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真一直以为,那些国内外的偶像剧里的帅哥,个个都是化过妆上过粉底的,然后还要再加上片场的无敌打光术,才能把每个镜头都拍摄得那么美、那么零瑕疵。
可如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陌生男子,身边没灯、脸上没妆,跟她之间也没隔着任何滤镜,看起来却还是这样俊美无俦。
“公子。”原君业起身上前,言语很是恭敬。
“不必多礼。”年轻公子望向于真,狐狸眼微微瞇起,一朵能倾倒众生的笑容逸出,“你让小伍找我,莫不是为了介绍我认识这位……小兄弟?”
“阿真是该认识一下,不过请公子来是为了这个!”原君业催促着于真亮出她那套棋组。
待于真亲自展示过,年轻公子的表情瞬间认真起来。
“这是……”他仔细打量着棋盘上的小人物,目光落在炮台跟弩弓上头,良久,他抬眼看向于真,眸光带了分赞赏。
“这是你所制?”
“是,托原叔的福,我做了些小玩意儿在店内寄卖。”于真瞧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丽眸衬着光滑无瑕的肌肤,让她看得有点出神。
“这几个兵器,也是你所想?”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带着藕白色调,只是拿着小木雕,看起来也像极了在拍广告商品。
于真差点儿看到恍神,还是原君业在桌下踢她脚,她才回神。
“欸?是、是啊。”
“挺有意思……”年轻公子指着几样兵器细细地问了作用,在于真解释过后,他沉吟半晌,语调轻柔地报出了一个惊人数字,“五百两。”
“什么?”于真还在偷偷欣赏美男子,乍听这数字冒出来,她有些模不着头绪。
“我挺欣赏你的点子,五百两买下这棋组,可好?”年轻公子不疾不徐地说。
“五……”于真这下完全清醒了,或者该说被吓醒了。“五、五……五百两?”
“我就告诉你吧!绝对超过一百两的!”原君业顶了顶于真的手肘,得意道。
“可、可是五百两……”于真觉得有点头晕,不久前,她还在为每餐饭没个着落而烦恼,如今却突然掉下来五百两?
年轻公子挑眉问:“可是觉得太低?”
“不不不……不是!没那回事!我是觉得会不会太多啦?”她现在是挺需要钱的,可不义之财不可取呀!五百两根本能让她直接不工作赖活到五十岁了好吗?
“呵,我头一次听见有人嫌钱多。”年轻公子忍不住逸出轻笑声。
“阿真你放心,公子他不是个会吃亏的个性,五百两绝对是公道价。”原君业催着于真点头。
既然当事人自己情愿,被劝说的于真终究还是忐忑地点头。
于是不过一会儿工夫,于真便在原君业的帮忙跟小伍的跑腿下,顺利在宗国流通最广的保定钱庄存入了四百五十两的银票,余的她换成了碎银跟小额银票,方便买东西。
原本于真想把一百两给原君业,作为应有的抽成,但原君业死也不肯收,她只好放弃。
不料原君业居然在银票都存妥当后,顺道将她的习字板跟小木笔拿出来在年轻公子面前炫耀了一把,听着他一通乱夸,于真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似有火在烧。
“原叔太过誉了。”
“不,这主意确实不错,就是……能否问问妳为何优先刻了数字作为练习?”
瞧年轻公子问得正经,于真也在不知不觉中认真了起来,“我觉得算学很重要啊,你想想,不论是买东西、做饭、盖房子,甚至是砌城墙、制作兵器,算学都是必备的嘛!所以早点学会很好啊!”
