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儿自荐枕席 第三章 半夜诉心事 作者 : 千寻

是意外更是惊喜,沐蕊下刀飞快,她没想到剖开木头,里面的沉香竟然占了整段树干的四分之三,赚大发了呀。

手舞足蹈,这么大一块沉香,就算不雕刻直接卖给药铺也能换好几千两,要是再经过她的巧手雕琢,身价一飞冲天呐。

于是灵感大爆发,她从早到晚都抱着沉香,东一刀、西一刀,想像自己雕出人生代表作。

书儿见小姐高兴也跟着开心,小姐从小就喜欢雕刻,姨娘说小姐两三岁时给她一支小刀、一块木头,就能不吵不闹玩上大半天,且从没伤过自己,这是天赋啊!

她端着午膳敲开屋门,小姐辟了间屋子,让木匠做一张大长桌说是雕刻用,可这几天小姐吃吃喝喝全在上头了。

“小姐,歇歇吧,吃完再做。”

“再一会儿就好。”

看一眼小姐,书儿苦笑摇头,转身往外,心想着回屋多绣几张帕子,有自己在总不至于让家里断粮。

又过半个时辰,沐蕊才放下刀,伸个大懒腰,拿起碗筷扒粮,边吃边欣赏作品,也不晓得吞了什么进去。

前世外祖父要是能得手这块沉香,肯定会和自己一样没日没夜摆弄。

雕刻已略见雏形,想到作品完成,越想越兴奋,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她对画图雕刻显现出高度兴趣,小时候外祖父老把她抱在怀里满村子炫耀说:“小棉袄就是我的衣钵传人。”

这次,她想要雕出令外祖父得意骄傲的作品。

吃饱饭,把碗筷拿到厨房刷了,书儿已经在浴间烧好热水、备妥衣服,她家书儿再体贴不过。姨娘曾说:“我能留给你的东西不多,只能尽力教书儿,日后让她当你的臂膀。”

姨娘很不简单,一个只会刺绣缝补和厨艺的平民女子,为了不让女儿输太多,想尽办法说服父亲,给自己请来师父认字习文学书画。

姨娘也没闲着,女儿学、婢女学,她也跟着学,三人一起刻苦上进。

姨娘说:“我输在目不识丁,一纸契约把自己卖了,大小姐可不能像姨娘这样。”

她承载了母亲的企盼,如今她也实现了母亲想要的自由。

带着一身水气敲开书儿房门,二话不说、她霸道地吹灭蜡烛。“晚上不许做女红,会坏眼睛。”

“小姐就让我做吧,长夜漫漫睡不着。”

“睡不着去院子走走,看星星看月亮都行,就是不准做女红。”

“小姐不讲道理。”书儿蹶嘴抱怨。

在姨娘的指点下,她的刺绣功力不输小姐,可惜不善绘画、颜色也配得不够好,只能绣些寻常图样,这样的帕子卖不了太多钱,不像小姐,一张绣屏就能挣得上百两。

“你见过哪家小姐讲道理的,我就是霸道,上床去。”手一推,把书儿壁咚在墙边,还调戏地勾勾她的下巴,惹得书儿满脸无奈。

“好啦好啦。”书儿听话上床,在沐蕊转身出屋之际,她轻声道:“小姐,你给我画张图样吧。”

沐蕊顿了脚,家里没钱,书儿慌了?

她确实使力太猛,还没挣钱就把钱全花在盖房子上头,刚卖掉绣屏,银子还没焙热又给花出去了,跟在她身边,心脏必须够大颗。

但这是她的怀习惯——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总把自己逼到谷底,确定情况不会再更坏了,就卯足力气向前冲。

经验不坏的,这习惯让她几度夺得雕刻大奖,让她顺利在雕刻界闯出名号,然而她也清楚,这样的性格总是让身边人忧心忡忡。

就是因为这性格,母亲才对她处处挑剔的吧。精心计划每一步人生的母亲VS坠落谷底才肯往上爬的女儿,要相处融洽、欣赏彼此,有很大的难度。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相信你家小姐,我定会让咱们丰衣足食。快睡吧!”

