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荊 第二章 作者 ︰ 亦舒

一路上子盈悠閑地看風景,塞車,她也不介意。呵,這都會從來不缺乏的是人潮,人擠人,人疊人,人踩人,一遇紅燈,斑馬線上擠滿了蒼白疲倦的人,低頭疾走,潮水般涌來又涌去。

換了旗幟,照樣熱鬧。

子盈說︰「請扭開收音機,我想听那種公眾打電話到電台罵人的節目。」

立刻有憤怒的聲音傳出來︰「紫荊花多難看,漫山遍野,賤過爛泥,是一種野花,又不香,為什麼要選這種花當市花?」

子盈心想,人人有發表意見的自由,多好。

又有人打電話進去辯駁︰「長山坡上才好呢,象征港人生命力強勁。我們不是溫室小花,你可知紫荊花葉又稱聰明葉,我少年時將它夾在書本中當書簽,希祈變得聰明。」

主持人說︰「今日要找一株紫荊樹,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像影樹的紅花一般,都在城市消失了。」

車子停在中銀大廈,這是程子盈最喜愛的大廈之一。世上設計如此精美的建築物寥寥可數。

有人迎上來︰「程子盈?」

子盈打量這個高大的年輕人。

他展開笑臉︰「我叫郭印南,今晚負責招呼你。」

都安排好了,多周到。

電梯一直升上七十樓。

一進宴會廳,子盈便看到清晰的夜景︰東邊是著名的鯉魚門燈火,西方有青馬大橋銀光照耀,北方九龍半島如在眼前,子盈覺得置身天堂一般,不禁輕輕呵的一聲。

她的男伴也點頭說︰「確是難得一見的夜景。」

場內妝扮標致的年輕女子很多,但程柏棠一眼認出女兒,迎上來說︰「印南你帶子盈參觀。」他笑不攏嘴。

高戈穿一件黑色晚禮服,打扮得體。

她顯然是熟客,伸手指一指擺設︰「這一只是清乾隆青花龍紋尊,那一只是雲彩釉金花富貴瓶,由國家文物局鑒定,都是奇珍。」

子盈微笑,輕輕說︰「一個國家最寶貴的資產,是她的人民。」

高戈一怔︰「是,是。」

那郭印南在一旁也听見了,立刻對這濃眉大眼的女孩改觀。

亮麗紗裙與鑽冠底下,有著清澈的靈魂。

這時,公關部有人迎上來︰「程小姐,你的座位在這里。」

「我與家父程柏棠一起坐就很好。」

公關小姐有點為難。

程柏棠立刻說︰「子盈,去跟舅舅坐。」

高戈羨慕地看著子盈。

子盈知道這個座位由母親悉心經營,卻之不恭,只得上座,眾人的目光紛紛落在子盈身上。

子盈不出聲,微笑著坐到舅母身邊,舅母與她閑談︰「畢業了,留下來工作吧……」

眾人竊竊私議︰「那漂亮女孩是什麼人?」

「是性堯兄親姐妹的小女兒程子盈,十分寵愛,剛自英輪讀完建築回來。」

「岑兄,你的建築公司還不快去羅致,切莫走寶。」

「喂喂喂,是我先看見這位英才。」

頓時半真半假地爭個不亦樂乎。

那一邊子盈連晚宴主題是什麼都不知道。

一桌冠蓋熟口熟面好像從前都在電視新聞片中見過,彼時牛津腔十足卷著舌頭一本正經說胡語,今日又忙著講普通話及上海方言,原班人馬,真沒想到適應能力如此高超,子盈無比欽佩。

舅舅有事,先走一步,子盈回到父親身邊。

程柏棠躊躇滿志,談笑風生。

高戈輕輕說︰「子盈,來,去補粉。」

子盈根本沒有粉盒,也只得跟著走。

在化妝間高戈輕輕問︰「你舅舅同你說什麼?」

子盈想一想︰「叫我好好工作,貢獻社會。」

高戈有點急︰「他有無說此刻是投資良機?」

子盈笑︰「要說,也不會在這麼匆忙的時刻說。」

「你看呢?」

子盈答︰「你問道于盲。」

「不,子盈,旁觀者清,你分析來听听。」

「你投資了許多?」

高戈點頭︰「我手頭有三幢豪宅,總值一億,投資兩千萬,余數借貸,此刻已經對本對利。」

子盈說︰「這純是我私人意見,好放了,下次再賺,港人叫做得些好意需回頭。」

「可是,回歸後樣樣火熱,眼看可賺五千萬。」

子盈好奇︰「你要那麼多錢干什麼?」

高戈不禁笑︰「子盈你真是個孩子,你娘家富裕,你不知錢的好處。」

子盈說︰「投資有風險,夜長夢多。」

「你媽媽手中東西都已放清?」

子盈微微笑︰「家母從不炒這炒那,她娘家比我娘家更加富裕。」

「子盈,我明白了,謝謝你。」

子盈笑笑。

她們兩個人走出化妝間。

子盈想,過一年高戈那些豪宅升到十億,不罵死她才怪。

但是可能嗎?世上焉有花常好、月常圓的道理,媽媽時時說︰每當紅時便成灰,她命中什麼都好,只有婚姻失敗。

程柏棠迎上來︰「你們談得好投機。」

只見客人喝了幾杯興致高正打拍子唱歌,此刻都不唱西洋民歌了,改哼中國民謠。

高戈款款上台去,嘹亮清脆地唱一曲《白毛女》中的「喜兒過年」,博得掌聲如雷。

子盈覺得奇怪,在互聯網中得知,這歌已是30多年前的事,內地此刻流行重金屬音樂,言說香港沒有音樂人,他們先進得不得了,沒想到港人那麼努力模仿內地的過去。

宴會散了,郭印南送她下樓,司機把車駛過來。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有一份悠然自信︰「程子盈,可以約你看戲嗎?」

