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羽扬 第三章 作者 : 吉琉璃

犹豫再三,我还是站在了掬月轩前。房间里的光亮从碧茜窗纱透落到院里的地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他还没有休息。推门进去,房间里很安静。

他在用一种优美而虔诚的姿势泡茶,在他对面坐下,我默默端起送至面前的小盏,轻抿一口,微温的苦涩伴著淡淡茶香在口中晕开,舌尖处却有一点甘甜。

「这极普通的茶,竟能泡出此等佳味,佩服!」一盏饮毕,我含笑赞道。

「谢谢。」仿佛随意的。

我坦然,「我知道你在等我。」

「为什麽好象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他血银色的眼中看不清楚情绪,叹道,「我原本希望你不会来。」

「可你备下了我的杯子。」我笑著伸手取过铜签,拨弄著茶炉中的红炭,「为什麽不问我当初骗你?」

「我怕。那晚之後,你消失了三月。」他显出几分沮丧,「我那夜,有让你厌恶之处?」

「不过是与朋友有约。」我的指尖轻轻点著桌面,不欲理会心中纷乱。

「哦……」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却让我觉得有些闷躁起来。

「半年了,你应该很好奇:为何一个能把你从那种境地里救回的人,看来看去都只是一个平凡书生。可是你的耐性极好,你没问。」简单陈述事实,太过罗嗦不合我的习惯。

「我不问,所以你一直不相信我?」他的确聪明,立刻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

不欲多言,我放下铜签站起身来,一揖道,「虽然骗你是我不对,好歹我也救你一命。出谷之後,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我移步要离开,背後声音低低传来,「你看不出我的心思?」

只听这一句,我已明白,昔日并非枉作思量。

惊、惊、惊,当断不断,其心自乱。转过身来,我盯著他的眼睛,「你要知道,你我无缘。」我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他眼中方才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化作冰冻,头渐渐低下去。

转身向外走去,抬手正要拉门,背後劲风袭来!我的反应慢了一瞬,居然还顾忌著他重伤初愈的身体。回过神来,腰间已是他从身後死死抱住我的双臂,不敢使力挣月兑,我只能默不出声。

「我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像是宣言般的,在这安静的夜里,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初见时,你给我的感觉就很特殊,没有一个人会像你那般对我温柔。」语气是小心翼翼的,「我并不知道你真的就是此间的主人,我想自己是喜欢上你了。至於你是谁,我真的不在乎。」

夜风从远远的湖面吹来,房间里的空气流转著,屋檐下的白铜风铃徒劳无功「叮─咚─」,试图打破满屋静谧……

不在乎?如果有一天,当你知道,我就是亲手将你大好河山送入一片血雨腥风之中的祸首,温柔夫复何存?!我闭上眼睛,刻意去忽略著肩上的温湿。双手缓缓下移,到腰间覆上他的手背,他的手指修长,皮肤微凉,轻触之下已没有当初的骨节分明;一点、一点插入缝隙,终於分握住他的手掌,按耐住莫名有些急促的呼吸,捕捉回心中的决绝,狠狠将他推开!

「你真得很固执!不巧,我很不欣赏。如果说你喜欢上了我,请问你了解我多少?你不过是爱上了你心中那个温柔的幻影,呵呵!」三尺开外,他的错愕清清楚楚。

我的眼中透著从容不迫的残忍,「最重要的是,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请、你、自、重!」最後一句话,冰刺一般划过彼此心头。

出了掬月轩,我的脚步慌张。扶风今夜的话,加上那人方才的所作所为,我不是不震撼的。

沉默、平淡,我已很难将宁与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男子联系起来。我并不在乎他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在算计著我,可是,我不能幼稚的相信他从此会安安心心留下来做一辈子的隐士。但只要他离开芳渡崖再去进行他的一切伟业,我绝不会有半点阻止,因为我知道,我没有立场。

对於宁的欣赏,我想自己是不会也无法避讳的。我不得不承认无论他的才华或是外表,都足以吸引任何一个人。我热衷与他切磋琴棋书画,也沉迷於他不经意时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如果扶风一定认为这就是「喜欢」,我想我无力辩驳,因为我确实做了。我能感觉到他在与我相处时的那份小心翼翼。不是朋友间的相敬,更不是敌人间的疏远;如果只是对待陌生人的防备冷淡,他却又一直给我那麽温暖的笑容,和偶尔的一个玩笑。又譬如,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的时候,会有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冬日阳光,平凡却是令人依恋……所以,当他说喜欢上我,我甚至真有一瞬的动心。

