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耿介拒绝魏嘉羽之后,一如预期,她不甘心他翻脸无情,天天打电话来闹,抬出他老爸,抬出天皇老子,要给他难看,要他这辈子翻不了身。
他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不怕难看,不怕翻不了身,只渴望得到宁静与自由。
夜晚,他依旧埋首于工作,没有因此担心工作不保,一个拥有翅膀的男人,哪里都是天空。
嘟……嘟……
才刚挂掉魏嘉羽的电话,手机铃声又再响起。
他闭上眼,接起电话。
“哈罗!好久不见——”
听见洋溢着笑意的声音,韩耿介怔了怔,而后居然有股莫名的感动。
他并不知道潜意识里,自己原来一直期盼着再听见这个声音。
“是我啦!俞蔷!我回来了!”
“呵……”他忍不住笑了。仿佛可以看见她正挥舞着小手,兴奋地对他咧开嘴笑。“刚从外星球回来?”
她说话方式还是那样没头没尾的,只道她回来了,而他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最后一次见面时在公司门口,而后她就消失了,他以为她已经放弃,他以为自己应该感觉无事一身轻,然而他却见鬼的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喂——我又不是外星人。是从台南回来,我到台南走了一趟小吃之旅。”她笑嘻嘻地说、精神饱满。
只有天晓得打这通电话前内心有多挣扎;在台南漫无目的地晃悠,只想打消挖角韩耿介的笨念头,忘掉那夜他假装没看见她的苦闷,但一回到台北,这个有他的城市,她却克制不了不去想他。
“不是被老板订得满头包,怎么还有空闲去‘小吃之旅’?”
“就是被钉得满头包,又不会喝酒不能借酒消愁,所以用吃来消除烦恼。”她大笑。“请了一个星期的特休,吃得肥嘟嘟回来,我还提了一堆台南名产回来给你喔,够意思吧!”
那愉快的声音如山洞里的淙淙水声,哗啦哗啦地,为寂静的夜带来缤纷热闹的色彩。
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多喜欢每夜每夜听见她的声音,听她夸张的笑声、听她老是遇到的爆笑事件。
“听你这么说,肚子都饿了。”或许他饥饿的不是肚子,而后死空乏的心灵。
“那我现在拿去给你,有鸭翅、米糕、虾饼、布丁……好多好多……”她像跑去点数房里的名产,声音忽远忽近。
“你知道我住哪里?”她又笨又呆,还不爱用脑。
“你很呆咧……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她那恐龙般大的脑容量居然敢嘲笑他呆。
“专程为我送来,我承受不起,无功不受禄。”他开玩笑说。
能再听到她的声音,真好。这是他此刻心中最真实的感受。
“如果有点感动的话,就来英雄救美我啊!”她也开玩笑回应。
不过,她早已放弃。
她忘了‘蓝斯洛’对他而言不只是一份工作,那里还有他喜爱的女人,是她太笨、太轻率、闹了这么一个大笑话。
俞蔷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通电话,她不要记忆中存留令人心痛的一幕,开开心心地见最后一面,开开心心地把这份才刚明白就已知道不可能有结果的喜欢收藏在心中,这样就好……
“这么快就露馅了?还没放弃?”或许,是他不希望她那么轻易放弃。
“就跟你说过我笨啊,现在信了吧。你不救我也行,哪天公司倒了,我流落街头就去赖着你,看你是要短痛还是长痛,我很会吃的,吃垮你。”
“很会吃还吃成这样?”他想起她那国中生似的身高。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里,我东西都装进袋子里了。”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他将工作放下,想出去透透气。
好吧!他承认,他想见她,为什么出现这般冲动,他现在还不确定,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那个身影始终让他挂心,也许是他需要她的笑容来填补最近工作时经常浮现的空虚,也许,她已经占据了他心里的某个位置……
“我还在朋友家,火车站附近……”
“没回家?”他抄下她说的地址。
“我的假期到明天早上八点半,在这之前我要抓紧最后一点点自由,八点半之后,我的人生又要变回黑白了,呜呜呜……”
“最好有这么夸张!”他先是笑,而后又紧张地问“真的哭了?”
“我一定要说得这么夸张啊,看看你会不会被我的眼泪骗来。”她哈哈大笑说。“我等你喔!”
