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冷血 第四章 作者 ︰ 溫瑞安

二十五、人心不死

冷血狂熱血在燒。

——他狂奔的時候,就象一頭追殺中的怒豹,且不能退後,且要追擊。在背後緊躡他而急馳的「五人幫」,五個人的感覺都是一樣。

因為他們發現冷血背脅的血漬,是愈來愈擴大了。

但誰都沒有叫住他。

因為不敢。

而且也一定叫不住。

——一只受了傷並給激怒了的豹子,你如何能攔住它的出擊!

在後村的土壩旁,戰況十分慘烈。

倒下去的鄉民已有七八十個了,其他鄉民忙著搶救,把他們移到道旁。倒下去的士兵也有七八十個。

——不是因為勢均力敵,而是因為小骨,小刀和梁大中。

五人幫一到,就看到他們三個人。

就是因為他們三人,所以暫時把軍隊敵住,讓鄉民得以扶傷抱歿者倉皇退卻。不管在情在理,他們第一眼看到的,當然都是小刀姑娘。

在微微的晨曦中,小刀之美,如一個將醒未醒而不願醒的夢。

小刀的頭巾已經掉了下來。

一頭烏發,在殘月微曦中映得臉頰分外的白。

她動手的時候,風姿極美。

每一出手,均叱一聲。

聲音很清。

也很響。

——一個清麗如此的女子,能喝出這樣大的聲音,自會令跟她交手的人都吃上一驚。更令人吃驚的是︰她的兵器。

她的「兵器」竟是一塊大石。

——這大石大概是在土墩上隨手拾起來的吧,有一方桌面那麼大。

可是她舉重若輕。

而且完全沒有影響她靈動的風姿。

——仿佛,她手上所使的,是一面羽扇。

不過,遇上她這支「羽扇」的敵人,全都紛紛倒了下去。

這位五人幫都看直了眼︰好個溫柔的女子!

其實,小骨一點也不遜色于小刀。

他所有的武功都是︰一沖近二貼身三出擊——然後便是對方倒下。

面對長矛,他依然是沖近貼身出擊;面對大刀,他仍然是沖近貼身出擊;面對短刃,他還是沖近貼身出擊;就算面對七八名敵手,他一樣是沖、貼、擊!所以無論什麼敵人,幾乎交手一招,便給他擊倒。

只不過,五人幫都有點偏心,多注意小刀,少注意他而已。

可是,如果說抵住了最多敵人的,絕對不是小刀,也不是小骨。

而是梁大中。

他手上有一把十彩迷幻的劍。

戰得越狂,劍招發揮得越是絕妙,梁大中越是如痴如醉,那把劍的光彩就越是耀目。五色流轉,十彩繽紛,遇上這把劍,只怕不讓劍刺倒,也會給劍迷倒。不過,現在小刀、小骨、梁大中三人,都叫一個人纏住了。

這人居然赤手空拳!

小刀、小骨、梁大中一旦讓這人纏住,鄉民便撐不住那近二千名軍土排山倒海的猛攻砍殺。

冷血陡然停了下來,問了一句︰「他是誰?」

他一停,耶律銀沖急掠之勢,剛好到了他的身後,當下全力把掠勢急止。冷血的背後就似長有眼楮一般。

「這人是‘封刀掛劍’江南霹靂堂雷家的好手,叫做雷暴,他一向跟在朱勉帳下,很是得力!」

冷血拔劍。

這回他是真的拔劍。

他走了過去。

這次他的戰略跟上回完全不一樣。

他仍是走向主帥——雷暴。

不過,但凡攔他的,就濺血。

他就這樣一路殺到雷暴的身前。

——這時他至少已重創了七十二名軍士。

從他一開始跨步,沒有人能擋住他一步。

——他本來就是那種一開步便永不停留的人。

可是他一個人都沒殺。

只傷不殺——這比殺傷更不易!

直至他殺到雷暴面前的時候,還未出手,雷暴忽然返身就走。

他雖仍力敵小刀、小骨、梁大中三名大敵,可是他仍把周遭一切看在眼里。——來者不可敵!

——既不能敵,便不可戀戰。

所以雷暴連攻三招狠著,逼退三人,猝然急逃。

小刀急于截阻,左肩吃了他一掌,哎的一聲,退了下去,小骨連忙護住。他是主帥,急閃而逃,逃到哪里,都有護著他的士兵。

可是冷血決不放過他。

雷暴猛逃。

冷血窮追。

——凡阻攔他的,都傷在他的劍下。

當有二十八名軍士中劍受傷之後,雷暴背後還是挨了冷血一劍。

冷血見了血,才收劍。

——驍勇善戰的主將如此亡命而逃,軍心早潰,所以一眾軍隊全跟著雷暴,落荒而逃。

黎明已至,來圍攻老渠的兩隊人馬,已完全給擊潰。

可是冷血的神情卻很凝肅。

——比剛才的決戰還要凝肅。

他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下定決心才向小刀問了一句︰「你痛不痛?」

然後才象做了什麼天大錯事,臉紅頸赤的還沒等小刀回答就埋首全力去救護受傷的鄉民去了。

一整個白天,他們除了替傷者療傷之外,就是討論下一步該如何應對。「撤離。」粱大中說,「這時候再要不撤,他們一定會卷土重來,再作更全面的瘋狂的大反撲。」

他的話無疑很有道理。

——可是誰願意放棄自己的家園?

「固守。」老瘦主張不走,「看那些兔崽子用什麼辦法來佔領老渠,我老瘦就跟他拼掉這一身老骨頭!」

「對!」

「我們不走!」

「我們跟他們拼了!」

「撤離他們也一樣追殺,不如在此地跟他們拼命!」

果然,鄉民們都不願離開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不管所付出的代價是不是死于斯。果然,入夜,軍隊又來了。

探哨的趕回來報︰這次來的恐怕不止七千兵馬,整隊森嚴,如臨大敵,而且,主帥看來就是名動天下的︰薔薇將軍!

——一個所向披靡、愛穿粉紅衣衫、不肯戴上藤盔鎧甲的搏斗高手!

軍隊調集來得如此之快,可見這是一場瘋狂的全力反撲,而且是志在必得!老渠已給包圍。

重重包圍。

可是老渠的鄉民斗志都很旺盛。

張書生等人提出,要自縛出去,希望不牽累鄉民,可是所有的人都一致反對︰「不是你們累了我們,是我們早已憋不下達口氣了,今番借你們來出一口烏氣!」「要累的已經累了,你們這樣出去也無濟于事!你以為抓殺了你們他們就會甘休嗎?這反而讓人說老渠的鄉民沒義氣,不夠意思!」

老福和老瘦都說張書生的提議,是瞧不起老渠的鄉民。

「到了此時此境,大家已同在一條船上了,怎麼你們還是老說要走要走的!這樣食古不化,去死好了!」但巴旺翻了臉,破口大罵,張書生等人這才不敢再提「走」字了。不降的話,只剩下一條路︰人心不死!

力抗到底!

二十六、維護正義,唯有刺殺

軍隊開始叫人出來喊話,喊話的內容,無非是要鄉民交出「人犯」,讓鎮內「匪寇」投降,若協助抓拿「欽犯」者,必有重賞;對受迫助寇者,若肯「棄暗投明」,定必「寬大處理」,諸如此類,人雲亦雲。

老渠鄉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好象借了「聾耳陳」的耳朵,充耳不聞,當作放屁。軍隊看喊話不能收效,使調集兵馬,築好防事,排好陣仗,看來立刻就要進攻。老渠的人,也在梁大中、耶律銀沖、冷血、老瘦、老福等人指揮之下,準備好長期抗御的布局。

其中張書生雖看似是文弱書生,但精通陣法韜略,奇門遁甲,對布陣埋伏,大有裨助。小刀則是冰雪聰明,很多絕妙而安全的防事,都是由她想出來的。

除了北面絕崖之外,軍隊已實行三面包圍,插翅難飛。

阿里、但巴旺、儂指乙也不閑昔,各負責東、西、南三面的警報前哨。二轉子輕功最佳,常去深入敵陣,探听消息。

當天晚上,所探得的情況是︰軍隊非常安靜,已定班戍守,沒有異動。梁大中問︰「有沒有留意軍隊扎營的方式?」

二轉子詫道︰「怎麼?這還有古怪麼!」

「有。」梁大中不愧精通文才、武略,他曾隨軍抗金,但因奸宦貪功氣狹,不能容他,他才罷官而去,所以對軍事極有識見,「如果不打算久留,營帳必不甚耐久,搬架子入土亦不穩固。他們要留多久,一看便曉。」

二轉子又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時,已不象適才那麼氣定神閑了,反而還傷了兩處,手腳都是草泥。

「怎樣了?」梁大中問。

二轉子喘氣咻咻︰「好厲害,差點回不來。」

並向梁大中大力點頭,眼中已流露出欽佩之意,「營帳扎得甚淺,而且,我還听說,拂曉卯初,他們就要大舉在村西出襲,準備蕩平老渠!」

大家都有點震驚,看來薔薇將軍真是用兵不測。

「這薔薇將軍于春童是驚怖大將軍近年來手上第一號猛將。上次,他帶兵去剿滅布袋嶺的單名黑一股流匪,單名黑這一股人馬還以為軍隊在山腰的隘道上不來之際,薔薇將軍卻已似天降神兵,殺了進來,一下子如風卷殘雲,猝不及防之下,單名黑一股人馬,無一不給格殺當堂。這個人,確不好對付。」張書生本來鬃發微霜,現在好象連頂上的白發也增多了不少。

「不過,薔薇將軍的手段也很厲害。他攻打‘十天王’一伙,上面只下令他殲滅商略山的流寇‘十天王’,他卻把附近的‘過天星’、‘混世王’、‘樓山虎’等四股山賊全一齊殺個雞犬不留。那次,靈壁的‘橫天一字龍’帶同三鄉貧民造反,薔薇大將軍也不用動一兵一卒,就把他們勸降了。事後,又全部坑殺于登霧谷中。」梁大中為之齒冷的道︰「布袋嶺剿單名黑一伙,之所以能夠干得如此利落,主要還是因為他把山上山下山前山後的民眾全說服了,都幫著軍隊,一口氣把單名黑一伙給蕩平了。他,可狠著呢,否則,也成不了驚怖大將軍近日近身的大紅人了。」

小骨道︰「……這會不會是薔薇將軍自己的主意呢?」

「小老弟,看來你對驚怖大將軍情有獨鐘,至今仍是不信。」耶律銀沖轉首向張書生、梁大中等道︰「看來,出動到那樣的大軍,上層當道的奸官,對你們是勢在必殺,志在必得的了!」

老瘦人瘦,氣概倒是雄邁︰「我們老渠有的是好漢,叫他得不償失!」拂曉時分,全部人趕援鎮西,埋伏待命,不料,直至天色漸明,霧意漸濃,卸全無動靜。

鎮南的老福卻著人飛騎來報,說那兒似有軍隊逼近,情況十萬火急。眾皆大驚。粱大中卻說,「冷少俠早已料到薔薇將軍善于用兵,極可能是聲東擊西,所以早已在那兒候著了。」

眾人派出精銳能戰之士,趕到鎮甫,卻見冷血也正趕撲鎮西,一問之下,原來也發現鎮南包圍的軍隊只是虛張聲勢,以為鎮西有急,連忙趕來援助。

兩路人馬一經印證,立時趕赴鎮東,但那兒也無甚動靜。

這時已天色大明。眾人奔波了一夜,甚黨困頓,但仍強振精神,分派人手,輪流戍守。到了第二夜,又風聞軍隊會在拂曉前出襲,時傳東面有事,時傳西面告急,眾人奔撲不已,但卻並無戰事,只是包圍的軍隊,似乎愈漸增加,似逾萬人了。

