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鳥 第三十四章 鐵血傳奇 作者 ︰ 古龍

楚留香目光閃動,試探著道︰"那麼,薛衣人呢。"一點紅又沈,了半晌,道︰"薛衣人的劍法,在他眼中,只不過是根繡花針而已。"楚留香道︰"繡花針?"

一點紅道︰"繡花針只能繡花,若用來縫衣衲被,就要斷了。"楚留香道︰"此話怎講?"

一點紅道︰"薛衣人的劍法好看,他的劍法實用。"楚留香想到一點紅劍法之辛辣有效,不禁苦笑道︰"不錯,好看的劍法末必能傷人,殺人的劍法未必好看。"一點紅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道︰"听你這麼一說,我倒更想見他一面了。"一點紅似也嘆了一聲,喃喃道︰"你還是不見的好。"楚留香笑了笑,改口問道︰"今天他們來了幾個人?"曲無容道︰"八個。"

她咬了咬唇,道︰"本來是十個的,但在濟南城外,已被我們除去了一個,還有一個不知為何忽然走了。"楚留香皺眉道︰"他們在濟南城已盯上了你們?"曲無容瞧了一點紅一眼,黯然道︰"他……他本來還不信那些人會真的對他下毒手,直到他受了重傷……若非他受了重傷,我們也不會逃到這里來了。"她嘆了口氣,按著又道︰"因為我師傅以前對我說過,以後我無論遇著什麼危難,都可以到這里來求大師庇護……那時她實在對我不錯。"。

說著說著,她眼圈已漸漸紅了,似已想起了石觀音昔年對她的恩情,而忘卻了她的仇恨。

楚留香忽然發現這冷漠倔強的女子,在這一個多月里,已變得溫柔得多,也變得更多愁善感。

他知道唯有"愛情"的力量才能令她轉變得這麼快,這麼多,他不禁暗暗替一點紅高興。

因為他知道一點紅遲早也會被這種力量軟化的,這孤獨的少年就像是一棵生長在危岩上的樹,實在太需要感情的滋潤了。

他卻未發現那青衣尼听了曲無容的話,臉色忽然大變,灰白的眸子里,也燃燒起一股火焰。

曲無容望著他手里的銅牌,道︰"他們十個人之中有個人忽然失蹤了,莫非是你……"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並沒有殺他,但他倒的確是來殺我的。"曲無容道︰"我們這一路上,和他們交手不下七次,據我所知,失蹤的那人乃是其中武功最差的一個,他們怎會要他去對付你?"楚留香道︰"因為那時他們並不知道刺殺的對象是楚留香,自然要留下主力來對付你們,派最差的一個去下手。"他忽又問道︰"如此說來,剩下的這八個人,武功難道都比他高?"曲無容嘆道︰"我們和他們交手有七次,每次雖然都能死里逃生,但也實在是僥幸,有兩次連我自己都認為是難逃毒手的了。"楚留香也瞧了窗外的劍氣一眼,皺眉道︰"既然如此,小胡他們以一敵二,怕還……"突听鐵煉擊地,叮當不絕。

青衣尼滿面怒容,瞪著那黃幔垂它的神案,她足踝上縛著的鐵煉,也在不停的牽動著。

南隻更是滿臉驚惶焦急之至,似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窗外劍光雖強,卻還並未將那道縱橫開闊的刀風和那片矯如龍的棍影完全壓倒。

楚留香向南隻招了招手,悄聲問道︰"你大師姐為什麼發脾氣?"南隻皚了曲無容一眼,道。""這位姑娘方好像在說我大師姐無力保護這地力的入,我大師姐听了很難受,想要出去和那些人一較高下,可是……"突見青衣尼跺了跺腳,轉身飛掠而去,但剛到門口,她足下的鐵煉已被繃得筆直,再也無法前進半步……

