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漱石小心翼翼的问:“您真的不记得苏二爷了?”
于清芷一脸无奈,“真不记得了。我还以为自己恢复得不错,起码看到外婆,舅舅,舅母都认得,大俞,大卓,娇儿,我连大表哥都认得。奇怪怎么偏偏忘了二表哥,不过不记得也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
漱石跟枕流互看一眼,还是年纪比较大的漱石鼓起勇气,“您以前很喜欢苏二爷的。”
于清芷惊讶,“我?”
“是啊,舅老爷府邸上上下下,都知道您对苏二爷的心意。”
这下换于清芷大惊了,“不只你们知道,苏家上上下下都知道?”
“小姐说胆小是胆小,但说勇敢也很勇敢。以往绣个帕子,炖个鸡汤,第一个送去的都是苏二爷那边。”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枕流唯唯诺诺的,“小姐当时离开京城很伤心,哭了几个月,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成亲,奴婢们都替小姐高兴,怕讲起这事引得小姐心烦。”
于清芷只觉得一阵头晕,又有种丢脸感——原来自己以前喜欢苏大靖啊!
她连崔伯父的腿遇雨酸痛都记得,却忘了自己喜欢过的人。
这算菩萨的奇妙安排吗——她下定决心成亲后,内心就一直有个小声音说要回京城看看。
她理所当然以为是看外婆胡氏,但会不会其实是要看苏大靖?
可她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有个二表哥,但跟脸连不起来。
自己以前喜欢他啊,还整个苏府都知道。那这回自己上京,苏家那些小厮丫鬟都不知道怎么看自己,会不会觉得这表小姐阴魂不散,还想来纠缠二爷?
说来这苏大靖也奇怪,没娶她,证明不喜欢她,不喜欢她还给她挑院子?她以前一直跟着胡氏住,没想到离开不过四年,苏家已经整地盖新院。大表哥的本事真厉害,可惜没能娶翁小姐或者彭小姐,而是娶了舅母娘家的小鲁氏,以翁小姐跟彭小姐的出身当然不可能当妾,一段原本好好的姻缘就这样没了。
要说她迟婚,一来是没遇到喜欢的人,二来大表哥跟小鲁氏的婚姻也占了部分原因。
她大表哥虽然是个好表哥,但却不是好丈夫,打起小鲁氏来,谁都拦不住。黄花梨木做的大座椅也往小鲁氏身上摔。她还住在苏家时,小鲁氏就被打掉两个孩子,看得她心惊,遇到丈夫庸碌也就罢了,万一打妻子像打仇人,那怎么得了。
只是再不想嫁,自己也到了不得不嫁的年纪。
二十岁,真的是老小姐了,于家容不得她。
于老太太说,丫头,不是我们养不起你,是人活在世间,就要顾及别人的眼光。我们不能不管别人的看法,再留你不嫁,我们于家要被说闲话的。清德,清珠都差不多要说亲,你这个姊姊总不能耽误弟弟妹妹。
所以于清芷点头了,等她从京城探亲回来,就说亲。
于老太太很是欣慰,这样才算懂事。
于是才有了嫁妆那事——于清芷打算成亲,当然要点一下母亲苏蕙娘留下的嫁妆。谁知道父亲支支吾吾,继母林氏更是极力阻止,说点那些太费功夫了,直接封箱就好。于清芷二十岁了,不是傻瓜,知道这样必然有问题,那是苏家给母亲的嫁妆,可不是给于家的嫁妆,谁也不能动。
于是她执意要点,父亲还为此骂了她不孝,林氏更是又捶地又哭闹的说自己保管一片好心被诬蔑,不要活了。林氏生下的于清德,于清珠,于清志,于清姬也来指责她太过分,无事生事,一个家好好的却被她吵得不得安生,问她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后来还是于老太太出来主持公道,点,一个一个拿出来点——苏蕙娘虽然命短,却也孝顺了她好几年,于老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做不到让苏蕙娘唯一的血脉吃亏。
于是在于老太太的见证下,于老爷开了仓库,拿出簿子,开始一样一样核对,布匹瓷器,香料首饰,还有累积二十二年的店铺收租——苏蕙娘名下有两间京城的铺子,京城的办事每半年替她收银,然后寄到湘州给苏蕙娘。她死后,当然由林氏负责入库保管。
