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姑娘离宫后 第八章 他们居然不是人 作者 : 千寻

来到蜀王府后,敏敏几乎都是一觉到天明,在这里她觉得心情放松,可是今晚她却梦到皇上用一张网子把她困住,他一步步朝她走近,笑着说“你逃不了的”。

她吓得放声尖叫,举目四望,却找不到卓蔺风的身影,她因此猛然惊醒,全身冒着冷汗,一颗心怦怦乱跳,她赤果着双足跳下床,急着要找到卓蔺风。

王府的下人是不必守夜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人人都相信王府瑞安全第一,没有宵小盗匪可以在里头生事。

所以敏敏拉开门往外跑,没有丫鬟发现。

她没有去喜夏院,而是往停春园跑,停春园的花台上,有张专门订制的宽敞软榻,卓蔺风经常在那里晒月亮,但他都说——

这不叫晒月亮,叫做练功。

哪门子功夫啊,得靠月光来帮忙?夏天还好,冬天可就磨人了。

不过她觉得他的前辈子一定是猫,晒太阳月亮时才会慵懒成那个样儿。

软榻原本只有一张,后来因为她时时造访,又多置上一张。

她一路跑着,并不觉得脚冷,而在看见躺在软榻上的卓蔺风时,她的心立即暖了起来,像是找到依靠,恐惧自动退离。

闭眼吐纳的卓蔺风听见微动声响,张开眼,眉头随即皱起。她怎么一脸苍白?受委屈了?二话不说,他施展轻功来到她跟前,打横将她抱起。

“怎么没穿鞋就跑出来?”

她没回答,只是勾住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说,怎么了?”

“我作恶梦,吓醒了。”

原来如此,他松口气,把她抱到软榻上。

抬头看看月亮,月上中天,又圆又好,温柔的光芒洒在身上,夜莺传来几声轻啼,宁静安逸的气氛,让人心情放松,秋风迎面吹拂,她用力吸一口气,薄荷香味让她心定。

靠上他的肩膀,环住他的腰,这个月皇上老给他派差事,他常常一大早就得去忙,等他回来时她都已经睡下了,尤其前几天他还住在外头,让她特别难受。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黏人的,她知道皇上倚重蜀王,因为他不揽权、不营私结党,他的朋友多半不是朝堂中人,每次只要办好差事,他便把大权交出来。

这样的态度让皇上很放心,于是赏赐不断,更加重用。

欧阳杞取笑道:你这是跑单帮的官儿,有事儿就做,做完就结账。

卓蔺风淡淡回答:难道你希望我和朝堂牵扯太深?

他的态度很端正,若她是皇帝,也乐于重用这种人。

至于欧阳杞嘛,则是和卓蔺风完全不一样,他夜夜笙歌、日日流连青楼。

落冬曾说:过了戌时就不必找他了,他不会在府里的。

他不在府里,在哪儿?在某个花娘的怀里吧!

她不知道欧阳杞的身分,不晓得他的亲人怎么能够如此放纵他,他看起来比卓蔺风的年纪还大,不该成家立业吗?

秋天到了,停春园里菊花盛开,落夏摘了不少,准备酿菊花酒,听说再过不久,雪下霜降,梅花怒放,又是一番好景致。

“作什么恶梦?”他轻拍她的背,抚平她的不安。

“梦见你不在。”敏敏闻到淡淡的皂角味儿和浓浓的薄荷香,好像每次他只要洗过澡,身上的香气就会特别浓。

“别担心,差事办完,这回能休息大半年,明天宫里有赏赐进府,你去挑几样喜欢的。”

没见过像他这样慷慨的人,每回宫里的赏赐进府,他顶多看两眼,难得有瞧顺眼的才拿走一、两样,剩下的,卓淳溪、欧阳杞有看中的就拿,没有便抬到喜冬院,让孙先生论功行赏。

孙先生是他的幕僚头头,据说手下有好几千个。

最近第一个挑选赏赐的人变成了她,因此府里耳语四起,说王爷变心,说比起少爷,王爷更宠姑娘。在蜀王府里,下人都称卓淳溪少爷。

“我不缺东西,送去喜冬院吧。”敏敏回答。

敏敏见过孙先生,这才晓得卓蔺风生意做很大,每年进项多到惊人,可他对生意不上心,全数托付给孙先生。

她问:既然不喜欢生意,为什么要做?

