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時分,恆月帶著佷女到住家附近的公園玩耍,自己也出門透透氣,暫時從淤塞不順的思緒中怞離。
公園中綠意盎然,還有許多專門為孩子們設置的安全游樂設施,許多沒心力帶孩子出遠門的家長,都會往這里集中。
因為孩子們最後總是會玩在一起,以致于家長也互相熟稔起來,常聚在一塊閑話家常,久而久之,這樣的媽媽團體也凝聚成一股無形力量。
媽媽團體多次主動找恆月攀談,起初她也禮貌應對,但當她們試著拉攏她,並且問得更多更深入時,她便赫然關上心門,拒絕滿足婆婆媽媽們的好奇心,並且換上一貫冷冷的態度,讓她們知難而退。
在外人眼中,她大概像個帶著女兒的未婚媽媽,有好幾個關于她的流言在她們之間流傳。
她是誰?來自何方?靠什麼過活?有著什麼樣的過去?都是她們發揮想象力的極佳題材。
光想著她們討論時口沫橫飛、煞有其事的八卦嘴臉,恆月就覺得好笑。
就讓她們繼續猜測吧!畢竟這是她們少數的樂趣,她不會生氣,因為她們所猜想的情節,永遠不會成真。
讓佷女坐上秋千,恆月則在就近的長椅上坐下,拿出詩集閱讀,偶爾她會抬頭看看佷女的情況,確認佷女的行蹤。
忽然間,她的眼角余光瞥見左邊大樹底下,一抹似曾相識的身影,而對方似乎也正在看她。
恆月沒再多看對方,垂下眼簾看書,不打算理睬。
等她再度關切佷女的動向,猛然驚覺心桐已不在秋千上,也沒有跟其它孩子一起溜滑梯……
恆月心一緊,連忙站起來尋找。
最後,她在大樹下發現佷女正和她剛才留意到的男人說話,還笑得好開心。
恆月忙不迭小跑步過去,一把就將佷女拉進懷里,然後往後退了幾步,與男人保持安全距離。
「我沒有其它惡意。」男人見狀,開口解釋。「她突然跑過來叫我,我也很意外。」解忍俯身,和小女孩平視,對她微笑。
心桐也不吝嗇的露出好甜好甜的笑顏,孩子總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表達情感,不懂得拐彎抹角。
「以後不準一聲不響跑開,再這樣,姑姑會打人的,知道嗎?!」恆月板起臉訓斥。
她鮮少用如此冷硬的口氣對佷女說話,但為了讓心桐曉得事情的嚴重性,她不得不凶一點,讓佷女明白事情對錯。
「桐桐以後不會了……」小女孩癟著小嘴,眼眶含淚,震懾于姑姑的怒氣。
「也不可以跟不認識的人講話。」恆月又追加一句。「听見了沒?」
「听見了……」心桐乖巧的點頭。
「如果妳對我有意見,直接針對我就好,沒必要責罵孩子。」解忍挺直偉岸的身軀,對著身高只及他胸口的女人說道,輕緩的口吻帶點指責的意味。
恆月覷他一眼,表情不冷不熱。「我在教導她,不是責罵。」他護著孩子的行為,讓她的戒心稍微減低。
「抱歉,我沒有要和妳爭吵的意思。」解忍轉換態度,跟她鬧僵,對他的計劃沒有好處。
只是,她難馴的個性,將是他必須克服的難題。
恆月接受他的道歉,老實說,她也不是真的對他有偏見,只不過她有看管、教育佷女的責任,讓孩子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上次謝謝你的幫忙,那時當孩子的情況穩定下來後我曾試著找你,不過你好像離開了。」她主動提及幾天前的事。
「人跟人之間互相幫助是應該的。」解忍定定的看著她,客套的言詞之中,意有所指。
恆月了解他的意思,卻佯裝沒听出弦外之音。
這個自稱失憶的男人,從十幾公里遠的海邊來到公園,她就當他身上的錢只夠搭車,而不夠吃一頓飯,這樣也合乎邏輯。
然而,全台灣那麼多公園他不去,偏偏在她常來的社區公園現身,這樣就很不尋常了!
