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曲 第六章 作者 : 善喜

人群退开,围出一片圆形空地,好奇地看着他们。不识时务的冷风一阵阵地狂吹,让形势更为紧张,几名士兵拿枪抵着伏怀风背后,催促他快点。

“丽儿,你一手按紧心口深吸气,一手扶着那梨子搁在头顶。然后千万别动。”伏怀风露出沉稳微笑,要她安心。

她满心惊惧。他看不见,如何能射飞刀?虽然就算被他误伤她也不怨,却怕他会露出破绽逃不了。

最终见他依旧站得挺直,脚不软手不抖,她知道,她得信任他。

她安静地注视着他,察觉他呼吸不曾紊乱,令她原先急遽的心跳逐渐缓下,一次、两次……而后她缓缓绽开灿烂笑容。

“相公!我在这儿!快把事情办完咱们出关吧!”她的声音是他瞄准的方向。

伏怀风骄傲扬首,高举起手——一刀,刀无虚发,奇迹似地稳稳射进她头顶的梨子。她松手甩掉碎梨,朝他奔去,投人他怀中,还忘情喊道:“咱家阿藤是天底下最棒的!要是大伙觉得还不错,就请赏点铜板——”

“去去去!还做什么生意!”年纪较大的守关将官不耐烦地挥手喝斥赶她走,一面回头吩咐底下人赶快盘査后头队伍,一面亲自将他们连同马儿粗鲁草率地推出城门外。

“呀!大人,给咱们打点赏……”岑先丽还不忘装模作样伸手讨赏,像是被伏怀风硬架上了马。

她告诉他前方是一片空旷草原,然后怕引人怀疑,坐在他后头搂着他。

马儿起步的同时,伏怀风轻按她环在他腰际的手,低声赞许:“做得好。”

“是相公厉害。”想到他在决定表演的那瞬间,竟以兰香羊脂抹在她手上,要她往上风处走三十尺,然后凭着香气、风向与她的声音精准判断出梨子位置。

“没你帮忙绝对办不到。再过三里,从王府赶来接应的军队应该已等着了。你抓紧坐好,我要加快马速了。”

“可是相公……刚才那老将官塞了东西给我,是张纸条。”

“写什么?”他剑眉紧拧,心头骤生不祥。

她看清后美眸圆睁,惊道:“惟愿吾王,武运昌隆——有人认出王爷了!”

“不好!”伏怀风要岑先丽快探后方情势。她一回头,即看见敞开大门的关卡里,年轻将官一刀杀死年老将官,同时疾呼底下士兵抄家伙追出城外。

城门上霎时布满弓箭手,另有一队持弓骑手也快速策马出城。

“我们走!”伏怀风一咬牙,猛踢马月复,风驰电掣地驾马往前直奔。

“相公,往左边闪开!”她一边回头看着从天而落的箭雨,一边还要顾及前方,同时大喊提醒他:“快——右、右边——”

随即她一双小手突然紧紧扣住他胸膛。

“丽儿,怎么了?别怕!”他全力甩鞭,催得马儿如驾云腾飞。

“没、没事,追兵快赶上了!得比……现在更快才行,相公——”

她颤声犹带欣喜:“我听见……有人喊着迎接王爷……您一定会没事的……那就好……我不会躲开的,我、我会陪着相公到底——唔!”她浑身绷得更硬。

他压着她僵直双手,安抚她道:“我也听到了。别怕,马上就安全了!”

“王爷!”先一步回到王府的两名护卫带着三千人马浩浩荡荡地冲了过来,绝大部分直往偃月城的追兵杀去,剩下约莫十来人在伏怀风身边停下。

“总算见到您——”

“让他们击退追兵就行,无须恋战——”才交代一半,伏怀风注意到身后异常沉静,忽然身后一空,他回身要抓,但看不清没捞到,只听得极近距离有人快速逼近。

他厉声追问:“丽儿怎么了?”

抢先一步正面接住岑先丽的护卫,看着自己双手沾满鲜血,震惊回应:“王爷!岑姑娘她……背上中了两箭,昏过去了!”

叩门声不轻不重地响起。一名侍女利索地进了德昌王府的客房里。“姑娘,用完膳要上药了。”

岑先丽负伤之后,高烧昏迷多日,听闻伏怀风派来大夫与数名丫鬟照料她,即便她醒后不能自由出入内外府邸,倒也衣食无虞。

德昌王回到西方封邑月余,彷佛呼应位在南方的威远王,两路兵马同时往大齐中央进军。辅政四王对王上举起反旗,这消息在大齐境内掀起轩然大波。

之前入侵的东丘军在夺下云间关以东后便停驻关外,并未西进,但有蠢蠢欲动的态势;北路海宁王虽未派兵联攻,但似乎也不打算帮王上,作冷眼壁上观。

伏怀风还没好生歇息舒缓旅途劳顿,便投入忙碌军务中。即使失明,西路军策略仍由他决定,进出的武将与官员为数不少,整个王府虽热闹,但戒备森严。

岑先丽清醒后常在内府里远眺庭园围墙,黯然神伤。府里一应虽不铺张富丽,却也高洁不俗,处处如他气韵般地清雅秀逸,无一不勾起她的回忆。

墙后是王爷起居的中府,就只几步路;但回来之后,她却再也没见过他了。

“对了,麻烦你一件事。”

伏在床榻上让侍女为她抹药的同时,她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

“之前很好睡的那只软枕,不是现在这个,能帮我再找看看吗?”