“做饭?算学跟做饭有什么关系啊?”原君业在旁搔了搔头。
“关系大了,比如你行军打仗,需要多长时间、供给多少人饭菜、每人食量估计,食材调味料需备上多少……这些都是需要计算啊!总不能什么都抓个大概,到时候有饭没菜、有菜没盐,那该怎么办?”于真一一解释着。
“欸,让你这么一说,好像什么事都跟算学有关系了。”原君业颇能理解地点头。
“你……叫阿真是吧?能否请问师承何人?不仅让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好手艺,还识字、知道殷氏星经,甚至有此见解,懂得算学于国之基业的重要性……”年轻公子若有所思地盯着于真。
“啊?我……”于真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僵,她读国立大学历史系,副修建筑,社团参加的是原木手艺社,毕业后专门研究古兵器与仿制还兼当直播主,这报出来他听得懂吗……
“不方便?”年轻公子长睫微垂,“无妨,是在下唐突了,若对方是位世外高人所以不便相告也无妨。”
“也不是那样啦……只是教我的人……呃,就是个云游四方的和尚,我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于真实在舍不得见他失望,灵机一动,掰了个自认合理的答案出来。
古代和尚要读经文,偶尔还会外出托钵化缘建庙宇,理所当然识字见闻广嘛,这回答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是么?那小兄弟可真是幸运了。”年轻公子听闻后也不再追问,仅是扯出一抹浅笑,“僧人能文识字是常理,又能懂得星经与算学的还真是不多,想必是遇上哪位京里来的高僧罢。”
“欸,是、是啊,大概吧。”于真连连点头应和,只求这年轻好看的公子别再追问了。
见她神情里藏着紧张,年轻公子很快的转移了话题,言明难得遇上懂得算学、星经之人,问她可否一同用饭、两人多聊聊。
于真起初还有点犹豫,毕竟两人才头一回见面,可原君业看她迟疑,却低声劝她。
“公子的人品我能保证,你就去吧,公子惜才,这定是欣赏你的才华了。”
于真这才答应下来,年轻公子含笑点头,又让小伍去把他的车夫叫来,让她万分惊讶。
他们是要上哪去吃饭?用得着坐车吗?她隐约记得这条街上就有不少饭馆的。
啧啧,她真不懂有钱人。
不过撇开这事不提,古代的马车她只见过图片却没坐过,还真是稀罕得不得了,所以一进车厢她便好奇地东瞧西探,那露骨到不行的打探眼神令跟着上车的年轻公子的灿亮眸子里渗入了一抹复杂的情绪。
“到城南,流云酒楼。”年轻公子对车夫吩咐后,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于真只坐过大众运输工具,现代的车辆避震好得很,几时像古代马车这样颠簸,加上她心思全放在窥探马车的内部结构上,所以整个人便直接往前跌去。
“当心!”年轻公子下意识地伸手,手臂正好横过她胸前,那奇妙的柔软触感令他微愕。
于真慌张地挺起身子,缩回座位上,这次她学乖了,牢牢抓住底下的木板不敢有丝毫分心。
要命!她想说这具身躯没啥成长,都十六了胸前还是块洗衣板,所以扮成男子时也就没束胸,没想到会跟男人撞在一起,也不晓得是不是露馅了?
古代人最讲究男女大防,要是让这大金主晓得她是女儿身,还给他搂抱过,铁定增加麻烦。
“咳、我这人就是这样迷糊,给公子添麻烦了,多谢、多谢。”
“意外难免。”年轻公子语音一顿,又道:“在下云子良。”
“云公子。”于真点点头。“我叫于真。”
方才想着两人仅是客户跟卖家的关系,她也没过问对方姓名,如今对方自报姓名,她也不好藏着。
“阿真。”云子良轻笑点头,长指抚过身旁原君业替他细心包裹的棋组,问道:“方才见妳棋组里有辆车,外型不似战车,轮子用了四个,不知原因何在?”
于真见云子良对方才的事并无进一步反应,问的净是棋子的事,内心松了口气。
“这……我也没多想什么,只是觉得行军打仗总要把粮草保护好,四轮马车虽然对道路要求高,转向也较慢,可是四个轮子也稳当,即使马匹有所损伤,车上货物依然能够平稳妥当,不会像两轮车一样倾倒,所以下手时便雕了这样的车型。”
就像刚才,若她坐的是四轮车就不会那么晃,害她直接摔进云子良的臂弯里了。
“所以妳觉得四轮的用来载运粮草更为妥当吗?”云子良的眸光里闪过一丝不怎么明显的惊奇。
“也不是那样说。”于真仔细想了下,认真道:“其实各有各的好处,端看用在何处,两轮马车转向快、修理费低廉,加上只需一匹骡子或黄牛就可搬运货物或载人,容易受到一般百姓的青睐,但老实说,这些运的都是不怕摔的东西,若是运送易碎品,还是四轮好,不过我认为,撇开轮子要用几个不提,最重要的还是修路,毕竟只要有好走的路,大家往来方便,就能增进交流,货物流通也迅速,甚至要是学堂有能力的话,也能用车接送孩子们,这种时候就要考虑到安全性……”
一提起社会的发展,于真便滔滔不绝地将自己所学跟现代常识倒了出来,从前在上学时,她没少被拉去做课堂报告,所以有系统的整理出逻辑来已经成了种惯性。
只是听着她越说越顺畅的想法,云子良的表情却是越听越凝重,可在同时又不免露出喜色。
“没想到妳年纪轻轻,却是极有远见。”云子良把玩了下手里的折扇,又道:“那么关于妳雕的那个立于地面上的筒状兵器,又是如何想到的?用法呢?”
