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客型男 第六章 作者 ︰ 千尋

方英雄很鴨霸,決定的事絕不準改變,然而他不會用大吼大叫、疾言厲色的方式逼迫,只會溫柔地堅持著自己的鴨霸,等對方慢慢讓步,讓出他要的距離和標準線。

于是,在他溫柔的鴨霸下,向晚晚留下來了,一天天,她發覺自己出奇地適合這個工作。

她做事細心縝密,把他的生活打理得有條有理,她的井然有序,把他的工作排得不出半點紕漏,漸漸的,她不需要秦秘書在旁邊耳提面命,也能把份內工作做得有條不紊。

越是接觸越發現,他紅,不光靠一張臉,他相當努力,做的每件事情都務求一百分,就拿小提琴做比喻,她從小學到大,還是老師眼底有資質、有機會躍上國際舞台的人,而他從十八歲那年才開始學,至今,她不敢夸口自己的程度比他好。

堅持是他最大的特質,他要做的事從不半途而廢,這個特質不只表現在工作,也表現在追求她上面。他不厭其煩,一天三次,用洗腦式灌輸法告訴她,他愛她、他對她一見鐘情、他的感覺從十七歲的那年夏天開始沒有更改過,並且經常用那種會讓她額頭降下黑線的方式表達。

比方昨天錄影時,有人送來了一大把鮮紅玫瑰,紙卡上用紅筆寫了九十九個Iloveyou,一看就知道是誰搞的鬼。那束過分招搖的玫瑰替她引來好奇和疑問,每個人都問她誰是那個愛慕者。

她能說是那個正在錄影的家伙嗎?他是偶像明星,是所有女人心目中最完美的情人,打死她都不敢招認。于是她在台下皺眉,他在台上笑得曖昧……她討厭這種招搖!就像討厭若干年前的紅地毯和玫瑰花瓣。

再比方,她替他工作的第三天,終于有時間回家過夜,回到家里卻發現公寓外面牽滿閃閃發亮的聖誕夜燈,排出來的,剛好是那三個沒創意的英文字。進屋,公寓變成花海,花海中間放著一個銀亮盒子,里面是一枚大到會讓歹徒砍手指的鑽石戒指!那天她快累垮了,合租公寓的室友卻還抓住她不斷逼問那個白馬王子是誰。

這還只是第一回合,往後只要她回公寓,就會出現類似的「驚喜」歡迎她。

但是對她來說,當她累得要死,回家還看到滿屋子粉紅色氣球,那絕對不是驚喜而是驚嚇,更甭說那五層大蛋糕壓根不會讓女人的胃感到滿足,只會讓女人得到肥胖恐懼癥,而整理花海的時間,更是讓嚴重缺乏睡眠的女人火大。

他沒有明言要求她搬到他家去,但若他再以連番「驚喜」考驗她的耐心,她也快受不了了,于是兩個月後,她退租公寓,室友以為她被富商包養,她卻什麼話都不能說。

雨越下越大了,站在台上的他還是蹦蹦跳跳,閃閃發亮的打歌服襯得他的臉龐更加英俊。向晚晚的視線追著他跑,不由得自心底承認他的出色。

現在的他有如月兌胎換骨似的,從那個穿花襯衫、口操台灣國語的大男生,變成了氣質男星,真是令她始料未及呀!

雨打得人眼楮睜不開,而他迷人的笑容仍然掛在臉頰,台下的歌迷雖有雨衣也淋得一塌糊涂,可唱歌的入戲、听歌的痴迷,這樣的天氣反而營造出一個感人落淚的氛圍,明天的報紙肯定又要大大稱贊他的敬業了。

主持人訪問過後,他一下台,她飛快把大浴巾蓋上他。「快上車,換衣服。」

她拉著他跑,但更多的記者追著他問。這麼大的雨啊,怎麼這些人就這麼敬業?

