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冒充门客,觉得委屈了吧?”翟无忌问道。
“臣弟发现……有时候当一个门客,也挺好的。”翟无忧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哦,皇弟何出此言?”翟无忌不由得惊讶。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结交谁就结交谁,不必担心别人害怕你的出身地位、不必害怕说错什么,”翟无忧悠悠道出声,“臣弟倒希望,一直这样冒充『长乐』,冒充得久一点。”
若非他是“长乐”,那丫头大概也不敢自在地与他相处吧?他忽然发现,当一个王爷,倒不如做一个小小的门客。
“想不到皇弟如此在乎薛司祭……”翟无忌一叹,“也难怪了,你一向跟姑娘家不大亲近,除了阿南。这薛司祭,还算能跟你聊得来……”
的确,那丫头虽然不像阿南一般,能与他煮酒听琴、对弈论天下,平时也不过带他逛逛市集,吃吃野果子而已,不过,他跟那丫头在一起,却觉得轻松无忧得很,就像繁忙中的一段小憩、炎热午后的一阵清风。
没了她,自然也不会少了什么,可有了她,的确是多了一点什么。
这是别的女子不能比的,现在想来,就算是阿南也比不了……
“其实你不必担心,”翟无忌似看破了他的心事,“这些日子,您也没亏待薛司祭,就算她得知你的真实身分,想必也会体谅你的难处吧?”
她会吧,任何人受了欺骗,都免不了会愤慨吧?
虽然,她曾一度怀疑过他,可终究被他欺瞒过去。倘若他早一点向她坦白,不知她的愤慨会不会少一点?
太阳渐渐沉落,秋高气爽的夜晚繁星点点,本是最令他惬意的季节,然而,他却怎么也舒心不起来。
现下,每当看到星空,他便会想起她的眼睛,那对好似聚集了无数星光的眸子,忽闪忽闪,亦如波光盈盈的长河,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流淌过他的心里,令他难以忘怀。
“皇弟,你有没有发现,你与朕从没这般闲谈过?”翟无忌笑道:“在朕面前,你亦从没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有时候,朕觉得,你就像戴着一个面具,只会微笑而已。”
是吗?他愣住。
似乎,的确如此。多年的宫闱生活,让他学会了不悲不喜,埋葬了所有真实的情感。但是自从与那丫头来往之后,性子似是改变了许多。
他在扮演“长乐”,可演着演着,倒成了他的真性情了。
“朕喜欢今天的你,更像朕的亲兄弟。”翟无忌似乎真的颇高兴,“说来,真该谢谢薛司祭。”
有些人,看来没什么特别,惟有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发现她的特别。
薛青竹,大概就是这样的女孩吧?
“本公主一直在想有什么法子可撮合我二哥跟焕月?”翟无双笑盈盈的,“对了,等我想到的时候,薛司祭可得帮帮忙啊。”
“是……”薛青竹站在一旁,心有怯意。
临阵倒戈,罪无可恕,无双公主若知道她改了主意打算帮肃王,会不会一气之下把她砍了?
“咦,你不乐意吗?”翟无双发现了她的异样。
“不……不是……臣下没这意思……”薛青竹双唇发抖。
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现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迟早她会死翘翘。
“启禀公主,”忽然一名宫婢在门外通传道:“燕国送的中秋节礼到了。”
“快让本公主瞧瞧。”无双公主道。
薛青竹大大松了一口气,好在这节骨眼上,能让她缓一缓。虽然,她知道这只是临死前的苟延残喘。
不一会儿,宫婢送进来七八个大箱子,里面皆是奇珍异宝,一打开来登时映得殿内流彩满地。
“看来焕月为了讨好我这个媒人,下了大本钱。”翟无双挑出一支红玉簪子,莞尔道。
“听闻焕月公主收到肃王的画像后,倾慕得不得了,称赞王爷是天下罕见的美男子呢。”宫婢亦莞尔附和。
“我二哥何等人物,昭国皇族里就数他最漂亮。”翟无双自得地道。
“对了,焕月公主还亲手绣了王爷的绣像,装裱在琉璃框中,想作为节礼,请公主您转赠王爷呢。”宫婢道。
“哦?”翟无双扬眉,“为何不见那绣像?”
“来人,将绣像请进来。”见她颇有兴趣,宫婢对一众小太监道。
“薛司祭,你可见过我二哥?”翟无双转身问。
“臣下尚未有福分参见肃王。”薛青竹答。
“正巧了,你来看看,我二哥是不是很俊美?”翟无双话音刚落,便见一幅足足一丈之宽的绣像被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
看清那绣像上的人,薛青竹忽然身子一僵,耳畔响起嗡鸣声,心尖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整个人不由得晕眩。
这是……肃王?假如,这绣像没有失真,假如,她没产生幻觉,眼前这活月兑月兑的,便是长乐的模样。
难道长乐与肃王长相酷似?呵,除非是孪生兄弟,否则哪里来的这如出一辙的眉眼?