可是我很清楚,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问题,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喜欢彼此;就算我不计较他的过去,可是我们的未来,依旧不在一个平面,不管从一开始或现在我们是不是成为了两条并行线,我们可能永远还是无法相交。

如果问我为何要救他,那是因为亏负感作祟;如果说我真的也对他动心,那麽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明知故犯;可是无论如何,有一天他终将明白,我们今生早已注定不是彼此的幸福。

所以不论是真是假,现在结束,最好。

午後,我在紫草斋内作画。清越熟悉的一阵琴音远远飘来,心中一怔,这是第几天了呢?一点朱红从笔尖滴落雪白纸面,惊回了思绪,看著这污了画稿的如血殷红,我放下了手中画笔。

站在掬月轩外,看那庭院里安静盛放了满树的桃花;那人远远程坐在露台上,一片灿烂缤纷里,却是掩不住寂寥的背影。那夜之後,他已许久不曾出现我面前,只是他的琴音,却是日日入耳。我知晓,这平凡而凄楚的曲调,不是弹奏给我听的,但凡是我锺爱,他无一不知,如果真是这样,他可以做得更好。

满园浅草茵茵,蝴蝶在枝头翩缱起舞。微风拂过,花瓣如雨簌簌而下,铺落一地。软软地斜靠在院门一畔,抬头极目,天边有朵朵白云,自由舒卷。世间一切,皆为静谧。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种纠缠,可以这般无奈

──掬月轩里他与我长夜掌灯习琴和曲,两为知音;朝露亭中他与我持子对弈,黑白相杀难舍难分;他曾经与我争锋相对,机巧辩驳;他也曾陪我湖畔轻舟临水垂钓,嬉笑打闹。他对我的好感,平素虽然表达得隐蔽,我却不是不知道的。

可是「喜欢」,那是一个需要背负太多责任的名词,我宁愿不信。

伴著缠绵悱恻的琴音,风中一阵轻吟声隐隐而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是人间表达对爱侣思慕而不得心情辞章,只可叹情之一字,伤人如斯!

突然,琴音止息!我猛地立起身来,惊向那人:青衫的人影未动。

许久,一声叹息。很轻,像春天路遇时触碰脸颊的一片落樱,我却听得很清楚。

心中隐隐约约的,一痛,我似乎明白了什麽,却下意识去模糊它。

音律复又流泻而出时,我仍站在掬月轩外的小径边发呆,身後有人走近,「什麽事情?」我回转身,却是扶风寻来,「战主,寒衣公子到访,在紫草斋。」

略一思量,我立刻醒悟,「你快将备好的『非命』取来。」非命是我答应寒衣为他研制的药物,暗秋冥一直处於假死状态,真气流失不断,即便寒衣想尽各种办法也无法阻止,这药好歹算是我替宁对朋友的一个交待。

饭毕,寒衣说起带来的几首新曲,我请他先到明萱堂用茶。

取出幽兰,玉琴入目,我不知怎的那人轻轻笑语似乎就飘在耳边,一时竟是心乱如麻了。勉强按过几曲,我罢手笑道,「大哥作的曲子历来就是好的,只是这几首愈发是好,」过去拉住寒衣,指著琴谱称赞不已,「虽是初弹,却也可以领会到曲中急时如惊涛拍岸,却绵而衡持;徐而若春江水流,又潆洄激汤;总之是意境开阔,情致悠远呢。」

寒衣并不著忙,端起紫玉盏轻啜一口续道,「曲子也就罢了,不过你刚刚奏得如何?倒来哄我……」看著我淡淡含笑。

心中叫苦,果然就被他听了出来。寒衣虽然平日温顺谦雅,其实心中透彻玲珑,实在是个难缠的角色,「大哥若嫌弹得不好,我再来过便是……」装傻总是没错。

寒衣放下茶盏,注视著我的眸子黑若深潭,「我就索性直说了,其实依著你的性子,决不至於为了小事乱却心神。你的心思,恐怕与那位琴客月兑不了关系。」

见我欲开口,他笑笑将我拉坐身边,「你可先别驳,我这里有几句浅见,虽不是什麽兴邦定国的大谋略,只怕今後还有些用处,也不枉你尊我为兄一场。」寒衣缓缓道出一番言语,虽措辞平淡,却是用心良苦。