最後方英雄停下腳步、轉身,在雨中對著大家揮手微笑,閃閃發亮的鎂光燈閃起,秦秘書擋在前面說話。

「各位記者先生小姐,雨下大了,今天先別訪問吧,最近英雄一定會撥出時間與各位茶敘,屆時大家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提。」

說完,手肘一推,把她和方英雄推上了保母車。

上車後,向晚晚忙從袋子里拿出內衣內褲、外衣外褲和拖鞋給他,然後轉身,把半濕的大毛巾蓋在自己的臉上。不管再多次經驗,她都學不來面對他的,即使他解釋過無數次,早已習慣在造型師面前赤身,但別人的習慣她管不著,她只管得了自己,所以……非禮勿視,是她的家教。

方英雄一面換衣服,一面看著大毛巾下的瘦削背脊。兩個月,他一步步把她逼到自己身旁,那個公寓她不回去了,她已經習慣睡在他的鄰房,習慣他為她準備的衣服,習慣跟著他南北奔波,習慣在飛機上靠著他的肩膀。

他有信心,她將愛上他,就像多年前他痴迷她一樣,她會知道愛一個人的感覺很甜蜜,而為所愛的人改變自己有多麼艱辛;她會知道,當那人離開,即使用嚇人的忙碌麻痹自己的神經,一樣會在思念涌上時痛徹心肺,不想時空虛滿盈。

嘴角閃過一抹惡意,笑容飛快躍上,他換好下半身,惡作劇地拉下她蓋在頭上的大毛巾。

「換好了?」

她回過身,準備整理濕衣服,卻意外撞上他的果胸。

抬頭一看,他笑得像個三歲孩子,干淨純真,像偷到糖果那樣得意。

「你看到了。」

向晚晚漲紅臉,別過頭,嘴硬駁斥。「我沒看到。」

她的視線落在雨水斜飛的車窗,窗子映出他笑盈盈的魅眼。

「看到也沒關系,我說過,這個叫員工福利,我是個給紅利給得不手軟的好老板。」他打開手臂,從身後圈住她,兩手抵在車窗上。

「不要鬧哦。」她低聲警告。每天玩、每天玩,也不怕擦槍走火,幸好她是個把持度夠的好女生,要是換成別人,早就把他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哪有鬧,我是真心的。」

「真心什麼啊?無聊。」她用手肘往後推他。「快把衣服穿上,如果感冒了,接下來的行程都會受到影響,你沒有時間生病。」

方英雄只被推開兩秒鐘,兩秒後,他的手重新鎖住她,只不過,這回他扣住她的腰,下巴落在她頸邊。「你是在關心我嗎?」

「不,我關心我的年終獎金。」她板著臉孔說。

他是個無賴老板,她可以告他性騷擾的!但構成性騷擾的第一要件是對方讓她覺得不舒服,而他的親昵……並未讓她不舒服,相反的……

向晚晚咬唇,甩頭。想什麼啊!她只是他未完成的幻想,她可別被他搞成自己的幻想!演藝圈有多亂,她之前不懂,進來後看多也听多了,哪還不懂得多少人是假戲假做,臉上的假面具成了生活的重點部分。

「不會少了你的。」

暖暖的氣呵在耳邊,陣陣騷動撩撥她的心,她強自鎮定,他卻越玩越上癮。

他喜歡她耳邊悄悄暈紅的痕跡,于是動手把她的散發撩到耳後,露出白白的耳廓,有了吻她的沖動。

吞吞口水,向晚晚轉身,沒想到他真的有練過,手勢順得很,一把捧住她的臉,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大大的眼楮瞄著她的紅唇,低喃,「我想吻你。」

吻?她想推開他,想告訴他,把演技留到拍片現場,想……他專注的眼神讓她想的東西變成一團漿糊,丟到旁邊。

方英雄的呼吸變得混濁,胸口起伏不定,低下頭,唇貼上她的。

他不確定這個部分是演戲成分居多,還是真心誠意要她的溫存,總之他吻了她,先是試探性的輕吻,一點點輕觸、一點點吸吮,接著她的清新刺激了他的神經,他在她的柔軟中間逐漸沉淪……