韩耿介挂断电话后立即出门。
她并不知道,如果她说哭了,他会被骗,会马上飞奔去保护她。
俞蔷果真捧一大包台南名产,在约定的地点等候。
看见韩耿介的车滑倒她面前时,她仅能勉强空出几根指头轻轻晃着向他打招呼。
“上车,陪我到处逛逛。”他横身推开副驾驶车门,隔空对她说。
“好……”
她应了声,笨重地将怀里的东西放到后座,接着从纸袋里拿了样东西后跑回前座,关上门,拉上安全带,转头对他笑说“LET'SGO!”
“这么好拐,要你上车就上车。”他笑着柔柔她的发,不由自主的。
她猛然一阵心悸,黑暗中红着脸说“反正把我卖了也值不了多少钱。”
“这么没信心?”
“是有自知之明。”她应着,专心拆开手上的布丁封膜。“笨得要命,到现在还是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报表,快把我老妈气死了,搞不好卖了我,我妈还会包大红包给你。”
俞蔷只是笑着随口说出这些话,韩耿介却因而皱起眉头。
他转头看她小心翼翼撕开布丁封膜的单纯表情,无时无刻不精神饱满,一派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所以他从来没认真将她的‘救命OS’听进耳里,然而此刻,他却心疼起她总是笑着,总是少跟筋地不知悲伤,甚至忘了那天晚上他对她的冷漠,招之即来……
“不能跟你母亲好好谈谈?公司里应该有更适合这个职务的员工。”现在,他认真想帮她解决问题。
“我妈不是真要我做管理部经理,只是要利用我逼我姊回来,她对我才没那么高的期待。”
“看不懂报表,我可以帮你。”
“太痛苦了,我的秘书姊姊帮我恶补好几天,最后我们两个都差点疯掉,”她挖了口布丁送到他嘴边。
韩耿介楞了一下,还是张开口,含进小汤匙。
“我跟我姊不同,她从小品学兼优,我却年年都是班上倒数前十名,唯一还可以的就是美术,不过,这种没出息的专长对我妈来说等于废技,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达不到她的期待,是说我也没真的努力过就是,哈哈。”她边说边自嘲地笑。“所以我很早就体会出一种生活哲学……”
他愈听愈心疼,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就是啊,做让别人快乐的事太难,所以只要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就好了,人生以快乐为目的嘛。”她喂他吃口布丁,自己也吃一口。“很有道理吧!”
“嗯……”见她用自己含过的汤匙吃布丁,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感觉,随即又想,小孩子,不懂这当中的意义。
夜凉,车里挡风玻璃因内外温度落差而凝出雾气,韩耿介扫了扫雨刷,望见前方黑幕里星辰闪耀。
不知不觉他开上了北二高,弯向国道五号,愈往山区开去。往来车辆愈渐稀少。
开阔的天地,让人心也跟着开阔了起来。
“喂?”他转头看她。
“你一直开车,怎么啃鸭翅?”
“还有鸭翅?”
“对啊,一个布丁怎么会饱,你不是肚子饿?”
他之前在电话里开的玩笑,没想到他一直惦记着。
“下一个交流道停下来先吃点东西,这鸭翅真的好好吃。”
韩耿介顺从她的意思,从最近的交流道离开国道。
他们俩就在荒凉的路边,亮着车头灯,挨着彼此的身侧取暖,‘蹲着’啃鸭翅。
“为什么我们不在车里吃?”他问。
“你不觉得这种共患难的感觉很好吗?”她说。
韩耿介转头注视她,她冲着他咧开嘴笑,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里之间纯净的喜悦,没有杂质,没有心机。
听到什么笑话她想让他也笑一笑;吃到什么美味的食物,她想哪他一起分享;旁边停下辆BMW,明明有车可坐,有暖气可吹,可是她觉得跟他共患难的感觉也很好……
现在,他懂了。
明白了为什么他始终狠不下心拒绝她,明白了为什么每到夜里他便开始期待她的电话,明白了如果笑容自她脸上褪去,换上了悲伤,他为什么心痛。
她只身闯进他的世界,毫无防备,全然地信任他,而他此刻最想做的就是——不再让这温暖他的心的笑容离开他。
“快试试看。”她催促他。
“好。”
她紧张地盯着他,一脸期待。
“这鸭翅是冰的?”他咬了口,叫道。
“哈哈!本来就是冰的喔,所以一定要在寒风中吃,这样不会‘热’掉。”
这逻辑说实在很怪,但是……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见到那张单纯无忧的笑脸,他忍不住将她搂近来,月兑下外套覆在两人身上。
“共患难”的感觉确实不错。
俞蔷被他这么一抱,差点咬掉舌头,热气直往脑门冲,哪里还觉得冷。
“你怎么去台南的,跟朋友开车下去?”他品尝冰凉好滋味的鸭翅,随口问着。
“我、我自己坐、坐夜车下去的……”她对自己说,要镇定,他没什么特别意思的,只是个性体贴,怕她冷。
“就你一个人?不怕?”微波她捏了把冷汗。
“我从国小就常常离家出走,现在都二十几岁了,有什么好怕的,而且台南人都好亲切,很热心。”她说了件更劲爆的事。
“为什么经常离家出走?”他真是愈来愈不懂她,也愈来愈想弄懂她。
“可能我的血液里有着吉普赛人的流浪因子吧!”她煞有其事地回答,说完自己觉得很瞎,又哈哈大笑。“一个超容易迷路的吉普赛人。”
他不禁要想,在她大笑的背后有着怎样的一个童年,而她,只是笑,一直以来,所以的喜怒哀乐她都这么笑着带过呢?