默默听过,我抬头看天色已是晚了,暗空星光曳曳;屋外春寒料峭,寒衣的身子历来是弱的,我命扶风将一件旖旎九凤线金裘取出,他果然推辞起来。

「别告诉我你希罕这个,只怕更好的你都有……不过见是我心爱的,你方这般不干不脆,可你不知今日穿了去,在我心中,胜过收在匣子里一世呢。」一面说著亲手给他细细系上,果然极配他今日一身雨过天青的春衫,素雅中带出一点子雍容,愈发的丰神如玉。

行至谷口,寒衣忽然回过身来正色道,「我方才与你说的那几句话,不过是开导之意,正经不要委屈了自己才是。」

「有劳大哥费心,这里头的缘故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呢,总之……改日还要登门请罪的。」言毕,我诚心一揖到底。

「兄弟家常,何必言重,羽弟你越发客套了。」寒衣眉头微皱,不以为然。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谷口的迷雾之中,我交待扶风自去歇息,转身循著花间小径,独自慢慢行来。

梅园内,非是「疏是枝条豔是花」的节气,倒是树树女敕绿新叶,映月婆娑,淅梭如歌。穿过前面这道扶廊,就是寝阁。

突然驻足,我在玉阶之上从容旋身,「公子请出来。」

数丈远外,他依旧掩在一树的叶影稀斜之中,「你早就知道我跟在後面?」声音有些嘶哑。

这人,终归还是不肯死心的。堂堂天界帝尊,何苦费时来纠缠我这样一个平平男子?

「今日夜深,若无要事,公子还是早早安歇了吧。」我搪塞著转身要走,你我之间,终究还是错过的好。

「不过数语,听完何妨?」低低入耳,却有无限坚定。

「请说。」我实在无法拒绝。

「第一次遇见,只是被你眼眸里的清澈温暖吸引,并没有什麽非分之想。」如此直言,倒叫我一时无语答对,「你若是果然觉得厌恶,我也无话可说。」

我笑语,「多谢公子。」

方要提步,一阵轻风却似无心,带他低语淡淡入耳,「可是相处日久,那句『喜欢』,却已是情难自禁……任由你信或不信,这话是我肺腑。」

一瞬间,我几近僵化,这个人,不是已说清楚了麽?又何必反复来搅乱我的心。心中是惊、是惧、是犹疑、是迷惘,是天人交战,是纠葛不清。蓦的,我竟肯定,都是失而复得。居然,是失而复得,我垂了头。

「至於你的身世,我从前不问,是因为想著相处日久总能得知……」今夜的月轮总被叠云掩住,黑暗之中,他的影子无比寂寥,声音越发低沉,「现在不问,也是不必……」声音消融在唇边,许久,更轻,「那夜你在我房中所说,我已明了:你心中现在无我,将来更没有我,我既是独自喜欢一个人,何必追问来处?你可放心了……」

夜风中断续传来,萦绕我的耳际,「你可放心了…你可放心了…你可放心了……」

一丈之遥,只有沉默而立的两人。四周很安静,春天的夜里小虫还不曾开始鸣叫,夜风也很轻。

怕我看到他的表情,他将头压得极低,随後身体也几乎蜷缩到梅影之後。这种沉默,最能传达的,是情感。宁不知道,真正靠黑夜和繁叶掩不住的东西,这言语其实已尽展在我的面前。

他瑟缩在树後,也许只是单纯等待我先离开,又或者早已心碎无力。

廊下,夜风拂过远处亭台楼阁的处处飞檐,那儿有我悬挂的各色风铃;无律撞击彼此的声音,轻轻飘来,又轻轻消融於夜色茫茫。时间凝滞在这霎那里,我觉得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半刻。

这个人啊,为何总能把握住我的弱点呢?我的双手紧紧攒住,放开……又攒住,再放开。

寒衣的声音在心头响起,「人哪,总要错过了才会明白……」

决心在这一刻下定,我终於开口,「你,过来!」

许久,他的身影才挪动了一下,却又立刻瑟了回去。暗夜里,没有星光和月影。我的低低轻唤,蛊惑著他的心神。一步一步,他迟疑著,却已朝我走来,直到停在我面前。我笑了,一瞬之间,宠溺无限,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虽然满脸的迷惘,他却任由著我。

