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妻千千日 第二章 阿婉,你出宫吧 作者 : 心柳

这日的皇城果真是热闹,出了宫门,进入长门街,这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道上来来往往皆是人,路两边叫卖各种玩意的摊贩挨个排着,阿婉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看着卖胭脂水粉的、卖针线布料的小摊也会驻足瞧上一眼,心里思量着一会办完事索性转转,只是忽然又想起不久前许砚行的话,这点心思便又掐了去。

还是办了差事便回宫算了……她想到这,脚下跟生风似的没一会便到了卫府,她陪卫太妃回来过几次,管家下人们也都认识她,见她来了,便知是衡阳宫那边有事,于是引她去见卫老爷。

卫太妃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不过自从先帝驾崩后就开始告病在家,已经接连一个月未曾出门上过朝,阿婉以为他病重了,不想见到卫老爷时,他瞧着倒是精神好得很。

“奴婢见过卫大人。”行了礼,又将包裹递过去,“娘娘让您派人将这东西送到缙州去。”

卫老爷瞇眼打量那包裹,良久才让下人接过去,“劳烦阿婉姑娘跑一趟了,来人,看赏。”

阿婉忙摆手,“卫大人,奴婢替娘娘办事,您又是娘娘的父亲,奴婢可不敢要赏,”她又弯身告辞,“宫里还有事,既然东西已送到,奴婢便回宫里去了。”

卫老爷捋了捋胡须,笑道:“既然宫里有事,本官便不多留了,只是如今娘娘在宫里也没了依靠,若是娘娘那边有事,妳可要立刻通知本官。”

“大人放心,娘娘现在好得很,有事奴婢定会来禀明。”她想了想,又道:“另外,娘娘让奴婢转告您,多注意着身子,不必为她忧心。”

“好好好,本官这身子呀,时好时坏,”卫老爷叹口气,“昨日还躺在床上不能动,今儿个又能在院子里打打拳,老了,不中用了。”

阿婉听他这般调侃,只是笑笑,未再说什么。

离开卫府后,走在大街上,她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上出来。

这时一个贩子的声音打乱她的思绪,“过来看一看,瞧一瞧,今日腊花节,各种款式的花灯任妳选。”

阿婉看过去,前边一个摊子周围站了许多人,听着是卖花灯,她怎么不知道腊花节还要放花灯?

一时兴起,她也去凑了热闹,摊架上挂着色彩不一的花灯,样式也不单一,阿婉一眼便瞧中了放在角落里的那盏,那是一盏红色花灯,中间白色罩子作花蕊,四周花瓣一层迭着一层,外边还雕刻着精致细腻的纹路,整体小巧玲珑,差不多一只拳头大小。

老板见她直盯着那盏灯,于是将它取了出来递到她眼前,“姑娘可是相中了这个?”

花灯落入掌中,阿婉越瞧越喜欢,“瞧着同其他的不大一样,这是什么品种的?”

“海棠花,”老板见她爱不释手的模样,又道:“姑娘,就此一盏呀,赶紧买了然后今晚去护城河放花灯,许的愿呀,来年这时候都会实现的。”

听他这么一说,阿婉又问:“去护城河放?”

旁边有人道:“姑娘,妳不会不晓得这民间的腊花节,就是晚上到护城河放花灯许愿吧?而且呀,年轻姑娘要是能约心上人一道去,来年你们婚事便能成喽。”

阿婉听了只觉得好笑,民间习俗若真有用,这世间便不会有众多分分合合了。

这般想着,又将花灯放了回去。

老板一张嘴皮子倒是会说:“欸,姑娘,就这么一盏了,瞧妳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定是有心上人了,今日这般好日子莫要错过了。”

心上人,她扯唇笑笑,随后摇头,转身便要走。

老板像看穿她心事似的,大声道:“姑娘,凡事得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这一句话,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等她从花灯铺子那离开,在街上转了一下,就过了午时,下午不似上午那般气候温和,冷风骤起,阿婉将帽子戴上,小脸掩去了一大半。

她没有立刻回宫,转悠到了一处府邸前,朱红色大门紧紧闭着,她躲在门前的巨大石狮后,两只乌黑的眸子看向那金底匾额—— 许府。

宫宴该是散了,这会群臣们应在陪陛下、太后在御花园赏花,他定然也在。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就为远远看一眼那牌匾吗?她苦笑,今日她到底还是太过放纵了,想到这,便收敛了心思决定回宫去。

“阿婉姑娘,请留步。”

身后忽然传来肖参的声音,阿婉四肢瞬间变得僵硬。

她木木地转过身,见他身后没人这才开口,语气淡定,“奴婢准备回宫,刚巧路过这里,肖侍卫,有事吗?”

肖参愣了一会,随后笑道:“我家大人有请。”

阿婉这回不淡定了,他……他怎会知道自己在这?