“好,小姐也快睡。”

沐蕊走出房外,轻轻带上门,今晚月色很美,仰头看着月亮,皎洁月光照亮了她的眼。

在此地出生后,与前世众星拱月的优渥岁月不同,她委屈过、不平过也愤恨过,直到姨娘淡淡一句——“这就是命,若愤恨能够改变情势,我也愿意放纵性情。”

当头棒喝!可不是吗,即使有再多不满都无法改变现况,她只能在现况中钻缝,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

所以对着逼妻为妾的父亲,她满心鄙夷,却笑得温柔可亲;她憎恨柳氏的恶毒狠戾,却在对她时小心翼翼乖巧求全。

真是憋屈啊,可再憋屈,她都得在现实里妥协。即使现实不符合她的价值,因此她温柔恬静、沉稳乖巧,她是最佳闺秀。

众人都以为她脾气温顺性格怯懦,但哪里是啊?面对周裕骞那个粗鄙暴躁的苏沐蕊,才是真正的她。所以比起前世,她花更多时间雕刻,因为雕刻需要耐性,失败率很高、成就感很少,她在雕刻的同时雕琢性情。

她慢慢学会所有的苦难都是成长,不经历千刀万斧,木头玉石无法造就艺术辉煌。

长年的自我催眠,让她不再害怕走边边,不怕坠崖、不怕危险,也渐渐地能对磨难冷眼相待。

回房,擦干头发,躺上床。

她是带着微笑入睡的,那片林子带给她希望、让她看见未来,拥有梦想与未来的人生,自然不会行为沉沦。

几乎是一沾枕头就入睡,自从开始雕刻之后,也许是工作太忙、也许是沉香发挥作用,这阵子她很少作恶梦,被她杀死的吴立很少在梦中现身。

但今天他再度出现,张着眼、爆浆眼珠半挂在眼眶外,随着身子移动不断左右晃荡,他向她越走越近,近得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一片刺目的血红,浓浓的血腥充斥着她的嗅觉。

“还我眼睛、还我性命……”

声音在她耳边盘桓,吓得她直冒冷汗,一阵僵硬,她猛地张眼睛,风吹进来,忍不住打个寒战。

窗户是开的?转头猛然朝窗口望去,却与床边那个高大身影对上眼睛,她吓得倒抽一口气,张嘴反射性尖叫,但他猜测到她下一步,速度飞快,大掌捣住她的口鼻。二直觉地,她张开嘴巴就要往下咬。

“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她的嘴停住。

“是我。”杨丰烨又说一遍。

回过神,推开他的手,她怒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转身点亮桌上蜡烛,看着她,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欲言又止。

“那天不是约定好,不再见面?”

能与二皇子表兄弟相称的人不多,就算她脑袋不行、对京城贵族错综复杂的关系搞不清楚,也能确定他的身分肯定尊贵,尊贵到令人仰望。

她现在追求的是平静生活,不需要精彩纷呈,惊奇不断。

因此第二次见面,比起第一次,她的态度更郑重,郑重地告诉他——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以为他不语代表默认,哪里知道短短几日他居然找上门。

是啊,不是约定好了?他也搞不清楚。

因为旁的女人想方设法与他搭关系,她却一次两次告诉他——不要再见面。是因为她连一次都没有,没有问问他是谁?她对他,没有半点兴趣?

很是生气,他想被看见,她却视而不见,就像母亲对他……永远的视而不见?

那天回去,他对自己赌咒,再碰见她并上前搭话,他就立刻变成猪。

可……他还是让自己变成猪了。

不是再碰见,而是主动上门,还为考虑她的名声,刻意选择人人熟睡的深夜。

“这位少爷,你在梦游吗?”

他没回答,却告诉她。“我第一次杀人时还不到十三岁,温热的鲜血溅在我脸上,我眼睁睁看他的头颅滚到脚边。我吐了,连作两个月恶梦。”

这是在回答她为什么出现?因为同理心?因为知道她的恐惧?突然间觉得被暖到。

“你为什么杀人?”她被他的故事吸引。

“因为战争,那次我与父亲、大哥一起上战场。”

沐蕊猜出来了,在皇帝的亲戚当中,能驰骋沙场、保家卫过的只有那位——他是镇国公府的二爷杨丰烨,父亲为国牺牲,兄长继承爵位,母亲是尊贵的长公主。

这身世不是普通豪横啊,她果然有先见之明,知道该保持距离。

“不到十三岁就带出门打仗,父亲对你的要求很高?”望子成龙,也得看看孩子的心理成熟度啊,擅苗助长!

“不关父亲的事,是我坚持的。”

“急着功成名就?”

“不对,为了与母亲唱反调,跟她对峙到底。”

“少年叛逆?”

“不对,为了报仇。”

“养儿子还养出仇来?”

“母亲不待见我,幸好有乳母疼惜,她温柔善良,拿我当成亲儿子养,母亲却杀死她。”

他就着床沿坐下,她跟着坐起身,两人面对面,夜风吹来有几分凉意,她把棉被往上拉了拉,他却月兑掉鞋子,把自己的腿送进她的棉被里,有秉烛夜谈的意思。

但这样子……很不可以,她想把他推出去,但夜风吹袭,而伤心的他垂下眼睫,把头送进弓起的膝盖里。

他看起来无助脆弱,像个孩子似地。

心软是她的罩门,一个小小动作点上她的死穴。

轻拍他的后背,低声问:“杀人的理由?”