“哦,你说炮台啊?它能攻击很远的敌人……”
于真没想到穿到古代还能同人聊起自己的兴趣,于是说得兴致勃勃,一时之间也没去思考云子良把炮台说成筒状兵器的原因,更没发现云子良玩味的眸光已经牢牢钉在她身上,直到马车再一次因为停车而震动。
虽然记得抓牢,但于真还是不可避免地晃了躯。
“看,我个人觉得还是四轮安全点,不会没事就磕到头破血流。”于真这回没摔着,颇有些得意。
云子良闷笑了一声,“说得是。”
他下了车后,于真也跟着跳下来,抬头仰望着眼前的两层酒楼,建地宽广,人流颇多,屋宇看似朴素却用的是上等木料,栏柱雕花、旗帜高悬,屋顶飞檐高耸拔尖,正脊两端雕着各式瑞兽,令她有股爬上去看个仔细的冲动。
“阿真,先用饭吧,若妳对那瑞兽有兴趣,回头觅个图纸就是。”云子良没漏看于真眼底对那些雕刻品的兴趣,瞧她边走还一步三抬头地往屋顶瞄,他忍不住迸出浅笑声。
“咦,真的吗?真能看到图纸啊?嗯……不能爬上去看的话看个图纸也好……呃,不对,云公子怎知道我在看那瑞兽?”于真自言自语了半晌才猛地回神。
“妳手艺甚好,想必苦学多年,见了刻工好的师傅成品,多瞧几眼不也正常?”云子良三言两语便将她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
他向伙计要了雅间,又顺口点了几样菜肴、茶点。
于真好奇地瞄着这间流云酒楼,里头装饰得极素雅,颇有格调,尽管出入之人多半穿着华贵,但接待他们的伙计却也没对她一身寒酸露出半点嫌弃神色,让她不得不佩服。
“不知妳饮不饮酒,若是能喝点,流云酒楼的果酒有名,用了饭后也能品味一番。”云子良轻声说道。
于真点头,前辈子嗜喝水果酒、梅酒,辣口的倒是不爱。
云子良说着望向窗外,介绍道:“城外的三元山盛产各类果实,这儿的果酒便是以天然果实酿制,风味一绝。”
“原来那座叫三元山啊……这么说来,那边是城门喽?欸,这儿城墙挺宽的嘛,放几座炮台的话会更安全……”于真没想到这酒楼挺高的,二楼窗户看出去竟能瞥见城门与城墙,还能够看见墙上有士兵来回巡逻。
“那是南城门,若有紧急军情时,由此门出去通过官道便可直奔京城。”云子良态度看来轻松,却没漏听于真的一字一句。
放炮台?嗯,若是真能在北城墙架上于真口中的惊人兵器,想必对防守相当有利。
“噢,南边啊,所以这儿才没修筑瓮城吗?”于真专心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观,一边丢出问句。
云子良举起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
瓮城是专门用来防守城门的,由于北方多战事,因此沐阳府面北的城墙不仅修了瓮城,还在外加修月城,东西两边也都建了瓮城,唯有南门因着往来便利而未曾修建。
像这样的军机考虑,一般百姓并不会想到,可于真却看了一眼便瞧出原因所在,到底……她是个什么来头?
狐狸眼微瞇,他打量着于真瘦弱的背影,若有所思。
“云公子?”于真半晌没听见他回答,纳闷着回过头,正好对上他专注地打量自己的目光,心里不由得一惊。
这种彷佛“我有话要说”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吞吞口水,于真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伙计已端着茶水跟菜肴来了。
一盘盘香味四溢的美食送上桌,教于真看得把自己要问的话都忘了。
醋溜鱼、红烧肉、鲜鸡炖菇、炒女敕笋……琳琅满目的六个盘子把桌子占去了一半有余,端上来的茶水更是清香得教人忍不住想用力多吸几口空气。
“先吃吧。”云子良见于真一脸惊艳,于是亲自替她备上了碗筷小碟。
“谢谢你啊,花了大钱买我的棋组还请我吃饭,让你破费了。”于真想着,觉得有丝不好意思。
“不打紧,谁要我对妳这些点子如此有兴趣,自是想跟妳多聊一点。”
“我平日里都是一个人,有人跟我兴趣相投多聊也是好事,而且不是我要说,能听懂我说这些的人其实也不多,更遑论主动问起了。”
于真这可不是客套话,她太专注于自己的研究跟兴趣,因此话里话外聊的净是这些偏向学术研究的历史事物,以至于她几乎没交过男朋友,偶尔有男性想追求她,也会被她张口闭口刀剑枪炮的内容打退,理由是一点也不浪漫。
可于真也没打算为了别人硬是去压抑自己的兴趣,加上她对社交需求不高,大学一路念下来叫得出名字的同学根本屈指可数,觉得一个人反倒轻松自在。
