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將 第十二章 錦 瑟 作者 ︰ 溫瑞安

當時,徐無害是扒倒在地上的。

狄麗君的點穴手法特異,徐無害穴道雖已為李商一所解,但混身仍渾不看力。

所以他的角度詭異。

他當然看見沈虎禪以刀支地的樣子。

——要這樣一個猛虎般的人物幾乎運站都站不住,除非是他身上的傷早已足以令一般高手命喪當堂。

徐無害一見這種情形,第一件事情就想到︰要是沈虎禪死了,這些人還會不會放過他?

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希望,就不願再死。

徐無害趕忙去看李商一。

因為李商一是答允放過他們的人。

李商一端坐在粗大的竹節里。

風動。

風過處,竹葉磨,自成天籟。

遠處還有落花香。

就在這種情境里,徐無害驀然發現了一件事。

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竹節後端的裂縫滲出了鮮血。

竹子當然不會淌血。

竹子就會落淚,也不致會流血。

那麼,血一定是從李商一身上流出來的。

——李商一受了傷!

——而且還傷得頗為不輕。

他的胸膛流著血,那是因為他曾自刺一劍——可是,胸上流的血並不算多,彷佛都給那把紅劍吸去了。

此際李商一淌的血,肯定不是胸前的傷口。

既不是胸膛上的傷口,那就必定是為沈虎禪所傷。

沈虎禪是在何時傷著他?!

莫非是沈虎禪向他自己影子攻出的那一刀?!

難道在那生死交替的剎那,李商一竟變成是沈虎禪的影子?!

徐無害看不懂。

他也不明白。

但他只知道︰沈虎禪受傷了!

沈虎禪受傷了!

姚八分、譚千蠢照了一個面,兩人一齊迅疾的向沈虎禪包抄過去。

兩人的神色分明,他們決不會議沈虎禪活回去。

就連徐無害與蔡可饑也休想能活著離開。

徐無害的心又往下沉。

沉到底。

——一個人如果一直沒有懷著希望,那麼他也就不會失望主要是沈虎禪不出現,徐無害決不認為自己有機會活下去,所以也就不會像現在一般︰眼看有活命的機會,但又旋即面臨死亡。

沈虎禪卻傷得似連動都不能動。

他額上布滿了蒼蒼的汗。

他閉著目,既似在運氣調息,又似在強撐一口氣不倒下去。

——這樣的情形,沈虎禪如何能與這兩大惡魔交手?!

徐無害只覺一陣熱血,涌上心頭。

——沈虎禪這次趕過來,不管是為了搶奪「高唐鏡」還是為了救他,總之沈虎禪要是死了,自己也別想活了。

一股沖動,令他站了起來,要過去護住沈虎禪。

但蔡可饑已先一步沖了過去。

蔡可饑攔在沈虎禪身前,拔劍,震起一道驚雷似的道︰「誰敢動他?」

姚八分的八字眉一分,「現在,」怪笑道︰「有誰不敢動他?」

譚千蠢怪有趣的望著蔡可饑︰「我豈止動他?我殺了他你又能如何?」

蔡可饑凜然無懼︰「要殺他,先殺我!」

譚千蠢哈哈笑道︰「殺你又有何難?」

說著便要動手,李商一忽道︰「住,手。」

姚八分向譚千蠢示意地睞了睞眼,遂向李商一恭謹的道︰「一哥要親自動手,那自是最好不過了。」說著又同譚千蠢擠了半個古怪的笑容。

李商一臉無情,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口道︰「你,的,臉在干什麼?」

姚八分楞了一楞,才道︰「剛才,有蚊子——」

李商一不听地說下去,截道︰「放,了。」

姚八分又是。一怔,不敢置信地說︰「什麼?!」

譚千蠢忙道︰「一哥,沈虎禪此人已為楚衣辭收買,決饒不得——」

李商一冷哼一聲。

譚千蠢頓時不敢說下去,可是臉上盡是不服的神色。

姚八分沉吟了一陣,似鼓足絕大的勇氣,道︰「一哥,別的事我們可以都听你的,不過,沈虎禪是萬大人志在必得的人物,可萬萬放不得——」

李商一道︰「我,說,放,了。」

姚八分臉上出現一種恨色。

一種強烈的恨意。

杜威在旁問︰「他是我們的敵人,殺了我們不少人,為何要放?」

李商一默然。

好一會,他才說︰「他,勝,了,我。」

姚八分與譚千蠢駭然相顧。

譚千蠢抗聲道︰「明明是你勝了,還重創了這——」

李商一握劍的手突然緊了緊。

白哲的手更白哲。

手背上的青筋突現。

譚千蠢把下面想說的話全吞了回去。

姚八分卻接了下去︰「就算他是贏了又怎樣?咱們合力把他干了,天下誰知此事?!依我看,一哥,不如——」

李商一吐字如劍︰「放!」

姚八分也疾喝道︰「好!」

他向譚千蠢猛一頷首,在這一瞬間,他和千蠢和尚,一連向沈虎禪驟下二十三道殺手!

每一道殺手,都是要沈虎禪的命。

要他立即死亡!