肖参瞧她一脸震惊与疑惑,好心解释道:“阿婉姑娘没来过许府,自然不晓得府中有一处高阁,我家大人平日无事便喜欢待在那,您瞧,”他指了一个方向,“从那里能俯瞰整个许府,自然也包括这里。”

阿婉望过去,那边果然有一处高达三层的楼阁。

“姑娘怎么还买了花灯?”肖参盯着她手里的东西问道:“我记得这是民间作兴的玩意。”

他这么一说,她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往斗篷里藏了藏,“瞧它好看,就买了。”

“这东西就讨妳们姑娘家喜欢,阿婉姑娘,请吧。”

原想着看一眼就走,现在说让她进去,她倒是生了退意,忙道:“不了,太妃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伺候呢,劳肖侍卫替奴婢传达一下。”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脚下步子又急又乱,恨不得立刻消失。

“阿婉姑娘,姑娘—— ”肖参在后头喊了几声,阿婉全当没听见,过了一个道口,进了长门街。

肖参叹口气,最终无奈地回府里复命。

“跑得可快了,小的叫也叫不住。”

许砚行躺在楼阁里的长榻上,眸子半阖着,听到这里,睁了眼,嗤了声,“没了?”

肖参想了想,又道:“有是有,不过是姑娘家的一些事,还不足以在大人您面前说。”

“说。”

“小的还瞧见她揣着个红色花灯,见小的盯着,便跟个宝似的不知道往哪藏好。”

许砚行起身走到楼阁的窗台边,望着许府大门方向,“本官记得民间这日有放花灯的习俗?”

“大人,您真是什么都晓得,”肖参还打算晚上去看看,这会聊到了便继续道:“在护城河那边,民间姑娘、小伙子今晚都聚在那一起放花灯许愿。”

“行了,退下吧。”他淡淡道。

“快点灯喽,快点灯喽。”岸上的老朽大着嗓门提醒围在河边的人们。

原来放花灯的时刻也有讲究,护城河两边上各修了一座高亭,亭内密密麻麻挂满了大红灯笼,待到吉时,由几个老头点亮,灯光照亮河岸之时便是放花灯之时。

老头声音一出,底下又是一阵慌乱,岸边上围观的人也往下边凑,阿婉才走下一层台阶,后面的人便涌了来。

她侧着身子护着手中的花灯,小心翼翼地挪到河岸的角落去,岸边放花灯的多是成对的年轻男女,听着他们的笑谈声,她不由心情也轻快起来。

比起皇宫,外边的世界到底是多彩而自由的,下午从许府慌乱地离开后,像生了反骨般,他之前提醒的话语就在脑子里消失,宫禁什么的也都抛到了脑后,买了点包子、大饼填了肚子,便跑到护城河边上坐到天黑。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御花园里许砚行问她愿不愿意出宫,若他再问一次,这会没准就是不一样的答案了。

岸上老头再次提醒了一次,阿婉回神,赶紧掏出那花灯铺子老板送的火折子,将花灯放在脚边,正将火折子打开还没来得及吹亮,忽然她右手边的人猛地往她这边挤,阿婉低低喊了一声,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顿坐到了地上,双脚也乱了节奏,动了动,紧接着便听到水面“咚”的一声响。

身边满是嘈杂,这道声音阿婉却听得格外清晰,她一阵手忙脚乱将甩到一边的火折子吹亮,随后伸到水边,果真看到她那海棠花灯正漂在水面上。

没有任何犹豫,她往水边凑近,手伸了出去,不想那花灯竟开始移动起来,她心中一阵着急又是一阵失落,花灯还未点亮却已下了水,忽然觉得没有什么意义,于是索性不再捞了,只是就在她将手收回来时,另一只长臂自她身侧探了出去,轻而易举地将那只花灯捞了回来。

阿婉脑海里忽然闪现了一个人的模样,她有些不确定地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半蹲着,手里捏着滴水的花灯,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盯着她。

她眨了一下眼睛,光线很暗,她只能看到那人的大致轮廓,眼底尽是不可置信,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忘了动弹。

亭中灯笼剎那间被点亮,红色光芒照亮整个护城河岸,周围年轻人欢呼雀跃地将花灯点着,一盏盏花灯漂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承载着一个个美丽的的愿望。

这时候,水面涟漪一层层往外放大了,人们口中嘶嘶作响,起风了,冰冷又刺骨。

河面的花灯被风追赶着去往未知的地方,天冷,花灯也放了,人们开始慢慢散场,原本拥挤的河边石阶上,这会只剩寥寥几人。

阿婉整个人往斗篷里缩了缩,慢慢平复着慌乱的情绪,随后行礼,又道:“许大人,好巧。”

许砚行瞇了瞇眼,将手中那盏花灯丢在地上,转身便走,一副妳继续的模样。

阿婉哪里还敢继续,忙站起来,脚下碰到了花灯,犹豫了一会,又俯身将它拾了起来用袖子仔细擦了擦水。

许砚行上了岸,阔步走着,阿婉跟上去,边走边瞧着他墨青色披风翻飞的下襬,直到他脚步突然停下,阿婉看着那突然落下去的衣襬发愣,不料整个人猛地一下撞上他的后背。

她捂着额头往后退了好几步,见他转过身来,又忙放下手,低头道:“许大人,奴婢冲撞了,还请恕罪。”

“下午不是说回宫吗?”许砚行走近她,目光在她额上随意扫了一眼,“还记得本官上午与妳说的话吗?”