“你有没有看过‘乱马二分之一’这部漫画?”
她摇头。心中有股冲动,这冲动令他矛盾,令他挣扎,他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特别冲动……
“我跟你说喔,里面有一个角色叫良牙,他因为受到诅咒,被泼到水后就会变成一只小黑猪,那只小黑猪好可爱,每次出门每次迷路,然后就会带着各地的名产回来,有次只是要出门到附近找人,结果一找就找了三年,卟,我大概跟他一样。”
他其实没有专心听她说的笑话,目光紧锁着她如星子般闪烁着笑意的眼眸,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啃完一支鸭翅,忽地,她安静下来。
“怎么了?”
“没事,”她扮个鬼脸。“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俞蔷……”
“嗨咻!”她像老太婆般吆喝了声才起身,没听见他唤她。
韩耿介跟着站起来。
“明天又要跟老巫婆斗法了。”她拍拍身上绉掉的衣裙。“真想跟哈利波特借他那件隐身斗蓬,把自己变隐形,不对,应该把我妈变消失,可是……这得学‘黑魔法’才行,我那么笨怎么可能学得会,哈哈!”
“我去‘蔻儿’——”他月兑口而出。
“咦?”她呆了呆,思索他话里的意思。“是去我们公司吗?”
“对……”虽然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我答应帮你……”
“因为我请你吃布丁跟鸭翅?”她仰高着脸,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不是……”他拨开拂上她脸颊的发,苦笑地说:“是我疯了……”
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应该是——他在这荒郊野外……撞邪了。
那晚答应俞蔷之后,韩耿介回家想了几天,不管从公司规模、未来前途、业界地位、人脉扩展各方面比较,答案都是一面倒。
他一定是疯了、鬼迷心窍了、被下降头了,才会答应这种自毁前程的鸟事,不过,他还是毅然决定向顶头一司——“蓝斯洛”的总经理辞职。
以一个过去处心积虑追求成功、步步为营、充满野心的男人而言,没有能够强用力说服自己的理由,教他夜里如何能安眠。
唯一没有让他后悔到去撞墙的理由就是,“蔻儿”与“蓝斯洛”的经营模式略同,待在小公司应该能够更全面地接触到上、下游,而非纯粹只是业务方面。
当然,还有情感上的私心——他不忍见到俞蔷再为工作的事心烦,他是男人,理所当然照顾自己喜欢的女人。
只是这层心思,恐怕那个单纯的女人根本没感觉,居然以为他是为了她的布丁跟鸭翅才点头答应。
这种教人喷饭的对话,以后会经常出现吧!
