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翟无双记得,初遇曹承风,她才十来岁左右。
那天,在御花园里举行骑射大赛,所有的贵族公子均到场,她趴在观景阁的栏杆上,只见底下密密麻麻一大片人影,如同黑蚁一般。
按理说,她是不会注意到曹承风的,可是当他骑着一匹雪驹出现,那衣袂当风的翩翩模样,马上吸引了她的目光。
他策马跃过一丛牡丹,风中绮丽四动,却没落下一片花瓣。雪驹收蹄伫立,他在回眸间的身姿是如此轻盈。
她伸长脖子,身子往前倾再往前倾,等到宫婢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她一个不慎,从观景阁上摔了下来。
她听见宫婢发出一声惊呼,接着看到天空有一只飞鸟掠过,连她自己都以为这下是要摔死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有人稳稳地接住了她。
她落在曹承风的怀里,手背还可以感觉到雪驹柔软的鬃毛,当时,她觉得他的衣衫一定是云朵做的,因为,她有一种轻飘飘暖呼呼、不太真实的感觉。
他是整个御花园里唯一出手救她的人,别人的目光早被热闹喧嚣所淹没,无人注意到她身处险境。
因此,父皇将骑射大赏赐给了曹承风,从那以后,他的骑术也变得名闻遐迩,人们都说,他不愧是将军之子……
“无双,无双……”
太皇太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站在观景阁上昔日的那个位置,她总是情不自禁陷入沉思。
“听说你昨日随慕容司媒到诸千金家去了,是不是啊?”太皇太后又问。
“正是呢!”翟无双回过头来,淡笑道:“该见的人,都见着了。”
“如何啊?”太皇太后饶有兴趣地再问,“可否与你堂兄匹配?”
“闵大人家的千金才貌双全,臣下觉得,堪与靖江侯府匹配。”一旁的慕容沉雁道。
他其实不知道公主为何突然找他来此,见他来了也迟迟不说话,迳自一个人发呆,不过现下看来,公主等的应该就是这一刻吧。
“哀家也是如此听闻的。”太皇太后颔首道:“无双,你觉得呢?”
“闵大人家的千金的确出众,可是昨儿听她那语气,似乎早有意中人了。”翟无双睨了慕容沉雁一眼,心中暗笑。
“怎么?”太皇太后一怔,“沉雁,此事可是真的?”
“也算不得什么意中人,大概是见过几次、颇有些好感的男子吧。”慕容沉雁连忙否认,“臣下以为,这并无大碍。”
“我却以为,此事要紧得很。”翟无双故意道:“皇祖母,您想想,若闵千金心里对别的男子念念不忘,会心甘情愿嫁给堂兄,乖乖当个贤妻吗?只怕将来会有不安于室的祸事发生。”
“闵千金既然有才德,就不会做出这般出格的事,公主的猜想有些过甚了。”慕容沉雁反驳道。
“防患未然,总是没错的。”翟无双眨眨眼睛,“皇祖母,对吧?”
“闵千金心仪的男子,到底是谁啊?”太皇太后问道。
“他是……”
翟无双刚想回答,慕容沉雁便急急打断道:“启禀太皇太后,昨日闵千金并未挑明,待臣下仔细查问了,再向太皇太后禀报。”
“好,沉雁,此事便交予你了,靖江侯的这门亲事容不得马虎,你可明白?”太皇太后站起身子,“淑太妃从南疆派人给哀家送了些特产来,哀家要去看看,你们两人再好好商议商议,过两日给靖江侯府定个确切人选。”
“是。”翟无双与慕容沉雁俯首,异口同声道。
待太皇太后走远,慕容沉雁才抬眸看向翟无双,眼中尽是忿然。
“公主方才意欲为何?”他有些不悦地低声道:“微臣与闵千金的交情不过如此,何必坏了闵千金的名声?”
“我又没把事情挑明,大人用得着这般气急败坏的吗?”翟无双拿盘瓜子,悠栽地嗑了起来。
“公主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慕容沉雁忍住气问道。
“明儿好像是十五了,每逢初一、十五,都是到寺里烧香拜佛的时候。”她神色自然地道:“本公主备了一车活鱼,打算到铁槛寺附近放生,大人可否陪我同行?”
呵,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是为着这么一个目的?慕容沉雁当即领会,不由微微笑道:“公主是想见我表哥吧?”
“大人如此聪明,有些话不必言明吧?”翟无双努努嘴道。
“如若微臣不答应呢?”他挑眉反问。
“你在宫里办事,总会出岔子,就算闵千金这件事过去了,将来指不定还有别的……”翟无双得意扬扬地道:“大人总该找个帮衬你的人。”
“公主这是威胁臣下?”慕容沉雁淡淡道。
“也可以看成是我在帮你。”说着她的笑容越深,“大人也要帮帮我啊。”
没办法,为了能见曹承风一面,她就算手段阴险又如何?
“那就听凭公主意愿,明日微臣陪同公主前往铁槛寺。”说到这儿,他忽然笑道:“其实,就算公主不开口,微臣也会安排公主与曹表兄会面的,公主何必急于一时?”
他说的是真的吗?他真会主动帮她?不过他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诡异,究竟是出于一片好心,还是居心叵测?
翟无双狐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如雾中之花,让她捉模不定……
翟无双曾随父皇去过铁槛寺几次,不知寺中僧人是否还记得她?为了避免麻烦,她依旧做书僮打扮,乘坐慕容沉雁的马车,不让任何人知晓公主驾到。
不知为何,今日的天气格外阴沉,一早便是密雨加着冰粒子纷纷打下来,竟比下鹅毛大雪时还要寒冷。
这样的天气,让她本来就有些忐忑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她每一次去见曹承风,心里就特别紧张,从来没有过甜蜜和愉快的感觉,难道这就是书中所说,无望的孽缘?
