬頭看他。

厲平也回看她,目不轉楮,許久,他露出一抹笑容,但那個笑里,沒有溫柔。

「你有很好的口才,可惜說服不了我。」

低眉,她懂了,點點頭,「不管怎樣,我試過三次,夠了。」她沒哭,反而輕笑出聲,「我不會含著眼淚祝福你,我要笑著祝你幸福。」

「我很高興,你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他說反話,反得想拿刀痛砍自己,但他不會改變、不會再度傷害侑亭,他會完成自己對方叔叔和靜雰阿姨的承諾。

至于侑萱……他看清楚了,最愛的女人不見得是最適合自己的女人。

「我是。」她用力點頭,像賭氣似地。

「很好。」說完最後兩個字,他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侑萱站在樹下,驕傲地挺直背脊,她將眼楮瞠得大大的,不準淚水下滑,她逼自己記憶,收集他的背影,輕輕地對著夜風低語。

「再見,我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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