“我离不开她,母亲却说我已经长大,不能养于下人之手。”

这也能当做杀人借口?不能辞退乳母、将人远远送走,非要搞得母子成仇?

“她不喜欢我,却也不许别人喜欢我,我想,她恨我。”

“没有母亲会为了恨生下孩子。除非……”

“除非我不是她亲生的?对,我怀疑过,但大哥斩钉截铁说:我是。”

“你信?”

“信,母亲生我那天父亲不在,大哥一直守在房外,他是第一个抱我的,并且我和舅舅长得很像。”

他的舅舅……是皇帝?“所以你选择上战场,企图证明你并没有因为乳母的养育变成平庸?”

“应该说乳母被杀之后,不管母亲要什么,我都反对到底,她要我习文、我非要学武;她要我科举出仕,我非在战场上争军功。我恶意地让自己变成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她讨厌我,就让她讨厌到底。”

他说得咬牙切齿,表情真实,但眼中流露出的伤心更真实——不被母亲疼爱,他很失落。

“这么做会让你快乐?”

他沉默。

“我的父亲本是商家子,但他聪明颖慧、非常能念书,家乡亲友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他娶回我母亲。母亲贤慧温柔、擅长女红厨艺,是地方上赫赫有名的大美人,听说父亲数度上门求娶都没让外祖父点头。”

“为什么?你父亲配不上你母亲?”

“当时有许多小官员想求娶母亲,士农工商,商人虽然有钱,但身分微末,所有人都希望能够改变门楣,外祖更看重那些当官的。”

“后来你父亲怎地娶得佳人归?”

“父亲求外祖父给机会,等他通过乡试立刻上门求娶。不负众望父亲考上了,于是良缘天成。母亲出嫁那日成为当地佳话,别人是怒发冲冠为红颜,父亲却是奋发图强为佳人。然而隔年会试、殿试,父亲顺利拿下当年的探花郎,柳家榜下抓婿,一通晓以大义,祖父母出面做主,让父亲贬妻为妾。”

“你父亲同意?”

“应该同意吧,就算不同意,也是顺水推舟。”

“你母亲也不反对?”

“母亲坚持和离,她当场签下和离书,却因为不识字,不晓得自己签的不是和离书而是卖身契,她怎么也没想过,那个同床共枕、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居然阴了自己,从此摇身一变,苏家主母成为苏家仆婢。而柳氏……”

“不是好人。”杨丰烨接话。

“为生存也为了让我得到更好的待遇,母亲小心翼翼循规蹈矩,连院子都不敢踏出一步,连柳氏都不抬眼正视,她说从没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苟且偷生的地步。”

“你很你父亲吗?”

“恨的。我母亲更恨,但她清楚,恨,只会带给自己痛苦,亮出伤口只能让讨厌你的人高兴,爱你的人伤心,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她无力改变的程度,既然她无法离开,就只能想办法让自己不痛苦,所以她开始漠视『恨』。”

“漠视恨?怎么漠视?宽宥吗?”

“不是宽宥,而是和解。她说:旁人本就没有义务善待我,他们给的不公平,我在意便委屈,我不在意谁也委屈不了我。母亲说,当她不在意父亲、不在意柳氏,即便他们捧着一兜子委屈上门,她也拒收。”

“和解?这么容易?”

“并不容易,世间能欺负自己的只有自己。别人的欺负我们可以选择攻击或者漠视,只要没有期盼,那么他对你再不好,你只会无感,不会生气、反抗或者为唱反调而伤害自己,因此你所有的难堪委屈都是因为……”

在乎……她没下结论,他却听懂了结论。

是的,他在乎,即使他死命否认,刻意违逆,他让她痛苦之际,也痛苦了自己。

“你对父亲的寡情真能云淡风轻?”

“很难,但日复一日、一天一点,我慢慢做到不在乎,有了足够的不在乎,我就能披着伪善的狐狸皮,理直气壮利用。”

“利用?”女儿“利用”父亲?

“对,母亲利用他的罪恶感,让他帮我找到好先生;我利用他的歉意,让他在苏家祠堂上放入母亲的牌位。”妾室无法入宗祠,因此人生的最终站,母亲的身分是平妻,为此柳氏恨她、恨得咬牙。

“你的先生是谁?”

