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日承风那孩子进宫了。”太皇太后眉心深蹙,一脸担忧,“自从拒婚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进宫呢。”
“听闻皇上有要事召表哥商议?”慕容沉雁立在桌旁,替太皇太后将茶盅沏满。
“上次燕国欲与我邦联姻,后来婚事没谈成,两国邦交也由此结下隐患,”太皇太后道:“大概是为了这事吧。”
“太皇太后是为了国事担忧,还是为了永安公主担心呢?”他一语中的。
“还是你这孩子聪明,”太皇太后叹气道:“我只怕无双听闻承风进了宫,又勾起她一番心事……”
“启禀太皇太后,伺候永安公主的宫婢小绿儿来了。”领事太监在帘外道。
闻言,慕容沉雁退到一旁,心里只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小宫女,不过如此一个小婢,怎么能得太皇太后传召?
小绿儿俯身进来,战战兢兢地跪到太皇太后面前,哆嗦地道:“给太皇太后请安。”
“你家公主在干什么呢?”太皇太后问道。
“公主正在御花园里……埋东西呢。”小绿儿道。
“埋东西?”太皇太后诧异,“埋什么?”
“好大一只箱子,奴婢也不甚清楚……”小绿儿低头答。
“无双这丫头越来越古怪了,看来哀家倒是猜错了,她没赶着去见承风。”太皇太后万分不解,看向慕容沉雁,“你说说,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微臣一会儿跟过去瞧瞧。”慕容沉雁笑道:“无论如何,公主没赶着去见我表兄,倒比原先预料的要好得多。”
“反正给哀家盯着那丫头便是。”太皇太后指着小绿儿道:“从今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向这小婢打听,她如今是哀家的人了。”
“是,微臣知道了。”慕容沉雁没有多问什么,只点头答道。
“你随小绿儿去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道。
慕容沉雁行了退安礼,跟随小绿儿出了太皇太后居住的寿康宫,往翟无双的所在而去。
“大人……”一路上,小绿儿都低着头,快到南墙墙尾时,她彷佛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才终于向他说道:“从今以后,奴婢都听大人差遣了。”
“是下官眼拙了,从前还以为小姑姑是公主身边的人,没想到却是替太皇太后办事的。”慕容沉雁淡淡笑道。
“太皇太后要挑一个替她办事的人,奴婢向来不起眼,因此太皇太后才觉得牢靠。”小绿儿解释道:“奴婢还听说,大人在替太皇太后效力,所以……奴婢就更情愿了。”
“为何?”他一怔。
“上次奴婢因为沏茶之事被公主责骂,幸好有大人替奴婢解围。”小绿儿脸红道:“所以,奴婢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
呵,还真是个懂得感恩的小丫头。宫中诸人皆在千方百计寻找靠山,她区区一个小婢,既然被太皇太后挑中,也是万般不得已,也怨不得她会背叛翟无双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只是暗地里通通风、报报信,让关心孙女的太皇太后可以知道心肝宝贝的举动,倒也谈不上什么背叛。
“你家公主到底在埋什么呢?”远远的,慕容沉雁能看到南墙之下聚着小太监若干,铁撬掘土的声音锵锵传来,甚是有力。
“听说是在库房里存了好多年的东西,公主一向叮嘱不让动的,”小绿儿道:“不知为何,今儿全搬了出来,说要埋到地底下去。”
“你原本在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慕容沉雁对小绿儿吩咐道:“要是让公主看见你跟我在一块,定要起疑了。”
“那奴婢先告退了,谢大人体恤。”小绿儿双颊又飞上一朵霞云,满心欢喜地施了礼,转身匆匆跑掉了。
慕容沉雁缓缓向翟无双走去,此刻,她正站在树荫底下,望着那破土之处,彷佛至亲下葬一般,满脸哀恸伤怀。
“给公主请安。”慕容沉雁道。
翟无双回过神来,看见是他,倒也不显得意外,彷佛知道他迟早会来。
“你是寻了我半日,还是我宫中什么人漏了消息?”她调笑道。
“微臣正在散步,恰巧得遇公主。”慕容沉雁莞尔地答。
“那可巧了,”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今日你表兄进宫来了,谁都等着看本公主的笑话呢,皇祖母不派你来安慰我,倒也怪了。”
呵,果然,太皇太后的心思,她是知道的。
“公主不打算去见见我表兄?”他问道。
“那日在铁槛寺不是见着了吗?”翟无双回道:“何必一见再见,徒惹人笑话?”
“只希望公主是真的不想去见。”慕容沉雁意味深长地道。
“大人,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翟无双忽然指着地上的大木箱子问道。
“微臣方才就觉得好奇,公主到底在埋什么?”他低头看了看,回道。
“把箱子打开,让大人看看。”翟无双吩咐那些太监们。
太监们快手快脚地揭了盖子,尘土飞扬之中,慕容沉雁发现,那全数是姑娘家的用物,有霞光般的织锦、金银玉砌的首饰、琉璃做的摆件,还有珊瑚雕的宫花……可虽然华贵至极,倒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这些东西都保存得极好,簇新闪亮,似乎完全没有使用过。
“这些,都是我生辰收到的礼物……”翟无双眸中涌起一道泪花,喉间似有些哽咽,“可我一次也没用过,一次也舍不得……”
“这些,都是表哥赠贺给公主的吧?”慕容沉雁恍然大悟。
“大人果然聪颖。”她苦笑道:“从小到大,每一年他送我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今天她终于决定将它们全部埋葬,是有一番暗喻吗?