地契二十二年收益应该有一千八百两,核对的时候却只剩下三百四十两,还有一些首饰被林氏拿给自己的女儿于清姬,两车的好布匹更是都没了,都成了林氏,于清德,于清珠,于清志,于清姬衣橱里的四季衣物。
于老太太气得要命,林氏赶忙把自己嫁妆卖了,又回娘家哭诉,林老太太也拿了自己的嫁妆变卖,这才勉强补上。
但经过这一事,于老太太也看清了,嫁妆中最值钱的还是地契,于是作主把那些布匹瓷器,香料首饰都卖掉,给于清芷在湘州又购置了一间闹区的店面,租银每月三两,加上京城的两间各四两的铺子,于清芷一个月能有十一两的收入。
湘州五口之家一个月也只要一两银子的生活费,于清芷一个月能拿十一两,就算日后丈夫不事生产,她也能撑起一个家,退后一步说,于清芷有钱,那就不会挨打。
然而于清德却不满了,他才是家里的长子嫡孙,名下什么资产都没有,于清芷凭什么有那么多?于是跟于老太太吵着要一间,于老太太不给,他便不去学堂抗议。林氏又去求于老太太拿自己的嫁妆分于清德一间,这样于清德才能专心读书。
于老太太可不傻,钱银握在手中,那才有尊重。她才不要像自己的亲姊姊,钱银早早过户给儿孙,结果儿孙不孝,导致她年纪一把只能去寺庙借住,不然连口饭都没有。
于清芷就觉得好笑,于家手足都知道她名下资产是母亲苏蕙娘留给她的,但还是会不平衡,还是会去于老太太那边讨公平,因为她于清芷有了,所以他们也要!
笑话,要铺子可以,回去跟自己的母亲林氏要,她于清芷的地契又不是于家给的!
但她已经二十岁,不会去管那么多,她已经跟京城赵办事,湘州费办事都联络好,请他们半年代收一次租金,然后再把银子给她,办事收半年收银寄银一次,要求五百钱跑退费,这于清芷是同意的。
然后就是北上探亲。
她去年落马,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也颇有点感悟——人生苦短,她想有自己的孩子。
怀孕,生产,带孩子长大,这些她都很期待。
探视完胡氏,舅舅,舅母,表哥表弟跟表妹,她就能安心回湘州成亲。
她知道她会很想念苏家的一切,但也知道自己必须展开新人生。
二十岁了,好友祁蓉蓉信上说自己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呢。
于清芷这趟赴京,除了探亲,也要看看几个一起念启蒙学堂的朋友。
当年祁蓉蓉跟崔闻生水火不容,几次打架,挨了先生的戒尺也不怕,先生干脆让他们顶着水桶在外罚站,两人总是你瞪我,我瞪你的。谁知道这样的仇家,后来成了亲家,祁蓉蓉嫁给了崔闻生,还给崔闻生生下两个儿子。
祁蓉蓉信上说儿子长得很像爹,所以公公婆婆都夸她会生。虽然婆婆交代的事情很多,她又要看帐本又要执掌中馈,还要看下人手脚干不干净,有点做不来,常常被骂,但是崔闻生对她很体贴,总是温声安慰,自己觉得再苦也值得。
于清芷心想好好玩,缘分真的妙不可言,当年两人仇视得彷佛下一步就要互砍,没想到后来成了夫妻。
祁蓉蓉信上又说,霍宥中还没成亲,家里催得紧,他只收了四个通房先生孩子。霍家少女乃女乃的头衔还悬着,四个通房各生两到三个娃,争着姨娘的名分,斗得很厉害。但霍宥中好像只想要孩子,也没特别偏向谁。其母霍太太也是能装,之前装得要死不活,逼霍宥中成亲,霍宥中连续得子后,霍太太马上生龙活虎,九个娃儿都养在她的院子,领着几个女乃娘亲自照顾。
于清芷每每收到祁蓉蓉的信,都感觉很有趣。在苏家觉得岁月悠长,回到于家倒觉得时光飞逝了。
霍宥中,她真希望他快点成亲。
她可不是木头人,霍宥中喜欢她,她还是明白的,可是一来自己对霍宥中只有同僚感情,二来霍太太也不会同意霍宥中娶她。对于富有的霍家来说,于家太普通了,配不上霍家。
于清芷记得十五岁时,霍太太突然上苏家找她,跟她说了一番大道理,大抵都是她没那资格,不要多想,他们家宥中会跟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成亲。她要是能等,至多宥中的嫡子出生后,霍太太才同意她进门当姨娘。
于清芷觉得莫名其妙,她好好一个大小姐,于家正经嫡女,干么给人当姨娘?