“方亦萱。”

师父很有名,她精通诗书、画艺更是一绝,早年丧偶,膝下只有独生子一名,儿子传承她的天赋,年纪轻轻就考上状元,京城多少名门闺秀想聘她为师,她都将人拒于门外。

“你爹居然能请到她?听说她性格乖张、不轻易收徒。”

“师父确实很挑学生,父亲把我雕刻的笔筒送上,只看过两眼她便同意收徒,见状,苏玉蕊闹得厉害,非要抢师父,但师父看上的是我,她不得不纡尊降贵,与我一起上课。”

“方大师也收她为徒?”杨丰烨怀疑。母亲曾想为邹欣菱聘方亦萱为师,但即使有长公主的面子在,在见过邹欣菱之后还是拒绝了。

“算不上,她被骂半个月后再不肯上课。”

一开始学《三字经》,师父教完八句后让两人复诵,她与苏玉蕊是假文盲对上真文盲,程度落差太大,有对照组相较,苏玉蕊的蠢蠢到惨不忍睹,自尊心受到严重创伤,于是结束了求学生涯。

“她很笨?”

“她不笨,是我太优秀。”她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她上不了,柳氏怎能让你继续学?”

“那就得感激苏玉蕊的骄傲了,她不提自己蠢笨,却说方先生性情古怪,以欺负学生为乐。柳氏舍不得女儿受苦,却很乐意让我受苦。”

“她很严格?”

师父确实严格,虽然自己有国学基础,却也得卯足劲儿,日日灯火亮到夜半,才能把布置的功课完成。

不过那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段,她与母亲对着灯火背诗念词、练字帖,母亲是她最好的学伴、最好的朋友,她们是可以分享心事的闺中密友。

“严师出高徒,我终于明白方师兄为什么能够十六岁考上状元,那必须有忍人所不能忍,苦人不能苦的坚韧。我曾经志得意满地问方先生,如果我是男儿身,是不是也能考上状元?”

“方先生怎么回答?”

“她回了一个字。”

“可?”

“不对,是『哼』!”

杨丰烨闻言大笑。“太伤人自尊。”

“没事,伤着伤着就坚强了,我的心志就是这样锻链出来的。”

是吗?所以是他的心志不够坚强?母亲的冷漠日日往他心头插刀,他早该习惯、早该被锻链出来的,但即使如此,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受伤,为了彰显自己无伤,他不得不表现得更不驯更张扬。

看着他的茫然,她不知哪根线被挑了,揪地一下心抽疼,还以为是英武伟岸无所不能的男人,原来……再刚强的汉子,也会有不为人知的脆弱。

沐蕊拍拍他的肩膀,口吻轻佻。“没事,总有一天你经历得够多、长得够大,就会突然发现情况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

“长得够大?你几岁啊,别拿我当孩子哄。”

“我心理年龄比你大,弟弟,以后有委屈就来跟姊哭诉。”

“哼!老气横秋,知道想当我姊姊的人都怎么了吗?”

“坟前的青草比人高?”

噗地,他笑她也笑。

杨丰烨浓浓的弯眉毛看起来很性感,纯黑色的深色眼眸带着神秘的高贵气质,这样的气质让人想仰望却不敢亲昵,但是小小的蠢动在心底——她想靠近……再多一点点。

对于夜闯深闺的入侵者,就算不报官也得心存警戒,但是今晚,他的故事、她的故事,故事交换的两个人,友谊在笑声中成立。

☆☆☆

早朝大理寺将刘群的案子呈上,皇帝亲自下令,抄家灭族、流放边疆,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周裕骞全身而退。

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多,皇上头痛欲裂,接连几日失眠,脾气坏到极点,脾气很好的皇帝甚至对御史发飙,吓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下朝后,皇帝把杨家兄弟留下,周裕骞对着他们,眼睑微垂,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

他的笑让杨川烨、杨丰烨、周裕鑫提高警戒,思忖起昨晚计划。

“皇上,臣愿带兵攻打郑国。”杨川烨跪地表态,在周裕骞开口之前。

这半年来郑国频频对边关出兵,周裕骞有意推荐表弟奔赴战场,宫里传出消息,皇帝已然首肯。

三人经过一番推敲讨论,既是定案不管自动被动都要走这一遭,于是他们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动请缨奔赴战场。

“皇上,臣想同大哥去历练。”杨丰烨跟着跪下。

“父皇,儿臣也愿与郑国一战。”周裕鑫拱手为礼。

周裕骞浅笑,想绑在一起?妄想!三个臭皮匠凑一块儿只会坏事。

“老五,你起来。户部那里朕给你安排了个职差,好好办差,与吕尚书好好学。”

“是,儿臣领命。”周裕鑫拢紧双眉,为将三人拆开各个击破,周裕骞竟然下血本抛出大块肥肉?

