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心 情書 作者 ︰ 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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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年輕的心》

情書,是一封信,或是許多信,通常出一方寫給他或她所愛慕的人。

寫得好的情書,是可以很動人的。

而情書之目的,也就是想感動收信人。

你寫過/收過情書沒有?

利倩雲今早收到一封那樣的信。

這封信並沒有讓秘書拆開,因信封上注明是私人信件。

白色阿拉巴斯特信殼,沒有貼郵票,證明是手遞,信封上寫著「宇宙公司營業部襄理敬啟」。

利倩雲想︰我就是營業部襄理。

宇宙公司是間腳踏實地的老招牌,上頭不喜浮夸作風,故職員的街頭仍循老例,經理即經理,襄理即襄理,主任即主任,不比外頭時髦機構,人人是董事總經理,且年年換人。

倩雲當時想,為什麼不署名呢?

她用裁紙刀輕輕把信拆開,怞出信紙。

信用深藍色鋼筆書寫,沒有抬頭,只是這樣寫︰

「天熱了,昨日去開會,步行,在鬧市中過馬路,忽覺後腦冒汗,只得月兌下外套,熱浪與人潮都使我精神恍惚,我思念你。」

倩雲張大了嘴。

這是誰?

誰會寫這樣動人的便條給她?

倩雲昨日也步行到銀行區另一幢大廈開會,初夏,天氣已十分燠熱,套裝與絲襪都開始成為負累,早上剛洗過的頭已經保不住,她也出了汗。

正在焦急地等綠燈,一股油絲似清香鑽入鼻端。原來鬧市中有一黑衣婦人蹲在報攤角落中賣的蘭花。

倩雲感慨了。

她想偷出閑情來買幾朵清香,可是人潮已把她往前推去。

倩雲剛在發呆,秘書推開門,「利小姐,大家都在等你。」

倩雲只得放下那封信。

那天下班,她洗了頭淋畢浴,坐在書房裹對著電視新聞沉思。

一坐好久,直到腰都酸僵。

信從何來?

可能來自本公司一千多名職員其中之一,也可能來自外頭。

倩雲升任宇宙公司營業部襄理已有兩年多,信,不可能是誤遞。

第二天,她找營業部收發部負責人談話。

「老張,麻煩你,以後再收到這樣的信,請留住送信人,我想同他談談。」

那老張提心吊膾問︰「是什麼不規矩的信嗎?」

「不,不是,你放心。」

過二日,信又來了。

「周末,我站在露台觀景,深覺辜負了那樣美麗的藍天白雲,我應當與你穿上薄衣游遍所有海灘,並且留下我倆歡笑,那麼,後人偶而駐足樹蔭,也可感覺到我倆曾經擁有的歡愉,我思念你至深。」

倩雲霍一聲站起來。

這是誰,這到底是誰?

誰還會有這樣的情懷?

倩雲可以想像寫信人是一個十分具氣質的年輕人,事業有成,但卻郁郁寡歡,因為他觸覺敏感,與粗糙倉猝的社會節拍格格不入。

倩雲隨即進一步想到,這種性格的人,生活一定寂寞。

公司裹有這樣的人嗎?