她看着绣像,彷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承认。
“怎么样,我二哥很俊吧?”翟无双靠近她,与她一同观望那绣像,“每个年轻姑娘见了他,都会为之倾心。”
“肃王的手下中,有没有一个叫做长乐的门客?”薛青竹轻声问。
曾经,她去打听过,现在想来,那或许也是一场串通过的戏。
“长乐?”翟无双一怔,“好像没听说过……但我这些年大多待在东岭,想必是新收的门客也未必可知。”
“肃王眉心平展,想必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吧?”相比之下,“长乐”倒十分活泼。不过,假如一切皆是演戏,倒也不奇怪。
“我二哥脾气可好了,”无双公主道,“小时候,我太顽皮,砸了茶盅,害他的胳膊割了好长一道口子,他仍旧笑咪咪的没有骂我一句。唉,现在他胳膊上的伤疤还在呢,我每次看着都十分愧疚。”
伤疤?对了,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辩认方法……
“薛司祭,就在这儿用晚膳吧,”翟无双提议道:“咱们两个姑娘家可以多聊聊。”
“多谢公主恩典,只是臣下还要往太皇太后处去一趟,”薛青竹的一颗心已经飞出了屋外,“还请公主见谅。”
“那你去吧,代本公主给皇祖母请安。得空的时候,再来这儿,我还没跟你讨论撮合我二哥跟焕月公主的事呢。”翟无双也不强求,颔首答道。
当下薛青竹行了礼,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无双公主的寝殿,便往藕花香榭而去。
长乐说,他每天傍晚会在藕花香榭当值,替肃王打扫。从前,她没仔细思考这话中的破绽,现在想来的确奇怪,一个门客,又不是宫人,何需他来打扫?
“你来了!”长乐正在水阁上沏茶,见到薛青竹,迎面笑道:“正巧了,有人给王爷送了些斗大的螃蟹,那蟹黄跟金沙似的,王爷赏了我,咱们正好一起尝尝。”
“王爷又回府去了?”薛青竹紧盯着他,只盼能发现他的一丝破绽。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咱们王爷一般都住在自个儿的府里,偶尔才回宫一趟。”长乐拉着她坐下,“这样不好吗?主子不在,咱们多自在!”
“王爷不用你陪着吗?”她挑眉。
“王爷叫我留在宫里替他打扫阁子,”长乐露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你知道的,宫里总需要几个可靠的人,帮王爷多听听、多看看。”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是个猪脑袋。他说他是门客,她就真信了,哪有门客可以随意进宫的?就算偶尔随王爷入宫,也不可能想待多久就多久,简直把这里当成家了!
“你这小子还真没把自个儿当外人,”薛青竹瞧着他将一注清茶倒入她面前的杯中,“还偷主子的茶喝,真放肆!”
“王爷说,东西放着会坏的,所以能用就尽管用。”他贼笑道。
“长乐,”薛青竹郑重地打量他,“我发现,你的穿着不太像一个门客。”
“哦?”长乐一怔,“门客的穿着应该是什么样?”
“反正穿得没这么好。”薛青竹道。
“原来门客在你眼中这么寒酸啊!”长乐呵呵笑,“我是王爷身边的红人,薪俸多得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有时候,王爷还把他的一些日常旧衣服给我呢。”
“难怪我有时候觉得你身上的料子不错,”薛青竹瞅着他,“比如眼前这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织锦缎子,在民间可是价值不菲。”
“是吗?”长乐朝自己身上瞧了瞧,“我可不懂,王爷赏什么,我就穿什么。”
“不过,也看得出来,的确是旧衣,”薛青竹道,“这袖边上磨了一道口子。”
“咦?”他这才似察觉,“真的,你不说,我倒没在意。”
“我替你补补吧。”薛青竹忽然握住他的腕,把他吓了一跳。
“你会缝衣服?”他先是缩了一缩,随后放松警觉,恢复笑颜。
“我的手艺,自然比不过绣房,但也凑和。”薛青竹轻轻捞起他的袖子,“眼下没带针线包,你月兑下来……明儿个缝好了,我再送回……”
她神情兀地变了一变,身子猛地微颤起来,语气有些凝住。
“薛司祭,你怎么了?”长乐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禁问道。
“没……没什么……”为什么她忽然有欲落泪的冲动,像是被针尖刺痛了手指。
“身体不舒服吗?”长乐紧张地道:“要不要传太医?”
“长乐……”她的声音变得嘶哑,“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我没什么瞒着你的……”
“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啊,”长乐有些诧异,微笑地看她,“你到底怎么了?这么严肃!”
“那么……你也会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吧?”她婉转地旁敲侧击,只希望他能主动坦承。
“当然啦,”长乐大力点头,“但凡王爷允许的,我都会告诉你,王爷不允许的,我也会偷偷告诉你。”
他以为她在说笑吗,为什么,他都没意识到一点点自己的错误?
从前他对她的欺瞒,她大可不追究,但此刻都问到这节骨眼上了,他还是这样的态度,实在令她太失望……
或许,他对她,根本就没有半分情谊可言,从头到尾都只是跟淑太妃一道,拉拢她、观察她,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她竟这么傻,为了他,打算得罪无双公主,给自己将来找罪受……
“我屋内还有一件袍子,我去换上,”长乐依旧说着,语气放缓了半是哄着,“这一件,就拜托薛司祭了,事成之后,半筐螃蟹做为交换,如何?”
薛青竹只觉得一切可笑得紧,呵,他难道一点也没有发现,所谓替他缝补袍子不过借口而已,她只是想看看他的胳膊。
那皓白的臂腕上有一道清晰的旧疤,正如无双公主所说的那样。
藕花香榭,花虽已凋尽,却仍留残荷的清香。若在平时,与他说说笑笑,品茶吃美食,倒是十分心旷神怡,但眼下,她却已没有这样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