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女郎 第二章 作者 : 珍·菲勒

筱岚在她的动物不过问,完全接纳的陪伴之下,恢复镇静。独脚鹦鹉在窗台上对她念着三字经,她坐在帽盒旁边的地板上,“丹尼”的头在她腿上,而她则在看着母猫喂小猫咪。

动物向来是她主要的同伴,对于那些生病、受伤或被丢弃的动物,她不只有个好鼻子能找到,还能医治牠们,因此陈院长不只不欢迎她收容那些动物,还得经常面对那些虐待或轻忽的主人的尴尬,然而,筱岚并不畏缩,一旦挑起她的怒气或同情心时,连陈院长或艾小姐都无法说服她放弃。

她一直抚模“丹尼”的头,直到脸上的红潮褪去,能再次面封她的监护人。在他掀开床单之前,她没有去想他在床单底下是一丝不挂,更没去想自己是在男人的房间——一个十足陌生人的房间,竟然还谈了好些亲密的话题,她并没有太多经验,而这又似乎不像是最不寻常的环境,事实上,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太不寻常,她成了孤儿,孤零零的,被迫投入一位陌生人显然不甚欢迎的怀抱,而他住在位于兰开夏荒野的一幢颓圮的大宅里面,只有一位仆人陪伴,而且那位仆人也不寻常。

“丹尼”起身,呜呜地走向门口,牠想出去走走,想必猫咪也一样,而且牠们也得喂食了,想到食物令她察觉自己也在饿肚子,这些实际的需要驱除任何残留不去的尴尬。

她抱起猫咪,“丹尼”跳动地走在前面,她匆匆走下长廊,希望不致在此模样下遇见宇修先生,她冲过大厅,来到阳光普照的中庭,猫儿在树叶底下替自己挖了个小洞,“丹尼”则兴奋地摇着尾巴,迳自去探索马厩。

她正走过大厅,要将母猫抱回去给小猫咪时,中庭突然发生一场大战,狂猛的狗吠声听起来好像有十几条狗同时发狂,猫儿从她怀中一跃而下,尖声喵喵地冲上大厅的楼梯。

“这在搞什么鬼?”宇修从厨房走出来,一边用餐巾纸擦嘴巴,猫咪在他脚边一溜烟的跑过去。

“『翠西』……『翠西』……回来,天哪,那只是『丹尼』在叫而已。”筱岚追在猫后面,跑上楼梯。

“『翠西』!”宇修大嚷。“那是什么名字啊?”然后他不耐地摇摇头。“蠢问题,否则妳还会叫牠什么?”他攫住筱岚的手臂。“别管那只猫,如果妳那只该死的狗在外面惹麻烦,姑娘,妳就去处理。”

“喔,天哪……是的,我想是的。”筱岚心不在焉地瞪着眼睛。“我想『翠西』可以找到牠的小猫……那是母性的本能,不是吗?”

“我对猫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在意,不过我要外面的喧闹声立刻停止。”

筱岚挫败地举起双手,重新跑回外面,在中庭扭成一团的混乱当中,她实在很难分辨那些狗。“『丹尼』!”她大喊地跑下楼梯。

“妳自己别介入!”看见她跑向那群又咬又叫的狗,宇修突然惊恐地大叫。

筱岚钉在原地。“我不是傻瓜!你当我是什么啊?”她的语气不甚有礼,不待回答,她奔向中庭一角的帮浦,装了两桶水,提向乱咬的狗群。

宇修看着那娇小的人影挣扎地提着两个沉重的水桶,然而刚刚那不耐而无礼的回答仍然令他火冒三丈,因此他没试图帮她。

她把第一桶水泼向嘶咬的动物,牠们立即彼此分开,第二桶水泼得“丹尼”的两个对手呜呜地奔马厩,“丹尼”的反应则相当冷漠,用力地甩掉水珠,奔向牠的女主人。

筱岚转身对狗说话,宇修听不见她说什么,但是“丹尼”垂着头,尾巴下垂,施施然地走向中庭最远的一个角落。

筱岚直起身,将头发甩过肩,她没有再扎起辫子,任由阳光在她的头发上圈出一个光环,她看着宇修,表情有些犹豫,而他一脸严肃地望着她,她的肩膀僵得很明显,越过中庭朝他走来。

