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主仆一行人甫到大理寺门口,就看见一队面色凝重得有如凶神恶煞般的金吾卫驱马急急奔驰而来,打头的右金吾卫中郎将疾冲在前,迅速跃下马,对着李衡执手礼——
“李寺卿大人,下官奉命拘拿大理寺曹司直,敢问——曹照照何在?”
“金吾卫凭甚拘拿我大理寺的人?”李衡优雅地下了马,给了后头爬下小毛驴一脸忐忑不安的曹照照个安心的眼神。
右金吾卫中郎将客气地禀道:“昨夜庆元长公主府一名帐房深夜归家途中遇害身亡,死者身边有一物,正是曹司直的鱼袋。”
果然来了!
曹照照心下一咯噔,下意识求助地望向李衡。“大人,昨儿下官鱼袋失踪,已经通报过的。”
“是。”李衡低沉从容对右金吾卫中郎将证实道:“昨日申时三刻,曹司直因胡饼案,鱼袋遗落,疑遭凶手同谋取走,大理寺档案有载,炎海!速去取昨日档来。”
“喏!”黑郎君炎海拱手,身形一闪即消失在众人眼前。
中郎将和十数名金吾卫皆是一震,面上浮起惊骇又宾服之色。
久闻千年世家素有培养隐卫高手之能,其中又以陇西李氏最为驰名天下……
眼前这一位,果然武功高深莫测。
仅仅几个弹指间,炎海已然手捧卷宗明档,出现在众人面前。
“主人。”
李衡接过明档,翻到昨日那页,神情淡然地递与中郎将。“纪录在此,尽可一观。”
中郎将恭敬接过来,上头墨字清晰详述分明。
“且昨夜曹司直和李某一同下衙出大理寺,一同归返李府,今晨一同出门上差。”李衡轻轻弹了弹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眉眼疏淡。“府门森严,曹司直如何有机会出府行凶?”
明明他语气舒缓尔雅,中正平和,可那话语里的一同一同又一同……曹照照却不由自主悄悄红了耳朵。
呸呸呸!别瞎想,快快把脑子那些黄色废料清空!
她深呼吸,一脸“我很正气”的表情,站得笔直。“对!某一直和寺卿大人同进同出……咳,总之,寺卿大人说得是!”
李衡宽肩隐隐似抖动了一下,默默别过头去揉了揉眉心。
“这……”中郎将一脸为难,有些干巴巴道:“下官明白了,可,死者是庆元长公主甚为倚重的帐房,长公主知道此事后甚为震怒,要我等立时捉拿凶手归案。”
“所以尔等还在此耽搁什么?”李衡微笑问道,眸中微冷。
中郎将面色复杂,似是尴尬又似是窘迫,片刻后迟疑道:“或者,或者还是请曹司直到金吾卫司衙走一趟,以协助厘清案情,我等也好向长公主做个交代。”
——最好是啦,谁知道会不会一进了金吾卫司衙,她就被当成替罪羊逮了?
不过话说回来,曹照照对李衡这位大理寺老板还是很有信心的……
果不其然,人称“玉面阎王”的李寺卿大人笑了。
“诸位请回,若还有何见教,请大将军或长公主亲移尊步至大理寺,李衡定扫榻相迎。”
中郎将一呆。
话毕,李寺卿大人一拂袖,惯常地提起曹照照后衣领就往大理寺高耸大门迈去。
“发什么愣?上差了。”他低沉嗓音肃然中透着一丝雍容惬意。
“喏!”曹照照眉开眼笑,也不抗议他拎猫的行为了。
“寺卿大人!”中郎将焦急一喊,身旁金吾卫们锵地刀剑齐出,李衡高大修长背影未有一步停顿,倒是中郎将吓得慌忙斥喝手下们收起武器。“放肆!快放下!”
金吾卫们还反应不过来,却眼前白影一花,刹那间乒乓金属坠地声响起,手中一轻……
原来不知何时,他们握着的刀剑已经只剩下了半截!
身着白色劲衣的白郎君……雪飞,缓慢地将银色如练的缅钢软剑收回腰间,又成了一方毫不起眼的腰带。
这是刻意显露的身手,也是警告——
敢动主人者,死!
金吾卫们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光耀灿灿的金色盔甲在这一瞬也像是褪色黯淡了大半。
中郎将深觉难堪又狼狈,但也只能垂头丧气地吼着收队回去复命,心中还得暗自庆幸方才这些蠢崽子没有当真伤了李寺卿大人。
以下犯上,按唐律轻者杖八十,重者驱逐出京,便是他们的上官崔大将军亲自来此,和李寺卿大人也不能平起平坐,依然只有好声好气商量的份儿,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小卒子……又算是哪根葱哪头蒜?
再说了,没瞧见对方的武力吗?
“——一堆贼秃蠢狗儿,下次再敢这么擅作主张不长眼,老子就把你们一个个扔进护城河喂鱼!”中郎将人都骑远了,斥骂声犹不绝。
“喏!喏!”
而“深藏功与名”的雪飞看着“事了拂衣去”的主人提拎着那个不安分扭来动去的娇小身影——
“若阿爷知道我们没能拦住曹小娘子缠着阿郎……”他喃喃。
炎海挑眉。“阿爷纵然知道,也只有依从阿郎的份。”
雪飞哑口无言。
“莫多事,护好阿郎才是我们的使命。”
曹照照当然不知道后头两位护卫高手心里的纠结,她对着身旁高大颀长从容闲雅的老板此刻真是崇拜得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真是太感动惹,以后她再也不在背后偷偷骂他是血汗大理寺工厂的惯老板了。
“曹司直。”
“嗳……”她撒糖的嗓音都狗腿地荡漾了。
他脚步一停。
她不明所以地仰头——欸?