她咬着唇,心知现下宫里定然已下了钥,自己这一时冲动到底是犯了宫规,结果到头来花灯还是没有放出去。

许砚行见她半天不说话,眉头微皱,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道:“放花灯许愿?这种东西不可信。”

“奴婢只是想试试,”良久,她说道,许砚行觉得那声调里似乎有一丝发涩、一丝委屈,又见她抬头,眸底盘着几点水光,“许大人不信,可是不也来这了吗?”

许砚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随后又转身去了河岸的石阶,清冷的声音提醒着她,“过来。”

阿婉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大概是听了他那句不可信。

她记得他们说,今晚许的愿望,明年这个时候就会实现,那摊子老板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最重要。

她抬手在眼角抹了一下,随后跟了过去。

方才的火折子不知什么时候沾了水,这会怎么也吹不亮,阿婉想,这大概是注定的。

“拿着。”

闻言她抬头,就见一直背手站在她身后的许砚行这会低着身子,递过来一只新的火折子。

阿婉低头将花灯点亮放入河水里,两只手合十,双眸慢慢阖上,她身后就站着那个人,尽管他没有做什么,但这般就知足了,阿婉弯着唇角,在心底许了一个愿。

一个便是她心诚,也永远不可能的愿望。

她蹲在那里,风疾又冷,她却没有一点瑟缩,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披在脑后,脑袋微微低着,对着渐渐飘远的花灯祈祷着,犹如一个虔诚的信徒。

许砚行挪开眼,脸上眉间覆上了一丝冰冷,接着化成了水。

她不知何时站起身来,“许大人,下雪了。”

“回去吧。”他语气很淡。

阿婉应声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这回他走得慢,雪花渐大,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发上、肩上。

这场景并不陌生,阿婉记得十五岁那年深冬,她也是这样走在他的身后,天地飘雪,只有他们俩,安静得只听得到踩在雪地里的吱呀声。

许砚行转身,瞧她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眼见又要撞过来,于是抬手按在她的双肩上。

阿婉回了神,那双手如同一对烙铁,紧紧贴着,发热发烫,她口齿不清道:“奴、奴婢—— ”

“好好走路。”男人松了点力气,掌心沿着她的肩不着痕迹地往后划过她的帽檐,顿了一下,最终收了回来,“雪下大了,别让自己沾了雪,回头染了风寒,传到宫里去。”

阿婉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抬手将帽子戴上,“奴婢会小心的。”

许砚行朝左手边的方向拍了拍手,接着她就见肖参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手中还有两把伞,肖参看了她,随后对许砚行道:“大人。”

“送她回宫。”

阿婉听了这话,知道他这是在帮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唇角浅浅勾了笑,上前道:“多谢许大人。”

许砚行侧目,瞧见她唇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岸上的灯火映照在她脸上,乌黑的眸子如一汪湖水泛着波光,他抿唇收回目光,道:“回宫吧,好好想想怎么同卫太妃解释。”

说到卫太妃,阿婉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拖了许久,这会不就是好机会吗?她往前走了几步,绕到他跟前,“许大人,奴婢还有一事。”

“何事?”

“上次衡阳宫添了许多过冬的用物,娘娘一直让奴婢同您说一声谢谢,前阵子您公务繁忙,奴婢也没机会见您,总之,多谢许大人照应了。”

许砚行对于她替卫太妃道谢这事没再多说,只是,再开口语调忽然变冷了几分,“回去替本官向卫太妃转达一句话。”

他弯下腰,口中温热的气息缠绕在阿婉耳边,酥麻发痒,她握紧了双手,只听他重重说道:“知足常乐。”说完颀长的身子又站了回去,见她疑惑的模样,继续道:“什么也不要问。”

这四字的弦外之音,阿婉自然是听出来了,只是他怎会觉得卫太妃有那种心思?在她看来卫太妃只是不甘心输给太后罢了,即使想较劲,如今也没了较劲的力量呀。

不过这些不该是她这个做奴婢的能管的。

“去吧。”许砚行回头朝肖参示意。

“奴婢告辞。”

夜空中雪花簌簌作响,才半个时辰屋瓦院墙上已被一片银白覆盖,肖参捎着一身寒意进了月西阁。

阁内屏风里边铺着厚绒的地毯,他怕进去弄脏了那玩意,索性隔着屏风对里边人道:“大人,小的回来了。”

许砚行从外边回来便钻进这楼阁里处理公务,听到动静,他手下顿了顿,问道:“今日上午她在卫府待了多久?”

肖参道:“时间不多,一炷香都不到。”

“下午卫府有什么动静?”

“安静得很,无人进出。”肖参想了想,又说:“大人,还要派人继续守着吗?”