子盈轉身︰「有無更好去處?」

「九龍城寨已經拆卸,張保仔洞不復存在,虎豹別墅是歷史陳跡,不如去深圳吧。」

子盈心動,把電話號碼告訴他。

他寫在手腕上。

子盈道別回家。

家真好,永遠在等她,門一開,媽媽呼喚愛女的聲音,家常小菜的香味,寢室中整潔的被褥……永遠都誠實可靠。

她沐浴後上床睡覺,想到第二天既不用上班又毋需上學,不禁內疚,耽久了,不知會否變成都會其中一個名媛,無所事事,日日以名貴衣服及緋聞見報。

子盈一早起來,陪阿娥到市場買菜。

阿娥選擇蔬菜,一貫蹲下親手挑選,同新派人慣用手指不一樣。

子盈感喟︰要做得比人家好一點點,就得多出十倍力氣。

子盈試探問︰「為什麼不到超級市場,衛生方便。」

阿娥說︰「冷冰冰,不新鮮,不知在保鮮紙里待了多久,你看街市多有生命力。」口氣像詩人,子盈不住點頭。

住外國慣了,只覺動物肢解了掛在鉤上逐塊割下出售有點野蠻。

還有,將活魚自缸中取出,當眾用木棍大力敲它的頭,鮮血四濺,可怕嗎?看慣了就不覺得。

街市有一種特有氣味。

「你媽媽說你放了學專吃沙丁魚及泡面,然後啃生芹菜及胡蘿卜。」

「是呀,真苦,阿娥要多疼我。」

「你幾時跟我到上海去,我帶你去吃個痛快。」

子盈覺得生活精彩。

從前局促地困在一個小島,最遠去大嶼山;現在海闊天空,可以一直走到東北松花江、大興安嶺、長城、戈壁,甚至布達拉宮。

電話來了。

對方喂一聲,她就說︰「你是郭印南。」

年輕人有點高興︰「程子盈,你沒出去?」

「出去了怎樣听到你的電話?」

「也許是手提電話。」

「我沒有那麼多話說,我沒有手提電話。」

郭印南對她又增好感。

「我正在看報找工作。」

「你要‘找’工作?」他不置信。

「一份適合新人做,有創意有自由度的工作,薪水不限,刻苦耐勞。」

「敝公司正請人。」

「你們是什麼公司?」

「咦,昨晚是華南建築公司請客,你不知道?」

子盈愉快地答︰「我不知。」

「出來慢慢講。」

「到何處見面?」

「你索性到華南來看看,一起吃午飯。」

「咦,我們不是去深圳?」

「那要到周末。」

「一言為定。」

郭印南心里甜絲絲,沒想到這麼順利,她並沒有玩手段表示奇貨可居。

小郭跑去同老板說了幾句話。

老板岑寶山大喜︰「我們正要用這樣一個人。」

決定親自招呼,立刻命秘書去私人會所訂位子吃飯。

子盈來了,一襲深藍色裙子,看了叫人舒服,岑氏一見,放下心來,他怕子盈的鑽冠永不除下,現在去了這層疑惑。

午飯間,他告訴子盈︰「你听過上海附近崇明島這個地方吧,富商杜步民是崇明人,一心想回去建設家鄉,他想蓋一座大型商場、一所小學及一所中學。由郭印南這組負責,你可有興趣參與?」