如此過了五六天。

——老渠的鄉民,心力交瘁,不但疲乏已極,而且也漸臨斷炊之危了。總要想個法子解決。

「突圍!」

——決不可能。大軍就在外面埋伏、部署,這樣沖出去,傷亡必重,而且鎮中婦孺,只怕都厄運難逃。

可是如果長期耗下去,老渠鄉民,不戰自敗。

這時,冷血說話了。

「讓我沖出去。」

「你一個人出去,有什麼用?」

「有用的。現在這個時候,有理講不清,解決得了這一批軍隊,也解決不了下一批。到這時候,為了維護正義,只有刺殺了。」

「刺殺?你要殺薔薇將軍!」

「殺他是沒用的。要殺,就去危城,殺掉驚怖大將軍。」

「你殺他!」

「他是人,只要是人,就殺得了。」

「你一個人去殺他?」

「殺人不是收割,並不是人越多越好的事。」

「……可是,這樣太危險了!」

「在這里枯守和固守,更是危險。此去危城,我盡可能在兩天兩夜內完成任務——這兒,就要靠大家撐住了。」

「就算你要這麼做……可是,又如何闖得出去?」

「不光是闖出去,還得要去得無聲無息,不要讓驚怖大將軍有防範。所以,我打算取北路而去。」

「北路?那邊是斷崖啊!」

「不錯!軍隊上不來,大家也走不下去。可是,只我一人,也許可以試一試。我勘察過地形了,是摔不死的。」

「為了老渠鄉民,冷少俠……」

「別這麼說,大家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在這時候,黑白混淆,是非顛倒,要維持正義,主持公道,只有行刺,這雖是下策,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冷血很堅決。

「你真的要去?」

「是。」

「真的沒別的路了7」

「當沒有別的路的時候,絕路就是活路。」

「你有把握殺得了驚怖大將軍嗎7」

「沒有。」

「沒有你還要去?」

「凡是做大事,都不可能有絕對的把握;有絕對把握的事,誰做都可以。」小骨不服氣,帶點嘲笑的說︰「你去危城行刺大將軍,無非是為了成名罷了!」「真正的英雄都是無名的。若論英雄,為求公道而在此地拋頭顱灑熱血心連心手連手奮戰的鄉民,才是真正的英雄。」

「依你看,」梁大令審慎地道︰「你覺得這兩天薔薇將軍不會發兵來攻嗎?我們守得住嗎?」

「不知道。不過,」冷血說,「取勝予敵,有三大要決。」

張書生和梁大中及耶律銀沖都道︰「正要請教。」

「第一,是要發揮自己的優點。」

張書生即道︰「就象你對付‘金甲將軍’石崗。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們人多勢眾,最宜速戰速決,但若論單人作戰的實力,在場無人可及你,所以你就先發制人,一出手先奪大軍之魂,奪主帥之魂,盡情的發揮了自己的長處,輕易擊退了來敵。」梁大中道︰「我知道你是有意要給我們作個示範的……那麼,第二要訣呢?」「示範不敢,或可作引玉之磚。」冷血道︰「第二,就是要把握敵人的缺點。」梁大中馬上便道,「就象你對付雷暴?」

張書生道︰「你先攫了他的聲威,嚇破了他的膽,他一怯,便不敢戀戰,你就一鼓作氣把他重創,對方自然完全潰敗了。」

冷血點頭︰「第三,要掌握主動,不可給對方帶動,要反過來帶動對方,才能主掌戰局。」他說,「這幾天來,薔薇將軍虛張聲勢,戰略無定,要等我們心力俱乏,筋疲力倦,他就是這種策略。」

張書生卻道︰「同樣的,你破圍而赴城去刺殺這件事的主謀人物,就是不甘為此局面所囿,另尋新局,要化被動為主動?」

冷血笑了。

——他的笑容又似春風吹過凝著冰屑的枝頭。

「如果我們太急于求勝,反而容易一敗涂地。這幾天,他們好整以暇,我們卻疲于奔命。」冷血說,「如果反過來我們以逸待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不急,他們一定會急;一急,就會做錯事,一旦做錯事,我們就有機可趁。」

粱大中猶豫的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在此死守?」

張書生也沉吟道︰「……而你……卻去刺殺元凶?」

冷血道︰「險道之後,常有美景;峭壁之前,時有鮮花。既有布局,就有破局——是勝是敗,全憑機遇,但機遇亦得要人去努力爭取。」

小刀的雙頰現出一種美麗而特異的緋紅,就象剛才他的話是她的一帖猛藥。她問︰「你什麼時候出發?」

「這事已十一萬火急,」冷血因為要全力干一件他要干的事,臉上也呈現了一種似與人決斗的神情,反而渾忘了平時面對小刀時的靦腆︰「事不宜遲,今晚就去!」

就是因為這個行動,因而在危城之中,當那個 叱風雲,躊躇滿志,隨時可以正義的罪名來處決反對他的人的大將軍,正要因局面攪亂而趁機可以清除收拾掉這一群不知好歹,不自量力的讀書人之際,終于、究竟、到底、最後,還是遇上了冷血。

就象光明終于遇上了黑暗,怎麼都免不了一場對決。

二十七、目中無民

「我反對暗殺。暗殺只能終止人的性命,不能停止事情的發生。」

「我是捕快,我更不喜歡暗殺。遇上惡人,將之繩之以法,自是人心大快。可是遇上大奸大惡之人,法,就在他手上,他可以縱法枉法,他可以無法無天,而你就別無他法,唯有伏法——在這種時候,暗殺,就是一種主持公道,維護正義的手段了。」「殺了人不見得就可以解決事情。」

「但事情是人干出來的。」

「人殺你、你殺人,何時能了?」

「為了不讓一個瘋狂嗜殺的人繼續殺害其他的人,殺了飽,不是殺人,而是終止殺人。你不殺他,他會來殺你。」

「一個真正的壞人,自有天來收他,我們何不等他遭報應?」

「中國人萬事到頭來,就等報應,寧可束手待斃,那是最要不得的態度。有些人,殘害了多少人,早已萬死不贖其辜,就算是他今天即死,也報不了什麼應!他們的所作所為,縱即死亦不能贖其辜于萬一。至于報應在他子孫的身上,那更是無辜之至,算什麼報應!與其等報應,與其還要等天收他,不如人人都站起來,立即收拾了他。」

「以暴易暴,到頭來,掙得了、贏取了,豈非失去得更多?」

「我在山中長大。面對凶猛的野獸,跟它講道理,只會被它連皮帶骨的吞下肚子里去。寧可你以比它更強悍的力量擒下它後,拔其爪,去其牙,饒它不殺,那又是另一回事。不過,一只沒有了爪牙的猛獸,就不成其為猛獸了。所以,猛獸一定要張其牙、舞其爪,來顯示自己仍是—頭猛獸。對惡人,就得要用惡的力量。我的原則就是︰以善待善,以惡制惡。書生之見,有益于世道人心,但無利于際遇時局。婦人之仁,在亂世強權里,往往未見其利,先見其弊。」

「你……真的要殺他?」

「我試著去抓他。」

「要是抓不著呢?」

「殺。」

這就是冷血的答案。

——對付驚怖大將軍這種人,要是抓不了歸案,就殺了除害。

這就是他跟小刀姑娘和太學生的領袖張書生的對話。

座中只有梁大中表示贊同。

他畢競是歷過艱辛,經過憂患的人。

他曾在朝廷當過官,因為不肯同流合污,且志圖激濁揚清,所以反致無容身之地,被迫下野。

可是他並未心灰。

他仍想為國家做事,不管在朝在野。

梁大中說︰「我們再這樣困守下去,也不是辦法。第一,儲糧將盡,大軍在境,無法耕作,沒有飯吃,如何作戰?第二,就算我們能抵得住軍隊,但軍隊不住增援,他仍可以在附近調集鄉兵、蕃兵,也可以向朝廷請派禁軍和廂軍增援。我們守下去,只有全軍覆沒的份兒。」

老點子叫了起來︰「他們憑什麼請調禁軍,咱們又不是造反!」

耶律銀沖沉重的道︰「問題是︰咱們抗命,不許軍隊入村,達就是造反了。」老點子仍是不服氣︰「咱們沒有造反,沒有造反!咱們只是看不過去,保護幾個敢說真話的讀書人而已!」

老福也說︰「咱們真要造反,早就糾合前後幾條村、幾個縣的鄉里一起干了!驚怖大將軍這樣說,天下人都信了不成?」

老瘦也道︰「召集煽動鄰近各鄉,那可真是造反了。造反咱們是萬萬不干的。咱們撐下去,只要驚動朝廷,上動天听,一定會派人來稽查個水落石出,到時候,咱們是無辜的,天下俱知,那就天下太平了。」

梁大中持平的說︰「天下人怎麼知道真相?皇帝又怎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當權者向來當權力是寶,百姓是草,目中無民,心中無法,歷來如是,循環不息。軍隊來了,鏟平了老渠,稟上去又是平亂剿寇,大功一件。」

老瘦是老渠鄉的鄉長,身系鄉民安危,現在開始有點著慌了︰「那麼,我們豈不是有敗無勝?」

「不是勝敗的問題。」耶律鑷沖說︰「現在,是生死的問題。如果不堅持下去,那就是死——不止一人死,而是整個老渠,恐怕都無幸存。就算你們現在要放棄了,交出這幾個書生,可是,這些人不會忘記大家曾在這件事情上所持異議和對抗的,所以,結果還是會給趕盡殺絕。」

老瘦七擔八憂的說︰「那麼,我們……我們該怎麼辦是好?」

「我們現在都同在一條船上,船覆,則人亡。唯有齊心協力,把好舵,迎著激流向前行,或可渡過險灘。」耶律銀沖道︰「現在,尤其人心不能亂,一亂,則不是給逐個擊破,就是遭一並打殺。我們越是堅定,越是可以渡過危艱。」

冷血道︰「對,就象面對野獸一樣。」

小刀笑道︰「又是野獸!你這個人怎麼總是野呀獸的,野獸個不停!」冷血臉又紅了。

小刀忽然央叫了一聲。

大伙兒都緊張了起來。

——原來是一只蜘蛛,掉落到小刀的玉頸上。

小刀手忙腳亂,大家也不知所措,那幾個對小刀意亂情迷的漢子,全都互相監視,誰也不敢稍有「異動」。卻讓小骨手指一彈,把它彈出去,正要踩死,小刀卻連忙制止︰「別殺!它又沒惡意。」小骨這才不下毒手。大家都覺得這外貌玉潔冰清的女子,內心也十分善良。

梁大中饒有興味的問︰「冷少俠,怎麼說?」他對冷血的應敵之法一直都極表興趣。這麼多年來,不管在朝在野,梁大中一直仍聲名不墜,主要是因為他對新奇事物一向保持了一種好學不倦的心態。

——縱然冷血比他年輕得多,他仍要向對方虛心求教。

冷血道︰「面對猛獸,飾不怕它,它就怕你;你越怕它,它就越不怕你了——我想,對敵,或者面對問題,也是這樣。」

老瘦還是很擔心︰「可是,這樣說來,我們越熬下去,人就越少;對方越等下去,人就越多……長期下去,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

但巴旺突發奇想︰「我們可以突圍啊!」

二轉子即道,「突圍?扶弱攜小的,傷亡必巨!」

張書生嘆道︰「我看,還是我們自行出去,讓他們拿下,那就不會殃及……」老福卻說︰「張夫子,你這種話,再也莫要提了。這時候,血脈相連,唇亡齒寒。就算你去認了罪,也無濟于事。他們不乘機來一次大整肅,是勢不罷休的。」耶律銀沖點首道︰「我們的陣腳,決不能亂。為今之計,除了冷少俠要殺出重圍,直搗黃龍,先行收拾那個禍首之外,我們也應設法召集附近幾個鄉鎮的百姓,聯手反抗。」老瘦嘩然︰「那豈不是變成了造反嗎?」

儂指乙冷冷的道︰「在他們心中,我們早已造了反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冷血道︰「我要去危城之前,還得要先做一些事。」

小刀笑道︰「我知道。」

小骨奇道︰「你知道?」

「對,他這只野獸!」小刀嫣然笑道︰「他一定去佯作攻擊包圍的軍隊,挫挫敵人的威風,使軍隊以為老渠斗志極盛,轉守為攻之際,他再悄悄下山,趕赴危城,以俾軍隊不敢在他走後采取太猛烈攻勢,進侵老渠。這叫虛張聲勢。」