许砚行扯了扯唇角,冷冷道:“让人都回来吧,卫氏无兵无权,目前还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对了,大人,定阳侯夫人今儿上午又差人送了好多姑娘的画像来,说是让您这次必须得选一个。”肖参往里边桌上瞧了瞧,“奇怪了,小的明明给您放那角落的。”

定阳侯夫人乃当朝定阳侯的正室,定阳侯府当家主母,也是许砚行的同胞姊姊许青君,许砚行父母亲过世后,便由已嫁入侯府的姊姊接过去抚养,直到科考高中受先帝赏识,直接提入六部,后来便自己在外边置了宅院,从侯府搬了出来。这许青君也是个有耐心的,自许砚行弱冠到现在便一直操心他的终身大事,只是许砚行每每都视而不见,态度坚决。

“本官让管家都烧了。”许砚行的语气已经开始不耐烦。

肖参听出了不对劲,也知道他家大人最烦这种事情,可是定阳侯夫人那边也不好交差呀,今儿个定阳侯夫人离开时还再三嘱咐他,他心一横,撑破了胆子道:“大人,定阳侯夫人着急小的倒是能理解,您看您今年都二十有六了,您再看看那安王殿下还未及冠呢,这正妃侧妃一个都不耽误,就差没生个小王爷、小郡主了。”

肖参说得起劲,一字一句彷佛当真是为他们家主子的终身大事着急,他琢磨了一会,又想起什么般,咧嘴笑道:“大人,您是不是—— ”

许砚行见不得人说话吞吞吐吐,于是皱眉道:“有话就说。”

“小的斗胆说一句,您是不是对衡阳宫里那位—— ”

许砚行冷眸远远睨过来,他挠挠后脑,不敢继续揣测,“小的在外边守着,您继续。”

肖参退到门外,心里还在琢磨着他家这位爷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说他喜欢阿婉姑娘吧,却每每见了,那张俊脸仍旧冷如冰,说话语气也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不喜欢人家吧,可又明里暗里帮她好几回,就连人家姑娘及笄还特意找人订做了精致的小礼物,冒着大雪亲自送去,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再过些日子不就是阿婉姑娘生辰了吗?到时候若他们家爷还有表示,那他一定得在一旁趁热打铁一番。

大雪过了夜,整个皇城彷佛披了银装,白皑皑一片。

昨夜阿婉回宫,到底是受了卫太妃一番斥责,又罚她今儿一早起来扫雪。

虽然这殿前的地方小,没多久青石板便露了面,阿婉手脚却仍冻得快没了知觉,绿荷几个也不敢帮她,卫太妃在窗边看了会,便招她进殿里去。

“本宫还以为妳这是不准备回宫,直接逃了出去。”

卫太妃这次似乎真动了肝火,昨晚到现在还没散,阿婉忙跪下,道:“奴婢不敢,昨日民间有许多活动,奴婢玩心大,忘了时间。”

“起来吧,下次不可再犯了。”

“嗯。”她起身,屋里暖和,先前冻得麻木的感觉慢慢消失,这才挪了挪脚往卫太妃身侧走近了一些。

昨日许砚行让她传达的话她还没说,她心里盘算着要是卫太妃问起他们怎么会见着这件事,她该如何应答,定然不能说是在护城河边放花灯见到的。

她那点心思,还不想让任何人瞧了去。

“怎么不说话,”卫太妃语气又温和下来,“莫不是怪本宫说话重了?”

“奴婢不敢,”阿婉抬眼看着她,“昨日回宫,在宫门那边碰上了许大人的马车,奴婢替您道了谢。”

“出一趟宫,倒也办成两件事。”

“不过,许大人让奴婢给您带一句话,”她俯,声音又低又轻,“知足常乐。”说完便退到了一边。

卫太妃握着杯子的双手忽然攥紧,茶水猛地溅出了一大半,阿婉见状,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着,不想卫太妃反握住她的手腕。

“阿婉,妳说本宫现在不愁吃穿,嘉瑜也安稳无事,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许砚行倒是替本宫操心得太过头,妳说是不是?”卫太妃语气异常平静,脸上由一开始地僵硬慢慢变得柔和,带着笑,彷佛什么也没发生。

阿婉笑笑,待她松了手又继续擦着,帕子湿透了,她转身去了柜子前,“娘娘,湿得重了,不如换身衣服,回头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卫太妃刚换了衣裳,绿荷便端了药汤来,那个话题自然就此打住。

“娘娘、娘娘!”绿兰在帘外叫了几声,接着道:“太后娘娘那里来人了,传您过去德宁宫。”

汤药到了嘴边,听了这话卫太妃眉头皱了皱,随后放下碗,语气不悦,“这会让本宫去她宫里做什么?”

阿婉又将药递了过去,“娘娘,先趁热喝了,奴婢同您一道过去。”

卫太妃笑了笑,“不,这药本宫得回来再喝。”

到了德宁宫,太后娘娘已经在殿内主座上端坐着,衣着华贵、妆容精致,发上满是金钗珠玉,她身旁席位上还坐着嘉宁公主。

阿婉跟着卫太妃行礼之后,便规矩地站在一旁。

太后面上笑得温和,“哀家听说妹妹近来身子多有不适,可有好好用药?”

卫太妃倒是配合,抬袖掩唇低声咳了几下,“劳娘娘挂心了,每天用着,方才来之前宫里人正在熬着。”

太后见状,又道:“哀家今日唤妳过来还真是有事,这快年关了,哀家想着宫里头人少,要不要让嘉瑜回来待几日?一来热闹,二来还能陪陪妹妹不是?”