后来才知道霍宥中跟家里人提想娶她,霍太太以为是苏家小姐,所以当下没反对,后来一打听,只是寄居的表小姐,家里还是在京城混不下去才移居到湘州的门户。精明的霍太太就不乐意了,想着儿子个性拗,铁定讲不听。斩草要除根,索性直接朝于清芷下手,小姑娘脸皮薄,骂个几句自然就不敢妄想了。
这事情后来让苏大靖知道了,苏大靖把霍宥中揍了一顿——都没取得于清芷的同意就跟家里提,这是想害人吗?
于清芷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霍宥中对自己有心思。
霍宥中后来就不到学堂了——听说霍太太撞墙,要求霍宥中不得再见于清芷。
于清芷觉得霍宥中很可怜,有这样一个母亲,这辈子注定不会有出息的。这种母亲最怕母子离心,一旦儿子想展翅,她就会要死要活。为了孝道,霍宥中只能屈服,一辈子收起翅膀,乖乖待在母亲身边。
但说起来也奇怪,她记得几件苏大靖为她做过的事情,但就是想不起他的脸,当时坠马受伤,大夫说过会影响记忆,刚开始她连漱盐要怎么沾都不记得,后来慢慢生活,慢慢的也就想起来了。她认得于老太太,认得爹,认得林氏,认得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认得漱石跟枕流这两个大丫鬟。
她也想起苏家的一切,她从八岁住到十六岁,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年纪都在那边,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刺绣厨艺。她清楚记得胡氏望着自己的慈祥眼神,清楚记得舅舅跟舅母的疼爱,大表哥苏大文的威严,二表哥苏大靖的护短……
大表哥有一双浓眉,嘴角微微下垂,十分有派头,长得很像舅舅。二表哥对她很好,但长什么模样,她就是没印象。
三表弟苏大俞中庸但努力,四表弟苏大卓文不成武不就,整天梦想苏家给他两间店面当私房,这样将来被分家也不用担心。
奇怪,她连苏大卓的心思,金姨娘的心思都记得,就是忘了二表哥长什么样子。
记忆中当然有他,两人同年,一起上的书苑,天天在马车上相处超过一个时辰,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模糊得很。
于清芷对祁蓉蓉,崔闻生,霍宥中的印象,都比对苏大靖的印象深。
奇怪,怎么会这样?
可是她又想起人家说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难不成她从马上摔落的当下,偏偏就是摔掉了与苏大靖的回忆?
枕流跟漱石说她以前很喜欢苏大靖——哎,忘了也好啦,心里有人,要嫁人想必也为难。像现在她没有特别喜欢谁,嫁给谁都没差了。
她现在每年有一百三十二两银子,可以过得小富贵,她打算嫁给一个读书人,有读书才能沟通,至于考不考得上举子进士,那就看运气,考不上也无所谓,反正她能养家。
她负责收钱养家,她的读书人丈夫负责美貌如花。
是的,她就是很庸俗的人,她既然有钱,就希望丈夫长得好看。
除了好看,还必须忠诚。
她能养家,但很重要的一点是丈夫不能乱搞。
于清芷有个庶妹叫于清瑶,两年前成亲,怕丈夫好看会不老实,于是特意挑了长得难看的段四郎。清瑶觉得难看的男人谁都看不上,这样自己才能安心,可万万没想到那难看的段四郎也睡上了清瑶的丫鬟,丫鬟还比清瑶先怀孕了。
于清芷当下就很有感悟,段四郎贪色,丫鬟想上位,两人一拍即合。
最让于清瑶气愤的是长得好看花心也就罢了,矮穷姓还偷吃,简直不可原谅。
这也让于清芷深深有体悟,人想偷吃,那真的不管长得俊俏还是丑陋,要看心思专不专一。
“清芷。”拍门声响,“是我,大靖表哥。”
漱石连忙去开门——漱石跟枕流都是苏家配给于清芷的,也在苏家生活了很久,当然尊重苏大靖。
于清芷站了起来,“二表哥,什么事情?”