他曾經對幾個女人說天長地久,也曾深情款款地對女人唱著「就讓時光停在這個點」,但從來沒有、沒有任何一刻,他希望世界就此打住,不再向前移動。

他要她愛上他,可……不知不覺間,他再度愛上她,像多年以前,即便他矢口否認。

秦秘書不得不在這個時候出聲,他先咳兩下,把向晚晚的臉咳出了潮紅,再對著後照鏡「好意提醒」,「方先生,我們要進電視公司了。」

方英雄用力喘氣,用力把唇從她唇邊拉開,額頭頂著她的,意外發現她的呼吸和自己一樣紊亂。所以……她和他一樣有感覺!這個認知讓他心情大好。

「當老板有沒有權力扣光下屬的薪水?」他輕笑。

她的心還在那團漿糊中間滾,當然沒有辦法反應回話。

他又笑,笑得邪惡。「提醒我,這個月不要發薪水給秦秘書。」

她听懂了,不禁失笑。

理智回籠,向晚晚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干衣服遞給他。方英雄飛快穿上,下車前的一句話,又讓她紅了臉。

「我愛你,是真的!」

故事應該定在這里,但她傻氣的問句留住他的腳步。「是不是因為追不到?」

「嗯?」他頓住,回頭。

「也許形式不同、也許追求的東西不同,但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追求著一種東西。」她嘆氣,看著他。

「什麼東西?」

「那個東西叫做‘得不到’。」

他痞痞笑開。「明明很簡單的事情,為什麼要把它想得這麼復雜?」

「簡單嗎?」沒有人會認為愛情簡單,那是種讓人難模透、難抓握的事情。她反對他。

「當然,我喜歡你、想要愛你,很簡單。」他向她指了指,那是個篤定的動作,絲毫不必懷疑。

她還是搖頭。真這麼簡單,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故事天天上演,不會有那麼多的情歌處處傳唱。

向晚晚下車,追在他身後,秦秘書也下了車,快步走到她旁邊,笑著把保溫袋交給她。

「這是什麼?」

「方先生說,你看了就知道。」

她打開,一杯熱騰騰的燒仙草,是他當年送的那一家。雙手握著紙杯,轟地,暖意染上她的掌心、她的眼楮。

她不懂為什麼感動會讓人想掉淚,但這刻,她相信,愛情也許並不難。

淋雨的是他、跑場的是他、讓人臉紅心跳的還是他,可生病的人為什麼卻是她?

向晚晚覺得頭重腳輕,鼻水流不停,發燒發到四十度,床頭櫃的鬧鐘響了快兩分鐘,她還沒力氣舉起右臂,把鈴聲消滅掉。

方英雄今天有一個通告、一個南部簽唱會,還要抽空回公司和管理階層開會。

衣服準備好了,昨天已經放在秦秘書車上,她說可以去學開車,到時就不必麻煩秦秘書,但他卻堅持車子得由秦秘書駕駛。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子里轉,該做的事很多,她卻連一根手指頭都指揮不了。

迷迷糊糊中,她看見門被打開,一個高大身影沖進來,壓掉鬧鐘。

是方英雄嗎?糟糕,秦秘書說他有起床氣,雖然她還沒有見識過,但提早被吵醒,他一定會很生氣……

頭痛得太厲害,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眼前的影子不停晃動,晃得她好暈。

這一病,他不知道要從哪里調來人手遞補……

她想說對不起,可是喉嚨痛得很凶,張開口,只發出沙啞難辨的聲音。

突然,一只大大的手掌落下,貼在她的額頭,大大的、冰冰涼涼的手,把她的額頭整個罩住,很舒服。

她努力張開眼,想看清楚眼前人的表情,卻敵不過睡意,沉重眼皮緩緩闔起。

方英雄望著床上的女人,從清晨到現在,他已看她幾百遍。

她退燒了,流了滿身大汗,是他換的衣服,沒有色心欲念,只有焦慮憂心。

他借口自己發高燒推掉了所有通告,秦秘書只不過打電話,就輕松向所有單位請到假,畢竟,昨天他淋雨辦簽唱會的新聞打得很大,感冒也是理所當然。

其實他可以找人來家里照顧她,自己繼續走行程,可他不想。

她感冒亂了他的心,亂到連歌詞都記不起來,這時他寧願坐在床邊,一次次用眼光描繪她恬靜的睡顏。

他不斷自問,為什麼這麼在乎?

