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无双 第四章 新的栖身处 作者 : 千寻

几乎是头一沾地,无双就进入熟睡状态。

花毯再柔软还是会磕着,养尊处优的女人,不会睡得这么熟,若不是倦极累极的话。

望着她的睡颜,孟晟厘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

他说谎了,其实他想背叛、想泄漏她的行踪,之所以不强迫、不立刻做,求的是个稳妥。

燕无双口口声声说岳帆不爱她了,其实不然,身为男人,他比她更懂男人,或许岳帆分心了,或许他不像过去那样专情,但他不会不爱她,不会不爱一个如此坚毅聪慧的女子。

当然,他有私心,六年的好友,几度一起出生入死,他比谁都了解岳帆。

不管三人怎样相处,唯有燕无双在,岳帆才能真正对孟霜上心,若她死去或远离,正直良善而厚道的岳帆,心中的罪恶感会筑出一道高墙,横在他与孟霜中间。

因此身为哥哥,他必须带燕无双回去;身为岳帆挚友,他必须带她回去;身为世俗男人、想法传统的他,必须带她回去……不管从哪个角度想,他都必须说服她放下心结,不要过度坚持男女情事,然后带她回去。

他了解急事缓办的道理,他明白实而虚之、虚而实之,所以他不会粗暴地将她点穴、扛回尚书府。

只是……她说了,她说:“我不愿意当别人的将就,更不愿意让我的爱情、婚姻成为将就。”

倘若将就会带给她莫大痛苦,他该为了妹妹、岳帆,自私地强迫她的心志吗?

想起那个伤心欲绝、暮气沉沉的燕无双,想起了无生气、连笑都乔装得很勉强的燕无双,再看看这个被湖水涤去一身疲惫,整个人鲜活过来的燕无双,他竟然……竟然希望她能找到梦想中的雪人。

心中矛盾冲击,擅于作决断的他,第一次如此优柔寡断。

他起身,拔取更多柔软的草花,在火堆的另一边铺成厚厚的垫子,再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放在“厚垫”上。

“睡吧,把心放下,安安稳稳睡上一晚,过几天……过几天就回家吧,园儿需要你,岳帆需要你,孟霜……”也需要……

躺到火堆另一边,孟晟侧着身子,用手肘撑起头颅,透过火光看着无双。

她的眉毛不浓,眼睛不大,却闪着睿智光华,她举手投足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高雅,她的容貌充其量只是秀雅,但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深深吸引男人的目光。

他听过许多关于燕无双的传说。

传说燕无双早慧,七岁便能作诗写文,传说她在书册外头贴上小纸头,做出编号和录本,让家中几千册藏书,转眼就能找到,她的爹把这套方法用在吏部,立下功劳,从此每个官员的背景资料、为官历程,一目了然。

传说燕无双几句话,帮着皇上想到妥善办法,管理京城中时常闹事的赌坊和青楼,整顿了京城秩序。

传说燕无双提议,若有了公共马车,京城里的穷人也能享受便捷的交通,提高生产力。传说……

燕无双的传说很多,都是从岳帆嘴里传出来的,多数人认为是岳帆过度宠溺妻子,才会把岳父、皇上甚至是自己的功劳,推到妻子身上。

不认识燕无双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但认识她、偷窥她、窃听过她之后,他相信了,相信她是个多么奇特的女子。

只是再奇特,她也逃不过女人的宿命,若她是男子就好了。

仰头躺下,两手枕在后脑,孟晟闭上眼睛,心中的矛盾不曾或减。

细碎脚步声隐隐传来,孟晟像只敏捷的豹子,瞬间竖起耳朵。

他不动声色闭着眼睛细听,前后左右共有十二人,他们正在慢慢缩小范围,企图将两人圈在中间。

孟晟跃到火堆另一边,一面用脚将火堆熄灭,一面将无双拉起,顿时,草原一片黑暗。

无双被吵醒,直觉想放声尖叫,却被大掌心摀住嘴巴,孟晟在她耳畔低声道——

“有人偷袭。”

谁会偷袭她?她没那么大的面子,除非是……战场旧敌,蒋孟晟是主要对象,而她运气不好、遭受池鱼之殃?