然後她很得意的問冷血︰「是不是?我說的對不對?」

冷血覺得舌頭有點大。

不知怎的,他見到小刀,就覺得害臊。

他一向的冷漠和豪情,一見小刀,蕩氣回腸都化作了繞指溫柔。

冷血向來極少接觸女子,何況是小刀那麼美麗的女子——多年來,一直埋伏在心中的情絲,象決了堤般的涌了出來,使他既無法堵住,也無以應對,更不知如何是好。這使他比如臨大敵還要凝肅,比如履薄冰還要無措。

梁大中是過來人。

過來人往往能一眼看出一切。

所以他岔開了話題︰「不過,來的軍隊也很無辜,他們完全是服從上面的命令,如果殺戮太甚,也無異于自家人殺自家人,總是不大好。」

話未說完,忽听戍守的鄉民趕來急報︰「因為缺糧,十幾個壯丁護五十幾名婦女,到土圍子附近去掘芋,不料卻遭埋伏,給弓箭手射殺四十余人。」

「婦孺也殺,忒也殘毒!」梁大中怒道。

老瘦、老福和老點子等更紅了眼。

這時,忽又有探哨急報︰「敵軍正往東南路老廟那兒攻了進來,我們抵擋不住,傷亡已逾三十人!」老點子變色道︰「好哇!來真格的啦!」

冷血一聲不哼,已掠出門外。

他一出門外,忽覺眼前一亮,眼下一黑,一人已在他身前掠了出去,快得連身形都一片模糊。

冷血不由在心里暗喝一聲彩︰「好輕功!」

——輕功能好到這個地步的,當然是二轉子無疑。

耶律銀沖卻忽然沖著小刀和小骨問︰「我很奇怪?」

小骨滿臉戒備的說︰「奇怪什麼?」

耶律銀沖道︰「從大軍來攻開始,你們兩位,就象壓根兒從未緊張過似的。」小骨似松了一口氣︰「有什麼好緊張的?這種場面,見得多了!」

小刀笑嘻嘻的道︰「我們是泰山崩于前不動于色嘛。」

耶律銀沖微嘆道︰「反正,真正的原因,我不會問,你們也不會說。」他也走出門口,去支援冷血等人跟軍隊對抗。

但巴旺立即跟隨在他身邊。

——看來,但巴旺對耶律銀沖,有一種死心塌地的忠誠。

阿里則在等儂指乙。

儂指乙也在等阿里。

「你不去嗎?」

「去啊!」

「那還不走?」

「你呢?」

「我在等你啊!」

「你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

「嘿什麼嘿!」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麼?」

「你想等人都走了,好跟小刀姑娘獨處,我才不上你的當!」

「你也別以為我不清楚,你想留下來討好小刀姑娘,你吃懵了吧!」「呸!我才不象你!」

「呸!我象你還不如一頭撞死……」

罵著的時候,小刀已經不以為意的走了。

也向東南而去。

與小骨肩並肩,狀甚親昵而去。

看在眼里,怒在心里。

阿里說︰「我們有個共同的敵人。」

儂指乙說︰「小骨。」

阿里說︰「咱們得聯起手來。」

儂指乙說︰「對付共同的敵人!」

于是,兩人不甘後人,也往東南方向急追而去。

他們身法很怪,但也很快,很快就到了遠處;遠遠看去,他們一面走一面大聲說話,倒有點象是兩只狗在追咬對方和自己的尾巴。

二十八、悍而肆

冷血直趨老廟,待趕到時,軍隊已盡皆退去,一點人數,死了二十八人,傷了十五人,以婦孺居多。

其中還有六個稍具姿色的婦人,給軍隊擄去。

冷血怒極,見軍隊在村口布陣,嚴密防守,他長嘆一口氣,往村口行去。二轉子叫道︰「慢著,你要干什麼!」

冷血道︰「他們這樣不住的殺平民,老渠很快就不會有活人了。我要過去懾一懾他們。」

說罷,也不理會二轉子的阻止,徑自向大軍孤身挺進。

二轉子大急,這時,梁大中和老瘦等已率眾趕至,二轉子忙把情形告知。耶律銀沖道︰「薔薇將軍是故意要我們疲于奔命的,冷少俠不該一個人出戰。」二轉子卻說︰「沒有他,我們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候,就要有他這麼個英雄出來,為我們出一口氣!」

儂指乙陰陽怪氣的道︰「不過英雄往往是用來犧牲的!先行一步的,容易先去!」阿里嘿聲道︰「你這是詛咒人?」

小刀看見道旁死傷的民眾,眉心蹙了起來︰「怎麼這樣殘忍!他們可不會武功,也不能對抗,怎麼可以連老人小孩都傷害!」

但巴旺冷笑道︰「這種事,還不稀罕。令人發指的事,常借仁義之名而行,在所多有。」

二轉子連忙罵他︰「人家小刀姑娘宅心仁厚,你卻在這兒哼唧什麼!」小刀卻未留意他們的對話,只見一名八十老婦,衣襟袒露,給斬了足有十二刀,當下煞白了臉︰「太過分了!」

然後問︰「冷血在哪里?」

二轉子一指道︰「過去了。」

小刀抬步就走。

小骨連忙攔阻︰「你……不可以……怎可以忘了!」

小刀道︰「我不管了。」

她生氣的時候,有一抹英姿,化作千種風姿。

她以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走向大軍。

小骨見小刀不听他勸告,一頓足,只好跟了過去。

小刀一走,二轉子、儂指乙、阿里都要跟著她闖。

三人爭著過去︰「你去干什麼?保護小刀姑娘的事,該讓我來。」

「你想干嘛?聰明的給我留守村口,要逞強只是送死!」

「你們這是算什麼!論輕功誰比得上我。我不去誰去!」

結果,誰也不讓誰,三人都去。

但巴旺氣得嘴也歪了,直說︰「胡鬧!胡鬧!」

「我們也一齊過去!」耶律銀沖說︰「這薔薇將軍恐怕是善者不來,不可讓冷少俠涉險落單!」

「看來,這位冷少俠,善戰而不善謀,我們得要早作準備才好。」粱大中則向張書生等人說︰「我看這回薔薇將軍是有恃無恐,有備而來,咱們得先來布防埋伏,以防不測。」當下,他便聯同張書生等人,主持布陣調度,指揮老瘦和一眾鄉民,各自準備,以應強敵。

這時候,冷血已孤身一人,殺入敵陣。他把六名婦女搶救了回來,但也引發了敵軍主力要把他「吃」掉。

這時候,東南面看來象嚴陣以待,其實西南、東北二方,各超過四千大軍,已悄悄掩近鄉民布防的要道。

這些軍隊所得到的命令是︰鏟平老渠,活口不留!

當時,宋廷積弱,官官相衛,子過父隱,偏安奢逸,色厲內茬,是以民不聊生,怨聲四起。

各方有志之土,眼見國運多舛,禍亡無日,以太學生為首,發起上相勸諫,痛陳時弊,貶佞臣,廢惡吏,嘗謂︰「我頭可得,我節不可奪。」

朝中權宦,和地方上魚肉百姓的貪官早己勾結,怎能任出這些雖無實力但有影響力的讀書人告狀?所以,獨霸一方的驚怖大將軍。是決不容許有人在他管轄之地來造他的反!驚怖大將軍顯然已感不耐煩。

———追殺幾名書生,居然出動了近萬大軍,而且還遲遲未見報捷,難怪驚怖大將軍要勃然大怒了。

他已下了屠殺令。

血洗老渠。

冷血逼近軍隊,不徐,不疾。

一百尺。對面密密麻麻都是人。九十尺。他看見了軍隊的刀槍閃著妖異的光。八十尺。軍隊最前面,有兩百八十人,共三排。七十尺。一排伏著,一排蹲著,一排站著。六十尺。他們都張上弓搭上箭。五十尺。箭鏃正在閃閃爍爍。四十尺。兩百多支箭,對準了他。三十尺。他只有一個人。二十尺。一把劍。十尺。喝!

箭其實都在冷血從三十尺走近二十尺時發射。

這是個箭勁最強,也最易射中的距離。

冷血,一直是緩步逼近弓箭手。

可是,一進入三十尺的距離之際,他陡然拔出了劍,加快了步子。

加得極快。

極速。

所以,當箭射出之際,正好他全力沖了過來,其速度一正一反,等于驟然加快了兩倍!冷血的沖勢,比箭勢還快。

他沖到只剩十尺距離之際,就遇上了箭。

他發出了一聲大喝。

他所沖發起的勁力,也益發到了極點。

他人劍合一,離地,疾掠。

全身凝成了一線。

他的目標變成了一個點。

劍,就在點的前面。

箭,絕大部分都射空。

射中的箭,得先射在劍上。

沒有箭能阻止這一劍。

冷血簡直是御劍飛行。

箭雨在他四周激飛。

霎瞬之間,他已仗劍掠入了軍隊之中!

那兩百八十支箭,竟未能阻他一阻,攔他一攔。

這一劍,極悍。

極肆。

悍而肆之劍。

冷血一沖入軍中,即叱︰「擋我者死!」

他在迅速接近的同時,已瞥見這兵陣中有快刀手、鉤鐮手、火槍手和陣戰隊伍。他知道這是一場以一人敵一軍之戰。

勝之不易。敗卻必亡。

他沒料到的是︰他一掠入陣中,不但沒有人向他動手,反而分開了一個大圈,士兵都在圓圈之外,手執兵器,團團圍住。在這十數丈寬闊的偌大圈子之內,就只他一個人!

二十九、他在跟蚯蚓切磋

一個人,面對一群敵人。

——身前、身後、左右、四周,都是敵人。

冷血只有一個人,一把劍,身旁還有一棵枯樹,還有一個絕境。

——既然還有劍,那就不是絕境。

一個人在最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最有希望的時候。

因為這時候他已不依賴希望。

而是靠他自己。

——如果沒有絕頂的本領,絕頂的勇氣,一個人怎能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除了本領和勇氣,還要有信念。

——當一個人覺得他是為天下百姓而面對強敵時,他的劍就是一把火,他的人就是光。——當天下人和正義都站在他一面的時候︰他還會怕死嗎?

他還會怕黑暗嗎?

軍隊包圍著他。

他卻覺得自己包圍了軍隊。

——一個人,包圍了一支軍隊。

枯樹上停著幾只烏鴉,點著喙子在看那一個人和那一大群的人。

他笑了。

他很少笑。

他的笑只有三種,冷笑,譏誚鄙夷;歡笑,融冰消雪;傲笑,無畏無懼。他現在是傲笑。

一面笑,一面負手,看天,看風,看夕陽,看夕陽下,自己東斜的灰影。——當遇上強大的敵對力量時,要求速勝,其實只是求敗。

這是諸葛先生教他的道理。

他記住了。

而且也應用了。

——記住為的是應用。

記住學理為的是應用。

記住感情為的是什麼?

