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堂?现在?!”
孟怀璃惊叫出声,瞠大的双眸明白他说出她心底真正想说的话:狄霄疯了!
狄霄点头,仍是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看见她的惊愕。
“但是今天不宜婚嫁。”铁天弋出于职业本能,直觉地先算起日子。
“谁跟你说今天宜不宜婚嫁来着?”孟怀璃白了他一眼,“我是指这也太赶了吧?”
“房都圆了,这堂不赶着点拜怎成?”禄伯忽然出现在大厅门口,“姑爷,烦劳你让-让,让我贴个双喜字!”
狄霄和玄玉一听这话,红云-同飞上两人脸颊,孟怀璃和铁天弋却是互规一眼,双双绽开大大的笑容。
是啊,昨个儿狄霄抓着玉儿回房,孤男寡女在同一个房间关了一夜,连晚饭都没出来吃,做了什么事,大伙心知肚明。
这堂当然得赶着点拜,不然狄霄又钻进死胡间里,可就难劝出来了。
“禄伯,我帮你吧。”铁天弋接过禄柏手上的红纸,开始忙碌起来。
“玉儿,你跟我回房打扮一下。”孟怀璃也忙着打点道:“上回我瞧见你有件红色缀花的裙子,挺好看的,拿来当喜服正好。狄霄你别愣在那,快去换套衣服。天弋,把你新做的那件枣红袍子给他换上!”
不一会儿三人已经张罗出一个简单却不失喜气的礼堂来。门柱窗户上贴着刚剪好的双喜字,案上点着两根新买的红色腊烛充作喜烛,红色丝帕当作红盖头,长布匹打了个结便算新郎身上的绣球花。
铁天弋和孟怀璃高坐堂上,一对新人缓缓走入厅中。
“一拜天地!”禄伯朗声喊道。
玄玉缓缓跪下,双手不安地扭绞着方才孟怀璃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红色长布,眼睛透过丝帕看见门外飘落的大雪。
会不会太急了些?
拜了堂,她便是狄霄的结发妻子,是要与他相伴一生的人,但是他真的准备好接受她了吗?
“二拜高堂!”禄伯又喊。
玄玉转回身来,看见铁天弋和孟怀璃脸上都挂着笑容,其实他们也晓得狄霄随时会改变主意,才会答应这仓卒的婚礼吧。
可是狄霄仁侠之名满天下,而她却是五毒教的总执法,江湖人会怎么看待他俩的事?要是有人乱嚼舌根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又传入了他的耳里,他会怎么想?要是他受不了了,会不会因此恨了她。
泪珠在玄玉的眼眶里打转,她突然好想拉下丝帕,不拜堂了。
“夫妻交拜!”
玄玉无意识地转身,满腔烦躁在触及狄霄那双黑黝黝的眸子时消散一空。
她爱他啊!
全天下她就只爱他一人!不管生成死,不管以后会发生何事,她爱他的心都不会改变!
那么她在怕些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拜过堂圆过房的妻子,无论何人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也决不许任何人改变这个事实!
玄玉坚定地笑了,微拉着裙摆,盈盈下拜。
大地为鉴,神佛为证,三生石上,姻缘已订。
“送入洞房!”
红烛烧出一摊烛泪,方才拜堂的经过,仿佛只是场梦。
狄霄立在门边,看着端坐床沿的人儿,不禁深感歉疚。
没有花轿聘礼,也没有盈门贺客,玉儿甚至连凤冠霞帔都没有穿戴,就这么嫁给他了。姑娘家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过程,他竟让她如此委屈。
秤杆挑开红丝帕,狄霄原以为自己会着到满眼怨怼,却不期然地迎上一对含笑的勾人晶眸。
“你在想什么?”玄玉等了一会儿,率先打破沉默。
“在想你穿戴上凤冠霞帔的模样。”定然美艳不可方物,足以让百花羞惭而凋落。
狄霄叹了口气,深觉对不起她。
“我这么穿,难道不好看吗?”玄玉站起身,转了个圈圈。
“好看,只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听说凤冠重得要命,能不用戴,我还高兴得很呢。”她走向桌子,斟了两杯酒,“孟姐姐说要喝了酒才能睡。”
他接过酒杯,仍旧凝视着她的眼,“你真的不怨?”
怨什么?怨这个婚礼太过草率,还是怨他爱她没有她爱他多?
她不在乎的,只要有他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微微一笑,端着酒杯的手勾着他,“无怨无悔!”