说到安王,卫太妃便皱了眉,暗自揣测着她话里的意思。

阿婉垂眸,心下已了然这分明是在试探卫太妃,陛下年幼,太后到底还是忌惮着安王。

“多谢娘娘体恤臣妾,只是按规矩嘉瑜来年还得入朝进贡,到时候回来也不迟,便让嘉瑜待在那里替陛下守着吧。”

又是朝贡又是守城,每一件皆是人臣应做之事,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皇儿有嘉瑜这个兄长帮衬着,真是一大幸事。”她起身,姿态高傲,“哦,还有一件喜事哀家忘了说,哀家决定将嘉宁许配给许大人,先帝最宠爱的公主许给他给皇儿亲指的辅臣,哀家想着,怎么都有几分亲上加亲的意味,妹妹,妳说是不是?”

阿婉觉得自己耳边轰隆隆一片,她彷佛听到卫太妃在道喜,又听到嘉宁公主发脾气翻了果盆,最后只听得太后一个人的声音,语调依旧温和,“行了,回衡阳宫吧,不是还有药得喝吗?别耽误了喝药的时辰,身子还得好好养着,等嘉瑜那孩子回来见上一面呢。”

阿婉于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卫太妃离开,回到衡阳宫之后,卫太妃瞧阿婉脸色不好便让她下去休息,阿婉应下,道午时便过来。

她回了屋里蹲坐在床边,对面木窗还半开着,屋外的荒凉闯进她的眼里,没多久天上又开始飘雪,北风卷着雪花往窗边飘,在窗台上面堆了薄薄一层。

她双目渐红,将脸埋进膝盖里,整个人开始发抖,那些冰冷的雪花犹如积在心尖上,还未来得及融化便开始渗入,带来一阵椎心刺骨的疼。

良久,阿婉抬起头,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扑颤,她起身走到窗边去,风雪扑面而来,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清醒。

妄想了这么些年,是该清醒了,他身分尊贵高高在上,纵使不是嘉宁公主也该是其他尊贵的姑娘小姐,自己不过一个宫女,这种心思不该有的。

这些年来,她心里也就这个惦念了,从今往后就这么匿到心底去,供着养着,远远看着。

阿婉阖上窗,心想,她该知足了。

小皇帝皱着小脸,这些书看得他都困了,可又不敢停下,对面坐着许砚行。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小皇帝啪嗒放下书,“朕困了。”

许砚行阖上手里的折子,“继续。”

小皇帝努努嘴,又想起什么来,道:“母后说你要娶朕的皇姊,说朕同你以后不仅是君臣还是亲戚,要朕好好听你的话,既然如此,那朕便继续看下去吧。”

许砚行眉头微皱,看小皇帝埋头看书,索性出了御书房将尚青云喊了过来,质问他,“陛下说的,是怎么回事?”

尚青云心下咯噔一声,瞅这样子太后娘娘是还未告知许大人,他又一次陷入两难,生怕太后娘娘有别的打算,可这边许砚行又逼着,他暗自啐了一口,奴才真不是好干的活。

不过陛下既然已经开口,这消息权当是陛下透漏出去的,这么想着,他才道:“回许大人,奴才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不过太后娘娘今日上午召见了卫太妃,说是决定将嘉宁公主许给您。”

许砚行目光骤冷,丢下一句话,“在这看着。”

“奴才遵命。”尚青云哎哟两声,瞧这方向,看样子是去内宫,宫里头规矩不禁蹿上脑,随后又摆摆拂尘,他这是操什么心,人家许大人是什么人,这皇宫他想去哪就去哪。

许砚行背手站在德宁宫前,眉目冰冷,眸底深沉,周身有一股肃杀之气,饶是再高大英俊,小宫女们也吓得哆嗦起来,领了他的话便逃似的进了殿里去通传。

“许大人乃辅政大臣,日理万机,公务繁忙,特来此见哀家可是有事?”太后从殿内出来,又示意宫女们站远一点。

许砚行并不想与她客套周旋,直接道:“娘娘既然坐到这位置上,那就安分些,本官的事轮不到谁来做决定。”

太后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她知道许砚行肆意横行惯了,可这会听他说话的语气,竟是完全没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许砚行,你好大的—— ”

许砚行面无表情,微微侧目,勾着的嘴角有几分嘲讽,未等她说完便离开了。

宫女们瞧他一走忙凑过来,太后拉不下脸,吼道:“都滚下去,今日之事哪个贱皮子敢在外面多嘴,一律处死。”

宫女们瞬间跪做一团,“奴婢们不敢。”

原想将嘉宁嫁过去借此笼络关系,想来是自己冲动了,这么一位大权在握的人怎会由她摆弄?想到这,太后今日在卫太妃面前耀武扬威的神情全然不再,火气又滚上心口,开始胡乱砸着花瓶,嘴里碎念,“哀家赢了,做皇帝的是哀家的儿子,做太后的也是哀家。”

一连放晴了四日,积雪化得干净,阿婉奉命清理院中花树的杂枝,这是个细心活,看似简单,做起来纵是有十炷香的时间也完成不了。

对于那次德宁宫发生的事,卫太妃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天天喝药养身子,日子过得悠闲起来。

只是听说嘉宁公主不愿下嫁许大人,在太后那里闹了许久,太后宠她宠得紧,最终随她的意思办。

阿婉想起那日听到嘉宁公主同魏公子的谈话,大概也明白了她为何抗拒,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哭喊着和离呢?