她伤了背必须趴睡,记得在她昏沉时用的那只枕头很舒服,可清醒后,却是怎么睡都觉得有哪儿怪怪的。

“奴婢立刻换。”侍女们待她客气,态度却极为疏离,不多话。

倘若她不摇铃唤人来,内府几乎听不见人声。以前她会说这是练琴好时机,但现在她只觉得孤单。她低头看着右手背上那道有铜钱厚度的一条淡绯色痕迹。

大夫非常尽责,连她的手伤也重新诊治,该用药该上针,一样不少。

可当她问能否再弹琴时,大夫只笑道:“姑娘无须急在一时,以后总能弹的。”

“以后吗……咳咳。”岑先丽坐在敞开的窗台前,身侧桌上架着“撼天”。

当初先让护卫们带走的琴,再度回到她身边。

她望着晴空渐染霞红,想起旅途中的碧蓝,想着以后她还能成为天下第一、现身他面前履约为他奏琴吗?

“阿藤,你知道吗?看戏观众都散场了,只有我被留在戏台上……”

她连开口问问他过得好不好都不敢。明明踩在同一块土地、头顶着同一块天空,却像隔着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

她聆听秋风拂叶沙沙作响,不自觉盯着断了弦的“撼天”。

“王爷可有闲暇听秋音?”她若还能弹,就算相隔再遥远,琴音也能传进他耳里吧?告诉他,她渴望陪他散心,她很想见他——

早已不自觉伸向撼天的手倏地停止,她俏颜窜出火苗,烧至耳后。

胡想什么!凭她也配思念王爷!之前他对她好都是权宜之计,别傻得痴心妄想。心头羞惭难受,一时气息不稳地上冲喉间,接连又咳了数声。

“姑娘想弹琴吗?”抱着新枕的侍女不知何时出现,利落地替她铺好了被。

“先前王爷吩咐过,姑娘若要练琴,可用他琴房里的所有东西。要取把好琴过来吗?”

岑先丽心上一惊!她明明否认她会弹琴的。“我不会弹,无需麻烦。就算会,我也只想弹我的琴。偏偏……琴弦断了呢。我不弹。”

眼见侍女要告退,她忙开口唤住。“对了,王爷这阵子还是一样忙吗?可曾来过内府休憩?”她问得含蓄,不敢直接打探王爷是否提过她。

侍女神色古怪。八成认为以她身分不该问得太多。

“……没有。内府女眷不多,自王爷嫡亲胞妹雾庭公主出嫁后,王爷都在中府用膳歇息。他原就不常来,只有练琴的时候会进这儿的琴室。最近忙于战事,更没出现了。”

“这样吗?”丽眸黯垂。若在最后他肯来探看她一眼该有多好!

“可惜无法亲自向王爷道别。不过小事就别打扰他了。可以的话,这几天请帮我找王爷身边的两位护卫先生……哪个都行,请他们送我出府吧。”

总算下定决心离开。次日一早,她便到厨房请厨娘分点食材给她。

她从前在燕家工作一开始便是灶房丫头,即使后来去了琴房侍候,仍然和灶房的几名厨娘处得极好,多少学了些手艺,做点菜不成问题。

于是她忍着不时传来的手痛,备了几道旅途中王爷提过喜欢吃的菜色,有凉拌藕片、五香水茄、鸡瓠菜白羹等,说是要替王爷加菜,请人送去。

临行前,亲自做些能令他开心的小菜,是她最后的心意。

跨出门槛不久,想起方才只说要趁热保持菜白羹的稠度,忘了交代吃之前再洒点胡椒乌醋提味,于是岑先丽便往回走,却在听见里头对话时全身僵凝。

“王爷为何对岑姑娘那么特别?她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好的呢。”

“听说她替王爷挨箭,疤痕难褪。咱们大齐姑娘的肌肤如同清白,肌肤见了人便是不贞,肌肤留疤还得了!前阵子不是有姑娘因为手上留疤破相,被夫家嫌弃坐原轿回门的?最后那姑娘知道无法医治竟跳湖了断,你说说这严不严重!”

“看她年纪轻轻,还真是心机深沉,莫不是想借这受伤之事寻个由头赖上咱们王爷?毕竟王爷向来高洁无双,不仅尚未立妃,府里更无夫人侍妾,她敢拿自己性命赌个一生荣华富贵,确实聪明。否则寻常人谁能在挨了一箭之后,不但不躲不逃,还硬生生挨上第二箭的?说她对王爷没贪念私心,谁信!”

岑先丽一时愕然,美眸涌出清泪。她不过是想回报王爷、守护王爷,可那份心意此刻听来竟是如此不堪,而且……她也无法辩解。

因为她确实对王爷……对她的阿藤相公起了不该有的贪图。她其实是想留在他身边,虽然从没想过要他给什么封赏,可是她的确一直思念着他;明知道不能妄想,却还是压抑不了那份喜欢。是她不应该,也活该被人瞧轻讥讽了。

“别说了。再说下去,只怕连王爷的名声都让这脏水泼污了。王爷仁德,必然只想负起责任替岑姑娘安排好出路吧。咱们多担待点就是。”

“不过,这岑姑娘怎么突然跑来插手备膳?王爷吃食都要经过试毒那关,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姑娘来路能信吗?还是别拿这种东西让王爷添堵吧。”

她颤巍巍旋身,默默离去。是她多事,连她亲手做的临别菜肴,也只有让人嫌弃倒掉的份儿,根本送不到他手上。

他身边,有如此多愿为他效命的人,哪还差她一个。

她最后还能为他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心意深藏到底,不能有一丝丝伤害王爷的可能……

岑先丽回到房里,一面收拾包袱,一面想要挤出不在意的轻松笑意,可扭了半天,却是怎样都没法让唇角弯起。她眼前漫起的那阵温热水雾始终散不开,模模糊糊的;颊上湿了大片,抹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擦不干。

头也……有点昏呢……

随即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头翻去,就算跌下床摔得极疼,也无力再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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