无双无法提问,因为下一刻,刷地,某种金属兵器从她颊边刷过,带起一阵寒意,吓得她汗毛直竖。

她被蒋孟晟揽进怀里,他一手护着她,另一手和对方互攻。

周遭一片黑暗,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掌声、拳头声在耳畔呼呼作响,而蒋孟晟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后来越来越多人加入,她听见他身上挨了几个闷拳。

突地,掌风在耳畔响起,蒋孟晟松手,在下一个旋转同时,她被甩出他胸口,没来得及呼救,她被另一个男人给拉进怀里。

她看不见对方,是凭着气味分辨出他不是蒋孟晟。

才刚被扯过去,立刻有重拳落到男人脸上,砰地一声,实打实的拳头,让男人往后仰倒,无双被松开了,就在蒋孟晟拉到她右手同时,左右两边夹击,他不得不后退两步,于是……她又被人给抢走。

无双敢确定了,对方绝对不是战场旧敌,自己才是那个主要目标,而蒋孟晟瞬间改名,叫做“池鱼”。

这次,敌人不再斯文有礼,一把将她抱起,把她像包包似地挂在肩膀上,头脚在下,胃抵着他的肩,他快速奔跑,震得她胃袋里的鱼肉几乎要跳出来。

她拼命挣扎,拳打脚踢,敌人没有制止她的粗暴,只是一股脑儿地往前跑,眼见打斗声越来越远,她心知肚明,天这么黑、路这么暗,再过不了多久,蒋孟晟就会彻底失去她的踪影。

于是她决定当泼妇,她放声尖叫,震得敌人耳膜疼痛,她抓住男人的辫子往后扯,男人再也吃痛不住,将她摔下地。

在黑暗中适应得久了,虽看不见对方五官,无双也能模模糊糊的分辨对方身影动作,眼见他靠自己越来越近,她扬声问:“你们到底是谁,有没有抓错人?我不是名门千金,不是豪门贵妇,你们抓我,要不到赎金……”

那人没回应,只是一步步走近,只见他又要把她扛起来,无双扬手,把抓满掌心的沙子往他眼睛撒去。

中了!可惜……只中一只眼。

聊胜于无,她趁对方揉眼睛时,站起来转身逃跑,明知道跑不过人家,可还是得跑,又没人跳出来说:自首高贵、坦白无罪。乖乖束手就擒?嘿嘿,她不是傻鳖。

她是游泳校队、是水中蛟龙,在陆地上表现差一点,但不至于烂得太过。

只是脚上的绣花鞋在昨夜加上今日的折腾之后,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再这么一跑,很快成了开口笑。

顾管不得,她踢掉碍事的鞋子,朝打斗声中跑去。

还没跑多久,迎面一个男人向她奔来,在惊呼之前,又被人像货物似地扛了起来,只不过这回温柔多了,是打横抱起,不是扛沙包。

无双闭上嘴,任由对方抱着自己施展轻功飞跳,因为,这是她熟悉的味道,来自一个叫做蒋孟晟的男人。

是他……无双松口气,紧紧圈住他的脖子,缩进他怀里,他蹿上跳下,左掠右跃,追击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没有说明,她已然明白,月兑离险境了。

他“飞”的速度很快,却很平稳,像打造完美的单人小飞机。

刚开始她还会担心自己被摔下去,渐渐地、心安了,圈住他脖子的手臂松开,改抱住他的腰际。他飞很久,她的头埋在他怀里,贴着、靠着,听着笃笃笃稳定的心跳声,慢慢地入睡。

他感受得到,怀里的女人从紧绷到放松,没有花太久时间,是因为知道自己是谁?因为心安?

不爱笑的孟晟在夜色中扬起笑。

是朋友了吗?她信任他?他于她而言,不再只是情敌的兄长?他笑,他为这个认知而快乐。

抱着无双,持续往北方飞奔,他钻进林子里,纵身掠上树梢,静待……

不多久,一行二十人跟着飞身入林,他们的行动很有组织性,绝不是一般的杀手。

进入林子后,他们分散形成V字型,逐步搜寻,动作迅速敏捷,确定孟晟和无双没在林中停留后,一行人奔出森林,继续往北方追击。

孟晟在心中默数,一刻钟后,方抱起无双返回原路,重新折回花毯草原,再从京城北方绕到京城南边,两个点离京城一样近,但一路奔波,天已破晓。

低下头,他发现无双两眼紧闭,是受伤了?心惊,他急忙在道旁蹲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拿起她的手细细号脉。