在海邊相遇可以說是湊巧,但在這小社區的小公園「重逢」,實在只能以「離奇」來形容。
他真的失憶了嗎?她微瞇起眼,毫不避諱的打量過他一回——
他穿著和當天一樣的衣褲,下巴也布滿短短的胡渣,模樣狼狽憔悴,看起來確實一副無家可歸,或者說有家歸不得的狀態。
恆月斂眸,消化腦中一大串的訊息,思索著最合理、也最能接受的理由——和他相遇純屬巧合,不具絲毫意義。
雖然如此戲劇化的發展,實在太詭異,讓她總覺得不太對勁。
解忍任憑她用研究的目光審視,神態坦蕩,臨危不亂。「有什麼問題嗎?妳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你有什麼目的?」恆月單刀直入的問,雙眸冷然。
「嗯?」解忍故意愣住,沒有急于否認她尖銳的質問。
恆月睨住他,眼神犀利不含糊。
該贊賞她有一般女人缺乏的危機意識,或是說她有點神經質?解忍回望她,苦笑以對。「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你承認你有企圖?」恆月瞪大眼楮,大感意外。這年頭連心懷不軌都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她一陣心寒。
解忍抓抓頭,尷尬地笑了笑。「不能說完全沒有……」他欲言又止,突然沉下眼望進她清冷的眸。
他的眼神頗具侵略性,恆月的心口不由得猛地一縮,氣勢立刻矮了半截,一言不發的牽著佷女轉身離開。
「妳不要誤會!」解忍邁開長腿,一下子就趕上她,當著她的面,假裝硬著頭皮,勉強自己開口往下說︰「我只是……如果可以的話,能請我吃頓飯嗎?當作上一次我幫妳的謝禮。」
恆月頭也不抬,帶著佷女加快腳步越過他,這就是她的答復。
「拜托妳。」解忍上前拉住她,低聲下氣的懇求。「我已經好幾天沒能好好吃一餐了。」他的語氣透露出強烈的期望。
為了演好這一幕,數日來,他每餐都刻意吃得很少,只為好好體會饑餓狀態,光用揣摩想象畢竟會有落差。
所以「好好吃個飽」的確是他目前的心聲與渴望。
恆月甩開他的大掌,決定漠視,不想招惹麻煩的心意未變,雖然她確實還欠他一份人情,也想過要還,但直接被追討的感覺差勁透頂,于是激起她的劣根性,讓她想賴帳。
解忍亦步亦趨,暫時把尊嚴收起來,賴住她。
人總是必須先求得最基本的溫飽,所以他現在不能因為面子而拉不段——他時時刻刻自我提醒。
男人無故的糾纏,使得恆月成為婆婆媽媽們矚目的焦點,她的「傳說」看來又要多添一筆。
「夏小姐,妳不能忘恩負義。」解忍又擋住她的去路,把話說重。
恆月擰起秀眉,心頭像被針刺了一下。「對,我就是這種人。」她賞他一記冷眼,無關痛癢的承認。
「夏小姐!」解忍攔住她,不肯就此放棄,急切彰顯他的迫切與不堪。
恆月頓住步伐,撇唇訕笑。「不管你想從我身上騙財還是騙色,你的伎倆都不具說服力,勸你還是早點轉移目標比較好。」她依舊揚起嘴角。「如果你想騙財,旁邊那些媽媽們應該都有一筆私房錢;如果你想騙色,可以去東區或西門町向年輕美眉或辣妹搭訕,環肥燕瘦任君挑選,我說實話,以你的外表絕對不是問題。」
解忍沉默以對。
恆月擺擺手,笑容已不復見。「就是這樣,希望我們不會再見。」然後她改變行走方向,免得他白目跟上,被他得知住處。
解忍望著她縴細的背影,這一回,他佇立在原地,未再跟進。
他狹長好看的眼楮微微瞇起,迸射出一抹精光,饒富興味的勾起嘴角,覺得游戲變得有趣極了。
她不僅想象力豐富,而且說話直來直往,不吃傳統的人情世故這套。
我們會再見的,夏恆月,絕對。解忍篤定的想著。
這場游戲暫告一個段落,他決定找家餐廳犒賞自己的胃。
在天色完全暗下以前,他撤出社區公園,卸無分文的失憶男角色,重新做回真正的自己。
傍晚六點多,恆月從肉麻兮兮的情節與對話中解月兌,把文件mail出去後,再跟電視劇制作人通過電話,她終于獲得喘息的空間。
目前偶像劇當道,相對的對劇本需求量也大增,一年前,她因為肩負照顧佷女的責任,辭去了原本在大型書店當店員的工作,接了一些可以在家里完成的工作。
當初,她曾寫過****寫實劇的劇本,意外換來不錯的收視率,奠定了她寫劇本的基礎。
後來,她開始寫偶像劇劇本,因為稿酬比較優渥,雖然她老是埋在惡心夸張的台詞中,搞得自己雞皮疙瘩掉滿地,還是硬著頭皮寫下去,最好劇情能灑狗血到她口吐白沫、兩眼發直,那麼這劇本也就算成功了一半。
另一半成功的關鍵,就看偶像演員的人氣與魅力了,至于演技反倒是其次……
這個****就是如此奇怪,最重要的已不再被重視。
恆月蓋上筆記型計算機,起身為自己斟一杯冰紅茶,走到窗前才發現又是夕陽西墜的時分。
她大口喝光紅茶,想著晚餐該吃什麼,一邊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檢視食材。
「咦?好像少了東西……」她試著回想,少的是冷凍Pizza。
恆月皺起眉,感到不解。
也許是哪天吃掉,她忘記了吧?!