“妳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想多听一些。”云子良轻笑一声。
于真自是求之不得,穿越过来后,她就认识原君业跟云子良而已,虽说男女有别,但若能交上朋友也是不错的。
两人就着美味的菜肴边吃边闲聊,随着几壶加点的果酒助兴,再加上云子良不断表露出兴趣的探问,于真简直是知无不言,就差没把来历交代个清楚。
她对各式兵器的见解,令云子良一再吃惊,直到酒过三巡后,于真扶了扶脑袋,开始觉得昏沉了。
“醉了?”云子良搁下酒盏。
“欸,没想到这儿的酒也这么烈……我分明听说这年代的、嗝、度数,没那么浓……”于真打了个酒嗝,虽没醉到天南地北分不清,可也觉得两眼有些昏花。
“妳喝了六壶。”云子良瞥了眼桌边横七竖八的酒瓶,流云酒楼的果酒,一般大男人喝个三壶也就微醺了,她倒是能喝,六壶了才开始醉。
“哦,那、那是差不多了。”于真说着又打了个酒嗝。
“我送妳回去。”云子良说着便唤来伙计结账。
于真走路有些歪七扭八,伙计原本好心想伸手帮扶,却给云子良赶去叫了车夫。
问了于真住处,云子良让人将车赶到了四院胡同。
原本他想送于真到家门口,但于真却连连摇头,示意他们把车停在她进出的小巷,然后摇摇晃晃地下了马车。
云子良自是不肯放她独自回去,让人在巷口等着,自己跟着于真一路往死巷里走。
于真半醉,脑子里的逻辑也不甚清楚,她一直走到门前扳开了自己费心设置好的门板,这才发现云子良还在身后。
“送、送到这儿就好,今日……多谢云公子招待。”于真也没去细想自己把人带到后门口是否曝露了身分,倒是有模有样地一拱手,然后弯身钻了进去。
见她掩上门板,云子良不禁抬头打量了下眼前的高墙,心里起了算计。
这于真究竟是谁?该查个清楚才是。
郡王府院深,入冬萧瑟一片,但几株刻意移栽的劲松倒还是傲然挺立。
云子良手里捧着一本半旧的殷氏星经,其中有几页以红墨添了不少批注,显见时常翻阅,他半倚着游廊栏柱,两眼像似望着苍松,可思绪却早已远游。
“子良?天气如此寒凉,怎不进屋?”
钰昌郡王严无惜信步走来,身后还跟着护卫严一。
虽说是个南征北讨过的郡王,但严无惜保养得宜,外貌看来丝毫不显老,最多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乌金紫的交领直裰衬着他一身沉稳,看来气势十足,缀上蓝宝石的青透玉簪横过银冠,更显华贵。
“郡王爷。”云子良微一躬身。
“都说几回了,在本王府里不需行这些虚礼。”严无惜停驻在云子良身旁,脸上带着玩味神情,还一个劲儿地往他脸上打量。
“郡王爷,有话请直言。”云子良面露无奈。
“那女子是何方神圣?”严无惜开门见山。
“于真,江家四姨娘。”云子良答得言简意赅。
“就这样?”
“嗯。”
听着云子良越来越简短的回答,严无惜不禁挑高双眉,半晌后吐出一句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哎,本王膝下无子,这大好基业不知该由谁来继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奏请圣上,将你……”
倏地,云子良柔和的表情有一丝微僵。
“我说。”他轻叹一声,抬手止住严无惜的借题发挥,“郡王爷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要他说,钰昌郡王什么都好,就是待他太执着了点,成天想要他当义子,不过,就算郡王不问,他也知晓郡王想知道些什么。
毕竟他目前客居郡王府,要查于真自是调动了郡王府人马,郡王如何能不清楚。
“于真,年十六,据说大字不识一个,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名农家女。她生父已逝,生母蓝氏依旧住在城郊芥花村,于家祖上三代都是农户出身,未曾有人识过字或上学,虽嫁入江家为妾,但并不得宠。”
云子良简明扼要地将探听来的消息一一吐露。
他的表情看来云淡风轻,没多少情绪显露,可天晓得当他从探子口中得知阿真确实是女子时,右手臂那处曾碰触过她胸脯的地方竟是不可抑制地微微发烫起来。
当日他就隐约有了怀疑,现在坐实了于真是女子的事实,那么……他这无心之过又该如何解决?
严无惜讶异道:“这……跟你遇上的『阿真』确是同人?”