片刻后松口气,重新把她抱进怀里。

这女人心真宽,在这种危急情况下还能沉睡?微微一哂,这算好事吗?算吧,自从他跟妹妹们住进尚书府,她大概没有好眠过。

孟晟顺着森林小径进入锦绣村,这里是他小时候的故乡。

七岁之前,他和爹娘住在这里,后来爹爹认识一位胡商,举家迁往边关,两个妹妹都是在那里出生的。

进村时,已经有几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早起的妇人开始为一家子的温饱操持,他凭着旧时记忆,寻找童年的屋子。

在锦绣村,家家户户屋前屋外都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花圃,每年从初春到盛夏再到秋浓、寒冬,时时都有繁花盛开,小时候看惯了,觉得理所当然,长大之后离乡闯荡,看多听多、阅历丰富了,才晓得这么美丽的村子多么难得。

娘生病的那年,他经常坐在娘床边,听娘叨叨絮絮地谈着锦绣村。

锦绣村只有百来户人家,却美得不像人间凡尘,锦绣村有小山、有湖水、有瀑布,有一间不大却雕刻精美的送子观音庙,有手艺精湛的贺叔叔,一双巧手能在木头上刻划出山川美景。

这样的地方才叫做仙境,“秘密花园”拿什么和它比?

他的家在村子中间,对面是村人开会用的大厅堂,走进村口约一刻钟就到了。

两扇门掩上,锁头早已经绣得厉害,轻轻一捏就断成两截。

孟晟跨进老家,小时候不觉得房子小,经常和玩伴在屋里屋外到处闯,现在觉得小了,只有三间屋加上一厅一灶房,灶房旁边搭了间茅草屋,用来堆柴火用的,现在看起来……好小。

不过前后院子很大,大树参天,绿荫繁茂。

他在每间屋子绕一圈,里头灰尘密布,根本住不得人,他找不到地方把无双放下来。

再觑一眼,怀里的女人睡得无比香甜,他不忍心把她吵醒,所以……扯唇浅笑,再睡一会儿吧。

孟晟抱她坐在树下,她靠着他、他靠着树干,一夜奔波,都累了。

两人进入梦乡,梦里,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而她梦见自己靠在一堵安安稳稳的厚墙上,高墙阻隔了风雨、挡去危机,悬荡的心得到片刻安宁。

这一觉,他们睡到近午。

眼睛张开,无双的视线对上孟晟的目光,他们居然……靠得这么近?在古代,这是要被浸猪笼的罪行了。

赧然,无双急着从他身上退开,但半边身子麻得厉害,还没站直又摔回他怀里。

孟晟抿唇掩饰笑意,若他真的是色胚子,早就吞了她,还会等到现在?

低下头故作不在意,他抓起她的手,在掌心揉揉捏捏,替她活络气血。

片刻,无双觉得麻痒的感觉消失,通体舒畅。

“你坐一会儿,我去找双鞋子给你。”他把她安放在树下。

无双这才想起那双被自己舍弃的“开口笑”。

望着他的背影,找鞋子?这里是……无双猜想不出。

不多久,他还真的找到一双鞋子,不是绣花鞋,而是乡下人穿惯的粗布鞋,这种鞋好啊,很适合她现在的处境,至少被坏人追的时候,不怕它临阵月兑逃。

见他为她穿上鞋,为了避着尴尬,她问:“我睡很久了?”

“对。”

从他们被黑衣人追击不久,她就睡着了,在那样的情况下能入睡,他没有取笑的,只有心疼。

“我……不是因为太累,是惊吓过度。”她试着解释,怎么想,在那种清况下,吓昏比睡死更合理。

他没追究她的解释,只针对事情问:“你与谁结过仇吗?”

“没有,我向来与人为善。”

“认真想想,有没有得罪过谁?”