好个无怨无悔!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狄霄微笑,将交杯酒送入口中。
玄玉见他饮下,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好怕他会临时反悔。吁了口气,她也轻啜了口酒。
辛辣的烈酒才入口,她便忍不住呛咳起来,“这是什么酒?好辣!”
“禄伯珍藏的茅台。”他心疼地拍着她的背,“我去帮你倒杯茶。”
新房中没摆茶水,他准备到厨房去取,她却拉住他,“别去,我没事了。”
“真的?”
她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仍然嘴硬地点头;“真的没事。”
她的模样像是怕他一踏出新房便不会再回来。
原来她很清楚他的犹豫,原来她也明白稍有耽搁,他可能便会退却。但是她为何什么也不问?为何就这么由着他任性而为,将一生的幸福作为赌注?
狄霄抓着她的双肩,将她拥进怀里,借着心跳声将他的情意,传进她贴着他胸膛的耳朵,传进她贴着他真心的痴心。“我一直记得我在莲湖上说过的话,你是我的妻子,我永远都不离开你。”
“还做得准?”她记得他说过那只是他意识不清的浑话。
“永远算数。”
“怎么可能算数?我不过哄哄她罢了。”
睡到中夜,玄玉仿佛听到狄霄说话的声音,迷迷瑚糊地张开眼睛,竟发觉他没睡在身边,却在门外与人说话。
奇怪,这么晚了,是谁来了?
她疑惑地披衣坐起,正想出门一探究竟,却听得门外传来年轻女子娇俏的嗓音,“我听你说得诚心得很,一点也不像是哄。”
“这你可就误会狄大侠了,狄大侠向来侠义为怀,怎可能与那妖邪作了一道?”
低沉老迈的声音加入对谈,玄玉心头一惊。是空慧!
“那么又为何与她成亲,你就不怕人家吃味啊?”
娇滴滴的女声似乎在对狄霄撒娇,他却是爽朗一笑,“那是为了取她人头方便。”
玄玉惊愕地捂住嘴巴,以防自己不小心呜咽出声。
不会的,狄霄不会这么对她?他会这么说一定有他的用意,她不能胡思乱想,她要体谅他。
“哎哟,对枕边人下手,你狠得下心?”
“还比不上那个妖女,她可是连待她有如亲生女的柳朝贤都能杀害。”狄霄的声音比寒水还冷,“这种妖邪留着只是祸害。”
“嘘,小声点,你不怕让她听见?”
“听见倒好,咱们联手拿了她的首级,你也好与狄大侠早日成亲。”空慧说道。
狄霄又是一阵大笑,“到时可得请大师为咱们主持婚礼了。”
玄玉终于忍受不住,她愤怒地一脚踹开房门,“狄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狄霄乍见她出现,并无惊异,反而是一脸冷然,“我为何不能这么对你?你别忘了你只是个该死的妖邪。”
“没错!你根本不该来这世上!”
玄玉回头看向说话的女子,讶然地道:“母后?”
“谁是你母后?我生的可是皇子,不是你这个妖邪!”杨婉不屑地睨着她。
“你这妖邪还是下地狱去吧!”
空慧怒斥一声,一道青烟吹来,他竟变为柳朝贤,扑身向她出招。
“柳叔?”
“还我命来!”
柳朝贤长剑挥出剑风,她急忙后退,不意却撞上狄霄,“狄霄,你快帮我!”
他冷冷一笑,辟邪剑泛着青光,毫不留情地朝她剁来,“我要你为我狄家偿命!”
“不要!狄霄,不要!”
玄玉骇然惊叫,忽然坐起身子,脸上泪痕交织。
被吵醒的狄霄也立即坐起来,“怎么了?”
是梦!只是一场真实的噩梦罢了!狄霄没变,他还在她身边,还在……
玄玉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拥着他。
求求你,不要让噩梦成真,不要离开我,不要与我反目,不要……
她在他的怀中颤抖着,无声地祈祷。
“又作噩梦了?”狄霄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珠。
到底是梦到了什么,竟能让向来不流泪的玉儿在梦中痛哭失声?而且还不是一回两回,成亲以来的这数日,她几乎夜夜都在梦中哭着醒来。
“嗯。”玄玉点头。
或许是她太贪心了,想永远抓着狄霄不放,才会担心得夜夜受噩梦侵扰。如果她能知足,能看开一点……可是,她就是看不开啊!
她爱他,想和他相守一辈子!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一辈子!
要是哪天他背弃了她,她会死的!