——偏在此時,冷血卻想起了小刀姑娘,和她那一截黏著灰色蜘蛛的粉頸。冷血心里忽然有一股沖動。

在這時候他竟有這種激動。

為了要宣泄這種悸動他拔劍……

就在這時候,他就看見一個人和一匹馬。

人當然是在馬上。

馬是駿馬。

人是俊人。

——年紀很輕,玉膚紅唇,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厚,仿佛在這令人喘息流汗的大夏里他卻在過冬。

他的神情很討人喜歡。

但他的狀態就象是一匹等待鞭子的快馬。

他拿著一把刀。

那是一把純鋼打造、駁柄三刃的大掃刀。

他輕若無物的提著它,就象拎起一支毛筆一樣。

那匹馬十分神駿,眼神也十分有感情。

冷血在看馬。

他似乎忘了馬上有人。

那人策著馬,得得得得的靠近。

冷血仍在看著馬,神情就象在看他的劍。

那人笑了。他穿著薔薇色的袍子,舉止優雅,笑起來還十分稚氣。

他一面笑一面問︰「你在想什麼?」

冷血眼也不抬︰「我在想︰馬蹄正得得得得的作響,馬上的人自然威風;要是它失失失失的響,馬上的人就會警惕了。」

那青年說︰「這樣听來,你象哲人多于戰士,何不回家去作玄思玄想,為何來此地流血流汗?」

冷血淡淡地道︰「讀史常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為什麼?一是他們空有議論,月復有玄機,但手卻無搏虎之力。二是他們顧忌太多,下不得重手,下不了毒手,便成不了大事。三是他們好尊學問,動輒就說學識不夠,要多研讀理學,才能貫通,才能做事——豈知現在當官的掌權的,才不管什麼道理學問!什麼學識道理可供他們縱控大局,他們便假借其名,以獲其利。寒窗里抱書苫讀,不如在這夕陽下試劍飲血。」

那人道︰「好,有志氣!你就是冷血吧?」

冷血道︰「薔薇不下馬,驚怖不歸天——你就是薔薇將軍于春童吧?」薔薇將軍笑道︰「那是江湖上人虛傳了。大將軍他老人家洪福齊天,我只是他手下一名小將而已。我來這里見你,是要拉你上馬,一道去拜見大將軍,憑你身手,高官厚祿,並不難得。」

「我會拜會大將軍,但卻不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冷血道︰「我來這兒卻是要拉你下馬的。」

薔薇將軍一點也不動氣,只笑道︰「冷兄本來有的是大好前程,何必自棄!」冷血道︰「少將軍也有大好身手,卻甘于同流台污。」

薔薇將軍臉色變了一變,隨即又回復了那無可無不可的笑容。

「听說你是諸葛先生派來顛覆造反的,別以為有諸葛老兒,我們就忌你三分!大將軍的後台可硬得很!」

冷血笑了。

那是他第一種笑容。

冷笑。

「果然。」他說。

「果然什麼?」薔薇將軍忍不住問。

「談不攏,就來嚇唬人了。」冷血道。

薔薇將軍仍不動氣,只說,「嚇不了人,那只好殺人了。反正,這個村子,我不擬留活人。」

冷血眉毛一剔,反問︰「老人和小孩也殺?」

薔薇將軍道︰「既要殺人,勢必結仇;老人失去了小孩,小孩失去了老人,都一定會報這個血海深仇的——只有殺個干淨,才能安枕無憂。」

冷血怒道︰「你們敢做這種事!」

薔薇將軍在馬上悠悠然的道︰「我們是奉命執行任務。」

冷血怒道︰「執行這種任務,跟匪冠何異?」

「有!」薔薇將軍斬釘截鐵的答︰「強盜是人所皆知的壞人,但我們卻可假借正義之師來行同樣的事。」

冷血長吁了一口氣。

他望向薔薇將軍。

——這真是一個好敵手!

——至少這敵手敢面對他自己!

——一個敢于面對自己的人,決不是簡單的人。

——人常常逃避的,其實就是自己。

——薔薇將軍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要比只做不說,好話說盡、壞事做盡的人好多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冷血說。

「作惡的人有兩種︰一種還以為他在做好事,那是無心的惡人,一種是明知故犯,因為不作惡別人就要造他的反了,所以只好惡下去。」薔薇將軍道︰「其實,真正的惡人都是聰明人,只有所謂有志氣的讀書人最笨,明知道會砍頭會殺身會結打入亂黨之列,還是耍起嘴皮子沒完!」

「其實他們不笨,不是不知道這會引禍上身;」冷血沉重的道︰「可是,要是一個人還有點骨氣,就該說幾句真話,他們當對方是有雅量的人,能采納他們的意見,才會為他進言,如果這樣就得殺頭抓人,以後哪還有真話可听!‘匹夫可殺,其志不可奪!’」薔薇將軍在馬上飄飄欲仙的笑了起來,笑得連胯下的馬也長嘶一聲。然後他說,「這是廢話。人都死了,志奪不奪,那又有什麼關系?」冷血冷冷地道︰「我還沒有死。」

薔薇將軍道︰「就憑你?」

言下之意,不勝輕蔑。

冷血不說話了。

他低著頭,就象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腳趾似的,又似看薔薇將軍這種人不如看腳下的泥。薔薇將軍卻說︰「可知道我包圍這兒多日,不下令猛攻,在等什麼?」冷血還是對泥比較有興趣。

「我在查你的身世。」薔薇將軍說,「我發現你完全沒有身世。」

冷血好象愛上了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薔薇將軍獎道,「我們畢竟還是查到了點事情,查出了幾個人物。」冷血連頭都沒有抬。

看他的樣子,象是正跟泥地里的蚯蚓切磋交流,全神貫注,薔薇將軍的話,他似听不見,更似是根本沒有听。

薔薇將軍也不動氣。

他只說︰「你只一個闖進來,也不過是為人家的事,何必?何苦!他們要是真顧慮你的安危,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沖過來了。」

冷血笑笑,象跟泥里蚯蚓的會談有了結果。

薔薇將軍卻徑自把話說下去︰「我們這兒卻安排了幾位老朋友,跟你會面。」

說罷拍掌。

人,自軍隊里步出。

五個人。

冷血有什麼好朋友?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冷血驀然抬頭,乍見這五人,終于動容。

三十、他正與烏鴉聊天

這五人,全都是他的教練!

「狠將」陳金槍。

「白首書生」辜空帷。

「劍主浮沉」賀靜波。

「求敗刀」牛寄嬌。

「殺手摟主」劉扭扭。

他們全都來了!

「我們打听不出你的身世來歷,」薔薇將軍說。「卻查出你有五個師父。所以把你的五位師父都請出來,讓他們來收拾你。」

說完,他既策馬行過一邊去。

這兒好象沒他的事了,他好象變成了旁觀者,看那五個師父怎麼收拾一個徒弟。冷血向他們逐一拜見。

——就算不能算是師父,也是他的「教練」。

劉扭扭說話的時候就象是在讀遺囑︰「他們給我錢。很多的錢。我是殺手。我要殺你。」

牛寄嬌的神色還是那麼落寞、無奈︰「我當了半生白丁,今回想撈個官兒當當。」賀靜波干干脆脆的說︰「我己叛了諸葛先生。」

辜空帷慘笑道︰「我家人還在他們手里。」

陳金槍則狠狠的說︰「上次你擊敗我,這回你得付出代價!」

每個人都有弱點。

——只要對準弱點下手,鐵漢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為了自身的「弱點」,所以這五人全都來了。

一齊來對付冷血。

可是冷血也一樣要面對自己的一個「弱點」︰——因為他們曾是他的「教練」!

他能不能憑自身一把劍,戰勝這五個教過他武功或文功的人?

——對他而言,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最難以解決的是︰他能不能只擊退他們而不傷人?

他可不可以只傷他們而不殺?

——向來,他的劍一旦出手,生死便不能自控。

牛寄嬌撕下了一角袖子,那就是他的「刀」。

——對這位「刀就是道」的「教練」,冷血一直都深心銘記著。

劉扭扭仍然黑鞘白劍,劍反是鞘,鞘才是劍。但他卻忽然把劍放在地上,「空」著一雙手。

——對這位精通「轉嫁大法」的殺手,他的敢戰肯敗,冷血也留有深刻印象。賀靜波拔出了他身上的十六把劍,都插在身前土中,冷血知道他最重視的一把劍︰「主」,還系在腰間。

——對這位「終生御劍,卻為劍所御」的劍手,他也滿懷敬意。

陳金槍已不用金槍。

他使雙槍。

——對這位一臉恨意的槍法名家,冷血當然記得他是自己的第一個‘師父」,也是第一個讓自己擊敗的「教練」。

辜空帷卻握著一支明晃晃的匕首。

冷血知道他有滿月復的學問。

——要不是這位「教練」,冷血自知縱有搏千人之力、殺萬人之敵,也不過是一個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武夫而已。冷血更感激他。

現在這五個人,都各有不同的理由,站在他的對面。

面對這些人,他如何出手?

怎麼下得了手?!

這就是冷血的難題。

這要比跟高手決一生死還令他躊躇。

忽听在軍隊包圍的外邊,冷血原來闖入的所在,有人高聲說話︰「他有五個師父,我們也正好有五人。」

另一人說︰「如果我們打贏他的五個師父,豈不是比外冷內熱的小家伙更厲害?」又有人說︰「所以這種既出風頭又好玩的事,咱們當仁不讓。」

又一人說︰「不讓?他們不讓你進去才怪!」

另有一人說︰「他們不讓人進去咱們就進不去麼!」

還有一個聲音道︰「光說有什麼用!有本領的現在就闖進去瞧瞧!」「好!」最後一個是女音︰「說闖就闖,看誰先闖過去!」

——這明明是七個人的聲音︰六男一女。

但前面說話的那幾人卻認為他們是「五個人」,這麼听來,至少有兩個人被其他五人認為「不是自己人」了。

冷血熟悉這些語音。他當然知道來的是誰。

想到他們,他冷峻的臉上就現出了笑容。

第二種笑容。

——那是融冰消雪的笑。

朋友。

——這世上有誰是不需要朋友的?

而想到她的時候,他心里掠起一陣幾乎連劍也捏不住的溫柔。

小刀。

——這世間確是有一種溫柔的感覺,象風過嚴寒、陌上花開一樣。

這時候,冷血發現了一些事。

首先是包圍的軍隊,靠近村口那一面,忽然「飛」入了一只大蝙蝠——一個象大蝙蝠般的人!

他「飛」入的姿勢無疑十分難看,單看他臉容五官的表情,就象一頭老鼠在啜著一只大海螺一樣。

雖然難看,但是極快。

——實用不一定好看。

這人「扎手扎腳」的「飛」了起來,姿勢笨拙,但無疑十分實用。

他掠起來的時候,手腳並用,士兵都用長槍、矛盾來戮他,但都給他十指上套著的尖稜鐵環砸斷,連他的短發短髭也似戟刺一樣,刺著了人比針還銳利,俟他落下來,就正好落在場心,冷血身邊!

他咧嘴一笑,閃爍著三只金牙。

這人就是但巴旺!

與此同時,冷血也看見泥地上忽然急速的蠢動著一件「事物」——極快的、甚速的、奇急的,「它」已鑽過一眾士兵的腳底,一直鑽入場中,然後「噗」的一聲,一個「泥人」彈了出來。

這泥人抖去身上的泥,眨了眨狗眼,還伸出了真和狗一般長(還帶著幾塊花斑)的舌頭,向冷血嘻嘻一笑。

這「泥人」就是阿里。

接著,冷血看到了一個「波分濤裂」的場面。

「裂開」的是在場包圍的官兵。

人牆分左右裂開。

左邊的是儂指乙。

他使得是一把彎刀。

——一把彎彎的鉤鐮刀,揮舞的時候,它又會突然彈直,象一柄長刀。刀鋒所及,人人倒下。

逼近的官兵都傷在刀下。

儂指乙一面疾行,一面揮舞鐮刀,很快的就殺出一條路來。

右邊的是耶律銀沖。

他完全沒有動手,可是他每走一步,都把正要向他動手的人逼退。

他象一座走動的山。

山一樣靜,內蘊著力。

他昂然而行,敵人紛紛而退,未退的敵人,仿佛也給施了什麼魔法,定在那里,動彈不得。

是以,右邊也蕩出一條路來。

後面還跟著兩個人。

一男一女。

——奇怪的是,並沒有人向他們兩人動手。

是不敢?還是不便?

他們︰儂指乙、阿里、耶律銀沖、但巴旺,還有小刀和小骨,已迅速行到廣場中心來。他們就在冷血身邊。

——正好面對冷血的五名「師父」。

小骨皺皺眉,道︰「好象還差一個沒來。」

阿里笑了︰「他?」

儂指乙說︰「一定是二轉子。」

但巴旺道︰「他早來了。」

耶律銀沖向上指了指,道︰「他正與烏鴉聊天。」

大家仰首望去︰冷血身旁有一棵樹。

枯樹。

樹丫直伸入天空,勾勒出蒼穹的孤寂。

樹枝上佇著有十數只烏鴉。

它們扭著頭伸著喙子在看樹下的人,看去十分無聊的樣子。

較大的一枝樹丫,卻停著一個人。

他蹲在那兒,象一只收了翅膀的鳥。

——鳥人。

這「鳥人」當然就是二轉子。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翱翔」到了樹上,看他的樣子,象是在跟烏鴉聊天。

薔薇將軍這回就象冷血乍見自己從前的五名「教練」,全一齊出現一樣,微微有些色變。

顯然的,這幾名從容闖進陣來的人,都有一身非同小可的本領。

這種本領相當可駭。

——一個冷血已足夠頭疼了,何況還有這些在眾目睽睽下仍能不知不覺的「飄」到了樹上還不驚走任一只烏鴉的人物!