“好好说话。”他冷眸,隐约咬牙。
“……喏。”
我圈你个叉叉……大龄.单身狗.男人果然阴阳怪气,夸不到三秒就故态复萌!
她后臼齿狠狠磨了磨,最后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
“准备一下。”李衡佯装没看见她的忿忿,嘴角依稀上翘。
“准备什么?”
“稍后庆元长公主自然会把那桩案子捅到大理寺来。”他负手淡定。“你同我一起去验那帐房的尸。”
“庆元长公主会肯答应我去?”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唐朝的公主都不好惹啊,动不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别说捏扁她一个小小九品小吏了,就是当街鞭打官员啊,抢人老公当驸马啊,砸金买小倌儿啊什么什么的……她都听过十几件啦。
虽说还没有上升到人命官司,显然也是碍于圣人的颜面和威严,公主们多少会收敛一咪咪,可是不把人弄死,也可以弄残啊……
她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想成为公主们的新一桩“丰功伟业”。
“放心。”他看了她一眼。“她会,还会亲自上大理寺相请。”
她面露怀疑——不能吧?堂堂长公主,随便派个管家或侍卫来通知也就很给面子了,还会贵人玉趾踏贱地?
可是曹照照从开始进入社会工作的那一天起,就深谙“就算觉得老板有可能在弧?但还是得表现出老板好英明神武天纵奇才好棒棒”的职场讨生活之术。
——不然怎么应付某些因为压力过大而爱发飙的护理长?
——怎么记住每个医生有不同的习惯,还要忍受某些医生的高傲自大坏脾气?
——怎么强迫自己背一堆医院宗旨和愿景,还得在院长假仁假义来慰问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
更遑论她们上班环境是病毒最多细菌最凶的地方,而病人和家属大部分时候还比病毒细菌更有杀伤力……
总之,能在急诊室这个战壕熬出来的,都是百链成钢的铁血英雄啊!
欸?这样对比之下,这两年来在大理寺的磨练也算是小菜一碟了。
“行吧!”曹照照瞬间又原地满血复活了,嘿嘿哈哈握拳道:“我也不会被打倒的!我再去把线索理一理,看看有哪儿疏漏了!”
李衡看着生龙活虎蹦跳往前冲的娇小青袍身影,目光不自禁灿如星辰,熠熠闪烁……笑意隐隐。
便是最喜看她,小小身子却似蕴有万丈阳光生机蓬勃。
彷佛有再多的波折磨难,纵然压弯了腰,只要再打个滚儿,又是一条好汉。
一盏茶辰光后,曹照照兴奋地抱着两只卷宗匆匆跑过了大半个大理寺,气喘吁吁地奔到李衡面前。
“大人!大人!您看我查到了什么?”
她小脸红扑扑,满头大汗,乌黑滚圆眼睛亮晶晶,仿似一只扑到了蛾子前来讨拍抚称赞的狸奴。
李衡有一霎的失神,大手险些管不住地抬起顺毛……然而终究是克制住了,改握拳到嘴边微微咳了一声。
“说吧,查到了什么?”
“您看您看。”曹照照展开卷宗,青葱小手指着其中一处,又打开另一张粗糙纸张。“崔大娘籍贯鲜卑,这是她留在户纸上的手印,旁边有登记户籍的书吏载明,因崔氏不识字,所以只盖手印不留签名。可这一份是十五年前买卖交割胡饼铺子的契纸,上头崔大娘却签了名,用的还不是鲜卑字。”
李衡若有所思。“若是崔大娘故布疑阵呢?”
她一愣,眉头打结。“嗯嗯,这也很有可能啊,毕竟她如果有所图,这场计划早在十五年前就开始了,自然不可能露出这么大的马脚……所以这处陷阱,坑的就是我这种人。”
“怪不得你。”他见不得她愁眉苦脸,温和道:“我看过崔大娘这份契纸,落名字体为小篆,而且还是李监阳冰公之『铁线篆』,又名『玉箸篆』,劲利豪爽,风行而集……崔大娘的笔力,颇有阳冰公三分神韵。”
她眨眨眼睛。“您的意思是,崔大娘有可能是阳冰公的后人?”
“我已命人去查了。”他让她先入席而坐,递予了她一方洁白无瑕朴实细腻的大帕子。“擦擦汗。”
这方帕子刚刚从他袖底取出,还浸润着他身上干净而醇厚的男人体香……曹照照原先没多想,直到凑近了脸上要擦,闻到了那淡淡气息后,瞬间一僵,像触电着了般火速又把帕子塞回给他!
“不不不,不敢有劳大人。”她赶紧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头脸,咧嘴一笑。“我这人糙惯了,哪用得着那么精细昂贵的雪锦擦脸啊?没得勾破了丝,还得赔您钱呢!”
李衡英俊沉静的脸庞瞬间黑了一黑,恨恨地收回了帕子,冷沉着声道:“随你!”
“……”干嘛又生气了啦?
一天内分泌神经失调个三五遍以上,他就不担心提早老化更年期吗?
曹照照也觉得很冤枉,她这两年来都努力循规蹈矩融入唐朝社会风气了,不然还想怎样?
想一开始被他带回李府时,她大大咧咧的二十一世纪小资女作风,很是被他狠狠鄙视和整顿了一番,天天罚站罚写罚跪坐。
后来虽然笑不露齿、立不摇裙这两点违反人性的规则是很难做到了,可什么是尊什么是卑,她也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到底想怎样啊?很难伺候捏!
“那下官再回去研究案情了。”她在内心比过无数中指,还是碍于形势比人强地低头夹着尾巴想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