苏大靖纠正她,“是大靖表哥。”
于清芷好笑,“那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大靖表哥亲切些。”
于清芷心里犯嘀咕,据她所知,苏大靖只把她当表妹,既然只有亲戚的情分,又何必管亲不亲切?
不过她也不擅长与人争论,于是从善如流,“大靖表哥。”
“这样才是。”苏大靖一脸满意走进来,“我就是想你已经安顿好,过来问问有没有缺什么?毕竟是新院子,又是大嫂负责摆设,怕有不周到的地方。”
“一切都很好,二表……大靖表哥放心。”
院子虽然是苏大靖挑的,但棉被桌椅茶具等等事物却是由小鲁氏负责张罗。再怎么熟悉,于清芷也是黄花大闺女,房间万万不能由一个男人来布置,不然话传出去,能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苏大靖转头看看,桌椅用的是普通木材,连漆都没上好,可见做工粗疏。屏风也只是简单的四块拼板,没有任何绘画。茶具更是一般,家里明明好几套上好的青花瓷,他喝了一口枕流奉上的茶,茶水干涩,碧纱厨中放的点心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大靖想想都觉得大哥委屈,大哥事业成功又爱面子,偏偏被母亲逼得娶了个上不了台面的小鲁氏。要是大哥看到院子里布置得这样丢人,回去怕又要揍小鲁氏一顿。
苏大靖只看了花厅一圈就觉得不行,再里面是于清芷的闺房,他不好进去看被褥是否够暖和,于是问枕流,“去看看小姐的床榻,被褥可是真丝?京城的春天还冷,被褥里得塞上薄棉花。”
枕流很快进去,又出来,十分为难,“只有一床月牙色的薄被,晚上怕是会冷。”
苏大靖脸色登时不太好看。小鲁氏虽然是表姊又是大嫂,但他还是深感小鲁氏的脑子有问题,清芷是自己人,也喊她一声表嫂,何必在这点事情上刻薄她。要是自己今日不进来院子看看,清芷怕是要在这样粗糙的环境中过到秋天。
苦命就到姑姑为止,清芷有他这个二表哥靠,会很好命的。
苏大靖于是开口,“不用整理了,我去派人把东西换过。”
于清芷知道这一换又是大动静,大表哥肯定会知道,那小鲁氏不免又要挨揍——苏家人人对她好,这房间什么都上不了台面,一看就知道是小鲁氏的手笔,她实在不想小鲁氏因为自己又挨打,“大靖表哥,不用换,这些东西还行。”
“这算什么还行啊?下人用用也就罢了,你可是我们苏家的表小姐,除非你能保证现在到秋天为止,大哥都不来探望你,不然哪日大哥过来看看你是否安好,看到这些破烂东西,恐怕打死大嫂都会。”
于清芷觉得不无可能,老太太胡氏,苏太太都是长辈,万万没有长辈来给晚辈张罗的道理。如果大表哥让细心的翟姨娘布置,当然能布置得很妥当,但翟姨娘的身分在那里,让个姨娘给表小姐布置闺房,那是看不起表小姐了——虽然于清芷并不这样想,但大表哥最在意别人的眼光,他不可能落人口实,因此让小鲁氏主导才是最合乎礼教的方法。
于清芷看着四周一般人用的器皿家具,多宝桶上放的那些花瓶一看就是街边十文钱买来的,小鲁氏不知道中饱私囊了多少银子。于清芷不禁想这小鲁氏很神奇,她永远学不乖,永远打不怕。
苏大靖道:“枕流,你再进房看看,有什么东西不堪使用的一起说。”
枕流巴不得有这么一句,她刚刚就看过了,“禀二爷,恐怕都得换过,被褥那些都只是粗布,美人榻连油漆都没上,更别提迎枕等事物,衣橱也不是樟木做的。春日潮湿,不用樟木做的,怕衣服长虫。”
苏大靖实在同情大哥,娶了小鲁氏这种丢脸的妻子——明明知道大哥好面子,偏偏这么小家子气!于清芷这院子里里外外加起来,恐怕还用不到五两银子布置,可大哥出手至少百两,小鲁氏也真敢拿!
