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縫間的幸福 第八章 作者 ︰ 千尋

存艾沒回信,兩個星期、兩個星期又過兩個星期,她已經比固定寄信的日期晚了將近一個月。

是他寫了什麼,惹她不高興?她不願意他去調查她的新男人?默恩不知道,他只能在這里跳腳,心急。

他給她發了七八封信,存艾沒有半點回音。

打開文件夾,他讀取自己寫給存艾的信。

Dear存艾︰

我不高興,因為你沒有回音,說,這次瘋到哪個國家?是那里風景太美,你流連忘返,還是你淋雨淋到生病?怎麼會忙到沒時間給我回信呢?我開始考慮,要不要把你賬戶里的金額縮水,讓你多留點時間給我寫信。

台灣進入秋季,秋老虎的威力很嚇人,讓我們這種非穿西裝上班不可的男人很辛苦。(看在我賺錢很辛苦的份上,拜托,給我一封信。)昨天打了個離婚官司,我替我的當事人省下三千萬贍養費。

他的前妻氣到一出法庭,就對我破口大罵,她罵人罵得非常溜,從頭到尾,我懷疑她有沒有呼吸過,這種人才不當律師實在可惜,不過,也因為她的態度,讓我深深同情我的當事人,這種婚姻,他居然還可以維持十五年,他的修養不是普通高強。

回到辦公室,我和陶律師在閑話八卦的時候,互問︰「是不是因為離婚這麼累人,所以年輕人不想結婚?」

他笑著回答我,「離婚哪里累,真要說累,累的是我們律師和他們口袋里的金錢。」

存艾,你想過這個問題嗎?如果不是為了廝守一生,為什麼人們要走入婚姻,如果是為了廝守一生才走入婚姻,為什麼又要輕易讓婚姻決裂?人人都說地球生病了,我要說,生病的是人心。物資豐富的二十一世紀,反而讓人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那個男人真是你想要的嗎?會不會在乎,卻發現他不如預期?

听哥一句話,別太早下決定,決定他是自己一輩子分不開的男性,從我這里偷走一點律師性格吧,觀察、分析,在感性之外,存上一點理性,分析出正確答案,再考慮自己的決定不會太莽撞。

如果你的分析能力不是太好,我很樂意幫會你,把那個男人的資料寄給我,由我來幫你做這件事情。

最後,給你機會,三天內寄信給我,如果真的忙到沒時間說廢話,打四個字——哥,我很好。寄給我、讓我安心。

哥默恩

他承認自己是小人,才告訴她要好好珍惜手邊的幸福,下一封信又否決那個幸福的真實性。

他嫉妒那個男人,相當嫉妒,他以為自己的度量大到可以微笑退出,沒想到,他一下子推翻自己的大度量。

他很糟糕,如果存艾真把資料交到了他手上,他想,他一定不會給對方及格分數。

前幾封信,他幾乎重復著同樣的內容,要存艾給他回信,要她多講講關于那個男人的事情,恐嚇她再不寫信,就縮減賬戶里的金額,頂多再勉強擠出一些事務所里的事來充數字。但明眼人一看,自然看得出來,他翻來覆去,強調的是同樣的東西。

後面兩封就簡單得多了,三行解決,他省去瑣碎廢話,直接告訴她,我給你幾天時間,幾天不寫信,我就殺到美國去。

他鄭重恐嚇了,但,她仍然沒回信。

于是,他開始安排工作,計劃排出空擋時間,跑一趟美國。

在訂機票之前,他要先打電話給儲阿姨,必須先搞清楚存艾到底在忙什麼事,如果她是忙著談戀愛……按數字鍵的右手停住。如果真是呢?他還要風風火火的趕去?