他要她,不過是為了給她一個教訓,教會她重視承諾,教會她少男的心不可以隨便傷害,這麼簡單的事,怎會被他弄復雜?復雜到連自己都搞不清為什麼心亂如麻,驚恐在自己身上現形。

是假戲真做了嗎?不,他不搞這一套,他向來分得清楚現實與作戲、工作與生活,他不會對她公私不分。

他反復詰問自己,試圖找出答案原因,卻在發現雙眼離不開她的臉龐時,停止自我心靈凌虐。

「你為什麼在這里?」

向晚晚清醒後的第一件事是看手表。沒錯的話,他現在應該準備上飛機到高雄辦簽唱會,機票是她買的,她比誰都知道行程怎麼走。

「你生病了。」他的回答從心髒跳出,直接奔到喉嚨口、透過聲帶發出來,沒有繞遠路經過腦袋。

「我生病跟你工作有什麼關系?」

「你不在,我沒辦法工作。」

又是一句月兌口而出,這是個危險的答案,如果把他的話和他的腦子,心髒相印證,會印證出一個「他愛她」的事實。

然後他愛她,她卻不在乎他,他猛追她,她卻連好友聯絡簿都沒讓他加入,這將把他變回十八歲那個又蠢又笨、讓女人耍著跑的方英雄。

不,他不容許這種笨事一再上演,蠢過一遍就夠了,不必一遍又一遍,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愚蠢無藥可救。