她笑开,又邪恶了,挑起右眉,嘴角微弯,整个表情再度鲜活起来,她点点头,口气轻扬,回答,“有。”

“谁?”他慎重问。

她调皮回答,“蒋孟霜。”

但他认真了,脸色一凝,片刻后缓慢的说:“绝对不是孟霜,第一,她不认识那种等级的刺客。第二,她没钱买人。”

她当然知道不是,和蒋孟霜斗了一辈子,她很清楚蒋孟霜擅长拢络人心、提升自己打压敌手,她擅长挑拨,创造对自己有利的环境,让所有人都认为她可怜、值得同情。相形之下,她成了恶毒刻薄的嫡妻。

至于这种收买人命的事,蒋孟霜做不出来,否则她怎能放心将园儿留在尚书府。

不过……她就是故意,故意欺负看起来实诚的男人。“将军在说笑吗?婆婆不喜欢管事,我退出嫡妻位置后,成为钟夫人的蒋姑娘理所当然要接掌中馈,怎会没有钱?”

他红着脸,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呐呐回答,“我保证,绝对不是孟霜。”

“不知道在衙门里,兄长的保证能不能做呈堂证供?”她使坏使上瘾了,欺负蒋孟晟竟然不无聊,并且让人有一而再、再而三的。

“我会找到证据的。”

见他认真,无双一笑,欺负成这样够了,她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不是蒋孟霜,你不用急着找证据。”

“你知道?”

“对,最了解你的,通常不是朋友而是敌人。”而她和蒋孟霜当了一辈子的敌人。“她的招式是当小白花,武器是旁人的同情。”

“小白花?”

“装弱、扮可怜,加上令人心动的美艳,她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可她退出了,蒋孟霜没有机会发动攻势,此时如何坐稳钟夫人位置,就得凭真功夫、靠真本事。

小白花?孟晟苦笑,她果然了解孟霜,可不是吗?是孟霜的泪水软化岳帆的坚持……看着无双,他更感到抱歉。

无双换个话题,“这是哪里?”

“锦绣村,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那……“蒋孟霜?”

“她不知道,在她出生之前,爹娘就带我离开了,之后我们在边关落脚,最近才返京。”

换言之,这里是他一个人的故乡?无双又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不确定昨晚那些人的目的,不确定他们会不会一路追击,为确保安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

“再过不久,我就要到京畿营任职,此地离京城约半个时辰,离京畿营更近,约莫两刻钟,若你有需要,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

意思是就近照看?可是离京城这么近……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落脚处,能够的话,她希望走得更远。

他理解她的犹豫,说:“这里有我的旧友,他们可以掩护你,我保证,岳帆不会找到这里。”

设想这么周到?好吧,在不确定自己得罪哪方势力之前,躲起来比跑给他们追来得安全,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见她沉默,孟晟道:“趁现在天色尚早,我快马回京一趟,买些日常用物回来,这屋子木料不差,我前后巡视过,再撑个几年不成问题,稍作打理,晚上就可以住人。”

他要返京?无双凝眼望他。

她是相信他的,相信自己不会被出卖,即使并不确定为什么会对他产生信任感,但她还是要再确定。“再回答我一次,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凝声回道:“你必须相信我,你别无选择。”

很残忍的回答,却也现实得紧,低头、她沉默。

“如果沉默代表正在考虑要不要逃走,那么,你配不上多年盛传的才名。”

“才名?假的,人总是相信不实谣传。”

沉默不是正在考虑什么,而是不想服输,然而昨夜那场经历告诉她,他是对的,她必须相信他。

“我听见的不是谣传,而是丈夫对妻子的评价。”岳帆坚持她是聪慧女子。

是吗,岳帆这样形容自己?既然她这么好,为什么他无法心如盘石、坚定不移?

摇头,她不愿意想,幽默道:“你去吧,我会打理好的,比起虎穴,狼窝相对安全。”

和狼还可以斗斗智、赚取胜利空间,若遇上以蛮力取胜的老虎,全身上下没有四两肉的她,只有当排骨酥的下场。

见她还能苦中作乐,孟晟放心不少。“后院的厨房里有木盆抹布和扫帚,我不确定还能不能用,如果不能……”