不過,薔薇將軍臉上也掠過一種十分特異的神色。

——那是在他看到小刀和小骨出現的時候。

那神情,就象一個騎士看到一匹好馬。

——那還是一匹原來就屬于他牧場里逃出來的久違了的馬。

愛馬。

——那眼神里有愛惜之意。

不過,無論怎麼愛惜,那都只是他胯下的馬。

——如果這匹馬不再是他所能縱控的坐騎呢?

他會更愛惜這匹屬了自己的馬?或是轉而憎惡這匹別人的馬?

恨一向比愛久遠。

愛是軟禁。

恨是吞噬。

人很少象記住仇恨一般深刻的記住愛。

——到那時候,他會不會因恨而殺了自己所愛的馬?

殺馬!

三十一、光明與黑暗的一次對決

耶律銀沖道︰「我們這次來,講的是武林規矩,你們出來一個,咱們也出來一個,決不群毆,也不圍攻。這樣做,可免連累無辜百姓士兵,以免傷亡過多。」

冷血一見他們幾個人闖了進來,精神抖擻,覺得跟這班人相交雖淺,相知卻深,有他們在一起並肩作戰,就有一種死亦無枉的感覺。

「好極了!只有我們一個人對你們數個,沒有我們數人打你們一人的!」冷血大聲的道︰「于春童,你要是真有本領,就不要讓士兵枉自犧牲,不要讓人們慘遭屠殺!就在這兒,你們人多,我們勢單,咱們來一次對決。」

「好!」薔薇將軍答應得倒是利落︰「我最喜歡爽快的人,咱們就照江湖規矩來行事!」

冷血眼神大亮,道︰「有種!那我就留給你了!」

薔薇將軍于春童轉目向阿里等五人,拱手道︰「沒想到你們五位真的就在老渠。想當年‘五人幫’在江湖上響當當,威風得很,名動朝野呢!」

職律銀沖道︰「這個不敢。我們倒幾次有勞朝廷出動軍隊來征剿我們,殊感榮幸;我們有感于當今朝廷權貴︰蔡京、粱師成、李彥、朱勉等‘四人幫’橫虐稱霸,故自稱‘五人幫’,擺明了是別別苗頭。後來‘四人幫’黨羽越來越多,加上王黼、童貫,合稱‘六賊’,我們見事已不可為,心灰意懶,且把肅奸除惡的事交給‘七大寇’沈虎禪他們去干吧,我們退隱老渠,隱居老廟——沒想到還是讓你們逼了出來。」

薔薇將軍笑道︰「你們既已多年不出江湖,何必在此時此境出來趟這池混水?這些年來,朝政革新,形勢一片大好,天下太平,上下一心,全沒半句反對的聲音了,你們又何必多事?既然各位已洗手不干,我們亦不想追往究昔,你們縱再逞一己之勇,對這新局已無法因應,又何苦自討沒趣,自取滅亡!」

二轉子口快,馬上就說︰「沒半點反對的聲音?因為聲音早就讓你們壓下去了,發不出半點聲音,所以鴉雀無聲。」他在跟他身邊一只烏鴉說話。

有趣的是,那烏鴉也不怕他,還「啞」了一聲,象是應和了他的話。耶律銀沖則道︰「因應之法就是知已知彼、能守能攻,水來土掩、兵來路擋。我們對你們這班人,已‘知’到骨髓里去了。我們本沒去惹你們,你們卻殺到這兒來。我們也想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以期你們天良發現,可是你們早已天良盡喪,顛倒是非,不動手主持公道是不行的了,不錯,如果長期不面對敵人,就會失去面對它的能力,對變局也失去了應對之法——我們正好借這一戰來重新起步,重出江湖了!」

薔薇將軍又飄飄然的笑了起來︰「我可事先警告你們了,可怨不得人!我們的軍隊是來保護村民,抓拿幾個反賊的。你們不听,我們總不能由得你們胡作非為而置之不理!」但巴旺「呸」了一聲。

二轉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哈啾,這回倒是驚起了一樹佇立的烏鴉,拍翅呀呀的簌簌沒入漸暗的東天去。

原來暮色降臨了。

難怪昏陽特別燦亮。

——大概這就是瀕歿前的怒光吧?

冷血忽然想到,這就是一場黑暗與光明的最後對決了,把這些凶殘的人趕出老渠,或者,就戰死在這里。

冷血還十分年輕。

——他當然不知道︰黑暗和光明的確會在此地進行一次對決,但不管誰勝誰敗,都決不會是最後的一次,甚至也不會是最初的一次。

有時是魔消道長,有時是(雖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道消魔長。

這種對決還是會持續下去。

也一定要繼續下去。

但巴旺卻不再想罵下去。

「虛言偽語,鄉說個屁!」他跳了出來,挑戰︰「站出來吧,你五個,我五個,一對一!什麼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這樣死了誰報仇!」

他這一跳出來,對方五個人都動了手。

向他動手。

這五人一動手,但巴旺的四名結拜兄弟也躍了出來,一個對一個,捉對兒動起手來。一動手,兩個人就倒了下去。

一個人卻站了起來。

但巴旺叫囂挑戰,陳金槍最恨。

他平生最恨人對他不禮貌。

誰對他不禮貌他就要打倒誰。

——當然,他自己並不知道,他這種激烈反應,不是來自自信,而是因為自卑。他雙槍一挺,急刺但巴旺。

這一霎間他已算定一切變化,包括但巴旺退他如何追擊,但巴旺閃躲他如何截擊,但巴旺反擊他如何宰了他!

可是他一動,儂指乙就也動了。

儂指乙刀快、狠、急!

儂指乙的人也狠、急、快!

他的身法也是急、快、狠!

他沖過去的時候還沒想到如何應付這批可怕而封絕人一切活路的槍。所以他先中了一槍。

「哧」地槍尖沒入肉里。

但在第二槍未刺中他以前,儂指乙的鐮刀已掠起一道血虹。

——對方已被他砍倒。

當然,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不過,他很快的又站了起來,還對仍倒在地上起不來的陳金槍說︰「我看在這位冷老弟當過你徒弟的面子,這一刀才沒砍掉你的頭。」听他的語氣,那一槍雖然刺得他血肉飛綻,但只不過是刺出他的斗志來!儂指乙和陳金槍倒地得快,勝負決定得亦快,但怎麼快都快不過另外一對︰「求敗刀」牛寄嬌和「五人幫」老大耶律銀沖的決戰。

冷血到這個時候才知道︰牛寄嬌不但「刀道」修養極高,連「刀法」也有極高修為。他真的有點懷疑︰以前他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冒險取勝——到底是不是這位「牛教練」有意讓他?

牛寄嬌一上場,就出刀。

布刀。

一刀砍下去。

他選場中看來武功最高、實力最強、輩份最大的敵人︰耶律銀沖。

——這一刀,換作冷血自己,也情知避不過去。

換作是他,只有反擊。

——只能以攻代守!

牛寄嬌一出手第一刀,就令人招架不住。

可是耶律銀沖根本沒有招架。

他也沒有避。

——是因為避不了?還是故意要挨這一刀?

冷血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一刀,砍在耶律銀沖頭上,只不過是一下子,耶律銀沖的頭發完全濕了。是給鮮血浸濕的。

然而牛寄嬌卻長嘆一聲。

他丟棄了「刀」。

——那雖然只是一把「布刀」,但這一刀的「柔力」,要比任何「剛勁」更可怕!然而他說︰「我敗了。」

然後他就走了。

到這時候,冷血又明白了一件事︰他了解牛寄嬌的心情。

——對方既不閃,也不接,硬吃了他一刀,可是仍砍他不倒,也就是說,以對方的實力,要是反擊的話,牛寄嬌早就倒了。

牛寄嬌不是個無恥的人。

——既不能勝,賴著纏戰又有何益?

所以他立即就走。

是以牛寄嬌和耶律銀沖交手只一刀。

兩人都沒有倒。

只一傷。

一敗。

殺手劉扭扭對上的卻是但巴旺。

劉扭扭是個脾氣詭秘的人,他「授藝」于冷血,只不過是「很短的時間」,就發現冷血對他不服,便要冷血和他「決戰」,一較高下,以定「師徒」。

在那段「很短的時間」里,冷血覺得劉扭扭古怪得不可思議。例如,他不吃飯,也不喝水,只跟魚一樣,愛吃紅蟲。平常人只有二十四只牙齒,至多三十六只,他卻有四十二只,而且上下兩排牙齒,可以拿出來又放回口腔里去。他有一架四方的匣子,里面長出一條筷子般粗的「線」,時可拉長,時可縮短;匣子里時常忽然亮起一只發紅的「眼」,然後匣子里就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有時是人在說話,但說的語言完全不知所雲,有時是人在唱歌,但唱的完全不知是什麼。他坐過的地方都有蝸牛經過的留下的那種黏液,睡過的地方都有血漬。他的鼾聲永遠只在一只鼻孔發出來,另一只鼻孔卻發出嘯聲。他喜歡在樹上出恭,並愛在月下果舞,見到麻瘋病人一定過去擁抱,一看到小童,就十分痛苦。

然而這只不過是他詭異性情中的星星點點,不過也總算可見一斑。

他的劍法更是詭異。

冷血曾和他交過手,交手的時候,他的劍上突然出現了一只會眨的眼!然而他雖詭異,但巴旺卻更古怪。

他黑臉、金牙、白發斑斑、滿臉雀斑,但凡看到綠色的事物,眼神就顯出一種激動;就算看到路上的一只貓,他也會顯出生死對決的戒備神色來。

他連輕功也比人古怪,飄上去似只蝙蝠,落下來的時候,就象一只刺蝟。現在,他也象是一只在戒備狀態中的刺蝟。

但巴旺敵視著劉扭扭。

劉扭扭也盯著但巴旺。

但巴旺︰「請吧。」

劉扭扭︰「請。」

但巴旺︰「你是用劍的吧?」

劉扭扭︰「是。」

但巴旺︰「但你手上還沒有劍。」

劉扭扭︰「我手中無劍,心中卻有劍。」

但巴旺︰「這樣老土的話你都好意思說得出!」

劉扭扭沉聲道︰「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然後,他猛然扒開了衣襟。「嗖」的一聲,他胸口里真的「伸出」了一支劍,以極快、極急、極詭的速度和角度,刺中了但巴旺。

他倒真的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給刺中一劍的但巴旺,發出了殺豬般的叫聲。

然後他隨劍鋒回旋而上,一把扭、摟、攬、抱住了劉扭扭。

劉扭扭頓時覺得有三十只刺蝟一齊吞入胃里去。

但兩人驟分之際,身上都流著血。

不同的是,但巴旺的傷口只一個,噴著血泉。

劉扭扭的傷口有三百多個,全都冒著血珠。

兩敗俱傷。

這時,暮色已至,彩霞把天角一方打扮得妖嬈多嬌,又把另一方涂抹得陰晦灰黯。這一邊艷麗得幾乎可以听得到燃燒的聲音。

那一邊卻似昏睡千年,連雷聲都沖不出來。

夜已開始掛上了窗簾。

——一輪新月,卻悄然挑了出來。

三十二、在兩大高手之間的月亮

賀靜波和辜空帷面對的敵手是二轉子和阿里。

阿里伸了伸舌頭,說︰「我們還等什麼?」

二轉子摩拳擦掌的道︰「開始吧!」

冷血忽喊︰「慢。」

阿里愕然︰「怎麼?」

冷血很有點擔心。因為據他所悉,「白首書生」辜空帷似乎並不會武功。他不想讓這個真的教了他很多學識的「教練」或死或傷在他朋友手上。

辜空帷忽然道︰「你擔心我?」

冷血干咳道︰「不如就由弟子先向辜先生求教……」

辜空帷笑了,忽然向賀靜波厲聲道︰「怎麼還不動手!」

賀靜波嗆然拔劍。

這劍一出手,握劍的人反成次要。

好一把喧賓奪主的劍︰「主」!

卻在這時,辜空帷一刀就插入賀靜波背門里去!