他云淡风轻地回答:有段时间觉得有趣,就买几个铺子玩玩,后来越玩越大,玩过了、无趣了,自然放手给别人做。

孙先生说,若将国内商人做排行,王爷肯定是第一名。可这样的生意,竟是他玩过了、无趣了的成品?

“就像姑娘家买东西,不是因为缺或不缺,而是因为喜欢不喜欢。”卓蔺风道。

敏敏不由得笑了,这倒是大实话。

“还顺利吗?”她问的是他的差事。

“小事。”

敏敏又笑了,西边匪患多年,于他而言只是小事?皇上有他这样的股肱之才,还怕不能千秋万代?

“睡不着了吗?”他问。

“嗯,睡不着了。”她答。

“躺下来,陪我晒晒月亮。”卓蔺风说。

敏敏点点头,在他身边躺下,他拉过折迭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帮她盖好。

“皇上终于要帮章若敏办丧事了。”

衣服、尸骨都不足以取信皇帝,关府衣冠冢盖好了,还被皇帝训斥一顿,这会儿竟是依靠一个神棍的胡言乱语,他才肯相信敏敏和孙茹歆已经在蓬莱仙岛落了根。

皇帝让人把马拉上去,大动作追查谋害她的凶手,皇后被查出来,但最后顶罪的是她身边的得力太监。

明面上,皇后似乎没事,但后宫大权却落在德妃手中。

听说皇帝再也不见皇后,连卓明珠都因此受到牵连。

事情至此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那只是皇帝的惩罚,至于他的惩罚……笑纹加深,皇后会好好活着,只是落入痛苦深渊,只是度日如年,她会恨不得不活了。

后宫那些嫔妃们该动起来了。

“关相爷说,此事该归关府操办,但皇兄不同意,想以公主之礼将你藏入皇家墓园,为此有御史上奏,请皇兄收回成命。”

“皇上会不会因为这样恼恨关家?”

“你担心关骥?”

“骥哥哥不是坏人。”

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照理说他该感到不舒服、该嫉妒的,但他不是凡人,透过薄荷味儿,他知道她的情绪没有什么波动,对关骥,她早无心情。

“放心,皇兄分得清楚轻重,朝堂大事,他不会意气用事。这次剿匪,便是出动关骥,他有本事,皇兄必会重用他。”

“那就好。”她把头靠进他的颈窝。

“年底,会有客人来府里过年,你试着和他们交上朋友。”

“好啊。”

“听说你和淳溪处得很好?”他又在试了,试她的情绪波动,试她对卓淳溪的感觉,结果……让他很满意。

“淳哥哥待我很好。”

淳哥哥有什么好东西全都送到她这里,她不想收,却拗不过他的热情,她总觉得自己丢掉一个骥哥哥,却多了个淳哥哥,老天待她不薄。

“听说你们把欧阳的鸡吓得好几天没下蛋。”抛开矛盾,他问得亲切。

是因为这样,才好几天没蛋吃?敏敏吐吐小舌,调皮笑开。“下次不胡闹了。”

看着她鲜明的活泼表情,卓蔺风很高兴,她再不需要刻意制造开心笑容。“没关系。”

“没关系?”她诧异他的回答,欧阳杞可是快气坏了。

“不下蛋就吃肉,想吃蛋就到外头买,如果胡闹能够让你高兴,没关系的。”

她的高兴很重要吗?心宛如沾上了糖浆,她甜得想找人分享。

“跟着淳哥哥胡闹,我都快变成野丫头了。”

“野丫头就野丫头,没有人拘着你。”

敏敏抬头望着他,他怎么可以和爹爹一样?他知不知道这样的宠爱会让人沉沦?会害得她想他、爱他、离不开他?

不过、无妨,她愿意。

她看他的眼光太认真专注,让他有几分害羞,她看出来了,却不拆穿,笑着找话题揭过,“今天我听见欧阳神厨和淳哥哥的对话。”

“他们说了什么?”

欧阳杞指着公鸡,问卓淳溪,“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公鸡、不杀母鸡?”

