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号星球 第二章 作者 : 寂寞雨

有人说过,记忆就像是一片片的拼图,人生就是要把这些拼图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韩濯现在的感觉倒不是不知道如何把拼图摆在正确的位置,而是失去了属于他生命的某几块拼图。

阿十那天对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消失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阿十。

经过了一个黑夜和一个白天,阿十仍然没有出现。于是他决定在这个城市里寻找他熟悉的事物,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他该做的,或是他想做的。

他选择从阿十离开始消失的那条路往下走。

一路上,他到一栋又一栋完全不一样的房子以各种违反他知道的物理学证据的方式伫立着。有些房子里住了人──他看到了晒在窗台上的衣服,但大部份都是空空荡荡,这个城市好像还有很多等着人住进去的房子。

他不断地往下走,不知道走过了几个黑夜几个白天。

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走,好像都永远走不出这个城市。在这条路的两旁都是各式各样的房子,从他所站的位置望过去,所看到的东西都是房子。

就和几天前他见到的黄金麦田相同,这个叫第四号星球的地方好像只要有某一种景色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年轻人,你是刚来的吧?」有个人叫住了他。

「你在叫我吗?」韩濯疑惑地看了看左右,发现并没有其它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才肯定对方是在叫他。

因为对方看起来年纪比他还要小得多,顶多只有十五、六岁吧,脸上甚至还有国高中生的青春痘。

「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我跟你比起来算是年轻人吗?」韩濯苦笑着问。

「当然啦,你知道我死了多久了吗?」

「多久了?」

「不知道,不过肯定比你久得多了。」那个人笑了笑,挥手叫他过来,「你如果想去找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再往下走你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因为我去过,年轻人。」那个人的样子还是个少年却称呼他为年轻人,让他觉得有点诡异而别扭,「你叫什么?」

「韩濯。」

「韩濯?那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我不太了解。」韩濯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名字还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叫做『追太阳的怪人』。」那个人解释,「这里的人全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只能用那个人的特征来称呼他,比如说『鼻子特别大的人』、『打铁的人』之类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叫追太阳的怪人?」

「因为我曾经去找过白天和黑夜交界的地方。」

「啊?」韩濯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太阳和月亮升起落下的地方。」追太阳的怪人回答他,「你应该也看过吧,太阳和月亮会在地平线升起落下,我想要去一个可以看到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的地方。」

「这里看不到吗?」韩濯指着这条路的尽头。

「可以啊,可是在那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却看不到,即使我爬到屋顶上也会被这一大排的房子挡住。」追太阳的怪人回答,「我曾经走到非常远,非常远,比你想像更远的地方,想要找一栋不会被挡住的房子。」

「结果呢?」

「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排房子的终点,最后我放弃了,我决定找一栋我喜欢的房子住下来。可是我希望是最靠近太阳和月亮交界处的人,所以一有人住在我附近,我就往更西方搬过去。」

「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西方吗?」

「和地球上西方可能不一样,但是大家公认太阳落下的方向就是西方。」

「原来如此。」韩濯指着一整排的房子又问,「往下一直去都是房子吗?」

「是啊,非常、非常的远,我这里是第四号星球有人住的最西方。」

「这样啊……」

「所以啊,年轻人,你若要往更西边走,我就非得跟你去不可了。」追太阳的怪人说,「你也想去找太阳和月亮交错而过的地方吗?」

「不,我只是想要找一个叫阿十或是叫夏禹的人。」韩濯摇了摇头,他并不想被称呼为追太阳的怪人。

「夏禹?阿十?」追太阳的怪人摇了摇头,「如果他有经过的话我一定会看到,可是我没见过叫夏禹的人,也没见过叫阿十的人。」

「谢了。」韩濯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不用客气。」追太阳的怪人又问,「为什么你要找这个叫做夏禹或是阿十的人?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好像认识我。」

「认识你?有人认识你?」追太阳的怪人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是啊,我想他是认识我吧,一直问我说记不记得之类的事,可惜我完全没有记忆。」韩濯耸了耸肩。没能找到阿十他有点失望,他很肯定阿十的手上握有他失去的生命拼图。

「把一切都忘掉不是很吗?」追太阳的怪人说,「这里没有人记得以前的事,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个人也不认识。」