“如果我刚刚很无礼,对不起,”她唐突地说。“可是我十分清楚如何处理狗斗。”

“我相信妳对那只没教养、没纪律的野兽十分有经验。”他说。“牠要被绑在马厩里面,我不容许牠和我的猎狗起冲突。”

“可是那太不公平!”她激动地辩护。“你怎么知道是『丹尼』引起的?那根本是两只对一只!”她怒目瞪着他,原有的歉意消失无踪。“而且牠不是没有纪律,你看看,因为我的责备,牠就变得垂头丧气。”

见她如此激动地为爱犬辩护,宇修忍不住想笑,她就像格利佛游记一书中,小人国的小人儿,他微微退让。“如果以后再惹麻烦,牠就必须绑起来。”他转身回屋里,去吃他中断的早餐。

“我不准牠进房子里面。”

筱岚知道即使像宇修这么讨厌狗的人,也永远无法禁止“丹尼”不进屋里,因此她不会受这项禁令所困扰,到最后每一个人都会屈服在“丹尼”之下,但在目前,她留下牠好好忏悔,迳自去找“翠西”。母猫毫无困难地已经找着牠的小孩,再次窝在帽盒里面。

“现在我得替你去找些食物。”筱岚蹙眉地喃喃道,她的胃也在咕噜叫,表明意愿。

宇修先生显然在厨房吃早餐——这又是一项奇特的状况,不通运气好,他现在已经吃完了,不在厨房里面,山姆比较容易应付。

不幸的是,当她走进厨房时,她的监护人仍在那里,他坐在桌子前面,一只脚悬在椅子的扶手上晃荡,手中端着一杯麦酒,山姆则在清理脏盘子,两人一起转身看着她走进去。

“我有点饿。”她尴尬地说。“那让山姆替妳做早餐。”宇修扭头看着她回答。

“今天早上五点我在波尔登吃过早餐。”筱岚说道,迅速地瞥一眼橱柜的门,她看见里面有搅拌乳,这对“翠西”而言够了,对“丹尼”却不足。

“那就叫他做午餐。”宇修说道,仍在观察她。“现在,妳究竟在找什么?或者又是看看而已?”

筱岚脸颊发烫。“没有。”

宇修深思地打量着她,他实在不认为葛筱岚很擅于说谎。“别说谎,”他劝道。“那会让妳脸红。”那抹红潮更增添她的美丽。

天哪,他在想什么啊?即使不管她是谁的小孩,她也实在太年轻,他这种三十五岁的男人怎能垂涎。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简洁地说:“如果妳要什么,姑娘,我建议妳直说就好。”

“呃,通常我都有说直说。”她回答,漫步走向橱柜,彷佛在掩饰她的目标。“那样通常省很多时间,可是这次我不认为你会同情。”

“我猜妳在找东西好喂妳的猫。”山姆评论地说。

“猫在哪里?”宇修赞同道。

“我的房间。”

“妳的房间?”他的眉毛扬得消失在头皮里面。

“山姆叫我自己随意选一间。”她转身说道。“我希望这没什么关系,那个房间位于角落,可是没有床单,我正要问山姆到哪里找床单。”

宇修闭上眼睛,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控制。“妳不能留在这里,筱岚。”

“那我要去哪里呢?”那对湛蓝色的眼睛变成紫色的迷雾,可是他不喜欢自己在其中所看见的,她正预备变成另一种的伤害。

“我必须和南顿讨论。”

“为什么没有人要我呢?”她的声音好轻,他几乎没听见。

他将腿从扶手上放下来。“别傻了。”他说着,走过去。“根本不是那样,妳不能留下来,是因属我没有合宜的环境,妳一定能明白我的困境,姑娘。”他勾起她的下巴,她的眼睛仍像紫色的雾,可是柔软的唇抿得很紧,显然不明白。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我可以为你管家,必须有人来做。”

“但不是一位有八万镑财富的女继承人。”他说,觉得太荒谬了。“而且山姆就是管家。”