說不出口的疼痛在心上抽了抽,鞭笞了他的神經,不知道哪里吹來的風,讓他的冷透進骨頭里,他的眉心蹙起川形豎紋。嘴巴輕易出口的祝福,在沒人的地方突顯出沉重,他是心口不一的男人。

電話未掛回去,秘書撥了內線進來。「老板,有位唐先生找你……」她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唐先生說他是儲存艾小姐的哥哥。」

像觸電般,手上的話筒叩一聲掉落玻璃桌面,不明所以地,不安大量傾入。唐既理,他知道,他是給存艾送隻果的哥哥。

「請唐先生進來。」

默恩把電腦關上,端正坐姿。

門打開,唐既理筆直走到他面前,他起身,伸手交握。

「你好,我是唐既理,存艾的哥哥。」

「你好,我是呂默恩。」

客氣寒暄中,兩個男人互相打量對方,唐既理是個混血兒。長得相當好看,濃眉大眼,頂著一頭棕色微卷頭發,他屬于陽光男孩,存艾說過,他是會計師,優秀而有才華,會唱歌,會作詞作曲,在存艾失眠的夜晚,他會拿起吉他,在床邊為她唱歌。

所以,是他?他是存艾口里那個分離不開的男人。

如果是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他不該試著放手?

下意識,默恩的眉頭皺起。「請坐。」

「謝謝。」

唐既理把袋子往他桌上放,他認出來了,那是存艾的袋子,一個淺灰色的環保袋,她去參加活動送的,她很喜歡這個袋子,常常提著它四處走。

就這樣,他們誰都不說話,好像怕誰先開口,就輸掉這場競賽。

唐既理望著默恩。對方是個謹慎的男人,在十六個小時的飛行中,他模擬過許多種開場白,卻始終找不到一個不傷害對方的說法,存艾交給他的任務太困難,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之外。

「呂先生,你有話想問我嗎?」

「我應該問唐先生什麼事?」他是律師,未抓到對方的漏洞前,絕不亮出自己的底牌。

唉,和律師交手很累。「你後面寫給存艾的那七封信,我看過了。」

果然是他!存艾連信都給他看了,兩人的關系怎會是普通一般。苦澀一笑,默恩提醒自己別失態。

「我考慮過給你回信,但……我覺得,應該當面告訴你,會比較好。」

「好,請說。」

他的心在猛烈撞擊,付度中的事情將要從對方口里說出,他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態度面對,只能冷靜再冷靜。

「事實上,存艾後面那幾封信,都是我幫她回的,應該是從……她到瑞士玩那封吧,也許你已經注意到,存艾的筆跡不大一樣,我模仿得不是十分像。」

錯,他沒注意到,如果是模仿,那他做得太好了。

「為什麼是你回?」默恩神情冷肅,失望在眉間擴散。

「因為那個時候,存艾拿筆寫字已經有點困難了,她寫的字,大概有……」他舉起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圈出一個直徑一公分大的圓。「這麼大,所以她口述、我幫她寫。」

「說清楚,什麼叫做拿筆寫字有困難?」他隱約嗅出不對勁。

唐既理停了好半響,才再度開口說︰「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會讓你難以接受,很抱歉我們不告訴你真相,但這是存艾的心願,也請相信我,這兩年,我們全家都很難熬。」

默恩的呼吸急迫起來,好像有個天大的陰謀籠罩住他,他可以從對方的話語里面挑出一大堆問題,但他不說,生怕挑破,那個陰謀會壓得他無法逃避。

「那年,你在醫院踫見存艾,存艾告訴你,她的腦袋生病了。她沒騙你,那個病叫做小腦萎縮癥,存艾的外公、舅舅和大姨都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

這也是存艾的母親決定生下存艾的原因,她太孤獨了,她害怕病發的時候,一個人靜靜死去,這個病走到最後……很折磨人的,于是她生下存艾,兩人相依為命,日子久了,阿姨以為她們雙雙逃過這個病的詛咒,沒想到阿姨逃過,存艾並沒有。

存艾提過,如果那年你告訴她,留下吧,我們來當楊過和小龍女時,那她會不顧一切、自私留下,即使這將讓愛她的哥備受折磨,她都要睜著眼楮,陪你到最後一刻。但你沒有,你的信仰、你的道德將她推開了,她告訴我,你的天主不準她過度自私。」

「什麼叫做小腦萎縮癥?」他的手莫名其妙的發抖,抖得自己幾乎控制不住。

「那是種遺傳性疾病,由母體夾帶遺傳基因,這個病的一開始,患者會控制不好肢體,會摔倒。會沒辦法夾菜、寫字,慢慢地,沒辦法行動、說話,也沒辦法進食……直到沒辦法呼吸。那是種讓人絕望的病癥,它不會慢慢走向恢復痊愈,而是一步步邁向死亡,有人從病發到去世甚至拖上十幾、二十年的時間。」

所以存艾常常摔倒,不是高跟鞋惹的禍?所以他念叨她,「摔倒時要用手撐著地,怎麼可以讓下巴直接落地,萬一咬到舌頭怎麼辦?」時,不是她不要做,而是她無法做到?