扶廊的灯光下,我们隔得很近。恍惚间,时光倒流,三百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坐在天帝宝位上的人……手指轻轻触碰,这原本绝世俊朗、飞扬跋扈的容颜,竟已变得如此苍白而憔悴呢?即便是身受重伤,那血色眸子中的透闪,也是丝毫不弱的。更不用提在谷中日日相处时,这美颜上层出不穷的喜怒哀乐,没有一时不是光华耀目的。

他,定定看著我……那视线,却还是哀伤……似乎感觉不到我的手指,只有贪婪盯视。

我不明白,为何到了此刻,宁的表情还是几乎要哭出来?我无奈地看著他的眼睛,「你是真喜欢我?」

这麽多年来,自己早已习惯凡事想得周周全全,替别人,也努力为著自己,寒衣却告诉我,「没有错,不一定就对了;没有对,也不一定是错啊……有些事情,没有对或错……不要过分执著……考虑得太多,不一定就是好呢……」寒衣对我说这话时,他的语气缱绻无限;幽幽的目光越过窗前珠帘,落出去很远很远。

不是要挽回什麽,自己会为宁难过,这已不是第一次发现,即便知道千不该万不该。虽然也许不能双宿双栖,可是看他如此伤心欲绝,我还能说什麽呢?至少今晚……温柔给他些许……又何妨?又何妨。

原本以为他如此便会喜出望外,宁却黯然埋下头去,不是没有听清楚我的话语──看他微微耸动的肩,我知道他在压抑著情绪。

前一刻还希翼著那眸子里立刻就能明光流溢,一如往常的绚烂夺目起来,下一刻从耳畔滑过他一句声微呢喃,就让我明白了此刻的异常,轻得让我几乎错过的几个字,宛若杜鹃啼血般吐落,

「为什麽在梦中,你才会对我温柔?……」竟没有半分埋怨。说完这半句,他抬起头来,憔悴的面容上一双虽然惨淡却未涣散的眼睛,安安静静的凝视著我,嘴角竟缓缓扬起笑意。

「这?」我的心中开始涩得发疼,张了张嘴,「不是梦啊……」最後却只能吐出这麽几个字。

「也对呵,我在梦中也从未见过你这般对我微笑呢,简直就像……情人一般。」幽幽的叹息,如同轻烟薄雾一般立刻消散在静谧里,「可到底也还是个梦呢……」他的眼中,平静的迷茫下隐隐透印出一丝丝激动和惊喜……绝美的脸上,挣扎又沉醉。

宁的手微微抖了几下……艰难地举起……前移了半寸……忽然停住……挣扎了半天,终究还是缩了回去。半晌,纤长的银色羽睫抖了几抖,终於垂下覆住了眼睛,柔声说道,「可是,为什麽我会做这麽一个梦?……你知道一定又会生气呢……」只说著,因为先前憧憬时方有些姿彩的脸,笼上了一层落寞,一直这麽灰败了下去。

这个即便沦落到谷中也一直神采飞扬的人,就要在我的眼前立刻消亡了。心中的恐慌阻止不及,下意识已向前迈了一步,还不及说出什麽来,他的声音断续传了过来:

「为什麽我说喜欢你时,你总不愿相信?」

「为什麽第一次见面就骗我……你本就不准备再见到我麽?」

「你知道吗……喜欢你弹琴时入神的专注,喜欢你下棋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你吃菜时的一脸满足,喜欢你耍小聪明时眼里的狡黠,喜欢你恶作剧得逞时的洋洋得意……」

「可是,为什麽你即便看著我开心大笑时,眼中也总有藏不住的忧郁……我却不敢问。」

「为什麽上一刻还在与我嬉笑打闹……下一刻又对我声色俱厉……我知道自己连做你的朋友都不配的……」

「明明就在身边……却总叫人猜不透模不著……我伸出来的手,永远也碰不到你麽……」

「怎麽就死心塌地喜欢上了你呢……明明知道可能永远不会有响应、明明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难道我做错了什麽?为什麽扶风讨厌我……你也……我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既然不喜欢我……为什麽要费力气救我……」