倩雲幾乎嗤一聲笑出來。

公司裹有的是為謀取一官半職而爭得興高采烈的人,還有,公余打牌賭馬上夜總會,誰會為藍天白雲惆悵。

這人,必定不是宇宙公司的同事。

倩雲再訪收發部。

「這信」

「是,利小姐,信由一後生小子送來,要叫住他,已經太遲。」

「有沒有穿制服?」

「有,是銀河速遞公司的人。」

「呵,那好辦,下次,你喚住他,我來問話。」

信,還真有可能不是從本地發出的呢。

那日黃昏,利太太來找女兒。

「寶芳上星期生了。」寶芳是倩雲的表妹。

「是男是女?」

「一個近四公斤的女嬰,我去看過,真正可愛,要擺滿月酒,你準備一下禮物吧。」

「我省得。」

利太太接著軟口氣,「我幾時也能抱孫兒呢?」

「媽媽,帶嬰兒是極辛苦的。」

「自你父親去世之後,我是何等寂寞。」

倩雲不語。

「你我又不同住,你弟弟更遠在英國,我又不嗜打牌,整天逛街,無以為繼。」

倩雲暗笑,漸漸面部肌肉就僵住了。

「你沒有對象?」

「就算有,也不會立刻結婚,即使有機會結婚,也斷然不考慮三五七年內生孩子。」

利太太頹然。

「母親,你才五十四歲,許多時髦女性在這種年紀還當街艷婦呢。」

「我不是那種神經病。」

「母親!我同你實在太正常了,所以吃虧,做人瘋一點有好處。」

利太太怪幽默地答︰「那麼,倒是我的遺傳害了你。」

好辛苦才把母親送走。

再過一段時間吧,待她五十,母親七十多的時候,也許可以搬到一起住。

那夜,倩雲有個約會。

對方是個年輕有為的大律師,談吐風趣,倩雲邊吃邊喝,頗為享受。

但感覺完全浮面,遲到早退,統共沒有問題,她不會為這種約會雀躍,當然也不會失望。

那位年輕男士說︰「講起來,令尊是我們前輩。」

「舍弟此刻也在劍橋念法律。」

「你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

「沒問題。」

「談到令尊,大家都很懷念。」

「啊,是嗎,與他共事過的人都這麼說……」

一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張就過來敲門,「利小姐,你要找的送信人來了。」

「在哪里?」

他身後轉出一個小伙子,遮上一個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封。

倩雲大喜過望,「此信從何而來?」

那小伙子查閱身邊的心簿子,「這里,請看。」

倩雲過去看,「收件人︰宇宙公司營業部襄理,發信人︰世界銀行電腦部主管室姬斯汀娜梁。」

倩雲笑,「好,解決了。」

老張把那小伙子帶走。

倩雲馬上親自撥電話給那個姬斯汀娜︰「梁小姐,請問你上司是哪一位?」

「哪位找甘世宏先生?」

呵,他叫甘世宏。

「我們有一份問卷會稍後寄上,謝謝你。」她掛上電話。

隨即叫秘書去查一查甘世宏的背境。

她把最新的信拆開來閱試。

「家母昨日又來嚕蘇我,數次提及,幼嬰何等可愛,他們無邪笑臉,可以拯救世界淪亡,言下之意,路人皆知,我花了整個下午思想,我喜歡有一個小小女孩,而她擁有你的眼楮,陰與楮,喜與樂,都露在那漆黑的眸子裹,如果她還有你那不愛多言的習慣,更加使我歡喜,她會依依膝下噫,我為何落淚?難道我不知我心?我已克服哀傷,我何故落淚?」

至此倩雲一臉濡濕,呵,她也哭了!一臉眼淚。

為什麼哭?她並沒有傷心事呀。

像看到一篇動人的小說,她情不自禁落下淚來。

她連忙把信放進怞屜裹,印乾淚痕。

秘書敲門進來報告︰「甘世宏牢三十一,男性,未婚,新任電腦部主管,剛由輪敦調回本市,獨居,父母兄弟均已移民英國。」

「替我訂一個約會,我想見他。」

「到他寫字樓?」

「是。」

「什麼原因?」

「我們代理一只最新的打印機想介紹給他認識。」

「是!利小姐。」

約會一下子訂妥,就在後日。

倩雲沒想到她有勇氣找上門去。

她把三封信謹慎地帶在身邊。

那個晚上,她有一絲歡喜,兩個寂寞的人,終于有機會可以踫頭了。

她抱著希望到世界銀行去見甘世宏。

甘世宏準時迎出來。

他熱誠地與倩雲握手,「利小姐,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倩雲看到這一臉陽光的小伙子,不禁發呆。

弄錯了,不需要看第二眼,也知道他不是發信人。

甘世宏見那美貌妙齡陌生女子目不轉楮地看著他,不禁擦擦鼻子笑笑,「利小姐找我有事?」

利倩雲也不打算提那只打印機了。

她乾脆打開公事包,取出那三只信封。

「甘先生,你見過這些信沒有?」

「嗯,阿拉巴斯特信封,這信同敝公司或鄙人有關嗎?」

「有,這信由甘先生的秘書梁小姐發出。」

「而你是收信人?」

「是。」

甘世宏馬上按鈴召梁小姐進來。

那個叫姬斯汀娜的女孩子花容頗有點失色,「是,信的確是我發出的,信封早已寫好,放在我怞屜內,我上一手秘書說,她每隔三兩天便發出一封,于是我循老規矩做。」

甘世宏問︰「你沒查一查收信人是誰?」

「公司有許多給客戶的信都沒有抬頭。」

「你手頭上還有這種信嗎?」利倩雲搶著問。

「只剩下一封了。」

「可否交給我?」

甘世宏馬上說︰「信未發出,則還屬敝公司所有,前幾封弄錯了,還盼你原諒。」

利倩雲看著他,「你從來沒見過這些信吧?」

「從來沒有。」

「你上一手主管尊姓大名?」

「利小姐,我看事情有點復雜,我們且坐下慢慢談,姬斯汀,你去斟兩杯咖啡過來。」

「你上一手主管是誰?」

「我上任主管叫譚王賽玉,是位女士,經已退休。」

倩雲跌坐在椅子上。

怎麼回事,這些信由什麼人所寫?