他指指她身上的棉布衣,那是语珍的衣服,而棉布确实很适合当抹布。

这是蒋氏幽默?无双扬眉,不好笑,这种事岳帆比他在行,岳帆总是能逗得她不顾形象哈哈大笑,所以语瑄老说:姑爷在家最好了。

该死,又想起岳帆,得戒掉这个坏习惯,他不该在她的思念中继续存在。

“如果蒋大将军愿意把身上衣物贡献出来,小妇人不胜感激。”她顶嘴。

咧唇一笑,他喜欢她顶嘴,喜欢她使坏时的邪恶嘴脸,这让她整个人变得轻快鲜明,看着自在快意的无双,不乐意乱笑的他,心情愉悦、一笑再笑。

“后院有口井,我把水缸打满水再走。”话才刚讲完,他一溜烟钻进后院。

凝睇他的背影,无双微微笑开。

虽然立场尴尬,但她依然感激这种时候他在,虽然她口口声声要独立坚强,但无助的时候,有个人可以信赖依靠,感觉很不错。

无双没有立刻打理屋子,而是先走出屋外,看看蒋孟晟的故乡。

一出大门,她就被眼前的美景给惊呆了,如果那片金黄花毯让人心生喜悦,那么这个到处都是鲜花怒放的村子,便是会带给人们浓浓幸福的天堂,它已经不是单纯一个美字可以形容了。

比起中国式的山林建筑,她更喜欢英国、瑞士、甚至是加拿大那样的木造小屋,喜欢屋前屋后种满美丽的花丼树木,像童话故事似的,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代,遇见另一篇童话。

真美……每朵花、每个田园造景,像是从图片里剪下来似地,远方的湖水像一面蓝色的镜子,静静地映照出蓝天白云,她贪看风景,不知不觉走远了。

一名身穿青衫的年轻妇人走近,笑眼眯眯、口气亲切地问:“姑娘,你从哪儿来的?”

姑娘?无双回过神,是啊……她穿语珍的衣服,做的是姑娘打扮。

“嗯,我住、住……”她指指蒋孟晟的小屋。“今天才搬进来的。”

“你指的是……褐色石墙、爬满紫藤的那户人家?”

“对。”蒋家老宅的围墙很有特色。

“那是蒋家的屋子,你怎么会住在那里?”小妇人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她一番。

“嗯……”情急之下,她出口成谎,“我是蒋家的姑娘,蒋孟晟是我哥哥。”

“你是阿晟的妹妹?”

“对,我叫……蒋孟云。”

听见她的自我介绍,小妇人兴奋地跳起来,急道:“等等、你等等啊!”说着,她转身快跑,跑过十几公尺,朝屋里大叫,“阿元快出来,你看看、看看谁回来了!”

不多久,一个壮实的汉子从屋里走出,他的皮肤黝黑,笑时露出一口整齐白牙,他的眼睛很好看,有双眼皮加上卧蚕,是女人缘一百分的长相。

没等他开口,妇人又拉起无双的手,对着男人说:“她是阿晟的妹子呐。”

“阿晟的妹子?你们一家子搬回来了?”男人喜形于色,大掌拍上她的肩膀,亲亲热热的,像她是他家妹子似的。

“没有,爹娘已经不在,哥哥只领我回来,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

“蒋叔、蒋婶不在了?现在就你们兄妹相依为命?”

她硬着头皮回答,“是、是啊!”

阿元皱了浓眉,面露哀伤。“听说蒋叔和胡商的生意做得很好,怎么会这样……”

垂下头,无双不知道“蒋叔、蒋婶”怎么死的,只好装哀伤、抹眼角,企图蒙混过去。

见她难受,妇人瞪了丈夫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要教小姑娘伤心吗?

她拉拉无双的手,说道:“我叫阿碧、他是阿元,小时候,我们和你哥哥是村里的小霸王,成天捣蛋恶作剧,大人全拿我们没辙。

“我们从早到晚混在一块儿,满村子胡闹,蒋叔觉得不行,就把我们三个拘在屋子里,教书认字、见文章,这本事可好着呢,满村子也就我们几个懂字的,要不,阿元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里正。”

“蒋叔、蒋婶搬家后,我们常躲在被窝里大哭,连恶作剧的心情都没啦,这会儿可好,你哥哥回来,咱们又可以通气连枝,做尽坏事!”

“说这些做啥,我们先去找阿晟,我有一肚子话想跟阿晟说。”话撂下,阿元转身往蒋家老屋跑去。

哪有人这么性急的,无双连忙道:“阿元哥哥,我哥哥不在家。”

“啥!”阿元煞住脚,转身,脸上写满疑惑。“你不是说……”

无双吞下口水,耐心解释。“爹、娘过世后,哥哥领着我和两个妹妹过日子,后来哥哥决定投军、报效朝廷,他跟在威武将军身边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这次回京,皇上封哥哥为三品平阳将军,日后会在京城当官,所以他会住在京城不住锦绣村。”

“天!三品官?那可是大老爷啦!”阿碧乐得直跳脚,说道:“我早说过,阿晟长大肯定会成为了不得的大人物,果然,我猜得多准!”