“其实,我也知道,他送这些礼物的时候也没花什么心思,虽然昂贵,却与世面上常见的没什么区别。”翟无双幽幽地道:“可我还是细心珍藏,视之若宝,自我安慰它们独一无二,幻想着他在挑选这些东西的时候如何绞尽脑汁……可实际上,说不定是他叫下人随手买的呢。”
慕容沉雁不得不承认,她的猜测是对的,其中有好几件东西,他看过母亲也有同类的款式,也是逢年过节将军府赠贺的,想必是将军府的采买管事一同置办了一大车。
事实,总是比想像中的残酷许多。
“好了,盖子可以盖上了。”翟无双对太监们道,“这些年来,我看也看够了。”
“公主为何要忽然将它们掩埋起来?”慕容沉雁问道。
“今天是他进宫的日子……”她垂眸道:“我想,我总该找些什么事情做,才能抑制自己不去见他。”
原来如此,但这样也总比从前好了许多,至少,能够管制自己的脚。
“我想,一步一步的,我会把他渐渐忘了。”翟无双浅笑道:“今天不去见他,明天说不定就不会想他了,终归有一天,让我去见他、去想他,我都会不情愿了。”
这个愿望,彷佛非常小,可他知道,也非常难。
但无论如何,他之前暗地里所做的一切,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生了效,让这个一直在悬崖边上蒙着眼睛跳舞的女子,意识到自己的绝望与危险,懂得退步了。
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
腊月八日,是昭国的小年日。
每逢此时,昭皇便会邀请皇亲国戚、重要大臣进宫,共食五色米粥,祝祷来年国运昌隆,风调雨顺。
靖江侯也携其子翟思策入宫,先去向太皇太后请安,翟无双正巧亦在皇祖母宫里喝茶聊天,一群人见了礼,闲话家常起来。
翟无双已经好久没见到堂兄了,想着自己也算他的红娘,心下更多了几分亲厚之感,笑盈盈地上前打招呼。
“堂兄大喜了,”翟无双笑道:“听闻闵家小姐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堂兄可真是娶了媳妇好过年啊。”
“有劳公主撮合,”翟思策亦微笑道:“秋碧告诉微臣,她上次生病之时,公主还曾亲自去探望,要微臣一定当面向公主致谢。”
看来,翟思策并不知道闵秋碧上次因何而“病”,瞧他这春风满面的模样,翟无双也不忍告诉他真相,有时候,人糊涂一点,会快乐一点。
“对了,微臣上次在集市看到一只玉雕的麒麟,想着公主小时候彷佛也有过一只相似的,正好凑成一对,便买了下来,想着得空送给公主。”翟思策从袖中掏出玉件奉上。
“呀,好通透的一块玉,比我从前那只还要漂亮呢!”翟无双接过玉件细细打量,抿唇笑道:“这哪里是凑巧买的,这料子和雕工,也不可能是寻常集市上会出现的,想必堂兄费了一番心思吧?”
他没多反驳什么,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要不怎么说她这堂兄讨人喜欢呢,连送礼也这般不着痕迹地送到人的心坎里,闵秋碧得遇此人,才算是有了良人了。
“咦,这个香囊好漂亮!”翟无双眼角余光意外瞄到地上的东西,俯身拾起,想来应该是堂兄方才拿玉件给她时不小心掉落的。
在昭国,一般年轻男子不会佩带香囊,若带了,定是哪个女子赠送的定情之物。
她当即明白了,笑咪咪地问道:“是闵小姐送的吧?”
想来闵秋碧也算拿得起放得下,自那日立誓与慕容沉雁决裂后,立刻答应了与靖江侯府的婚事,还赶着缝制了这只香囊……等等,看这香囊的成色,像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连边角都磨损了些,不太可能是闵秋碧送的啊?
翟无双不由满脸狐疑地盯着堂兄。
“是、是秋碧送的。”翟思策见她目露困惑,急忙撇过视线,有些紧张地将香囊取回,塞入袖中。
撒谎!这时间怎么也对不上,难道……堂兄还有别的女人?
她顿时心下一惊,若堂兄还有别的女人,那她岂不是害了闵秋碧?要知道,那样性情刚烈的女子,能想通嫁入靖江侯府已算不易,若发现夫君心有他人,指不定会再次寻死。
“无双、思策,你们在聊什么呢?”忽然,太皇太后问向两人,“今年五色粥宴摆在常清阁,咱们一同过去吧。”
“恕微臣先去更衣……”翟思策却道。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翟无双总觉得堂兄有些古怪。
她希望这一切只是她自己的瞎想,偏偏有时候她的直觉却很灵,因为她发现翟思策的近身仆从居然没有陪伴主子前往更衣,而是不知道被派去哪里,这怎么看都让她觉得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