「不對,她生病了,怎麼還能到世界各地去旅游?」默恩反駁。

「她騙你的,為了讓你安心,她讓阿姨每個月從你戶頭里另一部分現金,放到另一個戶頭里,假裝自己真的到了那些國家,事實上,她整天都待在房間里,看著旅游網站,看著窗外的天空,用想象力旅行。

「存艾告訴我,這個病只能控制她的身體,不能控制她的靈魂,她的靈魂去了法國、英國、日本、瑞士,她每走過一個國家,就迫不及待要和你分享。

她說我哥啊,除了賺錢,不懂得享受生命,你要幫我說說他,別讓他當一輩子的賺錢機器。」

「她騙我的?這家伙。」默恩拳頭緊握,她生病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以騙他!

「她騙你的事還有一件。」

「哪一件?」

「她告訴你,她有個生命共同體,再大的力量都無法將他們分開,他們注定要一起走到生命終點站的男朋友。」

「是假的。」這次,他連猜都不必猜。

唐既理看一眼他青筋盡冒的手臂,無奈道︰「對,是假的,那個男人叫做小腦萎縮癥,現在,你想不想把她抓起來,打一頓?」

「想。」下意識拿來桌歷,他要騰出夠多的時間去美國把她抓回來,他們已經浪費兩年多,他要把剩下的每一天當一年使。

「我做過這種事,她是個不服輸的丫頭,你知道她會摔跤嗎?」

「我知道。」他還以為那是高跟鞋造反,她把他騙慘了。

「醫生叮嚀了,不準穿高跟鞋,存艾還是每天把高跟鞋套在腳上,走路顫巍巍的,好像下一步就要摔倒。

爸念她沒效、阿姨罵她也沒用,沒人知道她在固執什麼?後來她又摔跤,下巴縫了八針,我氣到爆,一把將她抓到大腿上,狠狠打她一頓,她眼淚鼻涕齊流,告訴我,那些高跟鞋都是你買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穿多久……」

說著,兩個男人都鼻酸了,唐既理端起秘書送來的茶,喝一口,順帶吞下喉間酸楚,默恩也作出同樣的動作,他們都不是輕易示弱的人。

「我也給她買過很多平底鞋。」他買了滿滿的七大箱吶。

「對,後來,她沒辦法下床,但她每天都要穿新衣新鞋,還要帶你給她買的項鏈手鏈,只要一有機會,就央求阿姨幫她化妝,看護很受不了,哪有病人天天盛裝打扮?她說,如果哥在啊,他還會給我梳頭發、搽指甲油。我徹底敗給她了。」

點頭,默恩說︰「我會。」

他要去把存艾接回來,天天把她打扮成公主,喂她吃魚子醬、喝香檳,把她當成女王來服侍。

唐既理續道︰「她是我見過最堅強的病人,她每天都很開心,即使被病魔折騰得很累,她還是笑眯眯的,我知道她不願意別人替她擔心,但我觀察過好幾次,即使沒人在的時候,她還是隨時隨地保持笑容,連看護小姐都說,她是她見過,最樂觀的病人。我問存艾,為什麼病了還這麼高興,她回答,我快樂了,哥才會快樂。」

「呂默恩,即使生病,存艾還是把你的快樂擺在第一位,所以請你不管踫到再糟糕的事都別忘,為存艾保持快樂。」

這次,喝水也掩飾不了他的心酸,仰頭,唐既理把淚水吞回肚子里面。

而默恩紅了眼眶,點頭、再點頭,他拼命點頭。會的,如果他的快樂是存艾最在乎的事,他會為她辦到。

「這個袋子里面有存款簿,那是你給她的錢,她希望如果有機會,你利用這筆錢代她、用雙眼看遍全世界,里面還有她的心情手記,很多本,後來她寫的」大楷「也在里面。

另外,我燒了幾片光碟,都是她的照片,還有她想對你說的話。她說只要有人可以帶給你幸福,她願意把嫉妒拔除,真心誠意祝福。」

「我知道。你會在台灣停留多久?」

「你是我來台灣的唯一目的,對你說完這些,我馬上回去。」

「等我兩天,我把事務所的事安排一下,跟你一道走,我去把存艾接回來。」

像停電般,唐既理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是他說得不夠清楚嗎?