“不知道。”卓淳溪回答。

“因为母鸡说它不能死,它要留着生蛋,所以叫我杀公鸡,听懂没?”

“听懂什么?”卓淳溪一头雾水,不过欧阳叔叔能听得懂母鸡说话,好厉害啊,不知道长大后他会不会和欧阳叔叔一样厉害。

“意思是,在碰到危险时,女人会义无反顾地把男人推出去送死。”

“哦。”

见他似懂非懂,欧阳杞有说不出口的沮丧。算了,他听不懂哲理太深的话,他得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说服他,才能说得通。

欧阳杞指着另一个笼子。“看见这只公兔子了吗?猜猜,它为什么伤痕累累?”

卓淳溪说:“因为它不乖?”

欧阳杞说:“不对,是因为它不听媳妇的话,被媳妇打的。”

卓淳溪说:“那就叫它娶个不凶的,像妹妹那样,就不会挨打。”

“天下的媳妇一般黑,现在不凶,等到变成媳妇时就凶了。你看,为什么有的鸟可以射下来,有的射不下来?”

卓淳溪说:“有的飞得快,有的飞得慢?”

欧阳杞说:“错错错,因为有媳妇的,身体亏得比较厉害……”

听到最后一句,卓蔺风呛着了,咳个不停,这个欧阳杞……

“他不想淳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嗯。”

“为什么?”

“淳溪的母亲爱上大皇兄,为他放弃一切,到头来却得不到专一与善终。”

敏敏直觉接话,“欧阳杞对淳哥哥的母亲……”

卓蔺风赞赏地觑她一眼,这小丫头的心思还真敏锐,他微笑点头。

这个答案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感情这种事真为难人,欧阳杞的喜欢、皇上的喜欢……求而不得,苦了一生。

那他的喜欢呢?落在她身上吗?

如果不是喜欢,不必冒险把她留在身边,对吧?如果不是喜欢,不必为她筹划、不必为她承担,对吧?

可是他终究是皇上的亲弟弟,不管是为手足亲情、为巩固权势,或是为了其他因素,皇上早晚会逼着他迎一门好亲,到时她该怎么办?

卓淳溪抱着瓮,快步进了喜春院,一边兴奋地道:“妹妹,你看这是什么。”

“是酒吗?”

“妹妹真聪明,是李尚书给我的。”

敏敏打开酒瓮,凑近一闻,好香哦!是贡酒三步醉呢!只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尚书给你酒,想做什么?”

说到这个,卓淳溪咯咯咯地笑了。“他想让我在三叔跟前说他女儿的好话。”

敏敏垂眉,她懂的,这么好的女婿人选在跟前晃,京里有女儿的人家,谁不会想方设法使力气?

“所以呢,你想帮李姑娘说好话吗?”敏敏问。

“那个李姑娘虽然冲着我笑,可是她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假,她分明拿我当傻子哄,叔叔要是娶那种姑娘进门,我可就凄惨了。”

他皱起鼻子、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落春几个掩嘴笑不停。

卓蔺风说过,大家都说淳哥哥傻,可他一颗心再通透不过,谁真心待他好,谁假意奉承,他看得一清二楚,果然真是如此。

“我见过李姑娘,长得挺美,听说琵琶弹得极好。”

“她哪里美啊,她连妹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就连落春、落夏、落秋、落冬都比她漂亮一百倍。”

“小少爷一句话可把我们全给夸进去了。”落秋笑道。

“不是夸,是真话,何况又不卖艺,弹一手好琵琶做啥?要我挑媳妇儿,绝对不挑会琴棋书画的。”

“怎么说?”

“要是高兴弹琴、不高兴也弹琴,我岂不是要被吵死了?而且那些说自己是才女的,一个个眼睛都长在这里呢!”他指指自己的头顶。

他的话惹出一屋子娇笑,他这可是把满京城贵女全给批评进去了。

“那小少爷想娶个什么样儿的?”落春问。

“会做菜的,不骂我笨的,还要喜欢我的。”

“小少爷说的不就是欧阳公子吗?”落秋此话一出,又惹出一阵清脆笑声。

卓淳溪抓抓头,可是欧阳叔叔不能当媳妇儿,怎么办?

看他皱紧眉头,敏敏怕他钻了牛角尖,连忙转移话题,“淳哥哥带酒过来,是要请我们喝吗?”