「我真的沒有想到……」

徐無害喃喃地道,「他們一出手,李商一也出了手!」

王龍溪這時忍不住呸了一句︰「卑鄙!」

燕趙反問︰「什麼卑鄙?」

王龍溪道︰「爭殺一個傷者,算得了什麼英雄!」

燕趙道︰「我看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禪出手的。」

舒映虹在旁道︰「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禪出手,莫非竟向自己人出手不成?!」

徐無害有點懵懵然的道︰「正是,李商一竟向譚千蠢和姚八分出手……」

那麼無奈、淒落的劍光,交織成一張如煙似夢的劍網。

美麗得似場災禍。

將軍這時忽然正色的道︰「無害。」

徐無害肅然道︰「在。」彷佛將軍一聲叫喚,即使他連身上的痛楚都盡忘。

將軍問︰「你是親眼看見李商一出手的了?」

徐無害答︰「是。」在將軍面前,他不敢多說一個字的廢話。

將軍道︰「他是向姚八分和譚千蠢出手?」

徐無害道︰「是的。他一劍攻向兩人。」

將軍道︰「他是怎麼一劍攻向兩人的!」

徐無害道︰。「他的劍像一層層的塔,在出手的時候像突然間成了花,他只剌出一劍,卻似有五十朵劍瓣,分別向千蠢和尚利八分道人……」說著不由神往。

將軍仔細的听說︰「說一說你對李商一劍法的感覺。」

這次徐無害沒有立時听懂。

將軍補充道︰「我是指︰他這次出劍同時攻向譚、姚二人,你在外邊著了,有什麼感觸?」

「那一劍,」徐無害神馳的道,「那一劍……真是驚麗,而且令人感覺到……」

「感覺到什麼?」

「無端。」

無端的劍。

無端的劍法。

無從捉模的人和劍。

「你呢?」將軍咀嚼了一下「無端」兩個字,同頭向蔡可饑,「你人在劍網里面,站得最靠近,你又感覺到什麼?」

蔡可饑想。

一想,彷佛就見到那一劍。

那一劍,比謊言美麗。

那一劍比理想更美。

那一劍,就似憧憬里的夢景。

——美麗得令人原諒一切。

——可是,卻又怎麼會使人在想起的時候,生起一種微微的傷感、淡淡的感傷?

「惘然;」蔡可饑答,「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惘然。」

惘然,惘然得茫然的惘然。

恍似,恍如一夢的惘然。

惘然的人在夢中不知夢,身在客中不是客。

「無端。惘然。」將軍沉吟著︰「好一個李商一,不愧為萬人敵的情敵,多年來,他雖沒贏得那女子,畢竟,卻使他創出了‘錦瑟劍法’的菁粹。」

舒映虹卻不明白,他覺得在這時快,應可向將軍直接求教,「可是,李商一卻為何要救沈虎禪?」

「他不是在救沈虎禪,」將軍微笑道,「他是在還情。」

「還情?」舒映虹覺得不可思議。

「你說沈虎禪一刀砍向他自己的影子。」將軍忽然返首過去向徐無害,「他的影子投影在那里。」

徐無害沒料將軍忽然有此一問。

「……投在地上呀,」忽想起什麼似的接道︰「有一半投影在那匹馬上。」

「馬?」

「紫騮馬。」

——那匹馬一直都在那兒。

沈虎禪與李商一在空中刀劍交手,有一半的影子投映在馬背上。

「沈虎禪發出了那一刀,」將軍眼楮亮了,有一種「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自豪,緊接著問︰「那馬怎麼了?」

蔡可饑這回搶先答了︰「一刀過處,馬鞍裂了。」

正要說下去,將軍已胸有成竹地一笑,向燕趙道︰「果然是他來了。」

燕趙眼里流露著欽佩之色︰「開始時我還沒覺察到,你一問起馬來,我才省起。」

將軍躊躇滿志的道︰「既然是他來了,李商一這下當然算是欠了沈兄的情。」

燕趙臉上的神情,就似同時遇上了一個平生重大敵手和生平知交一般,帶著傲然又帶點奮然的說︰「他跟他師父一樣,總是在有不可能的時候和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出現。」

燕趙一向已沒有敵手。

他的敵手只剩下了將軍。

燕趙也一向沒有故交。

他的故交只剩下了將軍。

他的將軍的敵人,也是將軍的故交。

——誰才是敵手的敵手?誰是這故交的故交,——難道這不是人?

而是,一匹馬?!

馬是馬。

人是人。

——人和馬怎麼能成為知交?

事實上,有些人愛馬,尤勝于愛人;有的人跟馬接近,尤甚于和人親近;有的人情願跟雞犬豬貓在一起,亦不願與人在一起。

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人會處心積慮的害人傷人利用人,而其他的動物都沒有這種德性。

將軍轉頭問徐無害︰「我猜的對不對?」

徐無害答︰「服。」他本來要答「對」字,但將軍只听他們片面敘述,已對場中的事了如指掌,且盡皆推測料中,徐無害心中震服之余,心里口里腦里都是一個「服」字,所以月兌口說了出來。

王龍溪幾乎要大叫︰「怎麼回事?」

徐無害徵詢的望同將軍。

將軍點頭。

徐無害遂向蔡可饑徵求道︰「我們一起說好不好?」

因為接下去的局面變化迭起。

他怕自己說不清楚。

何況,當時他受了傷,現在傷仍在作痛。

他必需要蔡可饑作補充。

蔡可饑道︰「是。」徐無害的身份在「將軍府」里一向比他為高,所以,徐無害吩咐的話,其實就是命令。

就算他救過徐無害也一樣。

將軍麾下,本就分際嚴整,合作緊密。

這就是蔡可饑和徐無害夾敘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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