「再上一手是誰?」

「利小姐,信裹講些什麼?」

「你不妨參閱。」

甘世宏看完了信,更迷糊了,「這是什麼?新詩?散文?」

倩雲軟口氣。

「譚太太在此崗位服務超過十年,相信她沒有寫過這些信。」

倩雲愣在那里。

「慢著,阿拉巴斯特信紙有一個特征,每張紙上都有水印,」他把信紙取起舉高往光處一照,「我的天,一九六八年,利小姐,這封信是一九六八年寫的。」

倩雲瞪大了眼。

「至少是六八年的信紙與信封,這些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倩雲沉默一會兒,再次要求︰「請代查,一九六八年,誰坐在你這個位置上。」

甘世宏立刻取過電話撥到人事部。

他等了一會兒,「嗯,嗯,好,好,謝謝。」掛了線。

「怎麼樣?」

「是一位叫鄭介義的先生。」

鄭介義,「有照片嗎?」

「人事部馬上送上來。」

他又按著對講機,「姬斯汀娜,請把那最後一封信取進來。」

「謝謝你,甘先生。」

「信由我這里發出,我難辭其咎。」

梁小姐把信拿進來,甘世友當看利倩雲拆開它,看了一遍,交給倩雲。

倩雲連忙接過。

信上這樣寫︰「我總該讓你知道,我是那樣想念你吧,你離開我,是嫌我不能使你快樂,那麼,在作出抉擇之後,你應該得償所願了吧,可是事實與預期剛剛相反,听說,你的生活十分不堪,我為此深深痛苦,我的犧牲,愛得一點報酬也無,我內心更加苦澀,不知多少夜晚,輾轉反側。」

呵。

倩雲掩上信紙。

甘世宏訝異的說︰「這是一封情書!」

倩雲點點頭。

「我想你應當返回貴公司去查一查,六八年誰是營業部襄理。」

「我會。」

「呃,利小姐,你不介意讓我知道結局吧。」

「當然。」

這時梁小姐又敲門進來,遞過一疊資料。

甘世宏一看,「這便是鄭介義。」

是他,絕對是他。

容長臉,英俊,文靜,一臉憂,照片在六十年代拍攝,當年他二十七歲,算一算,此君今日已經超過五十歲,倩雲如見了他,怕要叫一聲伯伯。

「這里說他離職是因為健康問題,走得頗為倉猝,故此留下這一批信?」

倩雲接下去︰「而歷代秘書們見了,受理不理,有人不予理睬,有人偶而按地址寄出幾封。」

甘世宏也說︰「收信人也不認真,也許拆都不折就扔掉,也可能看了當笑話置之不理,只有你例外,你被這些信感動了。」

「是。」

不過倩雲得告辭了。

回到公司,她有說不出的疲倦。

用手托著頭,她問人事部︰「六八年誰是這里的襄理?」

「利小姐,待查。」

「急,越快越好。」

「知道,利小姐。」

下班時分,資料上來了。

楊望真,女,廿七歲,香港大學文學士,廿二歲進入本公司服務,成績斐然,六八年獲升襄理,旋于七○年離職,原因不詳,任襄理期間建樹良多……

照片,照片呢?

啊,看到了,一雙會說話的眼楮!