「怎麼了?存艾不想我去嗎?」

唐既理搖頭,緩慢地回道︰「對不起,存艾她已經走了,在上個月中,辦完喪禮後,我才走這一趟。」

存艾死了!

驚雷轟下,他像塊被燒焦的木頭,麻木的神經道不出疼痛,是誰在他的胸口炸出一個大洞?絲絲縷縷的悲哀像蔓生滕,密密麻麻地糾纏住他,他無法喘息,他的心像干涸的旱地,一道道裂縫延伸、無止盡。

「你不要這樣,她走得很安詳,就像平時睡著了一樣,我們照著她的意願,讓她穿上郝思嘉那套綠色絲絨禮服,挑了雙她最愛的高跟鞋,我們讓小艾艾躺在她身邊,把她最愛的水晶項鏈掛在脖子上,存艾是個好女孩,她是受上帝眷顧的,她發病得很快,沒有被病魔折騰太久,你該為她感到欣慰。」唐既理匆忙道。

誰會因為死亡的提早到來而感到欣慰?所以那個病,真的很辛苦對不?他是男人,從有記憶開始,就不曾掉過一滴淚水,但他哭了,因為一個女孩,一個總是纏著他,用軟軟的聲音、一聲聲喚他哥的女孩,與他,天人永隔……

他沒有啜泣,只是淚水永不止息,它一串串滑過臉頰,落進他昂貴的西裝里,暈出一大片黑影,那黑影攫住他的胸膛、他的心口,攫住他存活下去的力氣。

失去存艾,他哪還找得到快樂的力量?

唐既理嘆息,繞過桌子,大大的手掌落在默恩的肩上。

「我多留幾天吧,陪你大醉幾場。」

哥,我嚇到了,醫生說病分兩種,一種是走向康復,一種是走向死亡,我是後面那種。

好倒楣哦,怎麼會是我啊,我明明就是樂觀進取的好女生,為什麼讓我生了一種絕望的病癥?我想靠在你懷里大哭特哭,想問你,為什麼所有的壞事親全落在我頭上?難道真的有前世今生,而我上輩子殺人搶劫、壞事做絕?

哥,醫生要我做復健,好好笑哦,又不會好的病,做什麼復健啊?但我乖乖合作,因為這樣,媽臉上才不會出現淚痕,扶著欄桿一步步學走路,我覺得自己好愚蠢。二十幾歲的大女生了,居然還在學走,甚至牙牙學語。

不是夸張,真的是牙牙學語,最近,我連嘴巴的肌肉都控制不了,講話也越來越不清楚,想當初,我還參加過演講比賽的說。我告訴Uncle這件事,他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有本事就天天對我演講。」我明白,他怕我自卑,再也不肯開口說話。

哥,我爛斃了,你告訴我,和周璃葳聯手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我該替你高興的,可我講過一百次,祝你和他幸福,我的心還是嫉妒得要死。我很爛,哥,我試著喜歡周璃葳,直到和你一樣喜歡,你們一定要繼續合作、繼續成就,繼續……

哥,我昨天發高燒,以為再也醒不來,生這個病的人,很多是死于呼吸衰弱,我不知道自己會死于什麼?在燒得頭暈目眩時,我腦袋里竟然清清楚楚地出現一樣東西,是你手里、那盆冰冰涼涼的龍眼冰。

好想念哦……好想念那年夏天的滋味。是誰規定的啊,規定過去的歲月不能重新回來?

哥,我討厭我的手,字越寫越丑,我腦袋里要說的話很多,可是寫出來的字很慢,我的手跟不上我的心,我愛你很多,可是能為你做的很少,怎麼辦呢?

哥生日到了,我想給你做卡片,可我連剪刀都拿不好,我想幫哥編織一條暖暖的圍巾,可是棒針不肯幫我的忙,一個人如果不能為愛情做些什麼,那愛情會不會對她感到厭棄?