向晚晚不知道他在話出口後,心思翻過無數回,只知道那麼真誠的話,自己無法視而不見。

有人的愛情是用耐性慢慢灌溉、培育出來的;有人的愛情是一時間天雷勾動地火,被烈焰燒灼出來的;也有人的愛情像牆腳的野花,在不知不覺間發生、成長。

但如果他們之間真的出現愛情,那麼一定是被他逼出來的,被他溫柔的鴨霸給一寸一寸逼出來。

他不準自己蠢,而她不想被逼,于是兩人同時轉移話題。

「你餓不餓?」他問。

「我餓死了。」她同一時間出聲。

「看,我們多有默契,這麼有默契的男女不當情人,對不起天地。」他痞痞笑說。這句話,他告訴自己,他在演戲,是假的。

她也痞痞回答,「一個整天沒進食的女人還不餓,除非是天女下凡。」

「對我來說,你比九天仙女更美麗,要不要我做一首詩給你?」

「謝啦,有多余力氣的話,不如拿去寫歌詞賺大錢。」

「就這麼擔心自己的年終獎金?」他捏捏她的臉。

「哪個賺錢的上班族不擔心年終?」她把他的手撥開。

「市儈。」他嘲笑。

「等我的錢賺得比你多,再來討論我的市儈問題。」

他們相視而笑。

「想吃什麼?」

「燒仙草。」

「你習慣吃的那家?」

「對,他們的料很實在。」

方英雄笑望她。真是個怪女人,鑽石鮮花買不到她的笑臉,而一杯平凡的燒仙草就能套出她的喜悅,他該考慮要不要把那家燒仙草專賣店買下來。

「很可惜……現在不行。」

「為什麼不行?」

「燒仙草是給健康女人吃的,生病的人只能喝粥。」他走到門外,端了一碗稀飯遞到她面前。「吃吧,看看合不合口味。」

「你做的?」

向晚晚盯著紅紅綠綠、看起來營養豐富的稀飯,很有他的飲食風格。如果告訴她,他在里面加了磨成粉的維他命,她會信。

「如果我的目的是想要毒死你的話,我會親自下廚。」比起做菜,他更擅長砍人。

她失笑,舀起一口稀飯吃下,味道不錯。

「看來你對我的工作績效還算滿意。」所以還沒毒死她的計劃。

「就算對員工的工作績效不滿意,我也不會做菜給他們吃,我會用另一種方式懲罰。」

「哪一種?」

「逼他們出道當歌手。」

幸好稀飯吞進去了,要不然她會噴飯,噴得非常沒有形象。「沒錯,這是個好方法,歌手不是人當的。」

「你也認為歌手不是人當的?」

「當然,看你趕通告、跑簽唱會、練歌練舞……我越來越認同維他命是個好東西。」沒有那些顆粒,正常人都會癱了吧。

「真可惜。」

「可惜什麼?」

「知不知道拍片結束後,我要做什麼事?」

「什麼事?」

「開演唱會,二十七場,除了台灣兩場、香港一場之外,其他的都在大陸。公司已經開始做企劃,我告訴他們,演唱會上面要安排小提琴雙重奏。」他指指她再指指自己。

「你的意思是……」

「把你推上舞台,假使反應不錯,我打算簽你成為下一個重點栽培的新人。」

事實上,有不少人已相中晚晚,想邀她拍廣告,是他擋著,不準別人越雷池。

「你以為我還敢跟你簽約?」她橫他一眼,並沒有把他的話當真。

進入這行一段時間了,她明白演藝圈沒有外人想的那麼好混,除了才華、勤勉之外,還得天時地利配上人和,十人當中能紅的不超過一個,而那一個會紅個半年或五年還很難確定。

「你在記恨五千萬?」

「誰不會為五千萬而記恨?」

「有錢人。」

「那就對嘍,我剛好不是那一類。」她嗤一聲,低頭吃稀飯。

他看著她吃,發現她連吃飯都很好看。

「晚晚,身體感覺比較好了嗎?」趁著她吃飯,他從浴室里擰來毛巾給她。

「全好了。放心,明天可以陪你全程跑通告。」她接過手,毛巾是溫熱舒服不燙手的,顯出他的細心。

「如果你好了,可不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

「你能去哪里呢?走到哪邊都會引起注目,帶你出去可是比帶一只紅毛猩猩還醒目。」這是當紅歌手的悲哀,有了錢和名聲卻失去自由,被媒體追過的她,對緊迫盯人的記者誠心佩服。

「易容。」

「要不要訂一張人皮面具?楚留香先生。」她一樣當他說廢話。

「我發誓絕對不會被人發現!」他高舉五指。

「如果被狗仔追到,我會讓秦秘書剝一層皮。」她搖頭,不想惹事。

「第一,秦秘書不敢動你。第二,我有絕對信心,不被發現。拜托,陪我去,好不好?」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掌溫、他的眼神都在說服她。

「你到底想去哪里?」

「去陽明山,現在雖然沒有海芋,但是我們可以看星星。」

突如其來的話酸了她的心,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約定,她以為時光逝去,記憶早該隱去,但他沒忘,一直沒忘記那年夏天的約定。

罪惡感油然而生,他怎能不怪她,卻還要和她共同完成約定?

「對不起。」她說。

他知道她的意思,點點頭。「沒關系,那麼現在……我們去?」拉起她的手,他再問一次,用那種方英雄特有的溫柔鴨霸法。

于是,她點頭。

在台北住了那麼久,向晚晚沒到過陽明山,這不稀奇,她也沒到過小巨蛋、故宮博物院、動物園、101或國家音樂廳,她是典型的台北鄉下人。

車子開得飛快,他們在黃昏時分來到陽明山。

向晚晚偏頭看著身邊的男人。他戴著一頂及腰假發,是假的,但發質很好,黑黑亮亮的,他沒束發,也不讓她把頭發束起來,然後兩人戴上同款但顏色不同的鴨舌帽,都穿長版T、牛仔褲,也都把眼楮隱藏在大號的太陽眼鏡後面。

他說︰「我們穿情人裝。」

她笑笑答,「不對,這叫撞衫。」

他說︰「又不走星光大道,誰管撞不撞衫?」

一路上,他們不斷講話,從他考上高中那年說起,他說了他的失意、說一個沒兌現的承諾讓他沮喪至極,說他是怎麼在西門町來回徘徊,逛著他們共同走過的回憶,也因此才會被星探發覺。

他還說,原先他以為對方是詐騙集團,本來想掄起拳頭揍人幾拳,是她清清亮亮的聲音阻止了他的動作。

「我的聲音?」向晚晚很疑惑。那個時候她又不在,怎麼能阻止他的動作?