子盈不住點頭。

「可是,令尊會放人嗎?」岑氏試探問。

子盈笑笑不答。

岑氏知道程子盈身世,她父母已經離異,她與母親比較親近,亦即是說,在她舅舅面前頗好說話,有這樣一個伙計,無異與權貴的距離拉近。

有多近?讓外頭的人猜一猜好了。

「我把職員合同做好給你看。」

子盈正在吃隻果餡餅加香草冰淇淋,那對美味陶醉的可愛表情,叫岑氏都發呆。

他稍後說︰「她工作能力也許稍遜,印南,你帶著她一點,她是一塊生招牌。」

「知道。」

子盈回家同母親說起到華南上班。

王女士沉吟︰「華南……我去問問長輩……」

半晌回來︰「是個殷實字號,老板岑寶山做事負責,並無投資炒賣。」

「那我下星期一開始工作,周末去深圳游玩。」

王女士不出聲。

「媽媽不喜歡北上?」

「我最喜歡的城市是將沉的威尼斯,不過,現在還這樣崇洋,天打雷劈。」

「今日應該怎樣說?」

「若要吻合潮流,你要說︰‘一個時代已經結束,新時代新人類應當在互聯網上建設新中國。’」

子盈沒想到母親那麼幽默。

子盈說︰「幸虧媽媽已經退休。」

王女士答︰「我從未工作,又如何退休?」

「媽媽,當年你也是港大英語系高材生,至少也可到政府當個女官。」

王女士感慨︰「懶呀,免得過則免,看到女同學跟著英國人滿山跑,既得含羞答答,任吃豆腐,又得刻苦耐勞能說會道,唉,算了。」

稍後,程柏棠知道這件事,氣得跳腳。

子盈不出聲,任由父親抱怨。

她不過想吸收實際工作經驗,在別處做,少點是非。

下午,她陪舅母去看了出舞台劇,台前幕後人員齊齊涌出招待。

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場面?像戲中軍閥出巡。

民風肯定在朝另外一個方向走。

周末,郭印南來接子盈出去。

王女士早已把他的來龍去脈打听清楚︰

郭小生在社會上豐衣足食,全憑自身努力。他家住在一個叫黃埔花園的大型住宅區,小康人家,父母是正經好人,此刻尚在中學教書。他有一個兄長,已婚,兄嫂也教書。他功課優秀,讀建築專業,又會做事,已是華南小小主管。