“对啊对啊,你们都坐下来,陪我和妹妹喝酒。”

“行,小少爷等一下,落夏在厨房里做好菜呢,我们去端上来,今晚咱们好好乐一乐。”

不多久,美味佳肴端上了桌,而几个落和卓淳溪一沾上酒,就像狐狸遇上甜葡萄,蜜蜂飞进夹竹桃,一个个都停不了嘴。

一杯接着一杯,怕慢一步就没得喝似的,他们不晓得三步醉的后力有多强,这么个喝法,肯定要醉到明天早上。

不过……醉就醉吧,反正又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得忙,敏敏决定放纵他们,只不过担心他们空着肚子喝酒会把身子弄坏,她负责照顾大家。

她把他们的碗堆满菜,三分醉的人好说话,她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叫吃便吃、叫喝便喝,不多久功夫,盘子空了一大半。

落春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满足喟叹。“这酒真好,得跟孙先生说说,把秘方买了,咱们也开间酒铺子,以后要喝多少有多少。”

落夏拍拍落春醉态可掏的脸。“你不老说喝酒会乱性吗,这会儿连酒铺子都想开了?”落春媚眼含春地回道:“是啊,我得去找个好男人乱一乱才成,否则会憋坏。”

鲜少说话的落冬,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她醉眼迷离地说:“有心无胆,没出息。”

“谁说我没胆,等着看!今晚我就抢个新郎来成亲。”

“抢谁啊?”落秋凑过来问。

“抢……抢上官先生。”

落夏抱着酒坛户笑个不停。“为什么是上官先生?”

“他长得好看啊!”

“他那么会做面具,谁晓得那张脸是真是假?”

“要不,抢狐王,生个小王子,呵呵,我立即从低阶狐变成高阶狐。”

几个落一句对过一句,可是敏敏越听越不懂,“壶王”是什么东西?“低阶蝴”?“高阶湖”?她们是醉胡涂了吗?

卓淳溪最安静,他没有多余的心思聊天,只想抱着酒杯不放,结果头一歪,他第一个醉倒。

可要不了多久,几个落也醉得东倒西歪。

敏敏笑了笑,想着要不要先把卓淳溪送进屋里去,才想扶人,却发现他的背凸起来,里头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敏敏好奇一碰,软软的,好像……鸡毛掸子?可是谁会把鸡毛掸子藏在背后?她寻来一把剪刀,把他的衣服剪一个洞,倏地,她眼睛瞠大、嘴巴闭不起来,她被狠狠地惊吓住了。

尖叫一声,剪刀掉在地上。

淳哥哥衣服里头的不是鸡毛掸子,而是一条雪白的尾巴,很长、很蓬松、很漂亮,如果不是连在淳哥哥身上的话,她会想要模一模……

人怎么会有尾巴?那是动物或妖怪才有的东西!

她用力推搡喝出八成醉的几个落。“落春、落夏,你们快起来,你们看淳哥哥,他有尾巴!”

她吓死了、吓疯了,她没有这样粗鲁过,抓起她们的肩,乱摇一通。

落夏被她摇得呵呵大笑,“有什么啊,尾巴哦?我也有啊!”说着,她撩起裙摆,露出一条褐色的尾巴。

落春扯着落夏的尾巴,笑道:“我的更漂亮。”

“我的才漂亮!”落秋不甘落人后,撕开衣服,露出自己毛茸茸的尾巴。

敏敏用力揉着眼睛,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她没醉啊,她的酒还放在桌上,怎么会看到……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再用力闭上眼睛。

她告诉自己,是幻觉、是毛病,她肯定是闻到酒气也醉了,只要她再张开眼,就会发现她看错了。

用力吸几口气,她鼓足勇气,张开眼。

可是……尾巴还在,它们翘得高高的,左右摇摆……大野高兴的时候也会这样,所以,全是真的?!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妖怪村吗?