賀靜波大叫一聲,一劍自後貫穿辜交帷。

——這一戰最是突然。

——也最是慘烈。

兩人都死。

「你別怪我為何要暗算你。」這句話辜空帷是向賀靜波說的,「我是讀書人,別的沒有,氣節我仍是有一些的。你出賣了諸葛先生,把一切機密,都告訴了蔡京,然後投靠驚怖大將軍……象你這種人,我卑鄙的用暗算的手段,也要手刃你。」

「我的家人是落在驚怖大將軍手里,」這句話辜空帷是對冷血說的,「但我知道,他們早就不能活了。我為諸葛而死,也為報仇而苟活到現在,所以……」

冷血立即沉痛、沉重、沉哀地說︰「你放心,我會為你報仇的!」

辜空帷一直熬到听見了這句活,才死。

賀靜波已早他一步而逝。

白天是那樣的熱。

夜晚部這般的清涼。

——這使人們懷疑︰這陣涼快是不是愈漸明媚的月色帶來的?

「該我們了。」

薔薇將軍策馬走近冷血。

他要動手了。

——他「亮」出來的五個人,全都垮了。

他非出手不可。

可是他仍然在馬上。

「下馬。」冷血冷冷的道。

「為什麼?」

「我不想傷你的馬。」

「傷人先傷馬,擒賊先擒王——你大可不必客氣!」

「你該死,可是馬不該死。」

「其實世上無論該不該死,到頭來總免不了一死!」這句話說得意興闌珊。但話一說完,薔薇將軍就進擊。

那是一匹健馬。

也是一匹好馬。

薔薇將軍的掃刀已不是刀。

如果是刀,為啥刀風未起,刀意已傷人!

如果是刀,為何刀鋒未至,刀勢已侵入!

如果是刀,為什麼刀尖未亮,刀氣已殺人!

刀是好刀。

刀法更好。

但對冷血而言,更可怕的,不是人,也不是刀,而是馬!

刀的攻勢只三分,馬的攻勢是七分!

薔薇將軍人並不高大,還相對的十分文弱,可是,他的騎術極佳,他的坐騎也是良駒!他的馬完全配合他的刀、他的攻勢。

薔薇將軍使的是大掃刀,長而有力,厲而鋒銳,居高臨下,威力更盛!他砍冷血易。

冷血攻他難。

劍畢竟太短。

馬太高大。

這確是一匹神駒。

冷血不忍傷它。

——他是在山野中長大,對動物是有情的。人要殺他,他就傷人,可是,動物是無辜的。

他不忍傷害這匹有靈性的馬,所以他只有挨打的份兒。

這匹馬甚為靈動,而且似是完全通曉主人的意思,使冷血倍覺難以應付,左支右絀!不殺馬,就殺不了人。

殺不了敵人,就得被殺!

可是他是愛護這匹馬的。

他不能枉殺一匹好馬!

——但局面卻是︰馬若不死,他死!

冷血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電躍而起,迎著馬頭,劍刺薔薇將軍!

馬向他疾奔而至,撞了一個空。

薔薇將軍一個急回刀——這時,在場眾人(甚至連蒼穹那輪明月)都看得出來︰冷血在如此不傷馬而依然搶攻的情形下,只要薔薇將軍一旦反擊,冷血的下場只怕連傷都不可能,唯死而已!

掃刀力大!

刀先自保!

這一回刀,格在劍上,格登一聲,劍折為二!

劍鋒卻巧妙的飛釘薔薇將軍!

薔薇將軍眼看一刀得手,心中正喜,忽見飛劍疾至,急中生智,忙向後一個大仰身,背貼馬臀,避開那一抹飛劍!

但當他的身子拗彈回原位之際,卻見冷血已端然坐在馬頸上,斷劍已冷然指著他的咽喉!

這一霎間,勝負已定。

小刀只見馬上面對面坐著兩人︰冷血的劍正抵著薔薇將軍的咽喉,兩人之間,還有遠遠天邊一彎明月,冷冷,清情,不淒不慘不戚。

斷劍也是劍!

——有時,劍斷就是絕世的劍招!

正如壯士斷腕一樣!

薔薇將軍一晃間,已為人所制,只呆了一呆,立刻低聲道︰「你在我右脅上劃一口子,我就稱敗而去,便不再傷村中一人。留下傷痕,回去好向大將軍交差!」他語音極低,場中只有跟在貼近而坐的冷血听到。

冷血心忖︰這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他把劍一抹。

他要在薔薇將軍右脅拖一道口子!

他用力極輕。他無意使薔薇將軍受傷太重。

——所以他自己要受害甚重!

薔薇將軍穿著厚厚的袍子,劍鋒過處,袍裘裂開,嗤地射出數縷腥臭的液體!冷血大叫一聲,飛身而起;但身上已沾了一些。

冷血甫一掠起,薔薇將軍已回刀一斬!

要是這一刀是砍冷血,冷血還抵擋得住!

達一刀卻是砍向馬頸!

血光暴現。

馬哀嘶。

馬首斷而為二。

冷血狂怒,一陣心痛,「你連馬也……」馬血已噴到了他身上。

饒是他躲得快,也濺上了好些馬血!

薔薇將軍大笑,飛身而下,一刀向他砍來!

冷血恨極了。

他不退。

他要反擊。

他、要、出、劍。

他,要、出,劍。

他。要。出。劍。

他——要——出——劍——他……要……出……劍……

他一向快、準、狠。

可是現在已不快、不準、不狠。

那一劍,完全攻不出去。

甚至還不能動,完全不能動!

怎麼我竟完全失去了氣力!

怎麼我肚里象有一只活的動物!

怎麼我的頭里似有人在用巨斧砍伐!

怎麼……

那兩種血,在冷血身上冒出了煙。

輕煙。

青色的煙!

這煙使月亮也映得慘青一片!

「五人幫」一齊飛掠前去,怒喝聲中,要救冷血!

可是變生肘腋,他們已遲了一步。

薔薇將軍計賺冷血,施放雙重毒血,早有預謀︰這一刀來得既快,來勢亦厲。——先斬馬,後斬人!

馬就是人!

「停手!」

忽地一聲清叱,來自小刀姑娘。

「是!」一向傲悍的薔薇將軍陡然收刀,抱刀而立,向著在月華下一片清幽的小刀稽首為禮︰「小將謹奉小姐之令——至于如何處置此人,尚請小姐指示!」

三十三、不管白狗黑狗,咬主人的就是衰狗

冷血一向能拚、善戰、勇決、猛烈。遇上強敵,他比強敵更強;踫上問題,他比問題更大。

他一向只攻不守。

因為攻就是他的守。

他不必守。

他一向只知急流勇進,不知勇退;逆流而上,顧流也得飛縱百丈暴瀑。這是他。

冷血。

可是這一回他卻倒下了。

徹底的倒下了。

他不是戰敗,而是中計。

——他中了兩種毒。

「毒水」︰從薔薇將軍身上噴出來的血,不是血,而是「黑血」。

從馬頸上噴出來的血,是血,但卻是加了「紅鱗素」的「血」。

這兩種毒藥的名字,令「五人幫」一听,不是變臉,就是動容,在悲憤當中,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哎,要失去這樣年輕有為的一個朋友了!

因為邊兩種‘毒」都是嶺南、老字號、溫家的絕毒——除非是溫家的人出手,否則,那是沒得醫的。

可是,要「老字號」溫家的人出手解毒,恐怕比登天,只容易一點兒。他們是從小刀姑娘口中得悉︰冷血中的是這兩種毒。

「于春童!你竟用‘紅鱗素’和‘黑血’來暗算人!」小刀倏地搶出,身子攔在薔薇將軍與冷血之間,激動得連聲音都有點抖,「這樣比武,算什麼英雄!」

薔薇將軍謙遜地笑了,仍執禮甚恭的道︰「不管黑狗白狗,會抓賊的就是好狗。他是捕快,既不幫官抓賤,還一道造反,這怎了得!現在他倒了,我制住了他,我們是在戰斗,不是比武,也不是在論英雄。」

「不管黑狗白狗,咬自己人的就是衰狗!」小骨突然說話了,「你的卑鄙手段,只怕連主人都照咬不誤——你看準冷血不忍殺傷動物,便拿一匹無辜的馬作犧牲,用計賺他!這匹馬還是爹贈予你的‘雪鴉神駿’呢!實在太不象話了!」

阿里悄聲向但巴旺說︰「我發現現在我開始不那麼討厭那小子了——原來他也說人話。」

但巴旺卻向二轉子道︰「我倒是擔憂,小刀和小骨原來是來臥底的!」二轉子眼珠一轉,向儂指乙道︰「我看不是臥底,但他們是跟薔薇將軍一伙的!」儂指乙沒好氣的說︰「什麼一伙!你沒長耳朵嗎?小刀和小骨就是驚怖大將軍的寶貝女兒和兒子,不信你問老大!」

耶律銀沖卻向小刀沉聲道︰「小刀姑娘,請表明你的身分。」

小刀赧然的說︰「我原是驚怖大將軍的女兒,小骨是我的弟弟。」

阿里、二轉子、但巴旺三人一齊長長的「哦」了一聲,也不知是愕然,還是釋然。耶律銀沖又問;「那你們兩位,來到老渠又意欲為何?」他的語氣已極表生疏之意,全不似先前對小刀和小骨的親切誠懇。

小刀忙道︰「耶律大哥,我們姊弟兩人,全無惡意。那次,我在‘三叛齋’听得軍師蘇花公向爹爹提到,有個捕快自京師而至輔京,這幾天就要入城,構陷爹爹,使之入罪,所以我和小骨就想過來截住這人,也要看看他是何方神聖……但這幾天我們大家在一起,我弄清楚了一些事情,至少,事情……不是我和小骨原先想的那麼簡單。」

薔薇將軍即道︰「小刀姑娘,你萬勿受這些不法之徒和閑雜人士的造謠生非。」「住口!」小刀的語音比冷月還冷︰「是誰叫你來逼害良民的?」

「是大將軍遣我來的。」薔薇將軍道︰「這些都是暴民亂黨,目的是要造反叛亂!」「你不許再有任何行動!」小刀氣忿的說︰「有什麼事,我自會去跟爹說清楚。」「可是,大將軍命我……」

「有什麼事我負責!」小刀叱道︰「我這就去找爹爹。」

然後,她在月下伸出了皓皓玉手、縴縴蔥指︰「拿來。」

薔薇將軍似是不解︰「什麼?」

小刀道︰「解藥。」

薔薇格軍道︰「什麼解藥?」

小刀道︰「你別裝傻,能解‘黑血’和‘紅鱗素’之毒,只有‘一元蟲’。」「我沒有‘一元蟲’,就算我有,你也應當知道,‘老字號’溫家的毒,只有‘老字號’溫家子弟能解。」薔薇將軍表示遺憾;「對不起,我只能施毒,無法解毒。沒有一元蟲,沒有人解毒,他絕對活不過三天。」

小刀氣得跺跺腳︰「那你的毒是誰授給你的?」

——「老字號」溫家的毒,一向管制森嚴,限量配給。如果身分不夠高,功力不夠厚,理由不夠充分,就算是溫家的人,也不可能分得到他們的「獨門毒藥」。有毒藥的也未必就能有解藥,能下毒的未必就能解毒。因此,「老字號」的毒,必得要由「老字號」的高人方能破解。

——「老字號」里︰制毒、藏毒、施毒、解毒,全是由四個完全不同的部門來負責。制毒的叫「小字號」,藏毒的叫「大字號」,施毒的叫「死字號」,解毒的叫「活字號」,全都由溫家重將來負責,總名總稱‘老字號」,門規森嚴,高手如雲,有人覺得「老字號」直比蜀中川西暗器世家唐門還要難惹!