王女士想了想,贊成子盈結交這樣的男友嗎?並不,可是也不便反對。

人家好好一個男孩子,如果能夠善待子盈,也很匹配。她不能把愛女關在家里一輩子。

讓她去吧。

只見她背上背囊預備出發,便對她說︰「小心扒手。」

「小心什麼?」子盈瞪大眼。

「扒手。」

她有信心郭印南會保護她。

小郭進門來,子盈介紹他給母親認識。

王女士殷勤招待,小郭不算英俊,可是笑容討人喜歡。王女士見他頭發牙齒指甲都十分干淨,還有,衣褲都經細心洗熨,一件背心是母親手織的溫暖睥,倒也頗有好感。

剛巧阿娥說微波爐壞了,小郭說︰「我來看看。」不出一分鐘,已解決問題,阿娥得寸進尺︰「攪拌機也不靈光。」小郭又替她換過新插頭。

連王女士都看不過眼︰「阿娥,你找電器師傅來一次。」

好不容易過了三關才出得門。

郭印南帶子盈去搭直通車。

「你想微服出巡,這樣多看點。」

真善解人意,又夠體貼,與子函完全不同。

在車上,他剝橘子給她吃。

子盈忽然問︰「你是自由身吧。」

他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說︰「我獨身,也沒有女友,最近幾年都沒有約會。」

以示公允,子盈說︰「我也是。」

郭印南看著車窗外,有點感動,子盈的赤誠今日少見,在外國長大的她異常可愛,他必須謹慎,不可這樣快便愛上人家。

途中子盈貪看風景,鄉郊綠油油,最討人歡喜。近城鎮,天空轉為灰暗污染,高樓大廈林立,架空天橋密麻麻,交通混亂。

小郭眼明手快,叫部車往酒店駛去。

上車時他說︰「在車上不要說話。」

緊緊握著子盈的手。

子盈忽然想起,少年時,每逢司機休息,她叫計程車,母親也這樣叮囑︰不要在車上說話。

父親長期離家,只剩她們婦孺,不得不萬分小心。

司機把他們載往酒店。

郭印南說︰「我們只來一天,不過,總得有個落腳休息的地方,我只租了一個房間。」

正在說話,他忽然吆喝一聲。

子盈一驚,低頭正好看見有一只手伸進她背囊里掏錢包,已經到手,可是被小郭一拍,錢包落在地上,小郭一腳踩住。

這時,小郭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迅速取出一張百元港幣,遞到那人手上。

那扒手這才逸去,消失在人群中。

一切在十數秒之內發生,子盈看得呆了。

再檢查背囊,才發覺底部被鋒利刀片割了一條大縫。

小郭撿起錢包還給子盈。

「為什麼還要給他錢?」

「打發他,免得積怨,吃虧即是便宜,錢包不止一百。」

子盈心想,郭印南簡直是江湖一分子,大街小巷他都無懼,什麼規矩都懂。

子盈說︰「好好一只背囊,不能用了。」

「不怕,一會我帶你去修補。」

他們進酒店,洗把臉,喝杯咖啡。

他問她︰「有無覺得掃興?」

「沒有,來,帶我去吃飯。」

他把她的背囊打斜掛胸前,用薄外套遮住。

他們到著名食街去。

只見狗肉店大模大樣開著門,一排籠子里還有幾只狸貓,理直氣壯,毫不隱瞞。

「可要回酒店吃?」

子盈搖搖頭,指一指面店。

她自幼喜歡吃面,因為可以啜一聲把面條吸入嘴里,省力有趣。

店里相當干淨,招呼不錯,金漆招牌,一面大明鏡,上邊寫著「客似雲來」四個大字。

子盈知道她來對了地方。

伙計端上面,有香氣撲鼻的肉片,子盈問︰「請問這是什麼肉?」

伙計答︰「豬肺及豬耳朵。」

郭印南低聲說︰「我吃過多次無恙,加些麻辣醬,非常美味,華人經濟,整只豬都吃下肚子。」

子盈點點頭,夾入嘴里,嘩,有的地方香脆,有的軟糯,好吃之極。

「再來一碗。」

「留肚子吃甜品。」

子盈心花怒放︰「郭印南我愛你。」

他帶她吃姜汁炖牛女乃、糯米餈、牛●酥,阿娥不做這些粵人小食,子盈覺得新鮮。

他把她帶到商場,找到皮具店,花了二十元,把背囊修補好,手工十分妥當,看都看不出來。

子盈看中一件藍白臘染寬身旗袍,他馬上替她買下來,標價兩百,他只付一百五,店主反而笑咪咪。

子盈喃喃說︰「大世界。」

郭印南笑︰「你也听過大世界傳奇?」

「不過,」子盈說,「發展中城市交通都比較混亂。」

汽車仿佛不依規則,不理紅綠燈,看不見行人,見路就走。

小郭輕輕問︰「累吧,回去休息一會。」

她點點頭。

他買了水果,洗淨切開,放在盤子上。

她去沐浴更衣,換上剛才買的寬身旗袍。

「下次,我們到崇明島去。」

子盈取起菠蘿吃,又甜又酸,舌頭麻辣,感覺刺激。

「告訴我,外國生活怎麼樣。」

子盈想一想︰「科技非常先進,環境十分整潔,教育醫療可以打八十五分,自由度高,可是,那不是我們的國土。」

郭印南啊的一聲︰「雖絢美而非吾土。」

「就是這句話!你看著藍天白雲,住在山明水秀的花園洋房里,心里邊卻清晰明白,這其實不是我的家。」

郭印南動容。

「半夜,在露台抬頭,可以看到深藍色絲絨天空上繁星密布,獵戶星座、處女星座明亮可辨,但,你在心里也知道,這不是你的家,月是故鄉明。」

郭印南惻然。

「但是,我的故鄉在哪里?也只好算是香港了。」

「那也很好。」

「香港地位正在褪色,10年前,什麼都學香港︰港式西菜、港式服務、港式作風……現在很少提了。」

兩個人談得好不投緣。

「我帶你去逛夜市,然後,乘公司車回去。」

「我以為乘火車。」

「不,太擠了,空氣污濁,況且,稍後你也會疲倦。」

子盈笑︰「你對同事真好。」

隔一會兒,他說︰「我沒把你當同事,誰會這樣招呼同事,這是一次約會。」

子盈訕訕無語。

他們出去了,只見一天一地的霓虹燈,年輕人都在大街逛,他怕她吃虧走失,拉緊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吃飯,子盈對一碟紅燒肉贊不絕口。