“不是很好。”她说。“到处都脏兮兮的。”

“有太多事要做,哪有时间去担心一点灰尘。”山姆抱怨地说。“如果妳想吃饭,姑娘,最好坐到桌子旁,我可不能在厨房待一整天。”

“我必须先喂『翠西』。”筱岚说。“牠正在喂小猫咪。”

宇修释然地抓住话题的变换,在这方面接纳她的意见对他并无太大的妨害,等到晚上时分,葛筱岚和她那些依赖者将会被分别安顿到别的地方,南顿一定有更进一步的资料,可以提供解决方案。

“我想目前牠可以待在楼上,可是狗儿则不能进屋里来。”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房子已经很脏了,『丹尼』又不会弄得更糟糕。”

“没有人告诉妳,任意批评别人的待客之道十分无礼吗?”宇修质问道,一旦面对她拒绝接受他的妥协时,原先的决定忘得一干二净,尤其对方是不速之客时。

“那不是我的错,如果你曾费心拆信——”她顶回去。“总之,你为什么不拆信呢?”

“因为那里面没有我感兴趣的事……如果要烦妳操心,姑娘。”他啐道,大步走向门口。“我建议妳别再令人讨厌,闭嘴吃午餐。”他砰然关上房门。

他为什么懒得拆信呢?宇修走进书房时,心中在沉思这个问题,同时也纳闷自己为什么和一个好辩、令人气恼的女孩做无谓的争论呢?难怪陈院长如此急于送她走,毕竟和她相处十年无异是对耐心和耐力的一大考验。

他拾起桌上那一叠信,翻阅了一下,事实当然是他不想再回想到过去的一切,更不愿听见往日十分熟悉的人的消息,他根本不想和一度住过的世界有任何的关系,往日回忆实在太不忍卒睹,使他唤不起一丝对未来的兴趣。自从战争结束,返回颓圮得令人感伤的家园,得知除了丹森大宅和位于伦敦的一幢老房子之外,他没有一点财源,原本拥有的财富早就投入决冲之前陶醉于狂欢俱乐部的那两年。

其实当时金额虽然不多,但是只要谨慎的管理,他也可以养家活口,娶妻生子,维持整幢宅邸,甚至带太太去伦敦参加社交季,然而十八岁的年轻人不够聪明,偏偏他的信托人又无法控制这位个性执拗、放荡的年轻人。

决斗之后,满心的罪恶感和凄惨,他骑马到利物浦,加入国王的海军,不过一年的煎熬,就驱除他身上所有的特权观念和年轻人纵欲过度的习性,使他变得刚强冷硬,二十一岁的他被提升为少尉候补官,随着战事吃紧,他迅速向上窜升,三年内,就在自己的舰艇担任指挥官。

在那些年间,他得以遗忘……除了入夜时刻,噩梦再度来造访的时候,致使他心神不宁,神经紧张,尽可能不在夜间睡眠。

但是随着拿破仑在滑铁卢的惨败,和平跟着到来,他解除军职,而今沦落到此地,白天在兰开夏的荒野,入夜在曼彻斯特的妓院中挥霍生命。

难怪他封信件中的事物不感兴趣。

他把信丢在桌上,拿起桌旁的酒瓶,沾满灰麈的外观表明的是年份而非低劣的清扫品质,他瞥一瞥时钟,十二点半,现在喝白兰地还嫌太早,可是这又有何妨呢?人生还有任何事重要吗?

****

“为什么宇修先生不看信?”筱岚一面抹女乃油,一面问山姆。

“就像他说的,这不干妳的事。”山姆的回答毫不妥协。

筱岚切了一片女乃酪,沉默地咀嚼了一分钟。“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仆人?”

“妳真爱问,不是吗?”

“或许吧……可是为什么呢?”

“不需要找别人,我们自己就够了。”山姆移步向门口“橱子里有一根鸡翅,喂猫应该够了。”

“『丹尼』呢?”筱岚匆匆地问,山姆似乎要走了。

“牠和猎狗吃一样的东西,去问马厩的比利。”他打开后门。

“床单。”筱岚说。“我要到哪里找床单呢?”