「嗯?」韩濯愣了一下。

「到这里来的人就是不想知道自己的记忆,你为什么要再去找回你原本丢掉的东西。因为不想要才丢掉的东西,拣回来也不会变得比较珍贵吧。」

「这么说也是有点道理……」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找回过去的记忆,他只是想找到阿十而已。

至于是什么原因,他却说不上来。

「所以啊,年轻人,失去的东西就不要再去找了。」用那张年轻的脸说着老人家才会说的话实在有点奇怪,韩濯很想对追太阳的怪人这么说。

不过他终究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怪人的话。

他并不认为追太阳的怪人讲得是对的,但他也认为他不可能从这个怪人身上得到答案。

韩濯又走回他刚下车时的人行道上。

人依旧来来往往,依然是任何有轮子的交通工具都没有,彷彿前几天他看到那一大群车子只是幻觉。排成长长的一列的人们,表情就像等待处理的食物一样无助又惊慌。

也许他可以等公车来时再问老司机他该做些什么。

第一次——从他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真正觉得徬徨而无助。

那种徬徨无助好像可以感觉得到,就像是冬天的低温或是冰冷的海水,慢慢地侵入他的心,最后将他淹没。

「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阿十出现在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向他大喊。

在路上鱼贯前进的人回过头来看他们,可是表情并不像是有看到他们的模样。也许是听到了,可是他们的表情茫然的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不知道,你这次会告诉我吗?」韩濯站了起来,隔着一条路看着阿十。

他不知道是不是又会有一大群的车子像狂奔的马或是羚羊一样冲过来,所以他只是隔着那条路对阿十喊。

「也许会,也可能不会。」

「那就是有可能了?」

「……跟我来吧。」阿十转身往右边的走去。

韩濯愣了一下,正想过街。

忽然又是好几十辆速度很快、无人驾驶自然也是无人乘坐的车辆狂奔而过。韩濯只好延着路的这一边──也就是他的左手边前进。车辆过去之后,这次阿十并没有消失不见,虽然有一段距离,可是韩濯还是可以看见阿十的背影。

两个人分别在路的两侧。

阿十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韩濯心中疑惑地在后面追。

两个人就这样持续着走着,越走人越少,路也越来越小,最后小到只能容纳一辆汽车勉强挤得进去的程度。

「你要去哪里?」韩濯停下了脚步隔着路对阿十大喊。

「只要跟着我就会知道了。」阿十停下了脚步,两个人隔着那条已经称不上是大路只能说是小巷子的路和对方说话。这个地方的人可能比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冷漠,不管两个人喊得多大声,情况有多么奇怪,都没有一个人回过头去看他们,「你不是想知道和自己有关系的事?」

「其实我不太想知道有关自己的事。」韩濯摇了摇头,双手插进口袋里。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明明天气不冷,当然他也不觉得热,可是他还是穿了一件外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跟上来?」

「我想知道有关你的事。」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事?」阿十的表情又有一瞬间变得很不自然。

「不知道,感觉上好像比我自己的事重要。」韩濯耸了耸肩。

「……你知道我的事对你有重要吗?」阿十在一瞬之间又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冲上前,抓着他的衣领,不过并没有提起来──因为韩濯比阿十要高大的多。

近看才发现阿十的双眼并不是褐色的,而是一种像猫一样的金色。

韩濯忽然想起那片金色的麦田。

彷彿那片麦田就在阿十的双眼里,不断地扬起波浪,而且是愤怒的波浪。

「我对你做过什么吗?」韩濯看着他,一脸无辜的表情。他很努力地想做出忏悔、回想或是任何除了无辜之外的表情。

可是他真的完全想不起任何有关阿十的事。

「妈的,混蛋。」阿十松开了手,靠在墙上。

「我和你之间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好像欠了他很多,但他却不记得曾经欠过阿十什么。

「……我从最早的事情开始说,这样对你比较简单,对我来说也比较方便。」阿十蹲了下来,韩濯低下头看着阿十,注意到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做出在弹奏某种乐器的动作,「夏禹……也就是我,原本是你的搭档。」

「你提过了。」

「我们在一起工作,可是有一天你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消失?」韩濯一下,「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

「错,你到人类的世界去,夏禹……我等了十几年,你一点消息都没有,当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杀了人。」