南隻嘆口氣,黯然道︰"可是她卻永遠無法走出去。"只見青衣尼滿面怒容,青筋一根根暴起,顯然已用了全力,楚留香方接過她一掌,自然知道這老尼內力之驚人。

但她縱然用盡全力,卻仍無法將那根細細的一根鐵煉掙斷,南隻望著這已如琴弦般繃緊了的鐵煉,嘆道︰"據說這鐵煉乃是寒鐵精英所鑄,縱是削鐵如泥的寶刀利刃,也難將它砍斷,何況人力呢?"只見鐵煉越繃越緊,那神案也搖動起來,竟幔中響起了一種極輕細的喘息聲,似乎神案下也有個人在用力拉著鐵煉。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鐵煉的另一端,不知是縛在什麼地方的?"南隻垂下了頭,道︰"你既已看出來了,何必還要問我?"楚留香道︰"難道鐵煉的另一端也縛在一個人的腳上,他卻藏在神案下,不肯現身,只是拉動著鐵煉,和你大師姐來通消息。"南隻嘆道︰"否則我大師姐又怎能听得到別人說話呢?"楚留香道︰"但這人是誰呢?為什麼不肯讓你大師姐出去?為什麼永遠躲在神案下不肯見人?"南隻沈默了半晌,輕輕道︰"這也是個秘密,連我們都從未見過他……"忽然間,只听"蓬"的一聲震動,那朽腐的神案經不起真氣的沖激,竟被震散,木屑紛飛中,一條人影帶著淒厲的嘯聲沖了出去,卻用那復案的黃幔將面目四肢一齊裹住,還是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身形面貌。

楚留香掠過去拍了拍一點紅,道︰"紅袖和甜兒都交給你了。"他根本不讓一點紅拒絕,人已隨著語聲沖出。

只見一道劍光如匹練般自木葉叢中飛來,閃電般刺向那剛從神案下沖出去的"怪人"。

他連頭帶臉都被蒙在黃幔里,根本什麼都瞧不見,任何人都以為他是萬萬躲不開這一劍的。

誰知劍光刺下,他身形忽然一閃,已游魚般自那黑衣動裝的長劍刺客面前滑了過去。

就在這時,那青衣尼身影也一閃,自黑衣刺客身後掠過,他們兩人的鐵煉就繞在黑衣刺客身上。

只听"嗤"的一聲,那黑衣刺客連慘叫之聲都沒有發出,軌已被這鐵煉生生勒成兩段。

鮮血旗花般飛出,鐵煉又已繃得筆直,青衣尼和那身披黃幔的怪人已向另一個黑衣刺客掠過去。

他們這種殺人的方法實在匪夷所思,身法怪異,出手之辛辣,連楚留香見了都不禁為之聲然動容。

那邊正有六七個黑衣刺客在木叢中和胡鐵花、黃魯直戴獨行等參人纏斗。

濃密的枝葉被劍氣所摧,雨點般四面紛飛,十幾株濃蔭加蓋的老樹,幾乎都已只剩下了一截光禿禿的樹干。

那看來就像是一些被月兌光了衣服的老頭子,露著蒼白、孱弱、生滿了皺紋的皮膚,在西風中顫抖著。

黑衣劍客掌中的劍也正和一點紅昔日所使用的一樣,長而狹窄,而且份量比一般劍都要輕得多。

他們的劍法自然也和一點紅同樣辛辣而狠毒,絕沒有什麼花俏的招式,一出手就要人的命。

而且這些人交手的經驗都豐富已極,顯然看出胡鐵花、黃魯直,和戴獨行這參人都不是好惹的。

所以他們絕不和胡鐵花他們正面作戰,第一人長劍剌出後,身形就立刻閃到樹後,第二人長劍已自另一個方向剌出。

幾人劍光繚繞,配合得點滴不漏,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到後來胡鐵花根本份不清對自己刺來的一劍究竟是誰剌出的了,他們以參敵六,本來以為自己只要對付兩人就已足夠。

誰知他們每個人都要對付六個,這六人車輪般轉動不歇,竟使得胡鐵花他們的力量無法集中。

胡鐵花顯然已動了真火,但他掌中的一柄刀縱有降龍伏虎的威力,卻還是傷不了對方一片衣角。

楚留香一眼瞧過,已知道曲無容畏懼的並非沒有理由,這些黑衣刺客的確都是久經訓練的凶手。

照這樣打下去,胡鐵花他們非流血不可。

但這時,青衣尼和那身被黃幔的怪人已飛掠過去,兩人左右包抄,中間的鐵煉長達兩丈開外,似乎想將胡鐵花、戴獨行、黃魯直,和那六個黑衣劍客,一齊用鐵煉捆住,再勒死。

這鐵煉此刻竟變成了一種最奇特,最有效的武器。

胡鐵花他們一時間顯然都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武器,他們只有向後退,黑衣刺客中有一人反手一劍,向那鐵煉剁了下去。