薔薇將軍笑道︰「當然是大將軍的義子,依的義兄溫辣子了。」

小刀隨即問︰「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薔薇將軍道︰「他?他不是奉了大將軍之命,回嶺南去調其他溫門好手北上嗎!就算你找得著溫辣子,一是他未必能解此毒,二是待你找著他時,中毒的人早已變成了一具毒尸了。」

小刀忿忿的搖了搖頭,恨恨的說︰「于春童,你太過分了,我不相信爹會著你做出這等事!」

薔薇將軍聳聳肩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可以去問你爹爹。」

小骨忽道︰「姊。」

他們兩人一直都隱瞞身分,自進入老渠之後,這才首次以姊弟相稱。這使得阿里、二轉子和但巴旺幾天來悶在心里的「疑慮」和「妒恨」,都一掃而空,反而,對小骨有了好感。小刀回顧道︰「什麼事?」

小骨道︰「溫辣子確已給爹派去嶺南,但這兒附近的四房山,還住著一位姓溫的高手。」

小刀喜道︰「溫老大?」

小骨點頭︰「溫約紅!」

小刀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對!听說‘三絕公子’就是‘活字號’解毒的高手,我怎麼沒想起他這個人!」

阿里的狗眼亮了亮,道︰「對,是有他這個人!不過,听說他已退出江湖許久許久了。」

儂指乙插口道︰「管他退不退出江湖,只叫他救人,又不是叫他重出江湖。」二轉子卻酸酸的道︰「還叫什麼‘公子’,他如今早已成了‘老公子’了。自從‘唐方一戰’之後,他就不理江湖事了。」

但巴旺也說︰「他好酒如命;江湖上原稱之為‘三缸公子’,每日飲酒三大缸,但因為他又有劍、毒、酒三絕,故又稱為‘三絕公子’。一個既好酒又嗜毒的人,怎肯救冷血?」耶律銀沖也愁眉不展的道︰「我也伯他不肯出手解冷血所中之毒。再說,四房山那四個怪物也不好對付得很。」

小刀忽問︰「四房山?」

儂指乙道︰「對,就是四房山那四個寶貝!」

小刀又重復了一句︰「我有辦法。」

二轉子、但巴旺和阿里一齊都問︰「什麼辦法?」

小刀滿有把握的道︰「只要他還有所好,我就有辦法可想。」

看她的樣子,胸有成竹,但似不願當眾說出。

這時,忽听冷血迸出了一句話︰「不、要、管、我……護著老渠要緊!」

冷血給兩種「毒血」噴著以來,一直還沒有說過話。

他一中毒,立刻端然趺坐。

冷月下,他的臉色冷若紫金。

他試圖以內力逼出毒力。

可是完全沒有用。

一是他內力不算十分精湛,二是這兩種毒力混合在一起,已成了一種完全不可解的毒力,根深柢固的潛伏在他體內。

這毒力十分奇特。

他並沒有覺得特別難受。

他只是月兌了力。

——完全失去了力氣。

他把劍插入土中,才趺坐調息,現在,他連自土中把劍拔出的力量也失去了,連再站起來也力有未逮。

他的神智也開始有點迷惚了。

不過他還很清醒。

——沒想到自己在諸葛先生所委派的第一件任務中就送了命。

——自己死,不要緊,但大家一定要保住老渠百姓的命。

——薔薇將軍能勝自己,不是靠實力,而是用計;可是,他和薔薇將軍這才是初會,何以他能算計得那麼準?

這時,他體內遭幾種逆流沖激,元氣虛弱,血氣倒行,整個人都似墜到冰窟里,全身的骨筋都似冰雕成的,冷得不可開交,人也迷迷惚惚,但這幾個想法,一直在腦中盤旋不去。「你怎麼知道……」冷血吃力地道︰「我不忍斬馬?」

關鍵是在「斬馬」。

——要是他一早斬殺薔薇將軍的坐騎,情形就一定不會弄成這樣子了!薔薇將軍笑了。

他笑得很漂亮。

比女孩子還秀氣。

他指了指地上一具尸體。

「他說的。」那尸首是賀靜波。「一個好的敵手,通常都只有一種殺他的方法,就象寫一首詩,只有-個最佳妙的表達技巧,當然,同一個題材的詩,也可以試用不用的方法來處理,可惜人只能死一次,通常都用不了多種方法。賀靜波跟你相處時日雖不甚長,但已模透了你。你號稱冷血,外表血冷,但對動物卻婆媽得很,而且,你喜充好漢……我這身裘襖著得未免太不合時宜了吧,也太難看了吧?我認準你會听我的話;在我脅上劃一道口子,其實只割破身上綁著的血囊,濺你一身‘黑血’,加上飲了‘紅鱗素’的馬血,就算有絕世本領,也動彈不得,而且,你再也不能受防,哪怕是只流一點一滴的血!你身上的血這回倒跟你的名字名副其實了。」

小刀罵道︰「卑鄙!」

薔薇將軍象听到了一句贊語般笑了起來。

冷血還想說點什麼,但幾乎連說話的氣力也凝聚不起來了。

小骨說︰「姊,咱們是不是要救冷血?」

薔薇將軍即道︰「小刀姑娘,此事確是秉承令尊之意,望請三思。」「救!」小刀斬釘截鐵的說︰「為什麼不救?」

小骨道︰「好,給我兩匹快馬,我帶他去找溫約紅。」

「你去恐怕還不行。我自有法子要溫約紅出手救人。」小刀說︰「我也去。」自從冷血中毒之後,小刀比誰都急。

但巴旺即道︰「我也去。」

阿里馬上接道︰「我也一起去。」

二轉子立刻就道︰「有我在,會好一些。」

儂指乙怒道︰「大家都走了,誰來守老渠!」

一時間,但巴旺、阿里、二轉子都不敢作聲。

冷血忽然漢說話了。

「我沒有事。大家都不必爭吵。我們跟老渠共存亡。」

他緩緩站了起來,並且,拔出了插在土中的劍。

他的人也象是出了土的劍,在冷月下,重新發出精銳的鋒芒。

三十四、黑血

冷血這一站起來,小刀、小骨、五人幫本來橫著的眼也差點沒跟著「站」了起來。他們都知道「黑血」和「紅鱗素」的毒力,听說第一個制造出「黑血」的「小字號」高手溫吞水,在制作成功之後,手指讓碎瓷割開了一道比紙還薄比睫毛還短的小小傷口,那小小傷口上恰好沾了一丁點兒的「黑血」,立刻,他的傷口變成一個杯子那麼大,那麼深。他馬上叫他的堂弟溫大听去叫解毒高手「活字號」的溫小听來。溫小听剛好就在隔壁。大听、小听兩人趕過來之時,溫吞水的傷口已幾乎比他的身體還大,早已返魂乏術了。「黑血」毒性之烈,可想而知。

「紅鱗素」原是「小字號」溫哥華研造出來解毒的,沒想到這種解毒之藥也是一種比毒更毒的毒藥,溫哥華宅心仁厚,研造之後,發現自己已中奇毒,在未斷氣之前,把這「紅鱗素」的藥粉全撒入溪中。

沒料,溪里的魚,全中了毒。這毒就奇在下在動物身上,毒力並不立時發作,俟人跟中了毒的動物接觸之時,就會給傳染上。薔薇將軍在雪鴉神駿體內下了毒,中毒的反而是冷血,就是這個道理。魚沾了毒,到了下游,給一名「大字號」的高手溫次次吃了,吃的時候,正好打噴嚏,一個噴嚏,一只鼻子便飛掉了。

當時,一名施毒好手「死字號」的溫沙剛好在場,他立即把那鼻子包好、分解,再把毒力還原,制造出毒力烈極強極但也妙極了的「紅鱗素」來。

——既然中的是這兩種毒,冷血怎麼還站得起來!

可是他站起來了。

直直地站了起來。

薔薇將軍也是「直」的——他的眼光。

他已沒有了坐騎。

現在他是面對冷血而立。

「你……」他的神情就象看到一只有著七張口八張臉的鬼。

「你或是馬上退兵,」冷血的中毒好象是前輩子的事了,他的語音又充滿了斗志,「或是再和我決一死戰。」

他的眼神又燒著斗志。

薔薇將軍的眼神卻似給他燒痛了。

「你不是已……」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借此來把自己驚疑不定不敢置信的感覺切斷,「你真要打麼?你要知道,中了這兩種毒,是再也不能受傷、見血的。」他說到這里,還詭秘的笑了笑,冷月下,牙齒白得森森然。

小飛蛾和小蚊蠅盤旋在眾人頭頂,象許多小紙片,在每人頭頂上都制作了一輪光圈。冷血長吸了一口氣。

他的臉色比月色還冷。

小刀忽然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冷血有冷峻而英俊的臉孔,有溫厚而厚實的胸膛,但他的臉和胸膛,仿佛是連在一起似的,他的臉是胸膛的一種延續,其中包括了他的生命力、斗志和悍強。她覺得自已是認識這個人的,認識很久了很久了,久得就象是上輩子的事。她一向在閨閣里,因為會武,所以心中默許的是文人、名士、才子、騷人墨客,而從來都不是這樣一個逼近原始的膘悍青年,就象一頭狼。

這使她很有些迷惚的感覺。

她看著他的時候,好象看到一頭野獸,站在她心靈里溫柔的陌路上。這時,冷血卻對薔薇將軍說︰「你不敢動手,我動。」

——中了毒的他,竟敢說出這種話!

——他到底有沒有中毒?

他的劍已指向薔薇將軍。

于春童看著對方的斷劍,好象看到自己即將被切斷的生命,掃刀一綽,旋即刀尖垂地,苦笑道︰「不打了,不打了,真要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連毒都毒不倒,我哪能跟你打!」

說著又皺著眉、歪著頭、伸著脖子說,「你真的沒有中毒嗎?」

他人長得秀氣好看,穿著臃腫,英武中偏又帶著嘻皮笑臉,一副與人無傷,對人無尤的樣子。

「你既然沒有中毒,我就打不過你。」他意興闌珊的徑自說下去,「那麼,還打來干什麼?」

話才說到這里,他的刀已砍向冷血的脖子!

世上有的人窮凶,有的人極惡,當然也有好人善人,但最可怕的,莫過于外表大忠大善,內里大奸大惡的人了。

他們做一套,說一套。如果他們說是保護你,那就是來殺害你;要是他們說愛護你,就是來毀滅你;假如他們說要來維持秩序;就是來毀滅一切;若是他們坦白從寬,那就是要你認罪之後好來個名正言顧的千刀萬剮。

他們這種人,要是對你說這一村子的人只有三個是壞人,那麼,到頭來,恐怕一村子活著的還不到三個人。

這一刀,認準了冷血的脖子,仿佛他就是它前世的歸宿,狠狠的砍了下去。狠得就象一記愛極了的吻。

冷血沒有避。

他來不及避。

他根本不避。

「嗖」的一聲,斷劍叮向薔薇將軍的咽喉!

——你要砍掉我的頭,可以,可是我也會割斷你的咽喉。

這就是武林的規律;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以劍尖等待刀鋒。

以生命換取人頭。

薔薇將軍變招。

他可不願意跟冷血同歸于盡。

「我們又沒有十冤九仇,」他涎著笑臉道︰「何必狠成這個樣子……」話未說完,他又出刀。

一刀斜砍向冷血的左肩。

——他這次不是要殺人。

——而是要傷人。

冷血一直沒有答話。

他沒有說話,甚至也似完全沒有听薔薇將軍說的話。

——仿佛當這人說的已不是人話,已沒有听的價值。

他一直只盯著對方的刀。

薔薇將軍的刀一動,他的劍又疾刺而出!

又是刺向對方的喉嚨。

薔薇將軍的掃刀極長。

刀氣又長于刀鋒,力意更長于刀氣。

冷血的劍短。

何況那是一把斷了的劍。

眼看冷血的劍,未及薔薇將軍,薔薇將軍的刀,將要把冷血砍成兩片!可是,在場的人,只要看見冷血出劍的勢子,都會了解,就算薔薇將軍能一刀把一個冷血斫成兩個冷血,冷血的劍,還是會刺進他的喉管里——哪怕是一把斷劍。劍斷、命斷,可是殺勢不斷!

薔薇將軍只好又收刀。

他回刀擋過一劍。

星花四濺。

他當然不想以自身一命換取冷血一肩。

他綽刀轉身就逃。

逃勢方成,他的刀忽又向後搠出,急刺冷血右腿!

這一記,又是冷招;更明了的是︰他的目的是傷人,而不是殺人。

——他象是那麼仁慈的人嗎?

薔薇將軍非但不是大慈大悲的人,甚至也非不大慈悲,而是大不慈悲。——是什麼令他招招對冷血只傷不殺?

小刀叫了出來︰「中了黑血和紅鱗素的人不可以受傷流血!小心,別給他……」冷血並沒有「給他」什麼。

他一劍又嗖地掠起,仍是急刺薔薇將軍咽喉!