「可惜这麽久……居然不知道你一直是讨厌著我的……你那夜来催我出谷……果然是已忍耐到极点了吧?……」

「我只说过这些……明日就离开了……至少不让你再心烦……也是差强人意了……」

是在何时,他竟已用情至深?这些话语,混在微微发凉夜风里,轻轻淡淡的,却撩拨著我最深的情感和记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从我的心头滑入四肢百骸里,又在各处燎起熊熊火焰,化作怜惜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吞噬著我最後一丝犹疑。

抬手想要握住他垂放身侧的手掌……却被急忙躲开一步……只是怔忡地瞧著我……三分惊惧…七分疑惑……他必坚信,这不过是他躲在梅树後哀痛已绝时的一个美梦……只要轻微动作,又会梦醒无痕。

宁、宁……我已逼你至如此地步麽?只这麽想了一想,心中这会子已是软软泛痛了一片。

往日与他相处,也有几近动心时刻……每每提醒自己想著他的过往,心想绝不能被他哄骗了去,所以不论多麽欣赏他的才华气度,就是一律抹煞,甚至,严词拒绝;若他一直绞尽脑汁想要这麽哄著我,我大抵也不过就是笑笑随他,他终要做回他的宁吧?

可是今日,他定是伤透了心方有这一番诀别之语,竟是干脆连个翩翩风度都一次月兑尽了,只把一颗心撕开了呈在我的面前,还是真情,可又叫我怎能再去视而不见──偏偏最後,又不明不白迷迷糊糊就这麽将几句再怎麽绝望也不会说出口的话语一并子讲给了我知道。

就这一次,我知道自己是实在不能不动心了。

果然还是掌不住要动心的。

这人在谷中对我一味的纵容宠溺,我如何能不记在心里?毕竟他的心思,我已知道了不止一日呢!再怎麽铁石心肠,他这麽耐著脾气的磨了许久,也要动摇的呢。哪里还管什麽恩怨情仇,只恨不得一把将他摇醒,问问他是要继续作梦还是要真真切切拥著我呢?

「那麽……你过来,我这回决计不生你气的,」心中风起云涌,终於是咬咬牙下了决心的,「我是在你的梦里呢,不会再来欺负你的,你尽可以放心哦。」诱骗般的,我向他摊开双手。

宁啊,也许你的怀抱曾经不是那麽可靠,那麽这一次,就让我来拥抱你。这一次的纠葛,由我来开始,如果得不到幸福,至少让我可以骄傲的结束。

他猛然抬起头来,苍白的嘴唇死死抿住,不上前来,也不退後……只用一双蕴著水雾的红眸直直看我……眼中的情绪,瞬息间流转来去,我竟是在分辨不出他心中所想。

就这麽被这双眼睛盯住,我觉得呼吸已困难……我欲要开口,却发现嗓子苦涩得已近嘶哑……我伸出去的手再也前进不了半分……就这麽定定的停住……只差一寸……却不敢拥住他……又决计不甘心就这麽收回来的……怎麽会就这麽放弃。

就这麽僵硬的对立著,我几乎已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什麽,只在心中祈求这种折磨早早结束。

下一刻,宁却忽然扑了过来,动作、气势,皆凶猛得骇我一愣,最终却是轻轻拥我入怀。他的身体还是好瘦,只是单薄的衣服透过来得体温熟悉依旧;他的手臂小心环在我的身上,密合却力道轻柔;他的脸紧紧靠在我的肩上,急促的呼吸温暖落在耳边;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绵绵密密地响在我的耳边,这会子方有了些情绪,压抑不了的哀伤:

「本想扭头就走的,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跟了你们一路……」

「你对著他笑得那麽开心,从未有过的轻松灿烂……」

「你为他亲手夹菜、你为他亲手系衣,如此亲密。他是你的情人麽?对不起,我没有资格问的……」

「即便明日就被赶出谷,也已没有关系了。好喜欢你,可是你永远不肯相信……」

「有这个梦就够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谢谢你在梦中肯对我这麽温柔,梦也够了……」

「可惜是在梦里,还是不敢用力抱你,可是已心满意足了……」

「其实已死心了的,来告诉你我要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见你,但是会一辈子想著你……」

「吾爱……」

只轻轻的两个字,扑簌著闯入了我的心底!