只听"錚"的一聲,火星四濺,這黑衣刺客掌中的劍竟被震得月兌手飛出,鐵煉仍紋風不動。

黑衣刺客一驚,再想退,已來不及了。

但見人影一閃,但聞"喀"的一聲,鮮血旗花般飛激而起,黑衣刺客的身子已斷成了兩截。

那鐵煉還是繃得筆直,只不過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換了個邊而已。

黑衣刺客們大駭之下,紛紛向後退,但胡鐵花、黃魯直,和戴獨行卻正在後面等著他們。

他們長劍一展,分成五個方向閃入樹後。

只見人影一閃,其中又有一人被鐵煉縛在樹上……

只不過在剎那之間,他們已活活的勒死了參個人,楚留香發現這參次攻勢,都是那怪人發動的。

他身法似乎比青衣尼更快,楚留香實在想看看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那黃幔卻連他的足踝也一起蓋住了。

他根本什麼也瞧不見,但卻似有種蝙蝠般的觸覺,根本不必用眼楮,也能"看"得見。

楚留香知道唯有瞎子才會有這種奇異的觸覺。

一個瞎子和一個又聾又啞的人配合在一起,竟能發揮這麼大的威力,楚留香除了可憐他們之外,又不禁很佩服。

但這瞎子究竟為了什麼事不敢見人呢?

他和那青衣尼之間究竟有什麼關系?"水母"陰姬究竟為了什麼才將這兩個人禁錮在一起?

這時黑衣刺客只剩下五個人了,這五人似已不敢再出手,只是在樹干之間來去,但他們也不敢退走。

那只"手"里顯然還握著根鞭子,他們若是沒有達成任務就退走,所遭受的必定更慘。

他們的劍下雖然不知殺過多少人,但他們自己的命運,也許比他們所殺死的人更悲慘。

楚留香嘆了口氣,縱身掠了過去,只見一個黑衣刺客剛從胡鐵花的刀光下竄出來,青衣尼和那怪客已忽然自他身旁的兩棵樹後門出,那致命的鐵煉,已扼斷了他的去路,也扼斷了他的生機。

黑衣刺客狂吼一聲,長劍毒蛇般剌出,但那怪人腳步一滑,已自劍光中滑了出去,鐵煉已繞住了他的身子。

眼見他咽喉又將被扼成兩截,但就在眨眼之間,楚留香的手掌已抓住了鐵煉,道︰"他們也是可憐人,饒了他一命吧!"青衣尼瞪著楚留香,彷佛又驚又怒——鐵煉已被楚留香抓得緊緊的,她自然無法"听"到楚留香在說什麼。

那黑衣刺客面上雖蒙著頭巾,但看它的眼楮,也是驚疑多於恐懼,他更猜不透楚留香為何要救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會逼你說任何事的,因為我知道你寧死也不會說,現在我想和你們做個交易。"黑衣刺客目光閃縮著四面望了一眼,這時胡鐵花他們已停下手來,另四個黑衣刺客雖仍在游動,身形也已漸緩。

幾個人的眼楮都在瞪著楚留香,終於有一人問道︰"什麼交易?"楚留香道︰"只要你們敢走,這次就放你們走,並沒有任何條件。"黑衣刺客們全都怔住。

這"交易"實在太合算,他們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悠然道︰"各位怕要以為天下絕沒有這種便宜的,是嗎?其實你們這次來也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是嗎?"他拍了拍黑衣刺客的肩頭,微笑道︰"我既已答應了你們,你們就只管放心走吧!"這黑衣刺客忖了半晌,縱身一掠,自鐵煉中飛起。

楚留香又道︰"一個人只要活著,以後總還有機會,死人就永遠沒法子辦事了。"他似乎在喃喃自語,但听了這句話,黑衣刺客們才忽然下定決心,飛掠而去。

胡鐵花立刻跳了起來,道︰"老臭蟲,你難道想做和尚了麼?但和尚也不會像你這樣亂發慈悲的,居然平白就將這些凶手放走。"楚留香嘆道︰"這些人並不能算是凶手,只能算傀儡。"胡鐵花皺眉道︰"傀儡?"