「是什麼肉?」

「豬肉。」

其實是黃鱔。

「湯很清甜。」

「是雞湯。」

其實是甲魚湯,像烏龜的一種生物。

子盈吃得津津有味。

最後來一個鮮磨豆腐腦做的甜品。

「下次一起吃魚翅。」

「不,」子盈說,「我不吃魚翅、燕窩、果子狸、禾蟲、熊掌、狗肉、貓頭鷹、猴子腦,以及一切上了桌還會動的魚蝦蟹。」

郭印南開她玩笑︰「那就沒東西可吃了。」

子盈惆悵︰「你說得對,總有一日被人類吃光。」

他們進夜總會觀光︰真人樂隊,燈光布置新潮,氣氛瘋狂,有染金發少女,兜售軟性毒品。

他們找不到位子。

子盈輕聲說︰「走吧。」

小郭點點頭。

一整日聲與色的沖擊令她疲倦。

小郭叫來公司車。

子盈借車上電話與母親說了幾句話。

她累了,閉上雙目。

郭印南憐惜地看著那張特別純真的面孔。

這個有趣的女孩子,個性獨特,自我一派。

他送她到家門。

一看時間,已是深夜,子盈連忙道謝說再見。

阿娥在門口等她。

「子盈,你身上有汗腥臭,趕快沐浴。這種旗袍從何而來?要穿中服,媽媽帶你到上海灘去縫制。」

一陣風似地把她推進屋里。

母親迎出來︰「玩得高興嗎?」

「愜意極了。」子盈倒在沙發上。

「听說五光十色,像舊時的台北圓環。」

被媽媽一言中的︰「對,我就疑惑,咦,似曾相識,原來如此,不過建築物更高,交通更亂。」

「去休息吧。」

星期一,子盈去上班,發覺天氣已涼,在北國返來的她仍然穿單衣,她向郭印南報到。

郭問她︰「考到本地建築師執照沒有?」

「已報了名,下月11號上午考試。」

「我有些資料給你參考,請勿掉以輕心,本地所有考試制度的目的都是想考生失敗。」

嘩。

「答案都在電腦資料庫。」

「是。」

接著,他把崇明島計劃攤開來︰「請來參與意見。」

子盈一看︰「咦,不是空地。」

「內地十三億人口,哪有空地,當然是去舊迎新,這里、這里,全是小型店鋪、學校、市集。」

子盈嗯的一聲。

她看了地圖、照片、錄影帶,又參考圖冊。

「這商場盡得天時地利人和。」

老板岑氏進來笑說︰「我也這麼說,規模雖不如北京東方廣場,卻大有大做,小有小做。」

「地皮已全部公平收購,但是有點阻礙。」

子盈問︰「那是什麼?」

「你看這座位于中央的小小建築物。」

子盈留神︰「是一座廟宇?」

「不,是祠堂。」

「呵,拜祖先的地方。」

岑寶山答︰「可以那樣說,印南,由你向子盈解釋。」

「這是盛氏的宗祠,祠堂已有二百多年歷史,里邊放著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

「神主牌位到底是什麼?」

「一塊長型木牌,形狀像一面笏,正面刻著祖先名字,代表受尊敬長者的英靈。」

「呵,可是有人反對拆卸?」

「正是。」

子盈微微笑︰「不是說,富不與官斗嗎?」

郭印南答︰「時勢不一樣了,我們想和平解決、和氣生財。」

「這是一種進步。」

「已派人斡旋,印南、子盈,你們上去看看發展。」

小郭說︰「是。」

子盈出會議室找資料。

岑氏忽然對他的愛將說︰「公司這樣替你制造機會,你要好好把握。」

小郭臉都紅了。

「這樣可愛的女孩子,性情相貌、學歷家境,無瑕可擊,全看你的了。」

小郭訕訕地笑︰「我這幾天會幫她溫習考試。」

那天傍晚,回到家里,子盈听了一通電話。

是子茵打來的。

「姐姐,媽媽喝醉了,躺床上已經一日一夜,我與子照都很害怕,不知怎麼辦好。」

子盈大吃一驚︰「保姆呢?」

「保姆休息。」

「她呼吸可正常?」

「一上一下,只是熟睡,推也推不醒。」

「有沒有找鄰居幫忙?」

「鄰居陳太太叫我們召救護車。」

子盈用手托著頭,團團轉。

「姐姐你可否來一次?」

「我會盡快來一趟,不過,我到之前,會差人來幫你們,你且掛上電話,一有異樣,立刻叫救護車。」

兩地相差六千里,真是難題。

子盈吸進一口氣,這事不可讓母親知道。

她找郭印南,只說有個朋友如此這般,帶著小孩,孤獨無助。

「華南在溫埠有分公司,我立刻叫可靠女同事駕車去看。」

子盈如釋重負。

她馬上去找父親。

程柏棠開口便問︰「可是舅舅叫你來?」

子盈沒好氣︰「是子茵子照差我來。」

程柏棠皺起眉頭︰「你說什麼?」

「我希望你把話說明白,不要拖著人家,叫人生活痛苦,叫她走,也得替她安排一下,讓她死心。」

「子盈,你莫理閑事。」

「子茵叫我姐姐,向我求救,這就不是閑事。」

「他們讀最好的私立學校,司機接送,保姆服侍,有何不妥?」

子盈的聲音提高︰「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程柏棠從未見過這個女兒發怒,剎那間他明白,子盈不是代表妹妹,而是終于站出來代表少年時的程子盈說話。

程柏棠沉默。

「你馬上訂飛機票,我同你走一趟,解決此事。」

程柏棠喉嚨發出一陣響聲。

「速戰速決,如不,秘聞周刊許會有大字標題︰特區要人前表妹夫遺棄情婦。」

程柏棠變色。

隔一會他叫秘書︰「訂兩張今晚啟航往溫埠的飛機票。」

子盈握緊拳頭。

稍後,郭印南向她報告說︰「同事朱玟小姐已經抵達張宅,叫來醫生診治,她只是醉得不省人事,並無大礙,不過醫生說,如此酗酒,再加藥物,像定時炸彈,會有危險。朱小姐雇了護理人員,你可以放心。」

「我得親自跑一趟,兩日後回來。」

「你盡管去,我代你告假。」

「一開工就開小差,不好意思。」

「人人都有急事。」

他夸大其詞,別人告假,哪有這麼容易。

岑寶山看著他︰「你還不跟著去?」

小郭搔頭,面紅耳赤。

「公司支持你。」

他立刻回家收拾行李。

到了飛機場,程柏棠指著他問女兒︰「這是誰?」

子盈沒好氣︰「這是舅舅派來照顧我的人。」

程柏棠噤聲。

小郭坐在他們父女後座,沿途他們並不交談,飛機抵埠,只听得子盈說︰「你別以為人人似王式箋般會啞忍一生。」

程柏棠像是被女兒押著遠征,何故?