我永远会记得,在一个初春的夜晚,有个人倚在我的肩头对我说,「吾爱……」

霎那间,一如暗夜里盛放的烟花,最最璀璨明豔的流光溢彩,开在静谧最高处,却照亮了我已孤寂了数百年的灵魂底部。

──那是没有人能触及的,我生命最初的依恋、期待,与悲哀。

夜深无人的庭院里,春天的潮气,带著一点点泥土特有的香气,慢慢从地下升起;渐渐的,与那阵阵带著远处花儿馥芳的夜风,交织成一种清新的生命气息,漂浮在湿润的空气之中。

我静默著,任凭他拥著。我知道,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他也静默著,只是在我颈旁急促呼吸著,他小心翼翼虚环上我的腰,丝毫不敢用力。我不知道,他该要花费多大的意志,去压抑紧紧将我勒入他怀里的冲动。

心中一痛,我将手臂顺著他的腰线向前滑动,一点一点的,努力不惊动他的。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挣扎之後,他的身体终於紧贴在了我怀中,却一直止不微微颤抖著的……我试著将手掌缓缓回转,轻轻抚上他的背脊,像碰触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的温度,虽然已是十分熟悉的,却从未像现在一般……闭上眼睛,感觉它们从我的手心传了过来,一直探到心底……他忽然间也将我紧紧搂住,被他埋靠肩头的渐渐湿热,却是我无法忽略的。

这个人,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也还是不愿意被人看见他心中无比深切的那份悲哀。在某些我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他是否也曾这麽暗暗哭泣呢?下一刻,怀中的人动了一动,他竟轻轻推开了我?愕然间,他已黯然开口:

「太过美好,可梦终要醒来的,你不能到最後还在我怀中的……」

「你的温度,我怕一辈子都会记得。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将来,无论如何也是,不愿意伤害你的,不愿意强迫你的……」

「希望你和他,一定要永远快乐……」

「我这就走了。」

他的话音还在空气里盘旋著,人已转身离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无比的苍凉和孤寂,不知怎的,竟与深埋在我记忆中,那个总守在母妃宫殿里淡淡的修长身影重叠起来……我呆愣在原地,我想要将他唤回来,可不知为什麽喉咙竟叫不出声。

没有思考,我拔起身体向前飞扑而去。

──不,不要走!不要这麽伤心!不要将我再留下!不要再送我回到无边的孤寂里面!心里好空,好慌乱,好痛。

我已无力去判断这种反应对或不对,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已死命抱住了宁,我将脸缓缓贴到他的背上,他身上黑锦的衫子透著淡淡玳草香味。现在的我,已顾不上这行为会不会吓坏他了。

我已下定决心,至少今夜我绝不能再让他哭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因为我发现,只是仅仅这麽想著,我的心就已开始止不了的抽痛起来……也许今夜,我不害怕做错,只害怕错过,就算是自私也好,就算是同情也好,我已管不得许多。

转到他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我看著他错愕的双眼,「我都知道了,如果你觉得这只是梦,不如,我们来让他更圆满一点,好不好?」我有些气喘吁吁的,微微发抖的声音,在这夜色里响起,「乖,别乱动,否则梦会立即醒来哦!」

在他明白之前,我已拽过他一只手,开始一起飞奔在山谷间长长的扶廊里。

亭台楼榭向我们身後匆匆退去,一路奇花异草的芬芳柔柔的扑面而来。

迎面而来的夜风,它将我们的衣裾吹得扬扬翻飞起来,他的衣摆幻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掌,他也反握住我的手,我们的十指彼此纠缠,他的衣袖随风在我的手腕上摩擦著。

我微笑著回头看他,他的眸子里已不再是哀戚茫茫的一片,明亮得一如清泉中浸润著的血色古玉,温软的带著笑意。

第一次,想要这样去爱惜一个人。

***

高悬在寝阁中央的御枝恋花盏内,芙蓉状的日曜石将柔白银光淡淡铺泻了一地。

宁端坐在我的床畔,黑色衣袍包裹下的身体修长而笔直;他的眼睛,闪著清澈微光,自进入这房间以後,就没有离开过我分毫;他的神情有些迷茫,此刻,他的确应该奇怪这梦境的真实,因为,不只是他,就连我也在怀疑。