“我们阿晟成器了,蒋叔、蒋婶在天之灵一定很安慰。”阿元眼角微湿。

看着他们的反应,无双相信他们之间有着深厚友情。

阿碧想到什么似地,忙问:“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跟阿晟一起住?阿晟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吗?太可恶了,你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

无双截下她的话。“不是的,哥哥把我送过来,确定屋子还能住人,就先回京城采买日常用物,晚些就会回来,等我安置妥当后,他才回京城。”

“还是不懂,你为什么不住京城?”阿元摇头,她没讲到重点啊。

这个……比较难解释,但不说清楚,似乎不行……无双先是叹一口气,才缓缓开口,“除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大妹孟霜在战场上救钟将军一命,皇上特封明月公主,嫁与钟将军为妻,小妹孟瑀会跟着哥哥住在京里。”

阿元倒抽气,问道:“明月公主是你的妹妹?”

“是的。”

“那可是传遍京城上下的佳话呢,饭馆里的说书人,每次讲到明月公主解救钟将军那段,大伙儿都连声拍手叫好。”

微微的苦涩哽在喉间,蒋孟霜和岳帆的婚事得到所有人的祝福,怎还能不幸福?无双接话,“是啊,蒋家感激皇上赐婚,让妹妹终生有所依恃。”

阿碧摇摇头,皱眉叹气道:“那可不一定,听说钟将军的元配夫人性情恶毒、刻薄寡恩,你妹妹嫁过去之后,日子是好是坏,还难说呢。好端端的,阿晟怎么会让自己的妹妹去做小?宁做平民妻、不为富人妾,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见着阿晟,我得说说他。”

“你别多事,若不是万不得已,阿晟那性子,能乐意吗?何况,你少操点心吧,你没听说皇太后赐下戒尺,狠狠打了钟将军的嫡妻十板子,连大婚那天,她都还躺在床上病着呢,有这一出,日后会收敛些吧。”

无双苦笑,原来她在世人心目中竟是这等形象,性情恶毒、刻薄寡恩?她怎么让自己沦落到这副境况?

“别提这些不愉快,你快说说,你怎么不跟阿晟进京享福。”

“早先爹娘为我订下女圭女圭亲,夫婿却是早夭;十四岁再次许亲,未入门、夫婿又亡;哥哥为我的亲事愁白了头发,好不容易和军中战友结下亲事,没想到刚换庚帖,哥哥的战友便战死沙场。

“一而再、再而三的……我便悄悄寻了寺中高人指点迷津,这才晓得自己是孤鸾命,注定克夫。我不愿意再害人,情愿孤老一生,可是哥哥当上三品将军,自会有那等想攀附的上门,倘若我留在京城,早晚会进退两难。

“为着哥哥的名誉,兄妹俩几次相商,我决定回锦绣村生活,若有人上门说亲,也只会看中孟瑀,这对哥哥、对我,都是好事。因此京城中人只知道哥哥有蒋孟霜、蒋孟瑀两个妹妹,不知还有个蒋孟云。”

阿碧眼底浮上一抹同情神色,这么好的姑娘,怎就……她抓起无双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说:“行,阿云安心住下来,往后除了阿晟,你还有阿元这个哥哥,至于我,你要喊姊姊、喊嫂子都成,只要记住,咱们是一家人,往后有什么为难的,尽管上门。”

“多谢阿元哥哥、多谢嫂子。”

“谢啥?是一家人呐!”她抱了抱无双,心里隐隐地疼,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摊上了孤鸾命?