她放声尖叫,尖叫声响彻云霄,她低着头往外快跑,拳头握得紧紧的,她要找到卓蔺风,他一定可以保护她……

落冬和落春却相视一眼,咯咯笑着,姑娘好有趣哦……

王府里的人,旁的本事没有,但听觉和咦觉是一流的,这样出类拔萃的尖叫声,自然会引起众人注意,于是大家循着声音往喜春院前进。

第一个进来的,是用风速狂飙的是卓蔺风。

看见他,敏敏像看见救命浮木一般朝他快奔,一把投进他怀中,死命抱住他,打死不松手。

见她全身抖得厉害,他心急地问:“怎么了?”

她不敢抬头,紧闭双眼,把手往后指,泣不成声地道:“淳哥哥、落春、落夏……他们不是人……”她连牙齿都在发抖,一不小心咬到舌头,痛得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卓蔺风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对着随后跟来的上官麟和欧阳杞使眼色,两人点点头,进屋去处理那几个醉鬼。

“乖,不怕。”

敏敏也想要不害怕,但是怎么可能,天天相处的人居然不是人,这是多么吓人的事啊!

“到我屋里好吗?”

敏敏抬起头,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坠,可怜兮兮地说:“我腿软。”

卓蔺风心疼地亲亲她的额头,“没关系,我抱你。”

打横将她抱起,他脸色凝重,走回喜秋院,颜春、颜夏几个在门口张望,看见王爷凝结的臭脸,一个个乖觉抽身。

“我去点安神香给姑娘压惊。”颜春道。

“我去泡茶。”颜夏说。

“我去请大夫。”颜秋抢道。

几个人溜得飞快,她们知道,事情大条了!

敏敏挂在卓蔺风身上,无论如何都不肯下来。

实在不能怪她,任何人发现自己住在野兽窝里,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他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企图借由这个动作抚平她的恐惧。

能吗?好像有几分成效,闻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感受到他暖暖的掌心贴在背上,有他宽大的怀抱容纳她的身量,恐惧慢慢蒸发中。

突地,敏敏想到一件事情不太对劲,当她告诉他淳哥哥等人不是人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惊恐怀疑,而是忙着安抚她。

他为什么不怕?为什么他没有抱着她进屋探个究竟?因为他早就知道他们不是人?因为他也……

猛然抬头,杏眼直直对上他的眉目。

惊恐的她,试着在他的表情中找到左证,证明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可是她又想到不需要汤药的诡异疗伤法,让人不会感觉到疼痛的灵丹妙药,晒月光,吃花瓣……事情一件件皆透着古怪。

好不容易压下的恐惧又往上攀,她不知道该继续窝他怀里,还是远远退开……

她的表情告诉卓蔺风,她猜到了。

很尴尬,谁都不晓得该怎么开这个口,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我们是狐族。”

敏敏倒抽一口气,果然、果然、果然……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用力抑制发抖的唇齿,勉强问:“狐族是指狐狸吗?”

“对。”

“为、为什么……你、你们混、混在人、人群里?”

她很怕他啊,可他还是忍不住把她往自己怀中带,他舍不得她脸色惨白,更舍不得她发抖。

也许是过去的经验很美好,她并没有排斥他的怀抱。

发觉她身子软软地贴在自己怀中,他紧了双臂,给她安全力量。

她不抖了,轻声问:“狐族是怎样的族群?”

像说故事似的,他缓声道:“狐族和人类一样,也分贵族或平民,只不过人类是以身分地位、权势财力做为划分,我们却是以血脉做为分界。贵族一出生便是人形,唯有在心志放松的时候才会不小心露出狐狸尾巴。”

“比如喝酒?”她问。

卓蔺风点点头。“对,不过贵族在十八岁成年之后,就不会再出现这种状况。”

“那平民呢?”

“平民出生时是以狐狸的形体出现,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它们会因为一身漂亮毛皮遭人类扑杀,会成为野兽的粮食,会坠入陷阱或死于饥饿……仅有三成能够存活,幸好平民和贵族不同,它们的出生率很高,不然狐族不会有如此庞大的势力。

“在经过百年修炼之后,平民会慢慢幻化为人形,但想要练到任何时候都不露出狐狸尾巴,至少得修炼三百年以上,落春她们只有两百多年的修行,才会被你看见。”

“整个王府上下都是狐狸吗?”

“对,以幕僚来说,有少数是贵族,其余者修炼至少都在五、六百年以上,二、三等的仆妇丫鬟小厮,至少有百年修炼,待修炼成人形之后,我们便混居在人群中,好进行更高的修炼。”

可他跟皇上是……难道她不是闯入狐狸窝,而是住在狐族国?或者说,其实她只是没弄清楚,她也是只狐狸?