他在局促不安,我看得出来,他的目光闪烁,我有一点点莫名的骄傲──这个威吓四方、权倾天下的男子,居然有一天也会出现这种情绪。而且也许永远,只是在我的面前。

我十分清楚,将他拐了过来按坐在床上,接下来的我们该做些什麽,我迈著极优美的步子,向宁走过去的。

聪明一如寒衣,虽然他已耳提面命的要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且我也确实下定了决心……但是,现在我仍然要面对最大问题──对於肌肤相亲,我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懂,关键是,有些事情,理论永远弥补不了实践的缺憾,极悲哀的,我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那些关键的步骤到底该如何进行。

所以现在,我只能踏出极其曼妙的舞步,并不急著靠近他,而是在离他一丈远处,旋转著划出一个又一个弧圈,一点点迷惑著那个人的眼,也开始迷惑著他的心……在我还是魔界公主时,顶著一张并不比现在漂亮多少的脸,我以我的舞艺,赢得了皇朝之珏的称号……这并非因为我的尊贵──我的舞,原本就无需用来博取浮名。

今晚之前,我的舞,都只为华月皇宫里那个孤寂的灵魂而跳。

记得,那是华月极不安定的一年,我站在城楼顶上迎接父皇出征凯旋归来……日落时分黄沙漫天里,远远的,只一眼我就从万千军马之中分辨出那个久别的清俊男子,他正策马向我狂奔而来。

那一瞬间,天地万物化为虚无,我的视线里,映著金色的夕阳余晖,只有他那沾满灰尘却如玉温莹的脸庞。

一时间情难自禁,我乘著高处猎猎作响的朔风,就这麽舞动起来……我太过忘情,根本没有意识到四周原本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只在我抬起衣袖的那一个瞬间止息无声……我就这麽近乎疯狂的旋转著、旋转著……所有的臣民都陆续跪立在了我的脚下,只为我的凌空一舞……最後,纵身一跃,在一片惊呼声中,仿佛一只优雅滑翔的飞鸟,我稳稳地落在了父皇的怀中──自那以後,我的舞技,成为了华月的一个神话。

如果说,现在这种情况,我仍想继续下去,就只能换我来挑逗他了。

我封印了容貌,我的躯体也不再如变身前玲珑纤细,但是我依然有柔软的腰肢和善舞的灵魂。

我的脚尖轻轻点踏著节拍,我的手指顺著身形在空气中划出奇妙的曲线。

夜风吹动楼檐下的风铃,他们彼此撞击出的和谐,就是我最好的伴奏。

我的眼风偶尔扫过他的位置,恍惚最不经意的一瞥,却蕴含著无尽的魅惑。

果然,他的眼他的心他的身,都已沦陷进我编织的舞拍之中,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都已与我同步。

当我最终将指尖停上他的面颊时,他已几乎痴迷。

我轻轻捧起他的脸,好象掬起山涧里最明润的甘泉,缓缓的将我的唇映了上去。

第一个吻,淡淡地落在他的眉尖,他的眼紧闭起来,他的心跳加快一分;

第二个吻,我拂上他的眼睫,感觉著唇下的轻颤,他的呼吸开始急速;

第三个吻,我没有落下,移到他的耳畔,恶作剧的吹一口气,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又立刻因为过分的压抑而轻轻颤动起来……我的舌尖腻上他的耳廓,吐气如兰:

「呵呵……可别告诉我,即使在梦里,你也不敢碰我……」

如我所愿,下一刻地转天旋,一声压抑的嘶吟从我上方传来……迎上他那双被炽灼得几欲滴血的红眸,我的呼吸也仓促起来……他的气息,暖暖地喷在我的胸口,顺著他的动作除去彼此身上的束缚,我将手臂盘绕上他雪白的後颈,缓缓闭上眼睛,我迎向他,信誓一般的,送上先前不曾落下的唇。

就让他权且先当作一场春梦吧,至少这一夜的火热,会像烙印一般刻入彼此的记忆吧。

宁的唇,我主动吻上的唇,好温暖,覆在身上的体温也好暖,他病後的身体虽然消瘦了些,但是抱著他的背,我能感受到掌下的结实触感,他的手……抚模过的我的胸前、大腿……微微粗的掌心带来酥麻的感觉……

我最後看到的是宁激情的脸庞,还有他凝望著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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