楚留香道︰"不錯,傀儡,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系著根繩子,繩頭就在那只"手"上,你就算將他們全殺死了也沒有用,那只"手"很快就會再找十參個傀儡來殺人的,而且這次你殺了他十參個,下次他說不定就會找二十六個。"胡鐵花模了模鼻子,道︰"但………但你就這樣將他們放了,總不是生意經。"楚留香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做生意講究的就是放長線,釣大魚。"胡鐵花眼楮一亮,道︰"我明白了,你放他們走,就是為了要他們帶你去找那只"手",可是,你的"線"又在那里?"楚留香道︰"你的鼻子比我靈,難道還沒有嗅出來麼?"胡鐵花閉起眼楮長長吸了口氣,只覺微風中縹緲傳來一陣陣淡淡的"郁金香"的幽香。

這正是楚香帥獨有的香氣。

胡鐵花失笑道︰"原來你這老臭蟲方伸手在人家肩上一拍,已將臭氣染到他身上去了。"楚留香笑道︰"不錯,你現在只要做一次逐臭之夫,就可以追到那條大魚。"他話剛說完,只听鐵煉"叮"的一響,青衣尼和那怪人已飛一般掠了出去,楚留香非但沒有攔阻,目中反而露出欣慰之色,沈聲道︰"你和黃老先生,戴老前輩留在這里照顧,我……"胡鐵花大叫道︰"不行,這次說什麼我都非去不可。"一句話末說完,他的人已遠在數丈外。

楚留香得向黃魯直和戴獨行抱了抱拳,又指了指菩提庵的門,道︰"這里的事,就偏勞兩位前輩多費神了,還有蓉兒,她若來了……"戴獨行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吧,蘇姑娘來時,我也會告訴她的。"等楚留香走後,他才嘆了口氣,苦笑著向黃魯直道︰"如此看來,還是我們兩個老頭子輕松自在。"黃魯直也嘆了口氣,道︰"不錯,一個男人身上若背了個包袱,已是件苦事,何況他身上的包袱竟有參個之多呢!"戴獨行卻又笑了,道︰"在我們老頭子看來,這固然是件苦差事,但在那些小伙子的眼中看來,也許羨慕還來不及哩!"楚留香沒有多久就追上了胡鐵花,只見胡鐵花遠遠跟著青衣尼和那怪人,看來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他見到楚留香趕來了,忽然道︰"看來我們以後應該養條狗才是。"楚國香道︰"為什麼?"

胡鐵花道︰"現在我們若是有條狗,就一定不會追錯方向了。"楚留香望著前面兩個人道︰"他們也絕不會追錯方向的。"胡鐵花道︰"不見得吧,現在我已嗅不到你那臭氣了,他們……"楚留香道︰"這怪你的鼻子不靈。"

胡鐵花道︰"我的鼻子雖比不上狗,但比你總強些。"楚留香笑道︰"依我看來,你的鼻子和狗鼻于也差不多了。"胡鐵花瞪眼道︰"我的鼻子若真是狗鼻子,那麼我已嗅不到了,他們怎麼能嗅得到?"楚留香道︰"我的眼楮和耳朵是不是特別靈?"胡鐵花道︰"哼!"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胡鐵花道︰"也許因為你是屬兔子的。"

楚留香道︰"你用不著眼紅,那只是因為我的鼻子太不管用,所以老天特別給我的補償。"胡鐵花眼楮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說,就因為他們的眼楮和耳朵都不行,所以鼻子特別靈。"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總算明白了,倒真不容易。"胡鐵花眼楮一轉,笑道︰"就因為我腦筋遲鈍,所以老天也給了我特別的補償。"楚留香道︰"哦︰什麼補償?我倒真還沒有看出來。"胡鐵花大笑道︰"你若看得出來,那就糟了。"楚留香大笑道︰"你少得意,依我看,你那件事也不見得……"他語聲驟然頓住,臉色也驟然變了。

前面的密林中,忽然傳出了一聲慘呼。

呼聲淒厲,仔細一听,竟是五個人發出來的,而且並非同時發出,只不過五人發出慘呼時雖有先後,相差卻極微,是以听來宛如一聲,而且十分短促,顯然他們慘聲剛發出,便已氣絕。

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搶入密林。

只見五個黑衣刺客已橫尸就地,喉嚨問的鮮血仍在向外涌,一個又瘦又長的黑衣人,正俯望著他們咽喉問的血花,目中帶著很滿意、很激賞的神色,就像是一個畫家正在欣賀自己剛完成的杰作。

他穿著件長可及地的黑袍,臉上戴著個紫檀木雕成的面具,只露出一雙幾乎完全是死灰色的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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