「这你也说过了。」

「不要打断我的话。」

「好吧。」韩濯发现阿十很容易就会发脾气,他耸了耸肩继续问,「我杀了活人吗?」

「对。」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韩濯疑惑地问。

「其中有些人伤害了你最重要的人,另外一些人则是无辜的。」

「我连无辜的人都杀吗?」韩濯看着自己的手,很难想像用这双手杀人的样子。

心中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他用这双手杀死过阿十。

忽然感觉到非常的难过。

总觉得如果用这双手杀死阿十的话,会感觉到非常非常的难过。光是想像,就觉得眼泪会从眼眶中掉下来。

「……你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要说的事不关己的样子?」阿十露出一副想要掐死韩濯的表情。

「我真的不知到我为什么要杀那些无辜的人,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韩濯摇了摇头,「我想不会想杀你。」

「不是说我不是你杀的吗?」

「是吗?」韩濯盯着他看好一阵子,久到阿十以为自己心里的每一个想法都被韩濯看透了,可是韩濯只是耸了耸肩,「我总觉得你一脸我杀了你的样子。」

「我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再死一次。」阿十看着他,话中有些微的心虚。

「真的吗?」韩濯用怀疑地表情看着他。

「当然,你要是不要试着被我揍一拳试试看。」

「会怎么样吗?」

「你的头会歪到一边,也许会掉几颗牙齿,或是脖子骨折。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不能动,不过你可以放心,你不会痛也不会死,过几天就自然会痊愈了。」阿十笑着说,让人不晓得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

「原来如此。」韩濯点了点头。

「你怎么这么肯定我说的话是真的不是骗你?」

「我可以感觉得到。」韩濯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反正他就是可以知道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每一个人心中的想法。

比如说,有个离他二十步远有个人正在看商店里的东西,韩濯可以听见他心里在想等一下要闯进去抢东西。

对他来说,这些人的心好像都是透明的。

如果阿十的也可以这么容易看清他也许就不会感觉到这么有趣。但他越是想知道,阿十所想的事就像是盖在一层厚厚的布底下,不让他知道。

所以他更加好奇。

「既然我并没有杀了你,那你说我忘记的事什么事情?」

「……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没办法马上告诉你。」阿十顿了一下,「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

「你现在要告诉我吗?」

「今天就到这里,我很累了。」阿十说完就站起身往回走。

「就这样?」韩濯愣了愣。

「就这样。」阿十背对着韩濯说。

在韩濯看不到的脸上,阿十的嘴角微微地扬起。

那是一种混合了复仇、痛苦、还有其它各种负面情绪的笑容。

***

月亮又再一次升起。

今天是每三十五天一次的两轮月亮交会。交会的那一段时间是第四号星球光线最暗淡的时刻,也是少数可以见到星星的时刻,

韩濯躺在一幢有房子的屋顶上,这是他挑的「家」。

他高大的身材几乎和屋顶一样宽。这并不算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可是他很喜欢像山陂一般的斜屋顶。

他特别喜欢躺在屋顶上的感觉。星星让他很怀念,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过星星,他甚至不知道任何一颗星星的名字。

这让他觉得有点可惜,以前他可能知道很多。不过,这也要这里的星空和他见到的是同一个才行。他一边看一边想,也许明天可以去找个星座图还是什么的。

「你在看星星?」

「是啊。」脚步声在这时传进他的耳中,他坐起身就看到阿十在他躺得屋子前停了下来,从下往上看着他,「夏禹,你……」

「请不要叫我夏禹。」阿十厌恶地说着。

「为什么不要叫你夏禹,那不是你的名字吗?」韩濯疑惑地看着阿十,「你不认为夏禹这个名字比阿十好听吗?」

「……阿十比较有亲切,而且很少人用那个名字来称呼我,所以我不习惯。」

「是吗?好吧,那我还是用阿十这个名字称呼你。」韩濯从善如流地说,「阿十,你懂星星吗?」

「你说星座吗?」阿十抬起头,满天星空比其它的时候还要灿烂很多倍,可是他一个也不认识。

「什么都好,随便告诉我任何一颗星星的名字吧。」

「我不知道。」阿十摇了摇头,「你想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吗?」

「也不是特别的想知道,只是觉得很怀念而已。」韩濯平躺在屋顶上,「如果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我只是随口问问。」