“玉儿,你到底在怕什么?”他在她耳边轻问。
她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启齿。
门外传来远处的鸡鸣声,他掀开纱帐,看了眼仍是暗沉的天色,“你可有缺些什么?今儿个我要到镇上去。”
感觉怀中人儿的身躯明显地一僵,狄霄心里已经有底了,他放下纱帐,要手将她环在怀里,“到了镇上,我会和空慧大师见面,当然还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
不要去!
玄玉在心中呐喊,却不敢说出口。狄霄是豪杰侠士,他有他名门正派的朋友要交际,她不能阻止他。可是她好怕他会这么一去就不回头了,她好怕噩梦会成真。
狄霄低头吻了吻她惨白的脸颊,“我得让他们知道,我已和你成亲,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
“啊?”玄玉惊讶地抬眼,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狄霄刚俊的脸庞泛出一抹浅笑,嘴唇轻轻刷过她的唇瓣,“学着信任我。”
学着信任他?信任他的承诺不是随口说说,而是会有实现的一天?相信他绝不会像天下人一样视她为妖邪,背她而远去?
玄玉眨了眨迷人的秋瞳,硬是压下心中强烈的不安,在嘴角漾开浅浅的笑意,“今天是腊月八日,禄伯说要教我熬腊八粥,祭过神后,晚点便给你过生日,我……”她微带羞怯地垂下眼,“我准备了一样东西要给你。”
“你这些天赶着做的针线?”他拉起她的玉手,在指尖无数个细小伤痕上,落下连串绵细轻吻。
“你晓得?”她本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的。
她整天就在他跟前绕,在做些什么他当然清楚。
狄霄微笑,一语双关地说:“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
妻子呵!多美好的称呼!
玄玉笑得心满意足,抬头在他辱上印下一吻,“早点回来,粥凉了就不好吃了。”
熬着腊八粥的炉灶冒着腾腾热气,玄玉等不及地踱了过去,掀开锅盖看了一眼,叹口气,走回桌边,模了模袖袋中昨夜才绣好的荷包,嘴角噙着一抹娇羞的笑,想了一想,又走回炉灶旁,掀开锅盖,“怎么还没好?”
“熬粥火候得足,才会绵细好吃。”禄伯又好笑又好气地摇了摇头,“像你这么没耐心是不成的。”
“我向来只顾得吃,哪管得什么耐心啊!”玄玉噘了噘嘴,忽而问道:“禄伯,狄霄真的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吗?”
“他不喜欢吃甜食,但这腊八粥狄少爷年年生日都会吃,而且还特别喜欢吃我煮的。”
北方人的习俗会在腊月八日这天熬一大锅甜粥,祭过神佛后,糊在树木的外皮上,帮它们过冬,其余的便由家人分食。而狄霄的生日正巧在十二月八日,所以碌伯年年都用腊八粥替他过生日。
禄伯骄傲地笑道:“我瞧着你顺眼,才教你做,不然这祖传秘方是不外传的。”
“偏偏第一回就碰上我这个笨学徒是吧?”玄玉放回锅盖,又弯子扇了几下炉火,“我耐心学就是了。”谁教狄霄喜欢吃呢!
“你别被禄伯骗了,他是心疼他的狄少爷四下奔波,不能年年都回山庄吃他的腊八粥。”
孟怀璃的声音忽然响起。
玄玉和禄伯已经习惯她会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没被骇到,但玄玉还是狐疑地低喃:“怎么会有人走路没有声音的?”
“有,就是我。”
孟怀璃扶着桌沿坐了下来,禄伯倒了杯热茶给她,“姑爷呢?”
孟怀璃大约这几日就要生了,铁天弋每天黏她黏得紧,怕她突然要生产,却落单在山庄的某处。
这是因为孟宗翰不喜欢奴仆环绕的生活,偌大的一个宅子只有禄伯一个老头打理内外,连个丫鬟也没有。
“他正在研究他女儿的命盘,没空理我。”孟怀璃答道。
“还没生,怎么晓得是女儿?”
“他算出来的。”
“这么厉害?”玄玉瞪大眼睛,“连八字也算得出来了?”不然排什么命盘?
孟怀璃笑着摇头,“他说反正就在这两天,他每个时辰都排排看,真是个傻爹爹。”她吸了吸空气中的甜香味,“狄霄闻着这甜粥香也该回来了吧?
是啊,他天没亮便出门了,到现在还未回来,该不会是那众人为难他了?还是空慧又对他说了什么?