他的劍似已愛上了敵人的咽喉了。

薔薇格軍只有第三次收招。

收刀。

冷血的劍,三刺不中,但薔薇將軍忽然覺得,喉核處炸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而喉深之處,疼得象吞了一塊小小的炭。

他未曾中劍,已有中劍的感覺。

他中的是劍意。

劍的殺意。

薔薇將軍模著喉嚨。

喉嚨痛。

他已不敢再出刀,因為冷血招招都是拚命,而且不要命。

他可要命。

——遇上這樣的敵手,可真要命!

他看到那把斷劍,仿佛這件東西遲早會「種」在他咽喉深處。

他只好退開,道︰「我雖然殺不了你,也傷不了你,但你還是中了毒。」小刀怒叱道︰「于春童,你給我听著!不管是誰吩咐你這樣做的,如今我不許你再踏入村里一步!把你的兵馬都撤走!」

薔薇將軍苦笑道︰「大小姐,你這可為難我了。軍令如山,可是大將軍下的啊!」小刀說︰「萬事由我負責,你只管帶你的兵馬滾得遠遠的,否則,我先辦了你。」小骨也追加了一句︰「再說,老渠也不是好惹的,你也不是冷血的對手!」冷血冷著臉,迎著冷月,象一枚凍結的太陽。

薔薇將軍長嘆一聲,道︰「好吧,退就退,大小姐,可是你說的喲,一切由你負責……」

倏地,他的刀月兌手飛出!

這一刀摜向冷血!

這一刀太快,快得象在冷月下靜止了。

眾人知道薔薇將軍詭異多變,早巳提高戒備防範,但這一刀仍出乎意料,仿似預訂了三十年的一道驚電,遽然當頭劈落!

這一刀卻擲了一個空。

一個大大的空。

好一個空!

冷血就在薔薇將軍扔刀而出之際,已急掠急撲急刺他的咽喉。

仍是那一劍。

那一個定點︰咽喉!

此際,薔薇將軍那秀氣得象女子才有的頸項,幾乎成了冷血手上斷劍的鞘。一如箭去愛情弓,風去愛情雲,他的劍,就是愛上了他的咽喉。

就象仇家的恨、恨家的仇,仇花恨樹,都要以鮮血灌溉。

冷血要的就是薔薇將軍的咽喉。

這回,薔薇將軍是真的走了。

他不得不走。

他手上連刀都沒有了。

而冷血的劍老是盯著他的咽喉。

他不想讓自己長著一個對穿頸前頸後的咽喉——所以他只有撤退。

他的軍隊都跟他一起撤。

薔薇將軍一撤,軍隊自然也跟著他撤。

小刀、小骨、五人幫都拍手歡呼。

他們都甚為驚詫,大為佩服。

「這世上中了‘黑血’的毒的人,還能不倒的,只怕只有你一個了。」小骨說,「何況你還沾了‘紅鱗素’的毒!」

冷血忽然全身抖了起來。

——象他體內有一座火山正要爆發。

阿里和二轉子忙扶住了他,都驚叫了一聲。

冷血冷似冰!

「不對,」耶律銀沖變色道︰「冷少俠仍是中了劇毒,他是強撐不倒,為的是要先把于春童嚇退!」

冷血慘笑。

——他內里仍有七八只魔手,正絞碎著他的五髒六腑。他剛才全憑一股斗志和戰志,撐了起來,力退薔薇將軍。一俟于春童給嚇退,他就又似墜入了冰窖,千年封冰萬年困雪。整個人都崩潰了。

小刀這才明白冷血何以招招取死、劍劍要跟薔薇將軍同歸于盡之因。「小心,千萬不要讓他受傷,不能讓他流血。」小刀說,「中了這兩種劇毒的人是不能有新創的。」

這時,一只蚊子嗡嗡的飛來,終于停在冷血手背上,叮了一口。

小骨見了,一掌拍下。

啪的一聲。

蚊尸留在冷血手背上。

還淌了一點血。

一點點血。

一點點的血!

三十五、不論黑馬白馬,跑不動的就是劣馬

冷血大叫一聲,仰天就倒。

他給蚊子叮了一口,反應就象給老虎咬了一口。

小骨一掌拍落,見狀不妙,這才叫道︰「糟了!」

忽听一個聲音笑嘻嘻的說︰「倒也,倒也。倒頭來,還是給我摜下了。」說話的正是薔薇將軍。

他笑態可掬,堆滿了笑容,連身上的鎧甲也卸下了,全無半點將軍的架勢。「那蚊子是我放的,早年我曾跟公子襄的門生學了點不入門但很上道的手藝。」于春童說來一點惡意也沒有,「看來,學刀練槍的,還不及一只會叮人的蚊子有用。」小刀叱道︰「那蚊子喂了毒?」

于春童笑道︰「蚊子太脆弱,喂了毒,不是死了,就是不肯叮人吸血了。」小刀道︰「你還回來干什麼!」

于春童居然還伸了伸舌頭︰「小刀小刀你別凶,我只不過要證實一下,‘老字號’的毒夠不夠老字號——反正毒他是中了,我只是印證印證而已。」

小刀道︰「你現在印證了沒有?」

于春童忙道︰「印證了印證了。」

小刀道︰「那你還留在這兒想害人不成?」

于春童忙不迭的說︰「我哪有害人之心?要不是你爹有命,我才不願與民為敵呢。」小刀道︰「你要是還不馬上走,我去爹爹面前告你不忠!」

于春童臉色大變。

他深知驚怖大將軍的脾性。

他馬上搖頭,而且搖手,假如有尾巴,他一定連尾巴都搖了起來︰「別別別別……我走,我馬上走,小姐你沒見我只一人回來看望你嗎?軍隊全撤了也!我只不過是想知道,這位冷兄與我一戰,末了誰站著、誰倒下去而已!擊敗一個人,就象寫一首好詩一樣,一個意念,只有一個最完美的表達方法。」

小刀說︰「他雖然倒下了,可他是一條好漢——不象你!」

于春童無趣的攤攤手,無奈的聳聳肩,「不管黑馬白馬,跑不動的就是劣馬。」儂指乙忽道︰「管它什麼馬,殺自己坐騎的主人比馬還不如!」

于春童又笑了起來,還做了個鬼臉。

他一點也沒有動氣。

小刀則動氣了。

她跺足道︰「你還不走?」

「走,走,走。」他說︰「我馬上走。」

薔薇將軍于春童終于、到底、最後,還是走了。

他們把不省人事的冷血抬回老渠,走不到二十步,就發現他手背上的傷口,逐漸擴大,瘀血紫黑,一直向內臂上蔓延過去。

走不到五十步,只見大火沖天,眾人急忙上前搶救,要不是梁大中及時喝止,他們幾乎就要墜入陷阱埋伏里去。

他們這才曉得,原來薔薇將軍在東南面糾纏著他們之際.另兩路軍隊,已聲東擊西、暗渡陳倉,悄然攻入了老渠。

攻入老渠的,是「砍頭七將軍」莫富大、「金甲將軍」石崗、背受一劍之傷的雷暴,每人領兵八百,三路搶攻,一路燒殺。

為他們引路的,是魚唇漢子符老近和霍閃婆。

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正是這兩人的專長。甘作鷹犬,自然有鷹般銳利的眼和狗放靈敏的鼻子,趁著天黑,他們直搗老渠鍺的核心︰鎮長老瘦的住宅。

「這山座位于老渠中心,佔據這座山莊,便可以操縱大局,易如反掌。」符老近這樣獻策,「而且老瘦和另一大戶老福兩家毗鄰,只要攻得進去,有的是金銀財寶!」「這鎮上有的是美女,鎮長老瘦的女兒貓貓,尤其長得出神入化。」霍閃婆卻是這樣獻媚。她和符老近出的是自己的計,但送的是人家的女兒和銀子。

這種事他仍一向做慣了,一旦習以為常,也當然不會覺得羞恥了。

他們以鎮中街上的房屋為掩護,著快刀手和弓箭手先行,很快的攻破抵御,攻入老瘦的府邸。

攻入之後,莊內既無美女,也無財寶,幾乎是空無一物。

他們連闖毗鄰幾家院莊,都是空無一物。

霍閃婆已有些笑不出來︰「本來不是這樣子的……」

符老近也在揩汗;「會不會是他們已挾財攜眷潛逃了呢?」

雷暴身經百戰,經驗豐富,加上他新傷未愈,驚恐未消,所以特別敏感︰「我看不妙。」

他們正待沖出,卻見四周火光四起。

一陣陣的火興高采烈的燒起來了,無處不狂歡。

眾人情知中計,拚力沖出火海,一到莊院之外,卻見原先的街,竟完全不一樣了!不但街不同了,連房子也不一樣了。

「砍頭七將軍」莫富大一向驍勇善戰,首先領兵殺將出去,但叫匿在屋里瓦上的伏兵殺傷近半,又讓流矢影雨趕了回來。

這時已全然起了變化,連領路的霍閃婆和符老近也莫所適從。

「金甲將軍」石崗見勢不妙,即領自己一眾兵馬,想自後沖殺出去,跟東南村口的薔薇將軍的主隊匯集。

不過,這一路沖殺,不是沖入敵陣遭擒,就是踩進浮沙,跌入陷阱,中了埋伏,著了暗算,狼狽逃回的,還不及一半士兵。

當下雷暴馬上下令︰「不可慌亂,大家要在一起,殺將出去。」

這時,三路人馬都知道,如果再不聚合力量,全力一擊,不齊心一致,拼命沖殺,定必要喪在這里。所以,剩下一千五百余人,個個奮力奪路,說也奇怪,這回倒是沒有什麼伏兵暗狙,仿佛只要他們不打算侵略殺人,鄉民就會放他們一馬似的。

不過,這街仍然在「變化」,他們跑了不少冤枉路,才從西面殺出一條血路,折了近半兵馬。

驚魂初定後,他仍當然歸咎于當「引路」的霍閃婆和符老近,幾乎把這兩人折騰得死去活來。

——要不是霍、符二人是驚怖大將軍的親信,他們早就不留兩人性命了。霍閃婆和符老近當然也覺冤任。

他們確已「盡心盡力」。

——他們又怎知道那條耳熱能詳、閉目能行的街道,竟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那竟是一條會變化的街!

其實街當然不會變。

變的是人。

——-梁大中、張書生和十六名太學生,都精通陣法韜略,他們布置、設陣,由老福、老瘦、老點子等呼眾布防,眾志成城,終于成功的擊退了這一次敵方的進擊。至于擄獲的官兵,他們都只擄而不殺,受傷的則為其醫治,斟茶進食,決不為難他們。——其實官兵中有不少是給「逼上梁山」受命而打仗,至于為什麼要打仗,打什麼仗,他們是不懂的,故也是無辜的。

這老渠鎮的鄉民又不是要造反,是沒理由要傷害這些官兵的。

這次,在幾個鎮里的老頭子和城里的太學生引領下,成功的擊退了敵兵。他們感到無限的愉悅。

這是一場勝利。

勝利就是成功。

這使他們覺得完可以再勝。

——可是人生有幾個可以勝完再勝?就算能夠再勝,再勝之後是不是又勝?還是又勝之後,再下來的便是一場久違了的慘敗?

被抬入老渠的冷血,傷口已經開始惡化。

——那給蚊子「叮」傷的口子,已大得象一只牛腿。

而且還在繼續擴延中。

「怎麼辦?」老渠里的人都知道冷血是為保衛老渠而傷的,所以越發關心、焦急,「有沒有誰可以治?」

老點子挺身而出︰「我可以。」

他一向精通醫理,在鎮上,有人得病,都請他醫治。

可是他才燙了一帖藥,一黏上去,冷血就慘吼一聲,一口咬下了一角竹榻。眾人心知不妙,梁大中忙把藥膏帖子拔綽,誰知那傷口竟不見了。

——傷口去了哪里呢?

忽然,眾人鼻際聞到一股臭味。

一種焦臭的味道。

——那不是火場吹來的味道,火場是焦而不臭。

耶律銀沖扒開了冷血的衣襟,猛然,那「傷口」就在他的胸月復之際!傷口比碗口還大!

那傷口竟然會跑。

——會跑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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