朱玟駕車來接,把他們送上半山。

子茵知道姐姐要來,小小人兒站在門口焦急地等,看到子盈,緊緊抱住,默默流淚。

她對父親突然出現已無反應。

只見張小喬蒼白地迎出來。

子盈痛心地說︰「我擔心極了。」

郭印南一看就明白,小子茵同子盈有幾分相像。

他暗暗佩服子盈,她這個人論事不論人,真正公正。

不到一刻,律師也來了。

程柏棠說︰「你要什麼,說吧。」

張小喬點點頭︰「我已恢復本名。」

「隨便你。」他已不關心。

她說了一個並不過分的數目,程柏棠立刻答應︰「明日即過戶到你名下,此刻,房子車子首飾全部屬你,從前所贈股票現金,你可以保留。」

張玉芳不出聲。

律師說︰「程先生有探訪權,孩子們也隨時可以見他,每月生活費照舊寄上,以當時通脹調整。」

他們雙方簽字。

程柏棠一刻不願久留,站起來︰「我有事先走一步。」

子盈低聲勸慰張玉芳,然後說︰「我同子茵他們出去散心。」

她與小郭帶著弟妹去游樂場乘摩天輪吃棉花糖,玩了一天。

小郭眼力好,手快,擲球百發百中,贏得大玩具送子盈及子茵,又教子照瞄準秘訣。

「姐姐幾時再來?」

「一有空就來,你有功課不明白,或是有心事,用電郵找姐姐即可。」

子茵點點頭,把臉靠在姐姐胸前。

「好好讀書,父母的事不會影響你,你一下子就長大成人,有自己的世界,他們不會妨礙你做一個快樂的人。」

但是,郭印南看到子盈流下淚來。

他假裝沒留意她為自己童年落下的眼淚,搭訕說︰「太陽下山了,回去吧。」

車子到家,大門虛掩,子盈吃驚,大叫︰「子茵媽,子茵媽!」

保姆跑出來,原來她拎垃圾桶出門口。張玉芳應著︰「你們回來啦?」捧出一盤新鮮熱辣的出爐餅干。

原來一切無恙,孩子們去洗澡,子盈道別。

張玉芳說︰「這次真多謝你。」她情緒似已平復。

子盈自冰格取出冰淇淋,用熱餅干勺著吃。

張玉芳百感交集中看到這種吃相也不禁笑起來。

她招呼小郭︰「你也來,吃了才走。」

小郭識趣︰「你們有話說,我到車上等。」

子盈說︰「給我10分鐘。」

她握住張玉芳的手。

張低下蒼白瘦削的臉︰「我會重新開始,你看我,已經勝過許多人,工作10年,八位數字酬金,又得到兩個可愛子女,不壞了。」

呵,有幽默感就有救。

子盈輕輕說︰「你若結婚,就把子茵子照給我看管。」

「什麼?」

「子茵他們不能做油瓶。」

張玉芳納罕︰「子盈你何其封建。」

子盈微笑︰「是,我是一個道德先生。」

「我不會結婚,我會小心帶大孩子們。」

「那就看你的機緣了,我支持你。」

門外車號響起。

「催我呢,我要走了,回去後我將赴崇明島。」

「是跟你父親?」十分惆悵。

「不,」子盈答,「是我自己找的工作。」

「子盈你真能干。」

子盈出門,弟妹追出來擁抱。

十多個小時後,子盈回到了家。

她累得和衣倒床上就睡。

阿娥納罕︰「每次回來,都又髒又累,像做過什麼苦工似的。」

王女士不出聲,看著熟睡的女兒,小小面孔,烏亮頭發,知道父親不再返家,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剎那間20年過去了。

她吁出長長一口氣。

阿娥探頭進來︰「鄔太太她們全來了,等你一人呢。」

王女士立刻趕著搓牌。

子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郭印南打過兩次電話來問,阿娥說︰「還在休息,如有要緊事,可以叫醒她。」

「不不,我稍後再找她。」

子盈起床連忙梳洗,只覺饑腸轆轆,六神無主,走進廚房,見到準備給太太們吃的青菜面,即時佔為已有。

阿娥說︰「小郭先生找你。」

子盈立刻與他聯絡。

「子盈,你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要到上海去,崇明的地盤有點事故,岑先生叫我們去看看。」

子盈感覺到壓力。

「想出來走走嗎?」

「我想多陪母親。」

「我明白,那麼,我買水果上來看你。」

子盈坐到母親身後看她打牌,閑閑說起,要出差到上海。

鄔太太笑︰「上海比深圳雅致,有一座金貿大廈,五十六樓有一間凱悅酒店西餐廳,可以看得到整個上海景色。」

「不知誰說的,上海同巴黎像,一般是一個大盤地。」

「年輕人很喜歡去上海呢。」

王女士笑笑說︰「子盈是老實戶頭,她一時還轉不過來。」

「這才是真聰明,只有越來越好。」

忽然門鈴一響,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提著蛋糕及水果上來,眾阿姨笑︰「家有漂亮女兒才有這樣的享受。」

子盈對郭印南說︰「真不舍得走。」

「我們只去兩三天。」

他帶來資料,與子盈一起研究,又介紹上海及崇明的風土人情。

王女士經過書房,看到他們兩個人像一對同學在做功課似的,倒也喜歡。

小郭說︰「滬語像鳥叫,‘好勿’是你好嗎,‘烏搞’是亂來,‘羊盤’是瘟生……」

子盈笑了。

他看著她天真秀麗的臉,滿心歡喜,說不出的愛慕,全流露在一雙眼楮里。

外頭的女長輩問︰「是誰家兒子?」

「是未來女婿嗎?」

「人很大方,你看糕點水果全是最上等的貨色。」

「看樣子非常疼惜子盈。」

「一對建築師,我在南灣那幢房子,叫他們看看。」

「人家不做民居,人家發展大型計劃。」

「式箋,這回你家熱鬧起來了。」

王女士笑吟吟,把牌翻倒︰「滿貫。」

「唔!」

第二天早上,郭印南來接子盈,明顯覺得阿娥對他不一樣,她招呼他吃咸菜肉絲泡飯,還有醉雞皮蛋相拌,他一邊吃一邊發出索索聲表示贊賞,阿娥托他去探訪一個開飯店的親戚。

子盈拎著行李出來。

郭印南只覺女伴怎麼看都可愛,他已墮入情網里。

他們出發了。

上海像巴黎嗎?