皇帝看向杨川烨、杨丰烨,手指顺了顺美髯,笑得满心熨贴。都说儿子肖父,果然如此,姊夫要是知道两个儿子都这般杰出,在天之灵会深感安慰吧。

“你们兄弟文武双全、有乃父之风,趁年轻多立功劳是好事,但皇姊要是知道,肯定要进宫同朕闹,不如留一个下来陪伴皇姊吧。”

“禀皇上,臣……”杨丰烨刚开口,手臂就让杨川烨抓住,他摇头阻止。

“臣随父亲在外多年,比舍弟更有临战历练,求皇上允许臣带兵。”

“朕允了,不过成亲三年,你尚未留下一儿半女,要不要在出兵前先纳几个新人?”

杨川烨道:“禀皇上,成亲之前臣曾经向妻子许诺,此生绝不纳妾,臣万万不能自毁誓言。”

“可你这样,皇姊不放心。”

杨丰烨立刻下跪。“所以说让我去,我去的话,母亲肯定不会反对。”

皇帝瞪他一眼。“你这头强驴子,非要跟你母亲闹,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看笑话?”

“没闹,是母亲见我就心烦,不如我走得远远,母亲心情也会好些。”

“你这是控诉长公主不慈。”

“没有……”

“还辩,可知皇姊为你的亲事来求朕几次?”

“不就是表妹嫁不出去?没人要就往我身上赖,天底下嫁不出去的女人何其多,我要真娶全了,皇上赐给我几座大宅院都不够住。”

“贫嘴!”

皇帝笑了,周裕骞却暗地咬牙,他想要的女人,杨丰烨还看不上眼?妒恨染满双眼,会的,很快……杨丰烨再没办法嚣张。

“皇上就让我去吧……”

“能说服长公主就让你去。你要是心思太多没处搁,赶紧替自己找个女人娶了,朕先把丑话说了,再给你一年,明年这时候你再没成亲,我就给你和菱儿赐婚。”

“不能强买强卖的呀。”

皇帝挥挥手。“少废话,快出去,吵得朕头疼。川烨,兵部那里有郑国的舆图资料,你先研究研究,过两天进宫与朕论策。”

“臣领旨。”

两对兄弟被赶出御书房,周裕骞笑得阴阳怪气。“二郎,那日对你逼婚的丑姑娘解决了吗?若没法子处理,要不要哥哥出手帮忙?”

有人对丰烨逼婚?这家伙怎啥都没说,周裕鑫和杨川烨同时转头看他。

杨丰烨皮笑肉不笑,轻咬后牙道:“处理好了,多谢表哥『两肋插刀』。”

“真处理干净了?皇姑母知道吗?菱儿表妹要是晓得此事,岂不是要哭得摧心裂肝痛不欲生?”

“倘若二皇子心疼,要不要把表妹接回去好好怜惜?”杨丰烨笑着回慰。

笑容瞬间僵凝,莫说菱儿不肯,长公主更不肯,如果能够他早做了,还用得他在此嚣张?梗着脖子,周裕骞转而对周裕鑫道:“听闻梓骏又犯病?五弟可知范姜神医上个月在京郊落脚,要不要带小侄子去求医?”

“多谢二皇兄告知,弟弟立刻回去与妻子商议。”周裕鑫笑得一脸无害,只不过他知道、周裕骞也明白,他们于彼此都不再是“无害”。

见周裕鑫尚且不敢与自己正面对垒,周裕骞挑挑眉毛,对杨川烨说:“抓紧生个儿子吧,否则战场无情……杨家终究需要个支应门户的。”

这话说得好像杨川烨再也回不来,并且杨丰烨无法支应门户。所有人都认定长公主不待见杨丰烨,见缝插针的事周裕骞从没少做过,褒哥哥、贬弟弟,乐见兄弟俩阅墙争个你死我活。

杨丰烨冷眼看着他的挑拨,越发觉得好笑,没别的招了吗?突然觉得沐蕊的话是箴言——只要没有期盼,那么对方再不好,他只会无感。

不上心,真的没人能够伤到自己。弯眉、心悦,待会儿给沐蕊送只烧鸡过去吧!

他们算是正式朋友了,他可以随时上门,她不再排拒,那个促膝长谈的深夜,让他们从陌生人变成朋友,这件事让他学会,与人交心,没有想像中困难。

杨丰烨的不在意让杨川烨松口气,淡然回应。“多谢二皇子关心。”

见挑拨不了,周裕骞怏怏离开。

讨厌的人终于不在跟前,三个人对视一笑,但下一刻,杨川烨和周裕鑫一左一右勾住杨丰烨臂膀,问:“说清楚,什么丑姑娘、什么逼婚?”