山姆徐徐转过身。“还想留下来吗?”

“唔,是的。”筱岚自信地说。“我哪里都不去,山姆。”

他哼了一声,究竟是轻蔑或是好笑,她分辨不出来。“楼上平台旁边的柜子里面或话有东西可以用,请自便。”

****

南顿律师又矮又胖、秃头,还留着一道小胡子,他骑着一匹矮脚马,在黄昏时到来,傲慢、自满地打量四周。

筱岚坐在中庭另一角,一个倒盖的盛雨桶上面观察他,然后挺直身体走过去,“丹尼”跟在她脚边。“有个马僮叫比利,他可以照管你的马。”她提议。

南顿抚平棕色的外套,调整领巾,眯着眼睛打量着她。“我可以尊称妳葛小姐吗?”

筱岚严肃地点点头,觉得他的摆架子真可笑。“我的监护人在屋里。”

“我是希望如此!”律师再度威严地说。

他不习惯接受这么简短的召唤,宇修先生言辞紧迫,叫他一定到来,他批评地打量凌乱不整的中庭,散乱地放着稻草马粪,还有一间马厩的门裂开。

一个年轻人从工具室冒出来,口中咀嚼一根稻草,他踢开一个铁桶,让它铿铿锵锵地滚过石子地,施施然地走过来。

“这位是比利,”筱岚说。“比利,你可以来牵南顿先生的马吗?”

“应该可以。”年轻人懒懒地接过缰绳,矮脚马随着他走向马厩。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筱岚露出女主人的笑容,心中却在纳闷那个灰尘满布,阴暗的房子是否适合接待客人。

她带头走上台阶,在门口命令闷闷不乐的“丹尼”留下来,走进凉爽的大厅,她的行李当中,还有一些散放在原地,因为东西太重,她自己无法提上去,而吃完午餐之后,她只看到比利一个人。

她走向书房,门开处,宇修站在那里,一手拿着酒杯和酒瓶。

“唔,你来了,南顿,”他筒洁地说。“到厨房来吧,我们必须理清这一团混乱,我希望你有答案。”

厨房的确是全屋里最有欢迎味道的地方,筱岚心想,律师对这个邀请似乎不觉得愕然,而她索性跟在他们后面。

宇修用肩膀替客人顶着门,似乎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皱了皱眉,说道:“唔,呃,我想这也是妳的事情,进来吧。”

“你不会想排开我吧?”她忿忿然地质问,纳闷他的眼神为什么变得茫然。

“老实说,我根本没想过。”他推她先行走进厨房。

筱岚并不讶异山姆也在场,他的注意力分散在翻烤一块沙朗牛排,和捡拾一篮草茹之间。

律师坐在桌旁,接过一杯葡萄酒,宇修再次为自己倒一杯白兰地,这才坐下来,自觉被忽略的筱岚也坐下来,为自己倒了杯顶葡萄酒,她从没喝过比水果酒更强劲的东西,谨慎地浅啜一口,宇修草率地看她一眼,然后转向南顿,从口袋中拿出遗嘱的副本。

“这该怎么办,南顿?”他把文件摔在桌上。“一定有些方法可以改变。”

筱岚浅尝葡萄酒,觉得越喝越顺口。

律师摇摇头。“这份遗嘱完全合法,宇修先生,是我在葛夫人的口述之下,亲自草拟的,夫人当时神智健全,还有我的助手和管家当见证人。”

宇修看看遗嘱的日期,一八一八年十月,是那时候他收到贝丝的字条吗?他记不得了,事实全部迷失在白兰地的麻痹之中。

“当然,你可不是唯一想改变它的人。”律师喝了第二杯昂贵的葡萄酒。“杰士先生也吵得很厉害,在我的办公室叫嚣,说它无法在法庭前站得住脚,可是我告诉他,一切都合法,毫无漏洞。”

宇修突然站起来,可是没说什么,眼神强烈地盯着律师。

“你应该听过他。”律师摇头。“好一场骚动,他一遍又一遍强调他是葛小姐的哥哥——唯一合适担任监护人的人——一个彻底的陌生人,和葛家没有任何关系,根本不适合当监护人。”