“那皇上也……”

“不,他是人。”

“可你是蜀王,皇上的亲弟弟。”

“蜀王早在十七年前死亡。我化为他的形貌,用他的身分活下来。”

天晓得幻化成童形,说着童言童语,对他而言有多痛苦,但为了不泄露身分,他只能先装傻,后装清高,再装冷漠。

至于容貌,他一天天、一月月地慢慢改变,随着岁月,他变回自己的样貌。

然这一切全赖先帝仁智,为避免夺嫡争端,早早把未成年皇子往封地送,要不,在人人都多长出几窍的后宫,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憋得下来。

“为什么要冒充蜀王?”

“为了淳溪。淳溪的母亲是狐族公主宋洁儿,原本狐族该由她来继承大统……”

“女子继承王位?”敏敏难掩惊讶。

“在狐族,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只有强者为大,洁儿是个合格的领导者,可惜她遇见卓蔺邯,她爱他胜于所有,决定放弃一切,嫁与人类。”

“与人类通婚,就不能继承王位?”

“可以,贵族的寿命最长可以到两千岁,人类不过短短数十年,成不成亲、嫁娶几十回,都不算个事儿。”

“既然如此,为什么放弃一切?”

“因为她死了。”生命结束,一切便跟着结束。

“狐族不是可以活到两千岁?”

“狐族与人类不同,不管男女,只要喜欢上、只要决定成亲,便等同于立下誓约,他们会守着对方,再也看不上其他人,除非另一半死亡,而人类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还可以在外头逢场作戏,卓蔺邯便是这样,洁儿对他从满怀希望到失望,从争执吵闹到自怨自艾,不久后,一场疾病夺走她的性命,留下淳溪,在越王府里备受欺凌。”

敏敏明白,卓淳溪是继承爵位的嫡子,可是他脑子不好,又没有母亲保护,遭受欺凌那是说得轻了,恐怕经过不少次性命之危,能够平安长大,端赖天幸。

卓蔺风细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还算能够接受后,才又继续说:“淳溪并不是傻子,他只是还没长大。人类的成长,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慢慢累积下来的,但狐族不一样,我们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长大。

“以贵族而言,出生两年后,我们会迅速累积足够的语言智能、行为能力,表现出来如同人类六、七岁的孩子,这样的情形将维持到十八岁。因此以人类的眼光看来,两岁时候的我们是天才,七、八岁渐觉平庸,而十几岁的我们往往会被人当成傻瓜看待。

“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会不断蓄积能量,直到年满十八,遭遇天劫之后,将会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之后,从十八岁到死亡前两年,我们的样貌会维持在二十岁左右,至于行为举止,则和个性、经历、修养有关,淳溪不会痴傻一辈子。”

“你为宋洁儿化身蜀王,是因为心悦于她?还是为了淳哥哥?”敏敏并未察觉自己的口气带着浓浓的酸味儿。

卓蔺风失笑,模模她的头,眼神写着别胡思乱想。

她知道自己心胸狭隘了,羞赧了脸色,轻声认错,“对不起。”

他续道:“当今狐王膝下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淳溪的母亲,一个是淳溪的舅舅,淳溪舅舅天生残疾,一只眼睛失明、一条腿不良于行,这对行动敏捷的狐狸来讲并非好事。因此他很早便被排除继承权,不过他有一子宋旭,年五十七,他是淳溪王位的竞争对手。”

“淳哥哥非要当狐王吗?”

“未满十八,淳溪还是个孩子,想不到那样深远,但洁儿临终前要我们助淳溪坐上王位。洁儿是我的恩人,她托付之事,我定会竭尽全力为她办到。”

“恩人?”

“我曾经跟你说过,出生时,我的脚有问题,狐医说,我很可能无法行走,因而受父亲不喜,母亲为此与父亲争执不休,父亲大怒,命人将我丢弃。我在人类当中生活了十八年,直到历经天劫未死,才重返狐界。当时我处境艰困,若非洁儿鼎力相助,或许早在数百年前,我已经夭折。”

“宋洁儿也是欧阳公子的恩人?”