倩雲深深惋惜,你,你為什麼辜負鄭介義?你倆本是天生一對。

信,是由他寫給它的。

如今,兩個人下落不明。

電話鈴響了。

倩雲抬起頭,發覺秘書已經下班,她自己取過話筒。

「利倩雲?」聲音有點熟悉。

「你是甘世宏。」一猜即中。

「是!是我,我在想,呃,嗯,能否出來吃頓便飯?」

倩雲說︰「我餓得發昏。」

「十分鐘後在貴公司門口等。」

倩雲連忙取出鏡子補妝,順便梳松頭發。

她笑嘻嘻下樓去,看到甘世宏,問道︰「你想知道結局是不是?」

甘世宏抬起頭笑一笑,「不,我想看到你。」

倩雲刷一下飛紅了的臉,沒想到他那麼坦白爽直。

甘世宏把雙手放褲袋裹,「我猜想你是不怕發胖愛吃意大利菜的女子。」

「訂了台子嗎,走呀。」

在飯桌上,倩雲把找到的資料告訴他。

「看樣子他們在六八六九年左右已經分了手。」

「貴公司有無認識他們的老臣子?」

「開玩笑,我們那里職員的平均年齡是廿七歲半。」

倩雲失望的說︰「啊。」

甘世宏說︰「不難知道他們的事,一加一,再添些枝葉就是二。」

「讓我先說︰他倆本是戀人,後來她見異思遷,去追求更好更高的,但是日後生活卻並不快樂,在那個年代,人們多數不清楚他們要的是什麼。」

「還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他並沒有十分明確地表示對她的愛慕,直至她離去。」

倩雲嘆息︰「典型六十年代情意結,猜來猜去,賣弄情調,結果由相識到分手,一無所得。」

「幸虧現在是九十年代。」

倩雲英,「是,我們不知多幸運。」

甘世宏笑,「倩雲,告訴我關于你自己。」

「呵,乏善足陳」

可是他倆把住白酒杯子一直談到深夜。

餐廳打烊,他才送她回去。

甘世宏十分健談,而且其人坦率可愛,倩雲樂意接近他。

那日返家,倩雲興奮過度,睡得不好,一夜都是夢。

忽然見到楊望真女士前來同她說話︰「倩雲,你別听信一面之辭,我已結了婚,有三個孩子,而且生活得相當好,鄭介義那個人,優柔寡斷,最好我一聲不響等他一輩子,可能嗎,我自有我不得意之處。」

倩雲十分同情她,正想說話,鄭介義出現了,他也分辯說︰「倩雲,為著她,我終身不娶。」忽然之間,他面孔衰老,頭發絲絲變白,像電影中特別效果一樣,剎那間老了下來。

倩雲左右為難。

正在尷尬,甘世宏來了,「倩雲,他們的事與我們一點關系也無,我們自己有急事待辦。」

握住甘世宏的手,倩雲的心略定,「事,辦什麼事?」

甘世友頓足,「倩雲,你好不胡涂,是我同你的婚事呀!」

「嗄,我幾時答應同你結婚?」

在這個時候,倩雲驚醒。

知道是做夢了,嘆口氣,喝杯水,又再伏在床上。

思潮起伏,直到天蒙蒙亮才睡去,鬧鍾接著響了。

她並不是那麼渴望結婚,可是又覺得結婚不是壞事,到她們那一代,已清楚知道,生活無論如何是靠自己的好,伴侶只不過是志同道合一起上路的那個人,他不可能背著她走。

到了辦公室,一天工作又開始。

當然再也收不到阿拉巴斯特信封載的情書。

那日中午,同事們都出去午膳,倩雲獨自留下趕一點工夫。

她拉沒有掩門,只覺人影一閃而過。

「誰?」她抬頭問。

那人躊躇一會兒,才出現在她門口。

倩雲本來有點緊張,見是一個斯文的中年人,才放下心來。

「請問找誰,我可以幫你忙嗎?」

那中年男子輕輕說︰「我來找一位故人。」

倩雲猛地一怔,他好面熟,呵,慢著,她知道他是誰了。

他莫非是鄭介義。

「現在,是利小姐你坐這個位子。」他知道她的姓名,是因為門上有名牌。

「是,我升了有一段時間了。」

「年輕有為。」

「謝謝,不敢當。」

「從前,這房裹也生過一位美麗能干的女子。」

「她現在好嗎?」

「好,很好,兩個大兒子經已大學畢業,小女兒也有十五六歲。」

「你同她尚有來往?」

「不,我也是听友人講的。」

倩雲忽然極之冒昧地問︰「你呢,你又好不好?」

「不太壞,托賴。」

「你有無子女?」

「有,我有一個女兒,同利小姐你差不多大。」

倩雲放下心來,「你是路過?」

「是,我們早已移民,這次回來探親,我……順便上來瞧瞧。」

「本市較年前熱鬧得多了。」

「真是滄海桑田,無從適應。」

「我們這幢大廈也快將改建。」

「那麼,我來得及時。」

倩雲微笑。

「我不妨礙你工作了。」

「走好,鄭先生。」

那中年人訝異地轉過頭來,「你怎麼知道我姓鄭?」

「呵,你剛才告訴我的。」

「是嗎,你看我這記性。」

倩雲放下手頭上工作,送他出去。

鄭介義的背影比正面較為蒼老,看得到他頭頂頭發已經稀薄。

倩雲吁出一口氣。

電話鈴響了。

「倩雲,我是甘世宏,下班我來接你。」

「我今日打算逛書店。」

甘世宏毫不猶疑,「我陪你。」

是要這樣子吧,喜歡的人與事,要抓得緊緊,要努力爭取。

「那麼,下班見。」

「倩雲,我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沒想到六十年代的情書會在九十年代撮合一對年輕人。

情書一直有它神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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