玄玉抿着唇,心中的不安逐渐快要镇压不住。
孟怀璃见她神色黯淡,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狄霄自有分寸,不会有事的,我看咱们还是先祭神吧。”
玄玉点点头,正想收拾一下,门外便传来狄霄低沉的嗓音。
孟怀璃闻声站起身子,“可回来了,禄伯,你帮着玉儿把粥端出去吧。对了,你的荷包呢?”
“在这儿。”她指了指袖袋。
“要记得给他啊。”孟怀璃朝她眨了眨眼睛,转身有些蹒跚地向外走去。
“禄伯,你去扶孟姐姐吧!这儿我来就行了。”玄玉连忙道。
“你可得小心点。”禄伯依言离去。
玄玉偷懒,不想端了甜粥出去再回来拿碗筷,于是费了点时间找着一只大托盘,将甜粥和碗筷都摆了上去,才走向大厅。还未近厅门,便听见孟怀璃的声音清楚地飘了出来。
“世人多是劝和不劝离,怎么大师却是反其道而行呢?”
“老衲不过心急狄大侠为堕入了魔道,白白丧送大好前程。”
是空慧!
他怎么会来青云山庄?
玄玉的脚步停在厅门外。
“……江湖上的兄弟最近对狄大侠颇有微词,”空慧续道:“有人说狄大侠被妖女迷去了心神,连父母血仇都不顾。甚至还有人说,狄大侠根本已经加入了五毒教,准备与名门正派为敌。虽然,狄大侠绝不可能如此,但天下人大都只听人言,便信了个八、九分,将来只怕狄大侠百口莫辩啊!”
“确是如此。”狄霄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空慧,“就像妖邪之说天下皆知,玉儿就算无心,亦是百日莫辩。”
“她岂会是无心?”空慧冷冷一笑,“你可知她七岁时——”
“好久不见啊,空慧大师!”玄玉踏进大厅,打断他的话。
空慧冷哼一声,眼中冒出火光,却未答腔。
玄玉将腊八粥放上桌子,眼睛迅速地扫了厅堂一周,铁天弋和孟怀璃并肩坐在主位,禄伯正忙着擦拭神笼,狄霄与空慧对坐,但空慧的身后站着的却不是了智,而是一名陌生的老婆子。
玄玉奇怪地多看了她两眼,才绽出略带邪气的甜笑,走到狄霄身边,亲昵地倚着他,“您可是来祝贺我与狄霄?”
空慧双目一瞪,忽然又精光尽敛,“所谓“天道有还”,你可要记得。”
天道有还?意思是她过去坏事做多了,不可能逃过报应、安享太平,即使现下狄霄容她,以后还是会认清她,还是会离开她?
她心头一紧,嘴上偏不肯认输,邪邪一笑道:“我会等着的,不过不晓得是不是老天爷的动作太慢了,所以才会有人说‘遗害遗千年’!”
“玉儿!”狄霄轻斥。他请空慧回庄,是为了改变他对玉儿的看法,不是为了让两人斗嘴。
玄玉却不懂他的心思,只道他好端端地却带了空慧回来,又满脸不悦,定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后悔与她的婚事。
她委屈地垂下眼,不敢看他的眸子,怕会看到她不愿见到的鄙夷。
大厅里的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孟怀璃悄悄用手肘撞了旁的丈夫,示意他开口说话。
铁天弋会意,清清喉咙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赶快祭神,好用甜粥了。禄伯,你先将稳婆请去休息休息,别怠慢人家了。”
“是。”禄伯应了一声。
原来空慧身后的老婆子是个产婆。
孟姐姐快要临盆了;山庄里又无奴仆,是得有个稳婆随侍在侧。但看这稳婆走路的样子实在不像普通村妇,反像是身怀武功……
玄玉疑惑地看向狄霄,只见他惯常没有表情的俊脸似乎也泛上一丝怀疑。
玄玉正想开口试探,孟怀璃却忽然抱着肚子痛呼起来,冷汗涔涔自额际滑落,“叫她等等……”
“你你你……你要生了?”铁天弋吓得结巴,“稳婆!稳婆!”
老婆子听得他唤,立刻转身回来,健步如飞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练家子。
玄玉帮忙撑起孟怀璃的同时,心中仍在奇怪。
“你们谁去烧桶热水;再拿些干净的布巾。至于你,”老婆子看向玄玉,“可得麻烦你在房里帮忙了。”
“好。”她点头。
眼神交接的刹那,玄玉发誓,她真的看到了她眼中盈满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