「沒錯,你對我喊‘流氓’,聲音很大,弄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他說完,彎腰大笑。「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她又搞不懂了,怎麼她人不在,他也能听見她的聲音,又能害他?

「對,是你害我變成明星。以前我比較喜歡當黑道大哥,那個行業,很帥。」

方英雄豎起大拇指。

「帥?什麼邏輯啊!」她一把抓住他的指頭。

「當然帥,我老爸是黑道大哥,他的事業做得很大,老婆孩子養了好幾個,出入有名牌轎車,身後小弟跟了好幾個。總統說話,媒體敢反對、黨內同志敢陽奉陰違,我老爸說話,下面的別說屁都不敢放一個,要是把事情搞砸了,還要提心吊膽,擔心自己哪只手、哪條腿會被作廢。怎樣,是不是很帥?」

「所以報章雜志上面寫的全是真的?」

「我沒想要隱瞞過我偉大的家世。」

「還偉大咧,是復雜好不好?難怪會生了一堆英雄、藍波。」

「小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名字很爛,可是有了甘地、藍波、偉人和聖賢在後面墊底,我就知道,老爸對我還是比較偏心的。」

他把她逗笑了。「哪有父親幫兒子取名字那麼懶惰,就算當爸爸的懶,有那麼多媽媽、阿姨,怎可能讓這些名字出爐?」

「說不定問題就是出在阿姨太多。」

「怎麼說?」

方英雄翹起小指學娘。「呵呵呵,藍波,呵呵呵……這個名字夠狠,比我們家甘地更狠,呵呵呵……」

她又大笑。「連這個都可以比較?你騙我,你明明說她們祭祖時見面,還能客客氣氣說話的。」

方英雄像被點穴般不能動,十秒後才笑逐顏開地勾起她的下巴,與她四目相對,問得好認真,「你,一直都記得我說過的話,對不對?」

向晚晚卡住、別過頭,像被逮到小尾巴似地赧紅了雙頰。她真不想當他的面承認,那年的記憶未曾斷訊。

「我記得所有人的所有話。」她說謊。

「這樣啊,那昨天秦秘書問你的那句,還記不記得?」

「哪句?」

「關于你那個那個那句啊。」他笑得很奇怪,奇怪的笑勾動她的好奇心。

「哪個哪個?」

「就那個……那個你打算幾歲結婚那句。」

「有嗎?他有問我這個?」她怎麼沒印象,難道她忙到提早得老人痴呆癥?

當然沒有,純粹是他胡扯,不過他的表情很能讓人信以為真。「有啊,他問得很大聲,我都听見了。」

「那我怎麼回答的?」現在連她也想知道自己的答案。

「你沒回答。」

「所以我沒專心听。」

「這證明,你不但記不住別人說的話,還連听都不認真听,但對我說過的就不一樣了,數十年如一日,記憶猶新。」方英雄說得好驕傲,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得意什麼。

「連這個你都有得掰!」她沒好氣地啐道。

「我只是想證明。」

「證明什麼?」

「證明我在你心里不一樣。」

他的證明題把她的心給兜緊。他對她而言,真的不一樣嗎?

是,她在他身邊待得既自然又習慣,是,她越來越不記恨那個不平等條約。

可這只證明,他是個好老板,而且自己適合這個工作,如此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太大意義。

但她讓他吻了自己,吻過之後,沒有呼他兩巴掌、讓他帶傷上通告,反而傻氣得像個木偶女圭女圭……

不對,她牢記大姐二姐的話,不交男友、不談戀愛,媽媽的經驗教會她們三姐妹,愛情是另一種形式的狗屁,笨蛋才會相信。聰明的女人成就自己,而愚笨的女人成就男人、成就愛情。

一個笨媽媽讓她們陷入絕境,她們怎會讓自己重蹈覆轍?