望着哥哥们的八卦脸,杨丰烨翻白眼,无奈地将那天的事娓娓道来。

“意思是,从吴立手中救下你的是苏侍郎的庶长女?她武功高强?”

“没有,纯粹是运气好,她新得了一把弹弓如获至宝,日日拿着弹弓到处练习,那天见我危险直觉出手,应该是天时地利人和吧,她被吴立的死吓得嚎啕大哭,任我怎么安慰都消除不了恐慌……”

什么都交代了,但他没交代夜探深闺,掳获一段难得的友谊……

☆☆☆

夙夜匪懈、焚膏继畧……雕塑完成了!

她满意地抚模自己的作品,听过二八法则吗?知道有科学家研究出来,一个人的成功取决于运气多寡,而非才能吗?

一棵大树、一片草地,一个手执书本、手背在身后的先生,一个挠头抓腮、抓着毛笔,坐没坐相的小屁孩。一根草、一朵野花,雕刻得栩栩如生,连先生的无奈都刻画得生动鲜活。

她相信,如果能因为这作品而声名大噪,那么更多的是运气而非努力,因为她从来都不敢妄想能得到体积这么庞大的沉香。

找一块布将作品盖上,再把收集起来的沉香碎片放进碾子里,来回细细碾压、磨成粉屑,过筛、再磨,来来回回处理三遍,只得出一小瓶。

带回房间,取出尚未开封的香炉准备打香篆。

先放入白色香灰,取香筷以转圈方式搅松香灰,让里头混进足够的空气,再用香压沿着四周按压平整,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必须确保香粉在燃烧中有氧气即时供给。

取香扫扫除香炉旁边余灰,将篆模平稳地放在香灰上头,取香铲往篆模中填入沉香粉,并将多余的沉香粉扫到篆模旁边,再以香铲轻拍香篆边缘,使香粉与香篆之间出现松动,垂直起篆,完成。

这时代已有燃香习惯,但多数用在祭祀中,也有富贵人家会燃香、熏香、打香篆,只是工具没这么多讲究,香品种类也不多。

点燃香粉,不久香气充满整个屋子,那是让人舒服、放松的气味。

一杯茶、一本书,她伸个懒腰,准备狠狠睡上一天一夜。

“小姐,杨公子又来了。”书儿敲门。

“又”来了,没错,这个送上门的朋友三天两头来敲门,有点无奈,想问问他是不是没有别的事可做?

但书儿对他无比热情,因他很会来事儿,每次来都会捎带食物,糖果糕饼水果肉类菜蔬……书儿就怕饿着小姐,但凡看见吃的都会双眼放光。

放下书,穿起鞋子走到前头开门,果然书儿眼睛闪亮。沐蕊忍不住问:“这次杨公子又带什么好吃的。”

“烧鸡,两大只呢,还有一坛酒。”

“原来是惦记吃的,不惦记我?”杨丰烨声音传来,沐蕊这才发现他站在门侧,身边还多了两名男子。

“什么味儿,这么香?”周裕鑫拉长了脖子闻。

“进去看看,沐蕊肯定藏了好东西。”杨丰烨出口,立刻迎来几道目光。合着这家伙夜闯惯了,拿她的香闺当自家厨房?

周裕鑫没瞪他只觉得怀疑,这家伙竟然能够与姑娘这般熟悉自若,不是避如蛇蝇?不是脂粉味会害他反胃?

周裕鑫的怀疑、沐蕊也有,他们之间已经熟悉到可以肆无忌惮?

书儿觉得不妥,但杨丰烨在她眼里印象极佳,忙出声打圆场。“几位爷先到厅上坐坐,前几天小姐找到一株野茶,摘采炒制过喝起来味道不差,奴婢给爷们沏来尝尝?”

“辛苦姑娘了。”杨川烨一手拉起弟弟、一手勾住周裕鑫。“五皇子快走!”

杨川烨故意喊这声“五皇子”,摆明身分,以便观察沐蕊态度。

眼角余光往后瞄,只见她动作依旧不疾不徐,没有立即跟上,反而转身回屋。没有惊慌诧异,更没有心急着上前讨好巴结,该做啥做啥去,好像他喊的不是五皇子而是五弟弟。好一会儿沐蕊才捧着香炉,将打香篆的器具放在托盘上一起带往前厅。

沐蕊进屋,沉香的气味跟着进屋,周裕鑫忙问:“是沉香?”

“是。”

“姑娘哪来的沉香?即便一两沉香一两金,我寻遍各处医馆还是买不着。”

一两沉香一两金?心情飞扬,柳氏要是知道自己送了什么出去,会不会气到捶心挠肝?