舊區比新區像一點。

天空上都有煙霞,矮房子上有曬台,弄堂特多,路邊還種著梧桐樹。

子盈無暇欣賞風景。

來接他們的是當地工程負責人之一——一位年輕時髦的向映紅小姐,一開口便對郭印南說︰「造反了。」

近年已很少听到這個形容詞,子盈不禁笑一笑。

向小姐正眼不瞄她,她並不介意。

一身法國名牌服裝的向映紅氣乎乎︰「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你到了地盤一看便知道。」

車子駛來,她先鑽進後座,吩咐子盈︰「小妹,你坐前邊。」

郭印南讓子盈也坐後座,自己與司機同坐。

向映紅不出聲,上下打量子盈,子盈也不出聲,眼楮看著窗外。

漸漸地,這精明的上海小姐看出苗頭來,只見子盈手腕上一只極薄四方白金表面上寫著PP兩個字母,她一怔,會是真的嗎?

不禁有點懊惱,香港人真討厭,學了英國人那套陰沉,又美其名曰含蓄,真看不穿他們底細︰這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少女究竟是誰?

這時,郭印南開口了︰「向組長,我同你介紹,程子盈是我同事,剛自輪敦大學回來,她舅舅是王性堯。」

那向映紅僵住。

說也奇怪,向小姐反應奇快,臉色突變,忽然滿臉笑容,轉過頭來︰「唷,來了生力軍,子盈,我是向映紅,母校是清華。」

子盈只胡亂說︰「久仰久仰。」

小郭向她眨眨眼,子盈微微笑。

車子駛到地盤。

一定是下過雨了,一地泥濘。

郭印南一下車就叫苦︰「怎麼已經開始清拆?」

半條街已經拆掉,鏟泥車已經逼近那所祠堂。

子盈穿著礦工靴,一點也不怕,下車直走過去。

她明白了。

兩幫人對峙,來拆舊屋的一幫人,連機器被公安攔在一角;反拆遷的又是一幫人,正破口大罵,雙方都已歇斯底里,言語難听之極。

祠堂門前有一副中式棺木。

子盈看得呆了。

「出了人命?」

郭印南答︰「不,唉,你不知他們手法,這是一種恫嚇。」

子盈走近一看,只見棺木上用紅漆楷書寫著「杜步民收」字樣。

這時向映紅與公安交涉︰「這算是什麼世界,這樣招呼外商?我要求道歉,立即把這班刁民趕出去!」

附近停著的一輛田螺車,有火燒痕跡,已嚴重焚毀。

很明顯,沖突已變成械斗。

再走近一點,只見十來個中年人手挽手靜坐祠堂前,怒目相視。

子盈看著他們,忽然轉過頭,與小郭低頭商量起來。

這時正逢秋老虎,日頭蒸曬,地盤污水溝惡濁味上升,非常難受,小郭一身是汗,只見他不住點頭。

片刻他走開,叫人把鏟泥車駛出地盤。

那幫抗議拆遷的人呆住了。

向映紅頓足︰「時間已經迫切,工程趕不及做,需巨額罰款,你們搞什麼?」

小郭說︰「向組長,由我負責,清理現場,把田螺車及棺木搬走。」

「這是暴徒行凶證據!」

「派出所會處理。」

忽然有人抬來幾箱礦泉水及汽水,還有小食。

子盈蹲到那幫人面前︰「請問,誰願意出來講話?」

忽然有一口痰朝她飛來,子盈閃避不及,正中胸前。

子盈嘆口氣︰「不說話,誰會知道你們想怎麼樣?在這里坐一輩子也不管用,放下成見,誠心談判是正經。」

忽然有人站起來︰「我來說話。」

這種場面,其實同環保人士抗議伐木差不多。

「我們這里的人,都姓盛,祠堂有近兩百年歷史,我們不能看著它被拆掉。」

「可是,建築商已付出地價,向有關人士作出合法賠償。」

「那是官商勾結,並無征詢我們意見。」

「你們可是想發展商再補地價?」

「不,宗祠無價。」

「法律是法律。」

那代表露出極痛心的樣子來,堂堂大漢,忽然落淚。

子盈輕輕推開祠堂大門。

兩扇門足有二十尺高,榫頭仍然靈活,一打開,天井落下的一線陽光照在青磚地上,出奇寧靜幽美,子盈忍不住走進去。

外頭鬧得天翻地覆,祠堂里頭卻這般幽靜,始料未及。

子盈雖不姓盛,卻也畢恭畢敬。

大漢跟在她身後。

子盈看到一排排神位,密密麻麻寫著名字,每一塊都代表一個人,祠內橫梁大柱,本身就是歷史文物,但是在一個有五千年歷史的國家,一間小小兩百年的祠堂算是什麼。

子盈細細察看,對建築物的設計與陳設有說不出的喜歡。

她問︰「祠堂里沒有女性?」

「是。」

「為什麼?」

那大漢一怔︰「規矩如此。」

子盈笑︰「你母親、妻子、女兒,均是女子,沒有女子,何來男兒?」

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大漢不想討論這種問題。但是,這打扮樸素、語氣溫和的少女,有一種親切的神情,他願意多講幾句。