可男女之间的事,旁人哪里看得懂,阿婉不再想,俯身将一根杂枝剪了去。

“本宫没记错的话,后天是妳的生辰对吧?”卫太妃突然出现在她身后,问了这么一句。

阿婉点头,“多谢娘娘惦记。”

“时间过得真快呀,快九年了吧,当年妳那么小,皮包骨头的,后来生了重病差点救不回来了,妳可记得?”

那是她被送进行宫五日之后的事了,当时大夫们都看不出她得了什么病,那几日阿婉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行宫里死一个小宫女是多么无关紧要的事,就在她认命时,卫太妃出现了,带了御医来替她诊治,虽也看不出什么,但每日给她用的都是好药,或许命不该绝,最后竟当真好了起来,病愈之后,她便被卫太妃带回了皇宫。

“奴婢当然记得,当年要不是娘娘,奴婢这会早成孤魂野鬼了。”

“本宫想着,给妳寻一门亲事。”卫太妃拿了她手中的剪刀,替她剪了起来。

阿婉伫立在一旁,没料到卫太妃会同她说这事,她使劲摇头,“奴婢想在宫里陪着娘娘。”

“傻孩子,妳能陪本宫一辈子吗?若是没了本宫,这宫里妳还能靠谁,说不定被丢到掖庭,妳想这么过着,本宫却不想,本宫这些年是真心拿妳当亲闺女看的。”卫太妃说到这,放下手里活,过去握着她的手,“本宫现在虽落魄了,替妳寻一门好亲事却也不难的。”

阿婉陷入沉默,一阵暖意浮上心头,进宫这几年卫太妃待她的确很好,逢年过节、天冷了都会给她做上几套衣服、鞋子,还教她读书识字,思及此,她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于是低声道:“娘娘,您待奴婢的好,奴婢都记在心里。至于亲事,奴婢真的不曾想过,奴婢就想陪在您身边。”

卫太妃松了她的手,低头看那些花草,“罢了罢了,此事不谈。阿婉,有一件事令本宫不得心安。”

阿婉见她终于不再掐着亲事不放,这才松了口气,“娘娘,您说。”

“几年前,本宫父亲在宫外盘了个小庄子做点生意,不料后来先帝下旨,凡是朝臣不得经手商事,只是本宫看那庄子生意益发不错便没舍得放手,一直央人偷偷经营,这外人终究还是不靠谱,开春了朝廷又要派专人调查此事,本宫夜不能寐,真不知如何是好。”

早些年是有许多朝中大臣暗中做生意,到底损了商人的利益,闹到了先帝面前,先帝大怒才定下了这规矩。

阿婉没想到卫家还在偷偷做着此事,若是被发现了,依着如今的情况恐怕连卫太妃都能牵扯到,“娘娘,既然如此,您不如在开春前将它停了。”

卫太妃却摇头,“不能停。”

阿婉不解,“这是为何?”

“妳也看到了,如今卫家没落了,后世子孙还得靠着它过呢。”

阿婉懂了,心想卫太妃想得真是长远。

过了许久,她听到卫太妃说:“阿婉,妳出宫吧。”

宫里头有规定,但凡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就可以离开皇宫,没满又想走的,必须由宫中总管太监核查奏闻一番才行。

阿婉年龄未到,对于此事卫太妃早已有打算,她从前受宠时在先帝面前吹枕头风都是顺溜的,哪个奴才、大臣犯了事有她出面,这罪罚便能轻上几分,而她是个精明的女人,让她开口了,日后便是要讨人情的,比如许砚行,再比如内宦尚青云。

如今卫太妃派人把尚青云请来,来回几句,他便点了头。

不过一个宫女出宫,这点小事尚青云觉得不难办,还了当年的恩情,他心下也算是了了一桩事。

“娘娘您放心,保证做得滴水不漏,太后娘娘那边您也别担心,刚巧宫里要在年关前放一批宫女出去,名目多着,太后老人家一一过目也得乏不是?”

这做太监的,脑子最灵活,嘴巧会说,卫太妃听了自是满意,“现在哪个姑娘不想寻个人家过日子,阿婉这丫头也天天想着。同本宫提了,本宫也不想拘着不放,到头来还是劳烦尚总管了。”

尚青云笑道:“娘娘仁慈,这宫里头自然比不过外头,咱家理解,那就这么着吧,二十五那日放人出宫,娘娘,咱家还有事,就先退下了。”

送走了尚青云,出宫这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日子一晃,便到了阿婉生辰,等过了生辰,次日就要出宫了。

阿婉在屋里收拾东西,她来的时候没带来什么,走的时候多的不过是几套衣裳罢了。

出宫了,花钱的地方就多了,这些年卫太妃赏赐的东西也攒了一小盒子,阿婉拿帕子给它裹了一圈随后放入包袱里,她走到床边伸手将枕头下那白玉狐狸模了出来。

这玩意已经不太新了,边缘光滑,一看便知是常年让人摩挲留下的痕迹,阿婉在绳上抚了抚,似是想到什么事,眉眼笑开,随后将它戴到手腕上。

“阿婉姊姊,”绿荷敲门进来,“娘娘让妳过去。”

许府。

肖参半弯着身子跟在一个大气端庄的女人身后,“夫人,大夫说喝两天药就好了,您别担心。”

许青君心烦意乱地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从早上到现在都两个时辰了还未醒来,“若只是风寒,怎会睡这般久?”