早在云子良带回那棋组时,严无惜便大为惊艳,撇除它良好的手感、细致无比的手工不提,光是那几枚棋子的设计他就觉得不只值五百两。
据说能连射的远距离弩弓、能发出火光击破城墙的炮台,还有对于各式马车的详细见解跟其他利国利民的新颖想法,光是听见云子良遇上了这么个人才,向来求才若渴的严无惜立刻就想把人打包请回郡王府长谈,最好能直接延揽为幕僚,却没想到对方竟是个女子。
是女子不打紧,他严无惜见多识广,不是没见过聪慧过人的姑娘家,可问题在于,对方不只是个女人,还是别人家的小妾,如果贸然亲近,恐会落个钰昌郡王诱拐旁人美妾的臭名,名声他不介意,就是日后行事恐有不便。
“确是同人。”云子良逸出无声的叹息,“当日是我亲自送她到江家后门。”
“懂星经、识兵器、有手艺……这怎么都跟她的年岁、经历兜不上,即便是有高人指点……要说是给神仙点化还有可能。”
严无惜也没回屋里,就这么跟云子良在游廊上议论了起来,严一已识趣地取来炭火小炉,好暖和两人的脚边。
“我以为郡王爷不信鬼神。”云子良淡淡应了句。
“本王确是不信。”严无惜肯定地回应,“不过若能拉拢到人才助宗国彻底打退喀兰族的野心,本王什么都愿意信。”
云子良逸出一声轻笑,声音在冷冽的空气里听来有些凉薄。
北方喀兰族早年被严无惜带大军打退,但野心并未因此收敛,近来又有蠢蠢欲动的倾向,曾为严无惜提供众多退敌方法的云子良才会离家来到沐阳府,为的自是与严无惜相商此事、给予建议,只是没想到竟会遇上个如此难得的人才。
原君业是早年跟着严无惜的兵丁,战乱之后,圣上给大军奖赏,令他们返乡休养生息,只是不少人因参加战事、身有残疾,严无惜便让愿意留下的兵丁在盛州各处开起各式铺子,暗中收集民间的消息。
不得不说,严无惜此举是相当聪明的作法,正因如此,他在盛州各地的眼线多得数不清,哪个地方出了贪官、哪块封地有了灾情盗匪,他都能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来。
而原君业正是出于对郡王的知遇之恩,便在沐阳府开了原家书坊,学子们采买书本时没少在店里高谈阔论一番,所以这些年来往府里送进不少各类有用的讯息。
“郡王爷是铁了心想拉拢阿真?”云子良抬眼望着严无惜。
“当然。”严无惜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今日比昨天还寒上几分,吐出的气息都带着白烟,可他心底却是火热的。“只要有才,不管男女、不管年纪身分,本王都要收为己用。”
云子良沉默了会儿,转身朝严无惜躬身一敬,“子良领命。”
既有严无惜这道口谕,那么不管于真的真实身分为何,又有多少苦衷才女扮男装出来卖东西讨生活,他都插手管定了!
不提云子良那边如何商议,于真自那日喝醉酒回家后,脑袋足足疼了两日有余,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能贪杯,却又一边贪恋着果酒的好味道。
当然,那天陪着她一起喝酒谈天说地的云子良也是令她回味再三的原因之一。
她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见到那么俊秀美貌的男子,更令她记忆深刻的,是云子良居然能够跟她一起闲聊那些过去没几个人喜欢听的兴趣,甚至会时不时地丢出几个问题引诱她思考。能跟人聊得如此尽兴,在她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不过说来好笑的是,尽管她对云子良的印象一级棒,但却只记得他长得极为好看,但细节几乎记不起来。
“啧,好浪费,我的人脸辨识能力也太低了。”于真肩后扛着小包袱,手上还提了一整袋习字板,一边赶路前往原家书坊,一边小声嘀咕着。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兵器图能过目不忘,人脸却非得磨熟了才记得住,大学四年她除了时常往来的几名同学跟教授以外,其他同学在她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
“也不晓得还会不会再见到面……那样的大美男,不能拿手机拍个照留念已经很可惜了,偏偏还记不住人家的脸……”于真喃喃自语地踏进了原家书坊,抬头正想喊原君业时,眼角余光便瞥见了一名刚自后头小隔间绕出来的美男子。
霜白交领、薄紫褙子,银冠束发、面若美玉……哇,宗国盛产帅哥是不是?还是帅哥都喜欢上原家书坊买书?怎么又遇见一个美男子?
于真正看着他有些发愣,冷不防地那个美男便直勾勾地朝她望过来,眼里还流露出几分意外。
“阿真。”清亮而柔的嗓音传了过来。
“什么?”这人认识她?
“阿真?”男子往于真走近,迸出一抹浅笑,“这么巧,今日可是来送货?”