他答︰「女兒總要嫁出去,變成人家媳婦,故此,祠堂里不設女子名字。」

「听說有事,可請出祖宗主持公道?」

「不,長輩借祠堂公告大事,以及調解紛爭。」

「近兩百年,見證不少事︰太平軍、義和拳,一次及二次大戰,八國聯軍、中日戰爭……」

大漢像遇到知己︰「可不是,連文革時都幸保不失。」

「那時,你們怎樣做?」

「不待人動手,我們自己先急急把祠堂拆掉,一塊一塊收藏起來。」

「呵。」

他非常沮喪︰「沒想到今日被萬惡的金錢推倒。」

子盈忍不住咧開嘴笑。

「你叫一班手足回去,我們慢慢談。」

「談什麼,要麼就拆,要麼就不拆!」

「大叔,你講得對,但是為什麼不拆,如何才可以不拆,那過程,你總得知道。」

他想一想︰「我叫盛澤安,小姐,你是誰?」

「我是香港華南建築公司的職員。」

「你可是杜步民的走狗?」

「我還沒見過杜先生,我與郭先生都是建築師。」

「你好說話,那個向映紅同我說,10分鐘就可以把祠堂鏟光了。」

子盈看著他笑︰「你送她棺材,她當然贈你鏟泥車。」

大漢居然不好意思,搔頭。

他忽然頹喪︰「你說,祠堂是否氣數已盡?」

「這樣精致的文物,摧毀真正可惜,請給我們時間做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

「你不是故意拖延吧。」

「拖下去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我叫兄弟回去,我自己睡在祠堂里,要鏟,把我一起鏟走,免得有人模黑有什麼動作。」

子盈點點頭。

一抬頭,看見小郭站在祠堂門口。

他笑笑︰「你一個陌生外姓女,怎麼跑到人家宗祠里站著?」

「你都听見了?」

「你有什麼好主意?」

子盈抬起頭,看到屋檐上兩條神氣活現的飛龍,每一塊瓦當,都叫子盈贊嘆。

「回寫字樓把圖冊攤開重新研究。」

兩個人已汗流浹背。

向映紅則聲嘶力竭。

不過,汽水點心一掃而空,紛爭暫時平息。

那盛大叔說得出做得到,他躺在祠堂門口听收音機。

他在听彈詞節目。

子盈只听得一個女聲清脆地在琵琶伴奏下唱︰「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行……」

子盈點點頭,吊頸也需透口氣,苦中作樂,份屬應該。

大叔自言自語︰「今日人人向錢看,誰還理會這些破瓦爛磚。」

子盈與小郭回辦公室。

他向老板匯報情況。

小郭措辭很有趣︰「……我們不想用武力解決,免留後患。」

子盈埋頭用電腦繪圖。

向映紅過去看︰「咦,這是什麼,你想怎樣?」

小郭百忙中也過來看。

向組長說︰「你想向他們低頭?萬萬不可,刁民得寸進尺,沒完沒了,就秉公辦理。」

小郭看一看假想圖︰「嗯,把祠堂當古跡放在大堂內,大堂面積少了三分之一。」

子盈說︰「向組長去過大英博物館沒?有一座希臘古廟,就被英人搬至館內重組,這座祠堂亦可保留成為游覽點,玻璃屋頂光線正好配合氣氛。」

大家面面相覷。

「反正已經買下來,拆掉可惜,這里開一條通路,優待盛氏後人自由出入。」

郭印南訝異到極點︰「這麼古怪的設想,真正只有自幼接受西方自由奔放教育模式的人才敢提出。」

子盈笑︰「同盛大叔說,以後可不怕日曬雨淋了。」

「我且同杜先生接觸。」

向映紅看著子盈︰「他們用痰吐你,你為什麼幫他們?」

子盈笑笑說︰「他們並不認識我,我們之間無恩怨,古文物屬于全球,應該珍惜。」

向組長不出聲。

他們工作到太陽落山。

小郭找人買來食物,攤開,香氣撲鼻,子盈像是被人點中了穴道︰「這是什麼?」

「生煎饅頭,油豆腐粉絲湯,肉絲炒面。」

子盈嘩一聲,探頭進碗,大快朵頤。

向映紅看得呆了,她有點躊躇,努力向西方學習的她是否應拿程子盈作榜樣?

稍後,郭印南接了一個電話︰「是,是,」他抬起頭,「杜先生與岑先生明早到上海。」

「那麼,我們通宵趕工。」

清晨,太陽升起,他們又去吃大餅油條,不能睡,就只好不停吃,否則會倒下來。

子盈帶了食物去探視盛大叔。

她蹲下同他說︰「杜十娘最終怎樣?」

盛大叔邊吃早餐邊吟︰「……在青樓,識得個李公子——」

子盈搖頭︰「一定死,怎麼可以靠人,既然有百寶箱,立刻替自己贖身,繼而學做生意,豈非妙哉。」

「小姑娘你真有趣。」

「來,听听我們的計劃。」

子盈把他當自己人,將圖冊攤開,一五一十,解釋給他听︰「真幸運,祠堂竟剛巧落在大堂位置,如果在電梯槽,則救不回來。」

盛大叔一口食物卡在喉頭,吞不下去,忽然又哽咽了。

子盈微笑︰「喂,英雄流血不流淚。」

「只因未到傷心處。」

「這是一宗不好消息?」

他放下食物,站起來,雙手垂直,唱個喏︰「程小姐,你真由上天差來幫我盛氏。」

「不過,祠堂落在大廈之內,就由人家代管,人家的規矩,你們要遵守。」

他吁出一口氣︰「也只得這樣了。」

「老板一會兒來,我去游說他,你等消息。」

「是。」他對這小姑娘十分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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