“他说的有理。”宇修嘲讽地说,如果他和葛家的关系泄漏出来,他说的就更有理了。

律师似乎没听见。“我告诉他,在这些事务上,法律最尊重死者的意愿,而且就我所见,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宇修叹口气,他最不想的就是和葛杰士再树敌,他们之间早已结下仇恨,然而他也明白,贝丝之所以选他,是因为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挺身对抗杰士,筱岚需要有人保护她和她的财富,对抗葛家,而他被委以此项任务,不过他总可以找出方法,和他的被监护人保持距离。

他斜瞥女孩一眼,在律师冗长的演说当中,她的僵直和沉默几乎触手可及,她再次伸手拿酒壶,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够了,姑娘,山姆,拿些……拿些柠檬汁或什么的来?”

“可是我喜欢葡萄酒。”筱岚抗议。

“反正也没有柠檬汁。”山姆宣布,以惊人的速度切草菇。

“那就倒水吧。”宇修说。“她太年轻,不该在黄昏就喝葡萄酒。”

“可是你刚刚没反对啊。”筱岚指出。

“那是刚刚。”他模糊地说。

“刚刚怎样?”

宇修叹口气。“刚刚我才明白自己毫无选择,必须对妳负责。”

她突然变得顽皮起来。“我无法相信你是一个古板陈腐的监护人,宇修先生,以你这种生活方式,怎么可能呢?”

那一刹那,那对迷人的眼睛令他暂时分了心,他摇摇头,试着驱除那令人迷惑的感情,转回律师身上,忘了葡萄酒的话题。

筱岚得意洋洋地微笑,再次添酒。

“我知道葛小姐住在波尔登的学校里面。”南顿说道。

“不幸的是,那里有害相思的助理官、屠夫的儿子、院长的侄子都在迷她。”宇修邪邪地微笑。“可敬的陈院长觉得这姑娘是个烫手山芋,然而,应该还有类似的学校——”

“不!”筱岚惊叫。“不,我不要再去另一间学校,绝对不要。”

想到要再像某种没人要的动物一样,被抛弃,再次送去关起来,那种寂寞令人难以忍受。“如果你这样做,我就要逃跑。”

宇修转过去瞪着她,绿色的眼睛不再茫然,稳稳的直视着她,她几乎想象到那里面有一丝火花。

“妳在违抗我吗,葛小姐?”他很温柔地问。

她想说是的,可是那些火焰太吓人,使那短短两个字不敢吐出来。

“妳应该知道,违抗我并不聪明。”他以相同的温柔口气说下去,这个口语曾令许多士兵颤抖。

筱岚认得这是那天早上在卧房中,她所见识到的监护人的另一面,这一面她可不想多见。厨房陷入完全的岑寂,山姆把草茹丢进锅子里,似乎无视于这股紧张,南顿律师则仰头盯着被烟熏黑的天花板。

“你不明白,”筱岚终于以比较温驯的声音说。“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后她突然别开头去,咬着唇,极力忍住眼泪。

宇修纳闷她是否明白,他觉得求他同情比违抗他的权威更有说服力,如果她现在不知道,只要再多住在他屋檐下几天,很快就会知道了。他记得她早先那个凄凉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人要我?一股想要抱起她安慰一番的冲动,不只荒谬,更不合宜,然而他却是这样想。

“妳想做什么呢?”他以简短的问话来掩饰突然的同情。“想去哪里?”

“伦敦。”筱岚抬起头,眼泪奇迹般地干了。“我想去宫廷,有我自己初入社交界的舞会,然后一等我结婚,有了财富,我想盖一幢兽医院,要找个合适的丈夫应该不会太难。”她沉思地说下去。“他不会干涉太多。毕竟八万镑应该有点分量,而且我还相当美丽。”

贝丝的女儿说话很“保守”,宇修心想。“要找丈夫应该不困难,”他同意。“问题在能否找着一个愿意支持妳的博爱计划的人,姑娘,就我所知,有些丈夫可是很顽固。”

筱岚蹙眉。“当然,妈妈说杰士希望我和仕平结婚,而我当然不愿意。”

原来如此!宇修仰头干掉酒杯,伸手再添,真简单,利用杰士妻子的拖油瓶来控制筱岚的财富,这样的联姻不受法律制止——反正没有一丝血缘,看来贝丝希望他干预这样的安排。

“妳为什么不愿意?”