哥,我哭得好慘,小艾艾的眼楮掉了,看不見的悲哀我非常明白,因為看不見哥,讓我度日如年,看不見希望,讓我生命晦澀,小艾艾,你的眼楮到底在哪里啊?

哥,我知道我會死于什麼了,我會死于思念。我想哥的眼、哥的眉、哥的鼻子、哥的嘴,我還想哥的擁抱和親吻……網站上說,這種病會讓全身漸漸不歸我管理,只有不受控制的五髒會自己運作的很好,如果我一直想哥、一直想哥,會不會想到最後,心髒也向我投降?

哥,我的靈魂一點一點被軀體禁錮,好疲憊,不明白為什麼不要死得快一點?

我想開快車撞電線桿,想從樓上往下跳,想要一顆炸彈綁在我身上……可惜,我連拿刀子劃不動脈都辦不到。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想像,想我的靈魂像破繭而出的蝴蝶,翩翩飛舞在廣大的天空,可惜我的繭太厚,讓我的靈魂在厚繭里窒息。

哥,記不記得媽要嫁給Uncle的時候,你教過我,真正的愛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在乎對方的感受,真正的愛,是對方幸福、你就會快樂,否則那不叫愛,只是佔有。

我記住了,所以我在乎你、心疼你,不要生病的存艾欺負你的心,我寧可你誤以為我正在翱翔天際,也不要你看見我殘破的軀體。知道事實後,你不要生我的氣哦,好不好?

哥,我好喜歡既理哥哥為我寫的歌,有空,你讓他唱給你听好不好?他的歌聲很棒,只差沒去參加「星光大道」,你會喜歡他,就像我喜歡他那樣。

說是心情手記,倒不如說是存艾對他的叨叨絮絮,這些冊子是他,而她一有力氣就對他說話。

默恩理解了唐既理嘴里的「大楷」,因為到後來,存艾的字真的大到離譜,就像小學生練字,而後面,多是用電腦打的。

唐既理說,她打一個字需要兩、三分鐘,那個賣力伸展脖子的舉動,看得人好傷心;他說,到後來,打字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誰都不忍心阻止;他說,最後那幾天,她連動都不能動,看著他的眼楮,干淨得像個初生嬰兒。

在那個時候,只要是對她有一點點疼愛的人,都會希望成全她早點離開,所以他們選擇放棄插管急救,在她停止呼吸那刻他們仿佛看見一只蝴蝶破繭,翩然離去。

唐既理說,如果你真的愛她,就該為她感到高興。

誰能為死亡高興?辦不到。

看著每張照片里,她可人的甜美笑容,他哭泣;看著她對他比YA,笑著說︰「哥,要快樂呦!」他淚流滿面;看著她費盡心力寫下的碩大字體,他痛苦失聲;他是個很MAN的男人,但存艾把他的形象破壞殆盡。

唐既理留下來,陪了他兩個星期,他們每天每夜都在談論存艾,他們喝酒,在昏醉間回想存艾的點點滴滴。

存艾是他們共同的妹妹,但他們都不希望存艾當自己的妹妹。

默恩指著屋後的龍眼樹,對唐既理說︰「這是存艾最喜歡的零食,它們把存艾的皮膚養得很漂亮。」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對唐既理說︰「我的膝蓋是存艾最好的按摩椅。」他舉起自己的手臂說︰「存艾最喜歡靠在我的臂彎,這里是她最安全的欄桿。」他把存艾的小被子蓋在身上,說︰「這條彼得兔毯子是我給她十二歲生日禮物,她看電視的時候都要蓋在腳上。」

于是,唐既理終于明白,為什麼看電視時,存艾總說冷,那是因為她把她的彼得兔留在台灣;他明白為什麼親人都在身邊,她仍然老是覺得失去依靠,那是因為她的「欄桿」不在;他懂了,愛情是雙方面的事情,不單是存艾深愛默恩,默恩也用同樣的心情眷戀著存艾。

唐既理仰頭,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啤酒,對他說︰「我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妹妹,如果她不是愛你太深,我會趁這幾年把她,呂默恩,你是我的頭號情敵。」