肖参忙道:“兴许是大人累了,您不知道,朝廷事多,这运河冻了、州县闹饥荒等等,唉,多的数不来,大人每日从宫里回来还要处理公务到深夜。”

“简直是不要命了。”许青君气急,虽是如此,说话声音却很小,想骂又怕扰了他歇息,最后索性出了屋子,对肖参道:“罢了,就让他好好睡会,我回府了。”

“小的送您。”

送走许青君,肖参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回到许砚行屋内,果然见他家大人已经起身,侍女们正替他整理衣冠。

“大人,定阳侯夫人要是知道您又装病躲她,那倒霉的又是小的了。”

许砚行挥手,侍女们退了出去,他瞇了瞇眼,问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肖参憋了一早上,就等着寻个机会说呢,他瞅准时机,道:“大人,今日二十四了。”

许砚行走到案桌后头坐下,将一本敞开折子阖上,他半天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肖参觉得是不是自己暗示得不够,又仔细想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莫不是他猜错了?也许他们家大人对阿婉姑娘根本没放在心上,不然怎么完全不晓得此事,就连他这个侍卫都晓得,他顿时有些失落,“大人,小的退下了。”

许砚行看了一会折子,便没了耐心看下去,这些朝臣们确实需要好好整顿了,州县琐碎小事也能写成折子呈上来,州官县令莫不是白拿俸禄的?

没坐多久,他又起身朝外边道:“准备马车,本官要进宫一趟。”

进了宫门,肖参上前将门打开,“大人,到了。”

许砚行下了车,却未往御书房的方向走,肖参正准备跟上,不料他冷声道:“在这等着。”

从卫太妃殿内出来,阿婉怀里捧着一套红色衣裳,卫太妃说原是打算过年再给的,这会不得不提前了。

明日就要走了,这会心底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对于出宫后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期待,彷佛一切都只是尘埃落定。

如今走在一条清幽小道,花草凋零,寒风缭绕,纵是阳光正好,也遮掩不了它的凄冷荒凉,阿婉想,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她模着一座假山,背靠着它蹲了下来,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手腕上的玉狐狸硌得发疼,她挪开手看着那小东西,乌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彷佛透过它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她进宫满三年,依旧是大雪纷飞的深冬,姑娘家及笄成人的大日子,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她们这些小宫女哪里会有人惦记,便是素来待她极好的卫太妃也是事后才晓得。

那日入夜,她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躲在假山后,告诉自己以后就是大姑娘了,可是最后却不知怎么的难过伤心起来,终究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泪眼模糊间,一点暗黄色的灯光映了过来,阿婉抽着鼻子抬头,却看到许砚行提着灯笼,长靴踩在雪地上,他弯子,低沉着嗓音问她,“为什么哭?”

她呜咽着摇头。

男人声音沉了下去,又问:“为什么哭?”

“许大人,奴婢十五岁了。”她有些口齿不清。

“起来。”

他走在前边,阿婉慢吞吞跟在他身后,天地间安静得只有碎雪的吱吱声,过了许久,他转身,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精致小巧的东西来,“陛下今日赐给本官的,本官心情好,就赏作妳的生辰礼。”

零零落落的雪花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借着那光线晕黄朦胧的灯笼,阿婉瞧见了一个白玉狐狸,串着一条红绳,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生辰礼,她不知所措地捧着,爱不释手,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再抬头,男人却已经披着漫天银雪离去了。

从那日起,阿婉便知道,她这一生已经在陷落了。

“在哭什么?”寂静间有人忽然问了一句。

她回神,抬头看着如六年前那样猛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

“奴婢—— ”她嗓子发疼,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砚行却抿唇笑了笑,“今年,妳二十一岁了。”

阿婉一脸愕然,许是他也想起了六年前的事,有时候她会想,那时的自己在他眼里该是何等滑稽可笑。

她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抹,随后站起身,也许是蹲太久,双腿竟一阵麻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歪了一下。

许砚行极快地扶在她腰间,他的力气有点大,阿婉不由得又往后退了几步,后背贴上假山,感觉窜上一阵凉意。

男人的掌心仍旧贴着她,明明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料,阿婉却依然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他不松手,阿婉也不敢动,良久她才抬头,却发现许砚行正紧紧盯着她,眸子一片深沉。

许砚行低下头,腊花节后,她似乎又瘦了许多,下巴尖了,脸色苍白无血,双眼红肿,粉润的唇瓣半阖着,就这么看着他,眼底藏着一丝慌乱。

他松开手,又听见她终于清脆的声音,“那许大人这次有东西赏给奴婢吗?”