“呃……”于真仔细听着这柔和嗓音,尽管明白这样问有些不礼貌,但还是干笑了两声,迟疑地吐出问题:“你……是云公子?”
云子良的眉梢微微一挑,他还以为自己的容貌走到哪都挺吸引人注意的,看来并不是。
怪不得刚才于真见到自己时,那表情不似看见熟人,根本是在瞧着一个陌生人,只是这个陌生人碰巧生了张引人注目的脸孔,才会让她露出惊艳的眸光。
嗯……好吧,至少她还是为自己的相貌感到惊艳,没有视若无物。
“我是。”云子良举扇半敲了下自己的手掌,淡笑道:“看来那日阿真醉得彻底,连我的脸都忘了。”
“啊!不、不是的,我就是……不太会认人。”被云子良一调侃,于真当下红了脸,她连忙摇头道:“我从小就这样,除非是常见面的熟人,不然总是记不清楚。”
“原来如此。”云子良不以为意地点头,“妳既如此有才华,再没个缺点要遭天妒了。”
“这是夸我还是调侃我啊。”于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
“公子当然是夸妳太厉害了。”原君业跟着自小隔间走出来,见到于真身上那袭看来保暖的新衣裳,总算多几分安心。
方才云子良将调查到的事都同他说了,让他多盯着点于真,哪晓得他们俩才刚谈完,于真前脚就进门了。
说实在话,没想到这般能干的人居然是个姑娘家,原君业着实感到意外。
“原叔,我给你送了批新的习字板来。”于真一口气把包袱全塞到原君业手里。
沉甸甸的两大包袱令原君业眉开眼笑,立刻抱着进后头去点数了。
如今这习字板在沐阳府可是极受欢迎的商品,不少家有未启蒙幼童的人家买不到习字板,都央求他私下留一、两块板子,偏偏于真给的货源短少,让他想答应都不成。
云子良唤来小伍给他们俩在角落清了张桌子,泡上一壶热茶,让于真歇歇腿。
“阿真,关于上回妳提过的兵器,妳可会制作?或是有图纸?”
“图纸没有,要做也不是不行,怎么了?你有需要?”于真啜了几口热茶暖了暖身子,听云子良再度问起,心里有些不解。
这云公子穿着看来华贵,周身又透露着一股子清冷气质,样貌虽年轻可人挺沉稳的,而上回虽然她醉到迷迷糊糊,也隐约听见伙计在结账时好似说了个二十来两银子的数,能够眨都不眨眼地丢出五百两买棋组还请人上高档酒楼吃喝,显然非富即贵,这样的人见多识广她不意外,但为什么会需要用到她说的那些兵器?
倏地,一个惊人念头在于真脑海里蹦了出来,吓得她差点惊掉手里的茶盏,“那、那个,云公子,你……你你你莫不是想造反吧?”
没等云子良答复,于真脑海里的各种古装历史剧剧情已经如跑马灯般不停闪过。
云子良难得失去优雅气度地瞪着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造反?”
“不不不不是吗……不然你要兵器作啥?”于真小心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云子良失笑,“妳想岔了。”这姑娘,脑袋究竟怎么生的?装满奇思妙想也就罢了,如今竟以为他要谋反?若是教郡王听了去,一定能嘲弄自己三天三夜。
“不然你怎么……”不造反,要兵器何用。
“宗国北方多战事,喀兰族近日又不怎么安定,我这是替郡王办事,好给宗国添几样得力兵器。”既然有意拉拢人才,云子良也说得坦白不隐瞒。
“咦……替郡王办事?你是官爷?”于真讶异极了,历史书上的古代帝王臣子、文人雅士的画像,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就是张扁平脸、细长瞇瞇眼,哪像云子良这样,生得清丽俊逸,活月兑月兑的模特儿长相,还是能颠倒众生的那一款。
“不,就是个跑腿的。”云子良摇摇头。
“幕僚?”