默恩用自己的酒瓶踫撞他的,回道︰「你把不上她的。」

「為什麼?」

「她從四歲那年起,就會因為我不再出現而思念。」

「四歲?那麼小的女孩,你都下得了手。」

「沒辦法,我天生有魅力。」

默恩笑了,帥氣的笑臉怔住了唐既理的眼,于是他又懂了,為什麼存艾會說︰「我最愛逗哥笑,他一笑啊,哼哼,沉魚落雁算什麼。」

喝干了瓶子里的酒,默恩問︰「可不可唱唱你為存艾寫的那首歌?」

他聳肩道︰「有什麼不可以?這首歌叫做‘天堂寶貝’。」

你像一朵粉紅玫瑰在潔白的床間漸漸枯萎

你努力張揚著笑臉說干燥玫瑰也有余韻香味

你安詳甜美的睡顏蒼白染上曾經鮮紅的嘴唇

我背過身悄悄垂淚你說有機會想再任性一回

我的心肝寶貝你要慢慢慢慢地飛飛到那個我不認識的世界

听說那里有喝不完的甘冽泉水有無數的歡樂笑靨

我的心肝寶貝不要害怕消失不見你已在我心里寫下繾綣詩篇

听說只要愛你的心情永不改變愛情會在天堂永恆

唐既理有很棒的歌聲,唱歌的神情專注而深情,但听完歌曲,默恩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惡狠狠地問︰「說清楚,存艾和誰的愛情會在天堂里永恆?」

他的惡狠狠惹出唐既理的大笑聲。

之後,他們一起看存艾錄下的DVD,存艾要說清楚每一個字,都得張大嘴巴,一個字一個字緩慢發音,那樣的辛苦讓默恩淚流不停。

她費力地說︰「哥,要快樂哦,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下輩子,可不可以別逼我叫你哥哥,我想當你的愛人,你的妻子……我把糖果,龍眼通通留給你,你要記得吃糖,別吃苦,讓自己難受……」

她說得那麼辛苦,卻讓笑容在臉上張揚。

唐既理說︰「對我們而言,維持住一個笑臉很容易,但對存艾而言,那是重大的考驗。」

這樣艱辛錄制的DVD讓默恩看一遍、痛一遍。

兩個星期之後,他不是送走唐既理,而是和他一起回去,因為他說︰「存艾希望她的墳邊種滿玫瑰花,可是,又不許我們種。」

「為什麼?」

「她說,玫瑰花代表愛情,而她只想要一個人的愛情。」說完,唐既理帶著深意望住他。

這些話,促成了默恩的美國行。

他和唐既理成了好朋友,可以一起談論存艾的好朋友。

默恩到了美國,看過儲存艾的墓園和舊房間,他親手為她種下代表愛情的紅玫瑰,他陪著她說話,一天說過一天,子孫滿足了,才離開。離開時,帶走了她床頭的小恩恩和小艾艾。

回台灣那天,唐既理沒有對他說再見,但對他說了另一句話,他說︰「如果你不允許自己快樂,便是對不起存艾。」

這句話,他記下。

******

桃園機場里,人來人往,默恩帶著一只簡單的行李箱,和周璃葳說話。

「什麼時候回來?」她對著他嘆氣。

任性的家伙,好不容易事務所有今天的名聲,他居然不負責任地說走就走。

默恩搖頭。他並沒有她所想的那麼不負責任,這半年,他找到當年最優秀的學長和同學來坐鎮,他把事務所的股份分了出去,有他們撐著,他可以玩得安安心心。

「不知道。」

也許要一年,兩年,他已經不再做計劃了。

目前,尚未存夠計劃中的一億九千三百二十萬,但他決定去環游世界。

打開萬用筆記,他從里面拿出一張黃色紙條,再看一眼。

我希望可以跟哥一起環游世界。

這張紙條已經有很久的歷史,是存艾的心願,今天,他終于可以帶著她一起踏上旅程。

下意識地,他握握頸間的鏈墜,那是一個銀制的小盒子,盒子里面的照片有個笑意盎然的女孩,她笑得無憂,笑開所有人心中的陰霾,為了她,他學會快樂。

「你就不能先玩幾個國家,然後每年按照計劃做短暫休假,再出國玩嗎?」那時,她可以陪他一起,並且兩個人都不必特意放下工作。

「不,我答應存艾了。」選擇今天出國,是因為今天是存艾的生日,他曾經說過,要把環游世界的願望當成她的生日禮物。

听到「存艾」二字,周璃葳眼神黯然。始終離不開是嗎?她不知道該為他的痴情感到佩服,還是替自己感覺悲哀……

「存艾離開了,而你還活著,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日子長得很,你得放下,重新尋找幸福啊。」