只不過是冷凍Pizza,她很快地釋懷。
關上冰箱,恆月踱到客廳,想問問佷女的意見,她再著手準備餐點。
然而客廳空無一人,只有翻了一半的童話故事書散落在沙發上。「桐桐?」她的神色緊張起來。
她找遍屋內每個角落,就是沒看見佷女。「天哪!怎麼會這樣……」恆月抱著頭,茫無頭緒。
不在家里,難道自己跑出去了?思及此,她迅速抄起鑰匙,飛奔出門。
過去佷女從來沒有擅自出門的前例,這令恆月更加慌張無措,她光顧著工作,徹底冷落了孩子。
她來到公園,直朝秋千的位置而去,那是佷女最喜歡的游戲設施。
恆月沒在秋千上找到人,卻在不遠的大樹下覓得找尋目標,但她的開心維持不到幾秒鐘,又被擊沉。
她滿懷怒氣的沖過去,一把從男子懷中搶過佷女,眸光凌厲似箭,恨不得貫穿他的心髒。
解忍慢慢站起來,迎視她的目光。「夏小姐,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
恆月面無表情的掃他一眼,赫然看見他手中剩余的Pizza,大感訝異。「你手里的Pizza是怎麼來的?!」
「這個嗎?」解忍把最後一片Pizza拿起來,面帶微笑回答。「我的小女朋友送來給我的。」
「小女朋友?」恆月先是一怔,隨後會意過來。「你是指桐桐?」她的美眸中燃起火苗。
解忍點頭,反過來疑惑的問︰「難道不是妳讓她拿過來的?」
恆月啞口無言。
也就是說,她的佷女在她趕稿趕得昏天暗地時,自行躁作微波爐把冷凍Pizza加熱,並且悄悄拿到公園來給只見過兩次面的叔叔。
這中間不算短時間,她竟渾然不覺。萬一過程中出了一丁點差錯……她的背脊竄起一陣寒意,不敢再往下細想。
解忍察覺她臉色欠佳,追問了句︰「這不是妳的主意?」
他還以為她是嘴硬心軟的那種人,不好意思自己出面,所以躲在遠處,交代小女孩把東西送過來,看來真相不是這麼回事。
她根本對他「堪憐」的處境無動于衷,幾歲大的孩子都比她有同情心。
恆月沒心思搭理他,她蹲,垮下臉,沉聲斥責佷女。「妳怎麼可以不說一聲就自己跑出來?昨天才告訴過妳不準亂跑,妳忘記了嗎?」她情緒激動,又氣惱又自責。
心桐低著小臉,囁嚅道︰「叔叔餓餓,好可憐。」
孩子的單純善良,狠狠鞭笞恆月的心,讓她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無情與淡漠。
解忍沒有乘機說風涼話譏諷她,數落她沒有伸出援手的作法。
找不到孩子的惶恐焦慮在她臉上展露無遺,讓他不忍心落井下石。
她之所以冷淡,是因為他們沒有交情可言,她自然也不會花費任何心思在他身上,不過,一旦和她培養出感情,他認為她會全心全意付出,不會坐視不管。
為了印證他的推測,他更要成功的接近她,跟她朝夕相處三個月,並且掠奪她的心。
「桐桐,謝謝妳,妳對叔叔這麼好,叔叔很高興,不過妳一個人跑出來,要是壞人看妳這麼可愛漂亮,就把妳抓走,沒有妳這個小女朋友,叔叔會很難過的。」解忍走到夏恆月的身畔,同樣蹲低身子,溫柔的告知小女孩她做的事是不對的。
「嗯……」心桐點動小頭顱。「可是姑姑打計算機好忙,桐桐不想吵她。」她柔細的嗓音充滿體諒。
恆月的胸口被強烈的苦澀襲擊,眼眶泛起酸楚,恨自己給不起孩子好的生活環境與優渥的物質。
「姑姑要工作賺錢,妳才不會像叔叔一樣沒東西吃、餓肚子。」解忍撫模她粉女敕的小臉蛋,耐心十足。
心桐頷首,似是贊同。
恆月斜睨著他,若有所思。
「快跟姑姑道歉,她這麼愛妳、關心妳,一定舍不得處罰妳的。」他示意道。
「姑姑……對不起……心桐不乖。」心桐也很勇于認錯,不像一般孩子耍賴裝無辜。
恆月收回視線,重新把目光焦點拉回佷女身上。「我可沒說要原諒妳。」她僵著臉,ㄍㄧㄥ住該有的威嚴。
「妳的心腸還真不是普通的硬。」解忍睇住她,語氣輕松,俊臉上沒有笑意。
恆月知道他在取笑她,也不否認不辯解。「回家吧!」她牽起佷女,站起來。
不過,心桐卻定住不動。
「怎麼了?」恆月疑惑。
她抬頭看向喜歡的叔叔,又看看最心愛的姑姑,雖不敢把想法說出來,但她的舉動已經說明一切。
恆月無聲嘆息。「就請你吃一頓飯,走吧。」她淡然的眼神掠過男人一眼,像在對空氣說話似的。
她的妥協不是心軟,而是不希望同樣的情形重復發生。
她很了解自己的佷女,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卻已經很有主見,很固執。
心桐這個性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到底像誰呢?