这样的问题,她不能深想,因为只会越想心越慌。
“表少爷,您来了。”曹承风的随侍一见到慕容沉雁,彷佛见到了救星一般,“正巧,我家公子在发脾气呢,您快帮忙劝劝吧!”
闻言,翟无双不禁一怔。弄错了吧?他那样平和从容之人,哪里会有什么脾气呢?
然而,慕容沉雁却并不吃惊,只微笑道:“准又是你们这几个小的做错了事,惹表哥生气了。”
“公子一直在铁槛寺清修,雪驹大概是想念公子,最近没怎么进食,我们几个便大胆做主把雪驹牵了来,谁想到天冷路滑,雪驹年纪也大了,一不小心,就摔、摔断了腿。”随侍战战兢兢地道。
雪驹?就是她初见曹承风时,他骑的那匹白色骏马吗?她知道一直以来那匹马都是他心爱之物,即使后来换了新的坐骑,他仍把雪驹当宝贝一般养着,出了这事故他一定很难过,所以才会罕见地发脾气。
“待我去瞧瞧。”慕容沉雁道。
翟无双连忙提起步伐,一阵小跑跟随慕容沉雁来到寺中的马厩。远远的,她便听到雪驹的哀鸣,在这冰雨交加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凄凉。
她终于见到了曹承风,已经不记得多久不曾与他会面了,他的模样变得有些陌生,此刻半跪在地上,轻轻抚模着受伤的雪驹,彷佛亲人要离世前一般,眉宇间尽是哀恸。
“表哥……”慕容沉雁缓步靠近,轻声道:“雪驹如何了?”
曹承风抬眼看了看慕容沉雁,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声音出奇地平静,“恐怕从此是废了。”
“御医中不乏治跌打损伤的高手,不如请来看看。”慕容沉雁提议道。
“人若废了,可以一生躺在床上,可马儿呢?你让它一直这样躺着,只是在折磨它。”曹承风微微摇头,“来人,取我的佩剑来!”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随侍惊道。
“不如就让雪驹痛快地去了……”曹承风淡淡答道:“也是解月兑。”
“不可以!”未待慕容沉雁开口,翟无双终于忍不住,冲上前道:“承风哥哥,你不能就此舍弃雪驹啊!”
“公主?”曹承风的一对黑眸闪过诧异,“你怎么来了?”
“我随慕容公子来的,本想、本想来看看你……”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她总是这样,太不懂得矜持,过早曝露自己的心思,到头来也让男人看轻了自己。
“公主惦念微臣,微臣甚是感激。”曹承风缓缓起身,施礼道。
他总是这样,离她远远的,对她客客气气的,他心里可有一丝丝喜欢过她?他就像天上的风筝,线也不知在谁人的手中,而她,只能遥望。
“雪驹不过折了腿而已,我找宫中最好的御医来救治它,一定能好的。”翟无双急道。
“惊动宫中御医只为了一匹马,别人又该说我们曹氏一门恃皇宠而骄了。”曹承风摇头道:“公主的好意,微臣心领了。”
“雪驹对你而言何其重要,何必在意他人的谬议?”她万般不解。
“公主不明白,我曹氏一门能存活下来,全仗皇上隆恩,若再踰矩一步,恐怕连皇上也保全不了我们了。”曹承风厉声对随侍道:“还愣着干什么?取佩剑来!”
随侍见主子的表情越发阴沉,再不敢耽搁,马上离开要去主子房内取剑。
“不!不要!”翟无双扑上前,护在雪驹面前,“不如就把马儿交给我来照顾吧,我一定会让它好起来的!”
“公主懂得医治跌打损伤?”曹承风反问道。
“我……”她一怔。
“公主到头来还不是会交给御医去救治。”曹承风讽笑道:“那还不是一样?雪驹虽是我心头至爱,但微臣也不能为了一匹马儿祸及全家。”
翟无双紧抱着雪驹的颈子,暗自心想,他果然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大局为重,难怪他会劝自家妹子让出后位,会劝本要谋反的父亲及时收兵,朝野上下都在议论他到底有何图谋,其实他要的很简单,只是家、国皆平安而已。
“公子,佩剑取来了。”随侍快步跑回来道。
铛的一声,曹承风手一扬,明晃晃的剑从鞘中飞出,整个马厩闪过一道雷电似的银光。
“公主,请回避。”曹承风冷冷地道。
“我不走……”翟无双抬起早已泛着泪光的眼眸紧瞅着他,“你若不怕惊了本公主的驾,就动手吧!”
她本以为如此威胁他,会让他改变主意,然而他太知道她了,从小到大,她都不敢对他怎样,就算摆出公主的架子又如何?
“那就恕微臣无礼了!”
说时迟那时快,翟无双还没有反应过来,厉剑便一举刺中雪驹的要害之处,雪驹发出最后的哀鸣,头颅倒在干草之上,两眼瞪得大大的,似乎不敢相信是最亲近的主人亲手了结了自己。
彷佛有一滴血溅到了翟无双的脸上,温热的、带着腥味,她初次闻到,却永远不想再闻到这样的气味。
她感觉到全身都在颤抖,胸中一阵恶心。
她从小爱慕的人做了一件让她感到恶心至极的事,可她却无法指责他什么,因为是她多管闲事。
这样的曹承风,她不曾见过,他一向温和有礼,想不到竟也能这般手起刀落。
她曾经钦佩他的冷静,钦佩他为了家国天下能抛弃所有,可这是第一次,她觉得他如此冷血。
照理说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翟无双应该满怀喜悦才对,可如今坐在回程马车上的她,心底却只觉得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