「謝謝你,我已經夠幸福了。」這段時間,他反復看著存艾為他留下來的東西,他不再傷心落淚,而是慢慢地品嘗著她要他快樂的心願,發誓,他會為她,快樂活著。

「哪有?你根本是在逃避,你以為遠遠地離開台灣,就能夠離開屬于你們的記憶!」

默恩緩緩望著她。璃葳畢竟不懂他,再好的朋友,再親密的搭檔,也無法理解對方心底的深刻,唉,他不會對朋友要求這麼多。

「璃葳,學長對你很感興趣,如果你感覺還不錯的話,也許兩個人可以交往試試看。」

學長名叫陳衛承,是他新邀入股的股東之一,有他和瑪葳以及另外兩個同學,他相信,他們四個人可以讓事務所的名聲更上一層。

「這就是我們的問題所在,我對你感興趣,你卻對我不在意,同樣的,他對我感興趣,我卻非常沒興趣。呂默恩,我已經等你很多年了,這次,我還是說同樣的話,我會等你。」她的口氣篤定。

他失笑。「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

「所有的夫妻都是從朋友變成的。」

「我已經有妻子了。」

「她是你妹,要我為你解釋法律條文嗎?」

「在我心中,她是妻子,好了,你回去吧,我要出關了。」

「手機隨時開著,如果我們有事情要聯絡——」

「知道。」

默恩截下她的話。同樣的話,他已經听過無數遍,但不管听再多次,她都留不住他。

轉身,他出關,手機傳來一封簡訊,他打開,心猛地觸動。

哥,你快樂嗎,我很快樂。

我現在在天堂。初來乍到,還無法形容這里有哪些美麗風景,不過,這里的天空肯定藍得看不見半點煙雲,這里的泉水肯定甘甜醇美,約定五十年吧,等五十年過去,你來這里和我相聚時,我就當導游,帶你四處游歷。

哥,有的人,人生很長,有的人,人生很短,但不管長或短,只要在死亡那刻,有人想著你,戀著你,人生便算值得了。哥,我的人生很值得,因為有你,有我最愛最愛的哥……

有一天,天愛上了海,可是空氣阻隔了他們,讓他們無法相愛,天哭了,淚水落在海里,即便不能相愛,天也要把靈魂托給大海。

哥,你當了我一輩子的守護天使,現在輪到我來守護你,要幸福哦!

妹存艾

他笑開了,這丫頭還可以給他多少驚喜?

默恩回撥,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女性。「你好,我是呂默恩。」

「你好,我是存艾小姐的看護,她希望我在她生日這天,發簡訊給呂先生。」

「我猜到了。」

「那你也猜到存艾小姐入睡前,一定要說一聲,哥,晚安嗎?」

「是,我猜到了。」所以入睡前,他也會說一句「存艾,晚安」。

「那你知道,她心里想的都是你,每分鐘,每秒鐘,為你開心,為你哭泣?」

他無語,但,不難猜得到,因很多年前起,他就是她生命里的重心。

「呂先生,你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她更愛你的女生。」

「我知道。」

「你愛她嗎?」

「愛,非常愛。」他不在乎對陌生女子坦誠自己的愛戀。

「那麼,從今天起,請你加倍愛惜自己,讓自己開心暢意。」

「這話,是存艾要你告訴我的?」默恩失笑,存艾打算透過所有的人,所有的嘴巴,一次次嘮叨,逼他愛惜自己?

「對,她算準呂先生接到簡訊後,會回撥。」

「謝謝你,我會照她的要求去做。再見。」

「再見。」

默恩掛掉電話,登機的廣播聲響起,他握緊胸口的鏈墜,問︰「存艾,準備好了嗎?我們要出發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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