“我有一片奇楠木林。”

“不是每棵奇楠木都能结香。”

这是事实,但经过巧手加工,她保证棵棵能结香,不过现代科技……还是保密的好。她笑着点头附和。“所以我手上也不多。”

“姑娘能否卖我一点?”

“公子想要沉香块还是香粉?”

“都可。”

她将刚碾制好的香粉推出去。“刚碾好的,就这些。”

“够了够了,谢谢姑娘。”得了好东西,周裕鑫兴高采烈。

“表哥怎这么兴奋?”杨丰烨问。

“如获至宝能不兴奋?”他已经找过大半年都没消息,也托药铺留意,但沉香可遇不可求,和千年人参一样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不就是沉香?”

“你不懂,沉香气味浓郁温润,能让人心情放松、助眠,被用于祭典仪式中,因而被称为『众神之木』,《本草纲目》中记载,沉香性温、味辛辣,能行气止痛、纳气平喘。荫精、壮阳,治肚空绞痛,口噤毒痢,还可治痢疾。”

“这么好用?要不,表哥分一点给我?”杨丰烨兴致高昂。

“不,这大半年你表嫂积郁成疾、夜不成寐,药吃了也不见效,我想带回去让她好好睡一觉。”周裕鑫对沐蕊说:“姑娘,这香炉能不能一并卖给我?”

沐蕊点点头,将器具一个个收进木盒里。

周裕鑫从袋里掏出百两银票递出去,沐蕊不慌不忙收下。

杨川烨皱眉,她竟然收了?既然知道对方是五皇子……难道她不晓得让皇子欠她一份恩情,远比百两银票来的有用?是贪财还是愚昧?

书儿端茶进屋,沐蕊想也不想把银票交出去,笑道:“不慌了吧?就说本小姐饿不着你。”

书儿看见上头数字,笑得两眼变成线。“不慌了,但即使有进帐,小姐花钱也不能大手大脚,得积蓄存粮,以保后续。”

“行,去做饭吧。”看这时辰定肯定要留饭了。

杨川烨看着主仆互动,暗暗思忖,她对钱财似乎没有那么上心,但是愚昧?又不像……

他看不懂苏沐蕊,只但愿她对丰烨没有算计。

东西被周裕鑫拿走,杨丰烨眼上有掩不住的沮丧。

吃软不吃硬的她,见不得他可怜啊。“你也想要?”

“对。”

“你有失眠问题?”

“我长辈最近心火大,睡不好,嘴角都生疮了。”看一眼周裕鑫,又补上一句。“我想用来升官发财。”

他在乎,也愿意表现关心的长辈……沐蕊莞尔,明白了。“我再弄一些,你初十过来拿。”

“这话说得……好像姑娘的沉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没这么夸张,但我手中确实还有一点。”

“那么姑娘可以……”

“别贪心,用完后如果还有需要,再让杨公子来找我。”

杨川烨目光闪了闪,知道周裕鑫身分还拒绝?出乎预料……

,只听得沐蕊又道:“我还有点鸭梨香,也能纡解压力、平心静气,对夫人应该有帮助,我回房取。”

直到她不见人影了,杨川烨才低声问弟弟,“你确定她是苏侍郎家庶女?”

“确定。”

“小小庶女知道裕鑫的身分,还能谈笑自如?”

闻言,杨丰烨大笑。“因为不上心、无感,便能常心相待、谈笑自如。”

“谁能对皇子不上心?”杨川烨不同意,攀附之心人皆有之。

“对皇子无所求之人。”

世间真有视富贵利禄如浮云之人?眼前摆着的不仅仅是一座金库,还是一个希望、一个可能,谁能压抑贪婪不去探索获得?

说话间,沐蕊折返,手捧一卷纸和一个木匣,打开木匣,里头是一把线香。“这是我为母亲做的,母亲过世后就没人用了。这是方子,如果能散出去帮助更多人,也算功德一件。”

周裕鑫打开纸卷细读——

取鸭梨挖空,放入一钱檀香、一钱沉香,三蒸后去皮、捣碎成泥,揉成细条,阴干三月后即成。

杨川烨瞬间凝重了眼神,若鸭梨香真如她所言那般有用,方子无价,这难道不是攀附?

“姑娘打算怎么卖方子?”周裕鑫问。

沐蕊摇摇头。“不必,免费赠送。”

“无功不受禄。”杨川烨看向弟弟,冷冷一笑,不上心?不过是手段更高明罢了。

“有功的,我想请您把方子散出去,方子里有沉香,日后我要做这门生意,越多人使用,我的沉香才能卖得更高价。”

杨丰烨笑眉笑眼回望大哥,看吧!