「你出來演戲,家里不反對嗎?」她轉移話題,對于困難問題,她習慣留到有力氣、有時間再處理。

「我爸反對,堂堂黑道老大的兒子,怎麼可以拋頭露面,靠賣笑過活。」

「賣笑?」這下,她又忍不住失笑,居然有人這樣形容大明星。「你怎麼回答的?」

「我把我拍的第一套偶像劇DVD丟給他,叫他看仔細,我不只賣笑、賣哭,還賣身——我在那里面有床戲。」他朝她曖昧地眨眨眼楮。

「叛逆小子,你爸氣壞了?」

「對,但六姨替我說話,說我光明正大玩女人又可以賺錢,有什麼工作比這行更有看頭?」

向晚晚搖頭。他的六姨比他爸爸更寶!「賣身?難了吧,你不是有某些機能出現障礙?」

「你是指阿春向雜志透露的八卦消息?」

那時候他們鬧翻,阿春氣到口不擇言,被她老爸鎖在家里一個月,他沒計較,因為她說的某部分是事實,不過……方英雄挑眉。他很高興,高興眼前人有隨時隨地注意他的消息。

「阿春是誰?」

「她是我第六任還是第七任女朋友,她老爸是幫里的堂主,我老爸很想把我們兩人送作堆,可是後來……」他聳聳肩。

雖然是第六、七任,但她是破他處男身的人,在某個層面有著某種意義,所以他沒對她采取任何手段。

「第六、七任女友?」向晚晚輕皺眉心。果然是家學淵源……「後來怎樣?」

「後來分手了,她說她不要當寡婦。」

「寡婦?」

「對,我不行了,只要睜開眼楮,發現躺在身下的女人不是你,就會棄械投降。我想除了你,再沒有女人可以讓我重振男性雄風。」他嘻皮笑臉說。

「胡扯!那你又能拍床戲?」和一個男人談他的性事問題,她還真開放。

「就是這樣,我才不會和女明星擦槍走火啊。」

他把車子停在路邊,下車,走到另一邊打開車門,拉著她走到車頭前,雙雙坐在車蓋上,眺望遠方。

他喜歡與她並肩的感覺,喜歡她在身邊,喜歡她的手被握在他的掌心中間,這麼多的喜歡把那個復仇的爛借口推得老遠。

向晚晚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不過拿這種話去追求任何女孩子,所有女人都會被他勾動吧。

「我很想問你一件事。」深吸氣,方英雄凝視了她好半晌才問。

「什麼事?」

「當年,你為什麼失約?」

他偷偷告訴自己,如果她提出合理理由,他就放下記恨,從頭開始,讓當年的情愫重新落地生根、重新成長茁壯。

然而向晚晚卻垂下眉睫,久久不語。

「不想說嗎?」他的口氣雲淡風輕。

如果這個時候他抬頭,會發現他的眸子不純粹,他的態度不誠懇,而且一絲憤然在他臉龐閃過。可惜她沒抬頭,她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沒什麼好說的,我只是……忘記了,如此而已,那個時候我們忙著搬家。」

只是忘記?方英雄牙關緊咬。

她的忘記讓他在惡夢里輾轉反側,他替她想過千百個原因,找過千百個借口,原來,她什麼都用不上,只是簡單的「忘記」。

該死,她知不知道黑道中人最注重的就是承諾?就算失去生命也要完成每個親口許下的諾言!而她這樣輕忽,半點都不把他放在心里……

他放棄從頭開始的念頭,把那個和「復仇」有關的借口牢牢抓住。

他們就這樣並肩坐著,看著遠方夕陽。昨天的壞天氣已經不在,明天,天氣會晴朗嗎?

沒人知道。

但這次,他們沒有看見星星月亮,她不守諾,他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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