“阿元哥哥、嫂子,我想借点畚箕扫帚抹布,那屋子得洗洗。”

“成,我马上给你送过去。”阿元说道。

“晚上甭煮了,我把饭菜拿过去,咱们四个乐乐。”阿碧说道。

“是,谢谢哥哥、嫂嫂。”

阿元笑出满口大白牙,说道:“这话我爱听,省去阿元两个字,咱们就成了阿云货真贾实的亲人了。”

阳光被树叶筛下许多金色印子,一点一点地落在两夫妻身上。

金色光芒给人们带来期待与希望,瞬间,无双信心满满,她相信离开尚书府后的自己,会活得更好。

孟晟不期待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能把家里打理出什么闪亮亮的模样,他猜想,燕无双恐怕连抹布都拧不干。

本想带两个丫头回来的,但要安置在燕无双身边的人,他得精心挑选,可以的话,他想找两个会武功的随身保护。不过今天时间有点赶,只好先载一马车的物件回来。

打开门,孟晟大感意外!

满院子的落叶已经清扫干净,他无法置信,她居然会用扫帚?还是说,她的领悟力非凡,东西一上手就会使用?

走进厅里,椽梁上的蛛网已经不见踪迹,桌面、柜椅整洁,窗明几净,转到右边两间屋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连地板都有刷洗过的痕迹。

在泅水之后,她二度打破他对大家闺秀的看法。

转到左手边的屋子,里头已经大致整理好,她手上拿着一根……像扫帚又不是扫帚的东西,扫帚下方绑的不是竹叶就是竹枝,她手上那根绑着的却是布条,厉害的是,那东西拖洗过的地方,灰尘就不见了,太厉害,这种好物不知道哪里有得买?应该弄几把回家。

无双发现孟晟回来,她并没有等他,但在看见他那刻,忍不住嫣然一笑。

“回来了?”话出口,才发现太……太亲密、太像一家子,不妥当。

“回来了。”他回答得顺理成章,觉得很妥当。

于是,他的坦然让她也变得坦然,扬起嘴角道:“快把东西搬进来,归置好后,你把桌椅医院子里,阿元雪和阿碧嫂子要端菜过来,今儿个,他们想和你不醉不散。”

连阿元、阿碧都联系上了?短短两个时辰,她做了多少事?

发现他的疑惑,她得意地挑挑柳眉,嘿嘿,别怀疑,想当年,她可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女强人。

这时,门外阿碧拍门大喊,“阿云,快开门,嫂子来了!”

“阿云?”是找错地方吗?孟晟转头望向无双。

无双嘻嘻一笑,回答,“是啊,我是你克夫的妹子,蒋孟云,不记得了吗?大哥!”

克夫?妹子?蒋孟云?不知不觉间,孟晟头上飘来两朵乌云。

“你太不够朋友,为什么回京不马上来找我们?没把我们放在心上,是吧?”阿元一掌用力拍上孟晟的背。

这话,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高兴,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的,没想到……

孟晟勾住他的肩,呵呵笑说:“这不是来了吗?”

阿碧望着丈夫和昔日好友,偷偷乐着,虽说当上大官,但阿晟并没看轻他们,讲起过往,一件一件的,他们没忘、他也没忘。

“不许挑剔阿晟!他才进京多久,又要见皇上、又要送妹妹出嫁,连住处都还没整理好呢,就巴巴地赶到村里来看咱们,有这样的朋友还埋怨?没意思。”阿碧一面说,一面帮两人把杯子注满。

阿晟笑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行,存大钱是不敢妄想啦,但只要不遇灾旱,吃饱穿暖肯定没问题。”阿碧乐观道。

“这几年老天赏脸,没水涝旱情,省吃俭用再积攒两年,就可以老老大到京城念书。”

阿元心头敞亮,要不是当年蒋叔教自己读书识字,他哪能当上里正。

阿碧叹道:“念书挺好,就是孩子小就得送那么远,有点舍不得。”

阿元知道阿碧心病,忙转移话题,“阿晟,能多待几天吗?明儿个咱们到后山猎獐子,看谁本事大。”

“我不是文弱书生了,打猎你赢不了我!”

他一本正经的口吻让无双想笑。

阿元不服气。“打猎可不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得拿出真本事。”

“真本事?”孟晟挑挑眉,道:“明儿个教你心服口服。”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争起来,模样不像成年人,反像不服输的小少年,阿碧不理他们,对无双说道:“阿云,明儿个我带你到村子里逛逛,咱们锦绣村旁的不敢说,但是风景啊,美得够呛!”

“村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无双搭话。

“林家的果园后方不远有一座湖,衬着后山,青山绿水,不胜收,再过几个月,丽的荷花天天开,白的、粉的、紫的,美得教人别不开眼。”

无双问:“嫂子,锦绣村的村民好像家家户户都很喜欢种花?”

