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不然来住我们家吧?”
孔母语出惊人,众人一阵错愕。
范可心看着这位父母的多年老友,心下一阵感激,却是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孔母的仗义相助。
悲剧是在上个月发生的。
范家在春节过年返乡探亲的途中发生车祸,坐在后座的范可心虽只受到轻伤,可是前座的父母均因此意外过世了。
范家的家境本来就不错,加上父母过世的保险金,范可心无须担心日子无以为继,不过她毕竟是未成年人,需要一个监护人。
范可心的祖父虽仍健在,但患有失智症,生活无法自理,平常是外籍看护在照顾。
这时伯父自告奋勇担任她的监护人,邀她过来家中寄住,但这样的话她就得离开熟悉的环境,转学到人生地不熟的嘉义去,加上前两天公布的学测成绩不理想,再过几个月就要指考了,若这时转学到新高中去,她非常担心会影响功课。
于是她提出,想要自己一个人住的想法。
虽然她未成年,但也十八了,不是难以自理的生活白痴,她相信自己一个人住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但伯父大为反对。
理由是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人独居,伯父担心她的安危。
即便范可心不断强调,小区大楼有管理员,邻居也都是认识多年的好邻居,会互相帮忙照顾,完全不用担心,伯父依然坚持不妥协。
在葬礼结束后的餐会上,两边僵持不下。
叔叔见她冥顽不灵,生气的骂道:“这样做都是为妳好,妳在拗什么拗?是不是想自己一个人住,以为没人管就可以乱来了?”
范可心错愕的看着叔叔,心头很是委屈。
她只是不想离开熟悉的地方,去寄人篱下啊。
因为距离远的关系,平常亲戚其实鲜少往来,只有大节日回嘉义看爷爷的时候才会聚会,所以她跟堂哥堂姊们也都不熟,对她来说,邻居还比他们更为熟稔呢。
至于母亲那边的亲戚,在葬礼结束后就一一回去了,即使有留下来用餐的亲戚也没有打算干涉,这让她松了口气,可是父亲这边的亲戚却是非常坚持,让她十分困扰,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乱七八糟,还说什么为了要考大学才想继续留在台北,要真有心好好考试,学测就会考好了,哪还需要指考!”叔叔口无遮拦地斥责。
叔叔的话刚好说中范可心的痛处。
她在校成绩一向优秀拔尖,可到学测那天却不知怎地,题目的每个字都熟悉,但组合起来却成了外星文字。
事后她告诉老师考试时的情形,老师安慰她可能是太紧张了,毕竟她一直是个非常认真的学生,但她有良好的基础,应该不用太担心。
而她的成绩在亲戚间,一直是父母自傲的地方,每次过年亲戚聚会,比较小辈们学习状况时,范可心都会被提出来当榜样。
因此这次学测成绩滑铁卢,倒成了某些忌妒她优秀成绩的亲戚说嘴的地方了。
范可心难过的倒不是叔叔的胡乱指责,而是辜负了老师跟父母的殷殷期待,让她完全无心反驳。
“好啦,你说得太过分了!”婶婶拉了拉丈夫的衣袖。
“哪里过分了?妳没看她一句话都无法回嘴?”
不知该怎么办的范可心红着眼眶,双手绞扭着外套下襬,而其他亲戚亦赞成范可心搬家,毕竟刚经历父母双亡的伤痛,大家也担心范可心的心理状态。
尤其还要指考,不是更应该要有长辈的监督吗?
这时的孔母看不下眼了。
毕竟范可心也有自己的考虑,可大人们都无视她的意见,以自以为是“为妳好”的说法压迫范可心答应。
对孔母来说,范可心就像她的女儿一样,看不得她受欺负。
“那不然来住我们家吧?”孔母对着错愕的众人道,“我家还有空房,加上我看着可心长大的,在我家就不用担心转学的事,若学业上有任何问题,我儿子也可以帮忙。”
原本喝着果汁,一脸百无聊赖、眼神放空的孔季扬,因为突然被点到名,有些不以为然的抬眼。
即使蹙着眉头仍无损其面容俊美,修长高身兆的个子,浏海长得几乎要遮住一双深邃的长眸,淡褐瞳色使他看起来有种神秘的异国感,高挺的鼻梁下有张浅色丰唇,却是鲜少扬起,从头到脚散发着音乐才子的优雅冷峻气质。
年纪轻轻的他,虽然才二十一岁,但已出版过两张演奏专辑,除了跟知名管弦乐团有过多次的国内外巡演,亦曾开过三场独奏会,国际级音乐比赛均有名列前茅的好成绩。
他虽然外貌出色琴艺佳,但个人十分低调沉默寡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窝在家中的隔音练琴室练琴,没三个小时不会出来。
“我读音乐系的,学测只准备国英二科,应该没什么帮助。”清冷的嗓音淡淡的吐槽母亲。
“但至少你这两科成绩都很好啊!”孔母真恨不得掐不配合的儿子两把。“多少也有点帮助。”
“不过住进来我也不反对。”孔季扬说这话时,眼睛没看母亲或者范可心,而是望着范可心放在椅子上的范家二老照片。
他个人是很喜欢范家二老的。
他们开朗活泼随和,不太会端出长辈的架子,所以生养出来的女儿也活泼可爱、心地善良好相处。
相对的,孔母很喜欢命令指示小辈该怎么怎么做,常摆出母亲的权威,要是不顺她的意就会生气。
现在她也打算左右范可心的命运。
不过这次他倒没什么意见,或许亲戚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范可心不配合就挑她的痛点打,根本是卑劣了。
为什么这些长辈老爱对小辈指手画脚呢?