“差不多。”
“哦……怪不得你这么在意兵器呢。”于真双手托腮,笑应,“郡王真有心,盛州有他守着真是福气。”
“我会转告郡王爷。”云子良轻声一笑。
“别别别!我就顺口说两句话,不必特地转告。”于真惊慌地摇头,又道:“不过若是郡王有需要,我倒是可以画出图纸来,但要花点时间。”
“无妨。”云子良很是干脆,“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找不到我,让小伍传个话来也行。”
“成,我……嗯,我尽快。”于真想了想,眉间突然露出了点愁苦神色。
“真没问题?”云子良知道于真身为江家四姨娘,处境似乎并不好,只是目前他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插手其中,更连她刻意装扮成男子行动的理由都不清楚,只得按兵不动,暂且观察,可瞧着她似有困境的表情,心里又有几分不舍。
“没事,真没事,我去跟原叔结个帐,你等我一下。”
于真说着便起身去找原君业,然后悄声同他说了几句,原君业点点头,把习字板的银两算给她后,又替她包起一套笔墨跟砚台,再给了她一迭纸。
于真这才回到桌边,她拍拍纸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就回去画图纸给郡王,不过我字迹可能很潦草,要请你们多包涵了。”
没办法,原主大字不识一个,自是没沾过笔墨,而她嘛……除了小学时学过一阵子书法,年纪大了便没再碰过,平日画结构分解图用的都是原子笔、钢珠笔、铅笔什么的,毛笔对她来说,简直是再陌生不过的书写工具。
见她那一脸有些困窘的笑容,云子良突然明白了她的尴尬所为何来。
“我以为妳既识字,便会写字。”
“哎,别提了,我就小时候模过几下,写出来像有虫在扭。”于真摆摆手,“我回去画图纸顺便练个字,希望到时候你们看得懂我在写什么。”
“要不……我先教妳?”见她一脸丧气,云子良暂且撇开了为何她会写又识字的疑惑,下意识地月兑口而出。
“咦?”教她?
瞧于真圆滚滚的黑眸讶异地瞧着自己,云子良的心头没来由地一热,彷佛又回到那一天,那个令他手臂微烫的意外时刻……
初见于真时,她身形瘦弱,发丝枯黄,颊边微陷,十指干瘦得连点肉都没长,可那双盛满活力的灵动瞳眸,却是神采飞扬。
而今隔了十来日再见,她脸颊丰润不少,垂落鬓边的发丝看来黝黑亮丽许多,身上似是长了点肉,手指看来不再只有骨头。
一身青蓝素衣棉袍裹着她依旧纤瘦的身躯,外搭一件厚实的短袄,脚下踩着裹上羊皮的小皮靴,看来应该是相当怕冷的。
她那双乌黑的眸子依旧没变,甚至是更有精神了,只除了……在她谈及不甚擅长的毛笔字时,眉梢明显地垂落,活像只斗败的公鸡似的,教他看得想笑,却又兴起几分疼惜。
江云靖是怎么待她的?明明该是娶回家疼宠的小妾,为何竟像个被人丢弃,还得自力更生才能谋得活路的小可怜?
这么想着,云子良只觉得胸口竟无端积了股怨气。
不管那江云靖想怎么纳妾,没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就是无能!偏偏这般无能之人,居然占着于真这么优秀聪慧的女子……
“妳且等等。”云子良让小伍取来文房四宝,在小桌上展开纸张,取笔提袖沾墨,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他笔速极快,字迹同他本人一般秀丽雅致,看得于真惊叹连连。
“河鼓三星,天星为将,左星为文、右星为武……”于真喃喃念着云子良所写的字,内心再一次赞叹,古人连取个星星的名字都搞得这么文雅。
“试试?”云子良将笔递给她。
于真嘴角一抽,“你想我当面出糗啊?”
“既要教妳,总得知妳握笔如何使劲,方能修整。”
云子良说得认真,于真也不好再推辞,只是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哪句话答应给他教了?
“既要请妳画图纸,日后肯定不只这一、两回,字练好了对妳也方便。”见她拖拖拉拉不想下笔,云子良又抛出诱饵,“若妳愿意练字,下回我便让人替妳把流云酒楼屋顶上所有瑞兽的图纸取来相赠。”
“一言为定!”于真秒答。
听见她干脆到连考虑也无的响应,云子良禁不住又是一声笑,这姑娘,嗜图纸如命啊!
他是不是发现什么引诱她做事的方便法门了?