苏大靖道:“我开库房换,你等等再整理。”
“大靖表哥,有没有办法别让大表哥知道?”于清芷用商量的语气询问。“我此行只是来探视外婆,不想引起任何纷争。”
“小鲁氏会挨打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她自己,她过手个三五两,没人会说什么。偏偏她贪心得离谱,看看这茶具像话吗!一般人家都不用粗胚茶具,她还真敢买!清芷,不用管她,她在这么做的时候就要有挨打的心理准备。”
苏大靖看着于清芷,觉得她有点不一样——以前她像小兔子一样惊惶,什么事情都由他说了算,这好像是她少数提出自己想法的时候。
但想想也不奇怪,他们都分别四年了,有些什么改变都很正常。
转念又想,清芷有点不同了,不知道她看自己是不是像当年那样……哎,他差点又忘了,清芷不记得他。
想想还真打击,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但清芷的个性不可能开这种玩笑,她看他的眼神的确也不再含情脉脉。
苏大靖想起四年前别离,于清芷是那样的感伤,他被那眼神所震慑,差一点就要挽留她——他再也没看过那样饱含感情的双眼。
可是没想到她会在湘州坠马,更没想到自己成了她遗忘的那一段。
也好,她忘了他,好好嫁人,成亲,生子,圆满一生。
自己也好好读书,两年后考进士,娶个贺派的官家小姐,生几个孩子,享受一把当爹的乐趣。
只是苏大靖不懂自己心里的失落从何而来,还是别想了,现在最主要是把于清芷的家具换过,她从湘州驱车数十日而来,想必劳累,早点换好,她也能早点休息。
等她休息够了,他就带她上崔闻生家里拜访。
清芷以前跟祁蓉蓉最好不过,能见到已经成了崔女乃女乃的祁蓉蓉,想必能高兴。
“你是说,于清芷把你忘了?”崔闻生一脸诧异,“完全不记得你?”
苏大靖沉痛应答,“对。”
“她记得有个二表哥叫做苏大靖,但现在对你跟对苏大爷,苏三爷,苏四爷一样?”
苏大靖点头,“对。”
崔闻生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
“我也没想过,但事实就是发生了。”
今日是三月节,市场休市,崔闻生不用去店面帮忙,直接派人到苏家约人——他们几个一起念书长大的都知道苏大文最宠苏大靖这个嫡弟,怕他读书闷坏,有人相约,都是给个十两二十两鼓励他出去走走。苏老太太胡氏,苏老爷,苏太太也是一般心思,苏大靖书读得极好,前途不可限量。
京城中,读书发疯的人多得去了,苏家人怕苏大靖给自己太大压力,以往同僚约他骑马,游湖,都是高高兴兴的送他出门散心。崔闻生跟苏大靖一起上启蒙学堂长大的,跟苏家那是老熟人了,知道自己受欢迎,这才大胆约备考中的苏大靖出游。
春日虽然寒冷,但挡不住阳光,暖融融的照射下来,不穿披风也不觉得冷。
船夫掌舵,船婆在后面煮茶,料理鲜鱼。琴娘弹着长曲,琴音袅袅,跟岸上的鸟鸣互相呼应,情景一派悠然。
崔家生意做得不错,苏家更是蒸蒸日上。两个不愁吃穿的爷游湖,崔闻生说了几件儿子的趣事,然后两人想起以前,苏大靖就说起于清芷前几日上京之事——都是一起长大的,崔闻生也认得于清芷,当然也明白于清芷对苏大靖的那片心意。
崔闻生觉得太奇怪了,“我是有听说过落马后失忆的,我有个族亲就是这样。但他是完全不认得人,像清芷这样认得苏大爷却不认得你,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这几日问了几家医馆,都说没见过这种情形。但大夫们也都保守,只说自己学艺不精,无法医治,倒没人敢保证不可能。其中一位大夫说,这天下人数千万,什么情形都可能发生的,没有一个大夫懂得所有病症。”
崔闻生点头认同,“这大夫说得倒有道理。”
“我就是不明白,清芷连崔伯父的脚雨天会疼痛都记得,怎么会忘了我,好歹一起生活了八年呢!我们天天一起上学堂,除了她学刺绣的时间,白天几乎都在一起,我应该是她人生中最后忘记的人啊,怎么会是第一个?”