“不只欧阳杞,上官麟、司马、司徒……我们这群人都受过公主大恩,在她临终前,我们在她面前,立誓扶持淳溪登上王位。”

“既然狐王可以活很久,那个王位说不得还得等上千年,对不?”每场夺位之争,往往是血流成河,枯骨成山,她不愿意他卷入其中,至少能拖多久是多久。

“今年初狐王已现垂暮之相。”换言之,狐王顶多只剩一年多的寿命。

“淳哥哥老是说要找媳妇儿,是因为你想为他扩充势力?”

“并不是,狐族与人类不同,要坐上王位,必须靠淳溪本身的实力,而非身边势力,在我们的世界,弱肉强食,若淳溪比不过宋旭,想要扶持他的人也会打退堂鼓。”

“所以要靠修炼?”

卓蔺风颔首。“狐狸修炼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清风明月、修纳吐息,像人类练武那般,我们在月亮下修炼,靠吃花瓣、吸纳天地灵气来提升自己,另一种是广为人知的那一种。”

“狐狸精?从人类身上吸取精气?”敏敏接话。

“对,前者耗时耗力,但内力精纯,可以为人疗伤。”

“就像你在谷底做的那样?”

“嗯,后者速成,虽不能为人疗伤,却能保持高度的战斗力,在称帝称王这条路上,淳溪很需要,这些年我一直在为淳溪寻人,一个可以为他抵挡天劫、助他功力大增的女人,但欧阳杞认为我们几人合力,或许可以为淳溪化解天劫,而青楼女子众多,淳溪可以在他们身上获得功力。”

欧阳杞深信,倘若洁儿与卓蔺邯只是关系,只是享受鱼水之欢,她不会心碎而亡,他认定生为狐狸不能与人类谈情说爱,那种不切实际又会引诱狐类沉沦的东西,万万不能轻易尝试。

敏敏有几分明白了,又问:“欧阳杞害怕淳哥哥像他的母亲一样为情所伤,因而反对你的做法,那你为什么不赞成欧阳杞的做法?”

“一来,我并不确定要合几人之力才能够化劫,二来,我想要寻找的那名女子并非普通人,她不但可以助淳溪抵挡天劫,助他修炼,且行房一回,增添十年功力,一夜春风、桃花数度,届时宋旭不会是淳溪的对手。”

“天劫是什么?”

“狐族每个人都会遭遇一场天劫,贵族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而平民在一百八十岁那日,这天,我们会找个山洞躲起来,把威胁降到最低。所谓的天劫通常是雷击,多数平民是雷鸣一响,而贵族则不一定,能挨得过的,就会长成真正的大人,不再痴呆憨傻,修炼将更上一层楼。”

“要是挨不过呢?”

“死亡。”

“当年你遭遇雷击几回?”

“十五。”

她狠狠倒抽了一口气,一下就会要人命的,十五下……“当时你伤得很严重吗?”

“对,差点儿死去,休养很久才能顺利离开山洞。”

所有的事都弄清楚了,敏敏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你以为我很胆小吗?”

“与胆小无关,只是这种事很难被相信的。”

“你好好说,我自然会相信呀。”

他不免莞尔,这种事要怎么好好说?况且他那么担心她知道实情之后,会迫不及待离开他,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找到她,他不想再失去她。

“我想等你长大,大到可以承受这一切之后再说。”

“我可以承受的,我已经长大了,我马上就要及笄了。”她反驳。

“意思是,知道真相后,你不怕我?不会想要离开我?”

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她害怕,而是他害怕她离开他呢!换言之,他也喜欢她,也想要留下她?

“怎么不说话,你怕我吗?”沉稳的他不稳重了,他急着要她的答案。

轻笑出声,她为什么要害怕一个护她宠她爱她、把她摆在心上的男子?她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可以依赖、可以耍赖、以她为重的男子?

就因为非我族类?说穿了,很多时候,人类更可怕。

敏敏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抱得很紧,这是她的答案。

卓蔺风明白她的意思,不担心了,他反手抱住她说:“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到时给你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明年三月……”她抱住他,自顾自说着想象中的及笄礼是什么模样。

但因为她太开心了,没有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突然变得紧绷,更不晓得他瞬间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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