于真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
平日里练字、刻东西,偶尔出门采买日常所需兼送个货,其余时间便是努力地画着各种要献给郡王的兵器图纸,若遇上郡王府的师傅看不懂细节之处,还得另外加笔修改,增添新的图纸作为说明。
由于于真刻意回避,因此江家依旧没人发现这处小院的异状,全家上下就当她不存在似地继续度日,而江云靖更是因为四姨娘有人占位了,所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同他新看上的姑娘谈着亲事。
江家在沐阳府也算家大业大,名下粮行、布庄皆有两处,还有几间杂货铺、书铺,城郊更有三处田庄,良田百余亩,另外还有两座林子生产各式水果,所以近两年内还开了间卖各式果干点心的铺子,生意也是顶好,使得江云靖即使已有正妻跟三个小妾,但谈起亲事仍是无往不利,多数人都觉得与他攀亲对生意有利。
江云靖那边顺利妥当,倒是方便了于真活动,反正只要她按时取换下人送来的食物盘子,没人会发现她小院里的改变。
有了那五百两的进帐,她将自个儿住的地方重新打理一番,被褥衣裳都换了新的,窗户重新钉了窗框糊上窗纸,床边添了炭炉取暖,冬日里总算不再受冻。
变化最大的是灶间,虽然她是家事白痴,但有着原主的记忆,自个儿弄点家常菜还是成的,所以米面调料跟各式干货腊肉她都备齐,青菜鸡蛋鲜肉鱼虾则是偶尔上街采买,再也不必挨饿。
为了方便洗澡,她索性替自己在灶间弄了个大木桶,接上刻意请人打造的铜管,烧了热水后直接从锅里引水过来洗,舒爽无比。
这般跟前世一样宅在家的日子,令于真有种穿不穿越好像也没多少差别的错觉。
泡在热水里,她一边搓洗指甲间的墨汁,忍不住又想起了云子良。
这阵子她天天习字,毛虫般的歪扭总算变成了直线,比从前能见人了。
云子良每回见她,总当面考校她的习字成果,而且不厌其烦地示范握笔、下笔的动作,那葱白的长指、行云流水般的笔法,还有认真专注的侧脸,时常令她看得有些入迷。
他待她极为有礼、客气,却又时常在细处给予关心,偶尔于真也会有些迷惑,究竟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云子良这样花心思?
就为了那些兵器图谱?宗国的兵器有这般落后?还是说……云子良会不会私心里也有那么点喜欢同她谈天说地?
至少……她是挺喜欢的。
想着,于真只觉得心不受控制地跃动了起来,让她连忙把头栽进了水里。
想什么呢,人家是郡王的幕僚啊!而她只是一个一穷二白、脑子正巧装了些宗国缺少的兵器图纸的穷酸小姑娘罢了,对方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呢!什么喜不喜欢的简直是想太多了。
理智跟情感在心里打起架来,却总是没个结果,于真叹了口气,匆匆出了浴桶,收拾完毕后又回到房内。
模模随手扔在桌上的边角料,于真忍不住手痒,取了小刻刀便开始动起手来,粗略刻出头身比例后,她开始细细雕琢起云子良的样貌。
她想通了,既然自己的人脸辨识度这么低,她又想把云子良那好看的容貌留在心底,不如就刻个人像留作纪念吧,而且还能帮她早日把云子良的样子记起来。
于真先雕了个大概的轮廓,再将自己有印象的部分慢慢地雕了出来,一边动手细细打磨,她一边思索,怎么自己这行为好像在做偶像公仔一样?
怪不得那些迷妹迷弟们那么爱买公仔,原来是想把喜欢的人放在眼前欣赏啊。
确实呢,像云子良那般好看的人,能雕成个公仔放在家里看还挺养眼的。
于真就这样边回想边雕刻,且在后续同云子良习字的这段时日里,她每回总暗暗记住他脸庞的特点,一回家就赶紧雕出来,这般努力下来,手里的人像越来越像云子良,而她……竟也在不知不觉记住了他的容貌。
看着放在桌上的人像,于真觉得独自在小院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寂寞了,甚至养成了时不时就戳一下人像的习惯,偶尔还会傻笑两声。
“啧啧,原来公仔有这样的魅力啊……怪不得卖得吓吓叫……”
于真刻了两张习字板、画好一张图谱,累得趴在桌上小歇片刻,瞧着一旁的木雕像,突地灵机一动。
翻身坐起,她取来工具又刻了几个小公仔,走的是可爱风格,但头、身体、手脚都是分开的,中间以卡榫相接,这么一来既能转动脖子,也可以扳动手脚摆出不同动作。
“嘿嘿嘿……我怎么这么慢才想到,可动式公仔根本就是个大钱坑啊!”于真满意地看着自己刚雕出来的几组小公仔,心里还盘算着给他们设计能拿弓箭、长枪的手替换,到时候光卖兵器套组她都不晓得能赚多少了!
不过这样的公仔放在原家书坊售卖委实不太合适,看来她得另想方法才是。
虽说她手边还有四百多两银子,一个人生活用不到多少,目前卖卖习字板就够她生活,因此实在不差钱了,但她没忘记,原主临走之前还拜托过她,要她照看她娘亲。
原主的娘其实也才三十多岁,将来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老了病了都要花银子的,而且原主家里并不富裕,即使有了原主的聘礼,也不晓得依蓝海儿好欺负的软性子,究竟还剩下多少?
一想到这些还没空去处理的琐碎事,于真就觉得自己得赶紧把另辟财源一事提上日程。
她把玩着手边的可动式公仔,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在脑海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