崔闻生大力拍他的肩膀,“那样不是正好,反正你也不喜欢清芷,还老觉得自己耽误了她,现在她忘了你,你们就能各自婚嫁了。”
“这样是没错,但我就觉得……”
“我懂。”
苏大靖一脸奇怪,“我都还没说,你就懂了?”
“懂懂懂,跟我一样。”崔闻生笑嘻嘻的,“以前我整天跟蓉蓉打打闹闹,不觉得有什么,后来有次被祁管家看到,跟祁太太打了小报告,后来蓉蓉就不打我,也不骂我了。我刚开始还觉得她终于不跟我作对了,觉得爽快,后来越想越没劲,比起不理我,我更想念以前打打闹闹的日子,我姊姊说,我这是欠揍。”
苏大靖噎住,“欠揍?”
开玩笑,他可是苏大靖,苏举人,东瑞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举子,贺太子太师的门生预备人选,喜来饭馆家的二爷,前途大好,他怎么可能欠揍?
崔闻生乐了,“我当时表情跟你一样,不敢相信,但想想好像也是!蓉蓉针对我时,我很烦,她不针对我了,我更烦!我姊姊说,我是爱上蓉蓉了,只是自己不知道,我又想了几天,觉得好像是那样,于是赶紧央求爹娘上祁家求亲,这才有了我跟蓉蓉的好姻缘。”
“可,可我不是那样。”太过惊讶,导致苏大靖还结巴了一下,“我这四年来一点都没想过清芷,偶然祖母说起她来信,我才会问一下她好不好。我是有点不甘心,但绝对不是喜欢她而不自知。”
崔闻生笑说:“但你这四年也没娶妻啊!”
“我得准备考试,要怎么娶妻?”
“跟我们玩乐的时间,经营家庭绰绰有余。何况苏家的事情有苏大爷担着,又不是让你一边赚钱一边准备考试。”
苏大靖摇摇头,“就是因为家里大哥担着,这才不能娶妻。我今年二十岁,虽然是有个举人的头衔,但却没任何进帐,至今还让大哥养着已经惭愧。要是娶了妻子,我妻我儿都让大哥养,那成什么话!”
“都是一家人,苏大爷又不会计较。”
“我计较,一定要等我考上进士,有了派官,自己有了收入,这才能谈成亲。男人不养家,算什么男人!”
崔闻生嘻嘻一笑,“我就不同了,让我爹养,心安理得。”
苏大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说每个人的志向不同,他不会因此看不起崔闻生,但也不允许自己这样。
此时,船婆送上鲜鱼跟茶汤。
苏大靖夹起一筷子入口,现煮的鱼汤就是鲜美。
他突然想起于清芷到苏家的第二年七月,京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七巧节,稍有家底的门户都会租船上湖游玩。
苏家也给孩子租了一艘,用荷花灯布置,十分好看。
天色黑,明月高挂,湖上几十艘船点着花灯前行,夏风中隐隐传来琴声,那情景十分浪漫。
湘州出生长大的于清芷何时见过这种京城风流,一时间睁大眼睛,十分惊叹。
当时九岁的苏大靖已经懂得好面子,“清芷可喜欢?”
“喜欢。”小女孩的于清芷,声音脆生生的。
“喜欢的话,大靖表哥明年还带你来。”
于清芷一脸欢喜,“真的?”
“那当然,不只明年,只要你喜欢,我年年都带你来。”
苏大靖履行诺言,真的年年带于清芷在七巧节游湖,当然是跟苏家所有的小孩一起。
十五岁时,苏大文已经成亲,苏大俞跟苏大卓都要上同僚家里的船,苏娇儿刚好风寒,胡氏不准她出门,所以那年只有苏大靖跟于清芷。
于清芷头发只简单束起,穿了一件月牙色的对领纱裙。当时湖上有风,吹得她裙子扬起,饶是苏大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好看。
多年后的现在想起,于清芷的侧脸越发清晰。
苏大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涌动,有点不太对劲,但他又不想面对,因为答案可能很荒唐——他是读书人,讲求有法有据,他不能接受荒唐的答案。
“大靖,我觉得这样也好,不然清芷喜欢你却迫于世俗眼光必须嫁给别人,那很可怜。她忘了你,看在我们同窗一场,你应该祝福她,而不是要唤起她的回忆,她想起来也只有痛苦而已。”
苏大靖心里闷闷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