她的反应又尖锐又直接。“仕平很残酷……像杰士一样,一度用马刺把他的猎马弄成跛脚,血流如注……喔,他以前常常拉断蝴蝶的翅膀,我确信他没有变。”

是的,这样的人可不是一位以救援受伤动物为职志的少女的良伴。“为什麽那只专说三字经的鹦鹉只有一条腿?”他不自觉得问。

“我不知道,我在波尔登发现的,牠被丢在排水沟,当时天下着雨。”

“牛肉好了。”山姆简明地说。“律师要留下来吗?”

南顿焦躁地看看主人,他平静地说一句:“如果你愿意。”

“呃,我敢说等我到家时,一定过了晚餐时间。”他说。“谢谢你的邀请。”

“我饿死了。”筱岚宣称。

“午餐吃的面包和乳酪已经足以喂一团人了。”山姆评论道,把肉端上桌。

“可是那是好几个小时以前,要我去拿刀和叉吗?”

“在抽屉里面。”

那件斗蓬式的衣裳掩不住她行动的优雅,宇修心想,看着她以假装的熟稔在他的厨房中转动,令他有一股恶兆。他下去地窖拿酒上来。

当他开瓶之後,筱岚期待地把杯子推过来。

“我不反对妳喝葡萄酒,不过这可是上好的佳酿,所以不要大口牛饮。”他警告道,添满杯子。

南顿律师喝了一口,忍下住满足地吁口气,在一幢颓圮的大宅厨房吃晚餐,作陪的是主人和仆人,或许很不寻常,但是这酒却是无可挑剔。

筱岚似乎也同意,她吃了相当分量的牛排、草菇,和马铃薯,食量令宇修吃惊,不禁纳闷这小小的身躯能贮藏在哪里,就他记忆所及,贝丝的食量像燕子一样,他迷惑地摇摇头,回过神来,放在首要的事上,不再多想。

“南顿,你认识葛小姐两边的亲戚,有没有任何女性亲戚可以让她去投靠?”

“唔,你不能把我送去和某个老姑婆同住,她们会期待我走路像只过胖的哈巴狗,还得擦银器。”筱岚说道。

“我以为妳喜欢动物。”

“是的,不过是喜欢那些其他人不喜欢的类别。”

真有启示性啊,他心想,不过仅仅说道:“妳有这样的姑婆吗?”

“就我所知是没有,”筱岚说。“不过学校有个女孩有。”

别人的姑婆可派不上用埸。“南顿?”宇修转向律师问道,他正在擦嘴,再喝一口酒。

“葛夫人没有亲戚活着,宇修先生,至于提文先生这边我并不清楚,或许可以找杰士先生询问。”

如果要尊敬死者的遗愿,这条路就是死胡同了。“我想我可以雇个家庭教师——不,别再插嘴。”筱岚又想开口,他尖锐地说。“这女孩可以住在别处,由一位受人尊敬的女性来照顾。”

“做什么呢?”筱岚质问。

这可不是个不合理的问题,他被迫承认,然而……

“我没有其他的答案,毕竟妳还没有受完合适的教育——”

“已经完成了。”她打断他的话,忘了刚刚的限制。“学校老师能做的事我都能做,还有很多。”

“例如什么?”

“我可以治疗小鸟骨折的翅膀,替母羊接生小羔羊,我还会医治马的扭伤——”

“我不怀疑,”这次轮到他打断她的话。“但是这无法改变事实。”

“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她简简单单,直率地问。

“做什么呢?”宇修用同样的问句回答。“兰开夏和伦敦的社交圈相距一大截。”

“或许不呢。”她静静地说。

咿,这句话是什麽意思?宇修放弃了,不想再费心思考下去,看来显然今晚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了。

“目前似乎没什麽选择,今晚妳得留在这里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筱岚对山姆说道,甜甜的一笑,开始收拾脏盘子。

“我想你是说过。”山姆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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