听到孔季扬竟然不反对她住进去,范可心很是讶异。
不是因为孔季扬的眼瞳看起来像覆了一层薄冰不容易亲近。
不是因为他对她的态度常是爱理不理的。
也不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让她常觉得自己是个傻里傻气的白痴。
而是──
这个男的她曾经告白过啊啊啊啊啊……
然后她被无情地拒绝了。
范家跟孔家是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这份情缘是从父亲高中开始的,后来好朋友各自婚嫁,两家庭也走得近,孔季扬出生后的第三年,范母怀孕了,一晓得肚中怀的是女孩时,还开玩笑地说要指月复为婚。
孔母本身就是个音乐老师,孔季扬两岁那年开始学乐器,进音乐系时主修钢琴、副修小提琴,不过他在长笛、萨克斯风等管乐器也是一把罩。
范可心常觉得孔季扬应该不是人,因为他常神游开外,思绪好似都飞在宇宙外,根本不在地球上,常不晓得他的目光焦点放到哪了。
从小喜欢看科幻小说的范可心猜测他可能在思念另外一个银河系的星球故乡吧。
即便他常心不在焉,但俊美的外型,清冷的气质,以及弹得一手好琴,自然成了众多女孩子的心仪对象。
范可心也不例外。
且她可说是近水楼台,两家常一块儿出游聚餐,见着孔季扬的机会多得是。
她以为她有极大的可能性可以先得月,于是在满十八岁生日的隔天,她向孔季扬告白了。
孔季扬彷佛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的意思,微微蹙起困惑的眉头,反问她──
“为什么?”
她还以为他问的是她为什么喜欢他,粉唇害羞微动,结结巴巴。
“我……我从小就喜欢你了……我们……我们的爸妈也常这么说……说我们在一起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当她说出原因时,感觉他的眼神温度瞬间降了十度,把她冰得一阵哆嗦。
那时她就知道完蛋了。
他肯定不喜欢这个答案。
怕他以为她喜欢他是长辈老在旁敲边鼓配对造成的,并不是她的真心实意,急忙想再解释,但孔季扬已经冷冷开口。
“我以为我们认识这么久,妳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妳。”
张开的小嘴僵住了。
她当然不知道他不喜欢她啊。
因为他对人的态度一向都冷冷淡淡的,根本看不出来喜恶……等等,这意思是说,虽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对他来说,她的存在与其他路人甲乙丙丁无异?
范可心瞬间恍然大悟。
“况且,我们两家常一起出外聚餐游玩,妳没头没脑的来告白,没想过我拒绝之后会很尴尬?”
“……”她的确没想过。
她从小偷偷藏在心底的愿望就是等一满十八,到达父母准许的谈恋爱年龄,就要跟他告白的。
“或是妳认为我会因为两家的情谊而勉强跟妳在一起?”
“……”这她也没想过。
孔季扬一看就是个很有自己主见的大男孩,尤其年纪轻轻就已经有实力、有名气,这样才情丰富的人,怎可能委屈自己呢。
“但我不会勉强我自己的。”
范可心觉得难堪极了。
她也不是没想过她会被拒绝,心理准备也做好了,只是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冷漠的音调响应。
好像……好像她的告白给他带来很严重的麻烦,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而已……”范可心嗫嚅。
一不知所措就习惯双手绞扭衣服下襬的她,又把衣衫扭成了梅干菜。
“真是自私呢。”孔季扬轻笑,带着些许不屑之意。
那时他们正在山上露营,孔季扬一说完,就专注在钓竿上,看也未再看她一眼。
范可心忍着满眶泪,嗫嚅的向他说了声“对不起”,随即走回帐篷,藉由整理东西的理由,躲在里头偷偷掉泪。
从此之后,他们之间几乎不曾私下做过任何交谈。
范可心也想过,学测的失利,会不会是告白失败产生的后遗症。
毕竟她那几天都心不在焉,学习状况也很差。
可是要把自己考试成绩失常一事怪罪到孔季扬身上,那还真的是自私了。
所以他竟然愿意让她住进他家,范可心很难不讶异。
还以为他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
还是因为,他只是顺从阿姨的意思呢?
毕竟孔家的一切都是孔母在做主,丈夫跟孩子鲜少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