「看来你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东西。」阿十跃上了屋顶,坐在他的身边。

「嗯?是指我以前就很喜欢看星星吗?」韩濯转头看向他。

「……应该是,不,你以前非常的喜欢看星星。」阿十愣了一下,最后含糊地回答,「你以前常常和我一起看星星。」

「那我应该知道一些星星的名字吧?」

「应该吧。」

「我没有告诉过你任何星星的名字吗?」韩濯并没有用质疑的目光望向他,只是很单纯地询问。

「……我忘了。」好像有些心虚的回答,阿十自己也察觉了,所以连忙又补了一句,「我不记得你有提过。」

「其实,我并不喜欢星星吧?」

「嗯。」阿十有些微地慌张,「你记得吗?」

「如果我喜欢的话,应该多少会知道一点,多少会告诉你一点。可是你说我一次也没有对你说过。」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告诉任何人有关你的事。」

「喔,原来以前的我是那个样子啊。」韩濯了然似地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到阿十本来想说些什么,可是张开口之后又闭上,「如果你不想说有关我的事,那说你的事总可以吧?」

「我的事?」阿十愣了一下,「你为什么总想知道我的事?」

「我觉得你好像要告诉我什么,让我很好奇,可是你总在某个重要的时刻停下,感觉很像连续剧,总是停在某个关键的时刻。」韩濯说,「这让我有点焦急,我想我以前并不是一个喜欢看连续剧的人。」

「你应该会很喜欢。」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忍不住继续往下看的观众。」阿十想也不想就接了一句,说完之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韩濯愣了一下,接着就笑出声,「也许你说得对。」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阿十身上的敌意几乎完全消失。也许他们以前真的是搭档、朋友,或者他真的忘记了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所以才让阿十这么不甘心。

他现在也觉得有点不甘心。

「既然我是收看的观众,大导演什么时候要让我看到下一集的内容?」气氛变得比较轻松,韩濯说话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这要慢慢来,连续剧的乐趣就是还有下一集,当然不能这么快就有结局。」阿十笑着说,「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有关我家族的事。」

「你的家族?」

「活着的时候。」

「这算是免费大放送吗?」

「先知道一些有关我的事对你会比较有帮助。」阿十接着说,「我母亲家代代都是灵媒,我和我的表哥……表弟都有通灵的能力,能够看得见灵魂,所以要继承祖业。」

「听起来很有趣,可是灵媒要做什么?」

「有一个属于死人的世界,灵媒是为了帮助死人世界的灵魂接触人类而存在。基本上死人世界有一条规定──不能干涉活人的世界。」

「如果干涉了会怎么样?」

「会造成很多问题,我的工作就是帮助死人世界的人把这些逃月兑的灵魂抓回去。就我所知,还有其它类似的工作,有一种人专门帮助『天使』接触人类。」

「天使?」

「他们是唯一被允许干涉活人世界的灵魂,虽然能干涉的事很少。」

「比如说……中乐透?」

「不行,那会影响到太多的东西。」阿十摇了摇头,「我们通常是让人类听见他们死去亲人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或是给他们看一些亲人幸福的记忆。」

「这有什么用吗?」

「对一般人其实蛮有用的,有百分之八十会成功。」

「就这样?」韩濯不可思议地张大嘴,「我应该说活人很单纯吗?」

「人们会把他们见到的事当做一种奇迹,而奇迹是很有用的。」

「所以任何事情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人的想法。」韩濯点了点头,「被你们抓回去的那些人怎么了?」

「就像你一样。」阿十回答,「如果放着愤怒的灵魂不管,可是会变成恶鬼,可是除了把他们送到第四号星球之外,没有其它方式安置他们。」

「原来如此,所以我以前是恶鬼了。」

「你觉得自己是恶鬼吗?」

「如果我不是的话,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韩濯看着阿十。

「其实你不是恶鬼,你只是很愤怒而已。」

「我为什么很愤怒?」

「……这是以后我要告诉你的故事,现在先不提。」阿十没有回答韩濯的问题,「反正把你抓回来的人是夏禹……是我。」

「嗯,你似乎常常用自己的名字来称呼自己?」

「……以前的习惯,一下改不过来。」阿十不自然地笑了笑。

韩濯用充满疑惑的表情看着阿十。

阿十有一点担心,韩濯是不是还存有以前的记忆,或者是想起了什么?不过韩濯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被他的谎话骗了过去。