他敛了笑,将一枝翠玉海棠簪子放到她手中,随后背过身,姿态依旧高高在上,“回去好好伺候卫太妃,本官还有事便先走了。”

阿婉攥紧手里的东西,看着他的背影,眼圈开始泛红,明天出了宫,她便没有机会见他了,他这样尊贵的人,寻常百姓有几人能见上一面,又有什么理由和资格见他呢?那日御花园,她说她从不曾想过离开,因为只有在宫里,她才有那么一点机会见到他,背影也好,一声问候也罢,不过一点念想,如今是真的都没有了。

“许大人。”她控制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点鼻音。

男人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阿婉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压抑着发酸的嗓子,“这些年,多谢您的照拂。”

许砚行皱了眉,忽然有些心烦意乱,他没有回头,大步向前。

两日后。

自许砚行辅政以来,朝臣们每日过得如履薄冰,言行更是谨小慎微,生怕哪日惹得他不高兴引祸上身,可偏偏这般安分还是不得他满意,当着小皇帝的面一挥衣袖,接着一大迭奏折迎面甩了过来,砸得前列几位大臣身子微抖,额角生疼却不敢埋怨,一个个身子弯得更低。

许砚行背着双手,冷声质问:“青州运河被冻,本官记得这是月初便呈奏过的事,工部尚书,当初本官让你在半个月内想办法解决,解决的结果就是半月后本官再看到一份同样内容的折子吗?商人们闹得不可开交,就差闹进这皇城里了。”

工部尚书一听自己被点名,忙出列跪下,这青州运河往来商船不多,更何况天寒地冻的,工部没有人愿意前往便随意往下吩咐了一通,未再过问,也不知这折子是谁呈上去的,想了想遂道:“许大人,下官当时想了法子,只是下了几次雪,冰面还没凿开,那雪又成堆积上来,下官实在没法子了,至于那些商人都是野蛮头子、不讲道理的人,着官兵驱赶恐吓一番自然就老实了。”

许砚行听着他胡编乱造,沉声道:“本官怎么听说工部的人这一个月都在衙门里,你们是冬眠不成?如今国库尚虚,开春后驻守在边疆的各大军队按例都要派发军饷,这银子,你们来出?”

工部尚书低下头,颤声道:“是下官失职,是下官失职。”

许砚行冷冽的目光扫下来,底下其他大臣暗自吸了一口气,不敢动一下。

“一个个办事都如此敷衍了事,这大事办不好,各州县芝麻小事也要统统上报,各工各部莫不是连一点小事也要本官替你们拿主意?若是如此,本官看还是都撤销了,免得最后养出一群废物。”

“许大人息怒。”大臣们被他说得脸色红透,跪地齐声道。

许砚行近到龙椅前,俯,“陛下,这事您看怎么办?”

小皇帝摆摆手,“许爱卿看着办吧。”

许砚行这才直起身,站在高阶之上,不紧不慢道:“工部尚书办事不力,玩忽职守,免去尚书之位,并且接下来两个月,给本官亲自去守青州运河。”他走下来,看了眼其他人,又继续道:“本官方才扔下来的那些折子,各位大人可要收拾好了,寻出自个儿的事来,三日之内若是办不好,谁再敢草草敷衍便直接罢职,顺便这年也不用过了,收拾收拾行李去同他一道守运河吧。”

一番话吓得众臣脸色大变,纷纷道:“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说完便匍匐在地,赶忙在那杂乱的奏折里翻找着。

着手收拾了这群大臣,从大殿出来,许砚行只觉一口气顺通了,他在眉间揉了揉,转身往御书房走去,途中经过藏册局,他看了眼牌子,随后进去,吓得里边正在打盹的值班小太监瞬间从梦里清醒过来,搞不懂许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众太监、宫女们入了宫,都会对其身家底细盘查一番,记载成册,称作名册,这里就是收管这些宫人们名册的地方,值班太监看他目光在那些书架上扫着,忙问:“许大人,您要找谁的?奴才给您找。”

许砚行长指在桌上敲了敲,朝他道:“一名唤作阿婉的宫女,本官要看她的名册。”

“您且等等,奴才这就去找。”

良久,都不见值班太监过来回话,许砚行抿唇皱眉,这是他开始不耐烦的征兆。

另一头的值班太监翻了许久都没有找出来,回来看着眼前神色极阴沉的那位大人,大冬天的他不禁出了汗,抬袖擦了擦,这才矮身走过去,小声道:“许大人,您是不是记错了?奴才找遍了,没有看到这阿婉姑娘的名册。”

男人脸色沉下来,“她是衡阳宫卫太妃身边的大宫女,本官看是你这奴才没有好好看管,在搬移时遗漏了。”

值班太监跪了下来,急道:“奴才冤枉,这些名册这段时间都没动过—— ”小太监忽然想起一事来,恍然大悟道:“许大人,奴才想起来了,日前宫里放了一批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出去,您不知道,但凡出了宫的名册都要销毁,您说的那位说不定也于此日离宫了。”

“这次的事由谁负责?”

“尚总管。”小太监又忙道:“许大人,要不奴才去请他过来?”

回应他的却是许砚行摔袖而去的背影,小太监顿时吁了口气,瘫坐在原地,神情恍若还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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