「叔叔可以一起回家嗎?」心桐毫不含糊的問清楚姑姑的意思。
「吃完飯就要馬上走人。」恆月沉著嬌顏,悶聲地說。
「夏小姐,我收回剛剛說過的話,妳還不至于鐵石心腸。」解忍損她,試探她的脾氣底線。
恆月終于正視他。「無所謂,我不介意,厚臉皮先生。」她也小小的反擊。
解忍笑了笑,眸中閃過欣賞,依舊喜歡她有點不按牌理出牌的反應。
心桐伸出另一只手,主動牽起他小麥色的大掌,笑得好甜好甜。
她天真無邪的笑顏,激起他結婚成家的念頭。
這一場和好友約定打賭的游戲結束後,他或許該收起玩心,認真考慮一下終身大事。
走了一段路,解忍發現這並非往夏家住宅的方向。「夏小姐,請問現在要去什麼地方?」
「吃飯。」恆月答得簡單扼要,沒有廢話。
「回妳家?」
「快炒一百。」再貴她請不起,就算請得起她也不想花那麼多錢,她又不是作慈善事業的。
解忍一開始沒听懂,專攻高級餐廳料理的他,真的沒去過廉價的快炒店。「不必特地破費上館子,就算夏小姐請我吃的是一碗泡面,我也很感激。」
恆月沉默的走著。
「夏小姐……」
「我怎麼可能讓你知道我住哪里?萬一你每天都來『光顧』怎麼辦?」恆月冷靜的說。
解忍但笑不語,沒有過于堅持。
最後,他們來到一家不怎麼起眼的快炒小店,才入夜,已經高朋滿座,空氣中彌漫著油煙味及食物的香氣,人聲鼎沸、熱鬧喧騰。
第一次涉足這種場合,解忍忍不住皺起眉,一時間不能接受嗆鼻的氣味。
老板娘挪出幾個位子招呼他們入座。
解忍再度被油膩膩的桌椅嚇了一跳,遲疑片刻,還是克服心理障礙坐了下來。
現在的他沒有選擇的余地,不能保留本身的原則與習慣,必須全部歸零。
恆月熟門熟路的點了一盤炒飯,和幾樣配菜,外加一杯生啤酒。
生啤酒一下子就送上來,她舉杯飲了一大口,冰涼液體滑入胃里,頓時心涼脾透開,暑氣全消,接著,她以食指揩去嘴角殘留的泡沫,不禁露出滿足的微笑。
解忍目睹她一連串灑月兌率性的動作,更令他訝異的,是她抹唇的姿態,竟透著無邪氣的性感,十足誘惑。
這女人太有意思了。游戲才剛開始,他已經期待往後的發展。
既然標榜快炒,自然也不會讓客人等待太久,幾分鐘的光景,熱呼呼的飯菜便一一端上桌。
恆月細心的為佷女弄好飯菜,叮囑她細嚼慢咽,儼然像個溺愛孩子的慈母。
解忍被她前後態度的落差吸引,凝視她的眼光深沉起來。
看來,想摘下這顆陰晴圓缺的「月」,勢必得花費一番心血了。
特別的女人,才能讓男人瘋狂,或者抓狂。
顯然,她讓她的前任男人抓狂。
但卻可能會讓他為她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