阿十松了一口气,可是又有点失落。松了口气是因为没有被韩濯发现他的目的,失落的感觉是为什么他就不太明白了。他还来不及细想,韩濯忽然有转过头来看他。

「你是怎么死的?」

「我?」阿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点慌乱地回答,「为什么突然问我是怎么死的?」

「只是很好奇而已,因为你看起来很年轻。」韩濯耸了耸肩,接着想到自己看起来也不太老,「虽然说我看起来也不算太……」

「我是被杀死的。」阿十转头看着韩濯。

直视着韩濯的双眼简直就像是某种毒蛇或是野兽,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肚。

韩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杀了阿十,不然怎么会被怨恨的如此之深。

「我是被我母亲杀死的。」阿十收回了憎恨的目光,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脖子,缓缓地说,「用斧头把我的头砍了下来。」

「……很遗憾。」这时候说很遗憾好像有点奇怪,彷彿是在说与两个人都不相关的事,可是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有另外哪句话会比较好。

有时候他真的会错以为阿十的愤怒是朝着他而来,他却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做过什么事,原来那目光是对着阿十的母亲啊。

「无所谓,反正我早就忘记她了。」阿十转过头,将膝盖缩起靠向胸口,双手环绕在腿上,「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这样还真不错。」韩濯做了一个伸懒腰的动作,把手枕在头底下,「但其实不是这样吧?」

「被你发现了?」阿十笑了出声,「你看出来我还是很恨她吧。」

「如果是爱的话一定很容易忘记,可是恨的话就很困难吧……」韩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这句话他在哪里听过还是在哪里说过呢?

一点记忆都没有。

「不,恨很难忘记,爱也同样困难吧。」

「喔?」韩濯回过头去看他,「经验谈?」

「不,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阿十摇了摇头,「我就是想反驳你说的话而已。」

韩濯笑出了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

「不过?」

「现在的感觉很好。」

虽然还是觉得阿十对他有敌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一种充实的感觉。

在麦田上走着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无法说出来的恐惧。

人类也许真的不能单独生存。

所以要找一个同伴,不管是男、是女、或是其它的什么东西。

或许人类真的很脆弱吧,所以要把某种希望或是感情寄托在某样事物之上。

因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需要呼吸,独自一个人就很难找到一扇窗户或是一个出口。如果不应该一直保留的东西一直留在身体里,人类不会爆炸也会窒息。

「如果我没有遇到你的话,也许就会跟路上那些人一样吧,茫然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漫无目标的前进。虽然我并不太了解你,不过我总感觉……」

感觉很好?

阿十感觉到一股晕眩。

这不是他本来的目的,他不是要让韩濯感觉到快乐,他不是要让韩濯知道自己是谁,他也不是让韩濯找到方向,他本来的目的是……

他开始颤抖。

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他应该感觉不到了才对啊,他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可是,他却觉得突然有个人扭断了他的脖子,扯住了他的手脚。

过去曾感受到的恐惧再一次地笼罩住他,有某种黑色的东西掩盖住了天上的星星,也许是乌云,也许是死亡,他想抬起头却连举起手都没有办法……

「你怎么了?」韩濯也注意到阿十有点也不对劲。

阿十在颤抖。

彷彿要把全身的骨头都抖下来一样的颤抖。

他理所当然的伸出手,搭上阿十的肩膀。阿十却用力挥开他的手,抱着头大叫出声,「不要碰我,这一点也不好。」

「我只是想……」韩濯吓了一大跳。

「别碰我!」

「好吧,好吧。」韩濯举起双手,「我不碰你就是了。」

阿十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虽然他根本不需要呼吸,可是就像活着的时候深呼吸可以带来平静,这个动作好像可以让他比较安定一些。

「阿十,你还好吧?」韩濯等到他不再发抖之后才开口问。

「……我要走了。」阿十不等他回答就从屋顶上跳到路面上。双手环着手臂,想是逃命似地离开。

「这是怎么……」韩濯愣了一下没有追上去,想再追的时候阿十已经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他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阿十会突然由笑到怒。

是因为他的触碰?

还是有其它的理由?

***

即使再怎么希望太阳不要落下,月亮还是有升起的时候。

浑身颤慄的感觉一直没有办法散去。即使阿十自己也很清楚,那只不过是他心中恐惧的幻影而不是真实,却依然挥之不去,反而像是一大群的毛毛虫,从他的脚下爬到他的身上。

雨开始落下。

混杂着泥土和水一起淋在他的头上,让他想起骇客任务第三集里那场永无止尽的雨。如果终结战争的唯一方法并不是救世主,而是打从心里希望和平,那么终结恨意的唯一方法是什么?