她一直觉得中国人是很务实的民族,好用绝对比好看来得重要,除非是余钱太多,除非是想彰显身分,否则比起种吞不进肚子的花花草草,多数乡下人宁可把空地拿来多种几把青菜。

阿碧笑道:“这是有故事的。”

“什么故事?”

“这里本来叫做山下村,因为村子的后方群山环绕,最早搬来的住户,多以打猎为生,后来大家东边开垦一点,西边开垦一点,才有现在的规模。”

“然后呢?”

“很久以前,京城附近几个州县发生大旱,咱们村里也逃不过这场灾难,在大家苦着脸、日夜望着天空,盼望老天爷赐下一场雨水时,雨水没到,却有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出现了。

“尽管生活清苦,但村民们好客,大家还是想尽办法凑出东西来招待老道长,老道长赞村人心善,会有福报,可那时候,什么福报都比不上一场及时雨来得重要,天再不下雨,田里的作物都快干了。

“老道长在村里住了几日后要离开了,临行前,他随手在每户人家墙里墙外播下花草种子,看着老道长的举动,大家只能苦笑,连稻苗菜梗都奄奄一息了,哪还有多余的水可以灌溉花木?

“但这时老道长拂尘一挥,村里广场上竟冒出清泉,后山还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是瀑布呐,大伙儿这才恍然大悟,那哪是什么老道长,根本是老神仙。

“里正让村人往下挖,清冽的井水不断涌出来,井水解决了村人用水的问题,而后山瀑布形成的河流拯救了几千亩良田,让村子躲开那场天灾。

“为感念老神仙,大家仔细照料老神仙亲手播下的种子,慢慢地,种子抽芽开花,整个村子换了个风貌。从那之后,村民开始往自家屋前屋后遍植花草,这些花草让村子变得很漂亮,才改名字叫锦绣村。我带你去认识认识焦大叔,他是咱们村里最会种花的,手艺比富贵人家养的花匠都要强,既然搬回来了,屋里屋外就得种上几株花草,让焦大叔帮你吧。”

“好,得空就去拜访焦大叔。”

“也得去见见贺叔,贺叔是个木匠,咱们这里家家户户要桌子、椅子、床……都得上门求他,他做出来的床,结实又耐用,可以睡上几十年,连咱们观音庙里头的观音娘娘和仙童仙女,都是贺叔亲手雕的呢,让他给你雕一块门牌,让大伙儿都晓得,蒋家搬回来啦。”

“是。”无双笑着应和,心里却思忖着,有个美丽的传说,有座可供打猎的森林,有个送子观音庙,有瀑布、有开满荷花的小湖,再加上家家户户鲜花怒放……

不输给维多利亚岛的布查花园啊,而且锦绣村离京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大有机会可以发展成观光景点,吸引大量观光客。

她想了想问:“阿元哥哥、嫂子,这里有没有京城的贵人来玩过?”

“有,那些贵人打赏可丰厚着呢,我记得他们离开的时候,还问有没有人的田宅要卖,只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若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肯背着不孝之名买卖祖产。”阿元回答。

孟晟朝无双望一眼,问这个,是担心岳帆找来吗?

不会的,锦绣村地处偏僻,离入京大道有一段距离,加上群山环绕,除村前那条森林小径外,没有其他出入通道,若非熟门熟路,寻常人不易找到,阿元嘴里的贵人肯定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咱们是碰上好人了,听说京里有些恶霸,光是看上眼就要逼着卖地,哪管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乐不乐意。”

阿碧接话。

“我猜,他出村子后,就找不到路回来了。”阿元咯咯笑着。

“你老往坏处想,也不想想,人家住在王家一个晚上,就给二十两,要不是有那二十两银子,王家为了替儿子医病,都要卖女儿啦。”

“这倒是。”阿元点头。

“说到底,咱们这村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好长,否则,要是时不时有几个贵人来做客,能攒下多少钱啊!”

阿碧叹气,为着给几个儿子攒银子念书,她可是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了,“最好攒的钱能请个师傅到村里教孩子念书就好了。”

“那得花多少钱呐,痴人说梦话!”

“如果……我有办法呢?”无双盈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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