如此一想,他竟开始期待一个全新的生活。
递上辞呈隔天,经理以上的主管——请韩耿介进他们的办公室,一谈就是一、两个钟头,下午,连平常很少在公司露面的董事长也到了。
如此异常的大蚤动,底下的人不免猜想,韩耿介和魏嘉羽好事近了,这次,他会不会从营业部经理一跃而上搬进总经理办公室。
韩耿介坐在董事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双腿并拢,毕恭毕敬。
“耿介啊……”魏董事长望他一眼,而后长长地叹息。“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韩耿介站起来深深地一鞠躬。面对这位提携他、栽培他的老人家,他的歉意溢于言表。
虽然,一直以来他的最终目标就非一辈子终老在“蓝斯洛”,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出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但魏董事长给予他的舞台开拓了他的视野,大大的缩短了他独自模索的时间,他是万般感激的。
“昨天,嘉羽知道了这个消息哭了一晚。”魏董事长挥手示意他坐下,提起自己五十好几才得来的这么个宝贝女儿,又是一阵叹息。“那丫头是真的喜欢你,都怪我宠坏了她,让她以为只要耍任性、哭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这些年难为你了……”
“董事长,您别这么说……嘉羽虽然任性了点,但个性很直率,不会拐弯抹角。”往好的方面想,魏嘉羽也并非完全没有优点,只能说两人都是硬脾气,互不相让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你也知道这就这么一个女儿,这间公司迟早要留给她,唉……”魏董事长苦笑了下。“她哪里懂经营,先别说家产会不会被她败光,我担心的是底下的员工啊……”
姜是老的辣,魏董事长嘴上说担心员工的将来,事实上暗示着谁娶了他女儿就能坐享这凭空掉下来的金鸡母,韩耿介如果聪明就不该让到嘴的鸭子飞了,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以韩耿介的背景,就算是想创业,在这样的时机,这么恶劣的经济环境下,努力一辈子恐怕也没办法达到“蓝斯洛”此时的规模,魏董事长清楚韩耿介的能力,也清楚他的企图心,所以不信他真的会得放弃这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
“董事长,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他不想撕裂彼此间的关系,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他不会笨到将自己的后路封死。
“既然这样就该再好好想想,不用急想给我答案,公司有什么需要变革的,需要公司怎么配合你,甚至要我回去严加管教女儿……想怎么做,尽管告诉我。”
这是魏董事长释出的最大诚意,他要升管、要加薪、想改革,不管什么,只要他愿意留下来,他通通会答应,谁教他就那么一个宝贝女儿,而那个宝贝女儿现在以死要胁他,要是他真让韩耿介离开公司,她也不想活了。
“董事长……这……”
“别这啊、那的,想清楚,年轻人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冲动,有什么吞不下去的委屈、痛苦,把眼光放远点,以后几十年的日子怎么过才重要。”
韩耿介知道魏董事长说的都对,这个时候再坚持要辞职根本就是“头壳坏掉”,不识抬举。
好笑的是,魏董事长的观念就是递上辞呈以前的韩耿介的观念,然而此时他脑子里冒出的却是俞蔷那个“天兵”灿烂的笑容,和两人之间经常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浮现的是她惦记着他肚子饿,感动的是两人窝在路边啃冰鸭翅的“共患难”……
那个他一直想甩掉、自认没有能力、没有他她会死的女人,竟然有着过人的坚忍意志力,缠到他放弃平步青云的机会,跳槽到一间女人做董事长、女人做总经理的公司,还有,什么时候悄悄地洗了他的脑,让他把“快乐”这件事看得比“事业”更重要了?
现在,他的心明显已经偏往俞蔷了,没有什么比得上她的笑容更为重要,而且,老实说,一间“都是女人”的公司,听来似乎是件艳福不浅的好差事,呵……
“我正打算向董事会提议升你为副总……”魏董事长继续利诱。“还有啊,我那宝贝女儿前些日子买了一堆婚纱的杂志回来,呵,女大不中留喽!”
“谢谢董事长的爱护,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报答您的恩情。”韩耿介听完更加坚定了他离去的脚步,他的未来不是别人可以任意摆布的。
“这……”魏董事长傻眼,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肯再考虑考虑?
“接下来的十周年特惠活动,我仍会尽心尽力将它办到最成功,等到公司决定好合适人选,清楚办完交接再离开。”
魏董事长见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虽然十分不悦,但他明白韩耿介确实是人才,将来的成就难以估计,日后会不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很难说,所以即使一肚子火还是表现出风度。
“既然你辞意已决,那董事长祝福你一切顺利。”
“谢谢董事长。”韩耿介起身,再次深深地鞠躬,然后离开办公室。
他没想到,正式向董事长辞职后,脚步会瞬间变得轻盈,而心,也顿时开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