高中老师会告诉他──你要为生命找一个出口。全都是些屁话,现在他根本连自己还算不算有生命都不知道了。

如果不是韩濯,他现在根本就不会来到这个叫第四号星球的鬼地方。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心跳和呼吸,门再也挡不住他的脚步,不需要任何的帮助他就跳过了跳高世界纪录两倍的高墙。

他开始发现自己不再脆弱。

他不会因为跌倒而磨破皮肤,也不会因为迎面撞来的汽车而做出十公尺的空中飞行。他不在需要食物和水,即使在冰箱里他也可以待上一整年。

可是他也同时开始怀念那些脆弱。

他失去了吃完路边摊后拉肚子的生活,也失去了在享受一杯珍珠女乃茶的同配上几本海贼王漫画的乐趣。虽然他从来不觉得路口卖饮料的女孩子很漂亮,可是他开始希望那女孩看得见他。他甚至开始怀念他的吉他,虽然每一个人都说他五音不全,可是至少他们听得见他在唱歌的声音。

他并不觉得害怕。

因为他活着的时候就看得见灵魂,他想自己死后也许会变成那个样子。

但他没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他原本预期的人生是在一百多岁的时候在一群孙儿的环绕下安祥的死去。他甚至可以自己想像出当时的场景──原本说完故事后躺在躺椅上的爷爷闭起了眼,孙子以为他要睡午觉而没有去打扰他。爷爷的梦开始往过去飞驰,他记起女儿出嫁时自己哭得比女儿还厉害,他记起认识女乃女乃的第一天,她是怎么笑,他记起母亲温柔的笑,他记得收到的第一把吉他……

然后,永远的沉睡,不再做梦。

他想像大部份的人一样,做个好梦。

但现在每一次阖上眼他只会做恶梦。梦见有巨大的黑影追着他跑,一双手抓着他的脖子,他无力挣扎。每一次他想逃,黑影就会从不同的地方窜出来,有几双手抓住了他的脚,让他无法逃跑。

这个恶梦比真实还要真实。甚至在他再一次张开眼的时候,都可以在自己的脖子上发现红色的勒痕。他不知那是因为真的有人勒住他,还是灵魂忠实的反应出他的想法和恐惧,可是他很确定的是如果他无法摆月兑这一切的话,他永远会处在眼前这场永无休止的雨中。

「先生。」

阿十抬起头。

三个身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戴着墨镜,在雨中看着他。雨落在这些人的身上,将他们淋得和阿十同样狼狈。

一瞬之间会错觉自己在演电影。

他是尼欧,而眼前这三个人是电脑人。

或是他是外星人,而眼前这三个人是MIB中的黑衣人。

「根据规定,你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记忆就来到第四号星球,这是属于第一类的非法入侵。」其中一个人对着阿十说,阿十抬头起来看黑西装男子,可是却没有办法透过墨镜看到任何的表情。黑西装男子见他不说话,又接着说,「请你和我们一起走。」

阿十站了起来。

三个黑衣人都往后退了一步,等着他站起来。

「阎罗王会议会根据你的罪行进行决议,在这段期间内请你勉为其难待在……」

「我不会跟你们走。」

「嗯?」黑西装男子愣了一下,「如果你违抗阎罗王会议的拘捕……」

「我说,我不会跟你们走。」阿十的话刚说完,一抬腿就踢在男子的腰上,男子的行动顿时被他一阻。

「你……」另外两个人冲过来要抓他,阿十当然不会呆呆地等着他们抓,他飞快地窜入巷子里,被踢中的黑衣人大喊,「别让他跑了。」

三个黑衣人追了过来,阿十却连头也不会,拼命地往前跑。

和韩濯那天跟在阿十后头走时同样,狭小的巷子越来越窄,最后几乎只能容许一个人侧身通过。

本来死人是不会被墙挡住,可是第四号星球的墙壁似乎和一般的墙壁不同,连灵魂都不能穿过。穿黑西装的男子们必需要侧身像是螃蟹一样横着走才能穿过,可是阿十却仍以跑步的速度横向前进,彷彿这些墙根本对他不算是什么。

「可恶。」根本无法通过这窄小巷子的黑西装男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十在狭小的缝隙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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