一码归一码,沐蕊算得清清楚楚,该她得的她不手软,不该她的她也不贪求。

“行,方子我收下。”看着今日收获,周裕鑫笑逐颜开。

吃过饭,书儿的手艺不差却也不至于让吃惯山珍海味的三位大爷惊艳,只不过一顿饭下来,周裕鑫和杨川烨心底都对沐蕊有了评量。

三人离开后不久,杨丰烨又绕回来。

这回他不敲门,兴奋地直接跃过高墙,蹦到沐蕊跟前,笑得眉眼弯弯,嘴巴几乎咧到后脑杓,本就长得俊逸风流,卓尔不凡,这一笑,直逼得人心脏狂跳。

“拿来吧。”他朝她伸手。

“拿什么?”

“其实你手上还有的对不?”

“我暗示你了吗?”

“有,你明知道初十我要离京办差,却让我那天过来。”

他很敏锐的啊,说那句话时她不认为他能想得到,他永远出乎她的意料。“跟我来。”她领他进工作室,拉开木雕上面的那层布。

当视线接触到挠头抓腮的小男孩时,眼睛直了,胸口被触动,说话变得结巴。“你为什么会想到雕……这个?”

是的,图案稍做修改了,原本雕的是劳心劳力的先生和一群顽童,但最终她把其他顽童刨去只留下一个,浪费很多沉香啊,心头不舍,不过想起他说故事时,松泛的眉眼,不自觉流露的惬意,她想,他真的很在乎那个男人……

脑袋里想着想着,雕刀就动作了。

“你的故事让人动容,下意识就雕了。”

动容吗?应该是动人的吧,都说天家无亲情,他的亲情却落在天家里。

“你猜出我要送给谁?”

“对。”也猜出升官发财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孝顺。

“谢谢你,但表哥说一两沉香一两金,这么大,太贵了,我买不起。”

“没事,让你赊帐。”

“书儿要心痛得撞墙啦。”

“她手上有一百两,手上有钱、心就不慌。”

杨丰烨点头,不言谢,他们之间的交情不仅仅是朋友了。

沐蕊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只崭新匣子,里头是打香篆器具,她将雕刻剩下的沉香放进碾子,她没说话、他也没说,只是接手碾子细细研磨。

沐蕊拿出之前削掉的顽童雕成木牌,系上络子,挂到他腰间,说:“睡前放到枕头下,希望它能助你一夜好眠。”

“赊帐?”

“不,免费赠送。”

“谢谢你。我很快乐。”不是因为礼物,而是因为她猜透他,并且为他……动容。

“快乐是好事,但不快乐也非坏事。”

“为什么?”

“因为不快乐的时候就是人在成长。顺风时可以飞翔,逆风时可以坚强。不要害怕辛苦,更值得害怕的是——害怕辛苦。”

突然间所有辛苦找到解释,原来逆境中的他在不断成长。杨丰烨激动了,一把握住她的肩膀,从不示弱的他,示弱了,从不对人说的话,对她说了。

“我从来不敢伤口,因为明白,会难过的是喜欢我的人,讨厌我的人只会开心。我舍不得喜欢我的人难过,但……我喜欢你,却想要你的难过。”

他要的不是她的难过,是她的关心,别人眼中的杨丰烨是个刚强伟岸的男儿,殊不知他内心中住着一个缺乏关爱的小小孩。

“没事,除了会种沉香,对于伤口复原,我也颇有几分心得。”

她的回答让他豁然开朗。“那以后,伤口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谁让我们是朋友。”她豪迈地拍上他粗壮坚实、手感很不差的手臂。

朋友吗?杨丰烨挑眉,在这次的对话之前,是的,但经过托付……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朋友了。

粲然一笑,她被笑暦迷惑,他是个……很勾人的男人。

送走杨丰烨,看着马背上远去的身影,沐蕊知道自己对他好得有点过了,在保守的年代里,这样的善意往往会被戴上滤镜的人当成别有用心——比方杨川烨。

对,她不是傻瓜,对杨川烨的试探自然一清二楚。

能够理解基于对弟弟的关心,怀疑她别有居心,毕竟飞上枝头当凤凰是女人普遍的梦想,而她的身分恰恰完美地诠释了小麻雀。

所以……为着杨川烨的有色眼光,她该与杨丰烨保持距离,以维持穷人的志气?

No!比起在乎杨川烨,她更在乎杨丰烨的友谊,只要他愿意对她好,她便持续回馈他友谊。

找谁当朋友不行?为什么非要他,即使被人误会也不害怕?因为……他是这个时代里,她唯一的朋友,也因为她看见他不为人知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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