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秦淮(下) 第十三章 作者 : 飞汀

之后,闵维便有了李皓这一个专职司机,每天下课后都会被接送回那处别墅。对于李皓知道自己和秦淮天是这样的关系,闵维开始有些不自在,不过从李皓那张习以为常波澜不惊的脸看出大概这能干的助理早知道后便也不去在意了。

秦淮天每天总会准时、甚至提早下班回别墅精心地准备两人的晚餐。早上若闵维有课,两人便是一起离开,若没有,秦淮天便会宠溺地亲吻那赖在床上的小猫后独自去上班。就像出门前丈夫给自己娇妻的临别一吻,甜甜密密的,牵牵挂挂的。

这样的生活,前不久还仅曾于秦淮天的幻想中出现。

秦淮天活了三十多年,却是首次享受到了这种极致的幸福。到了此时,他是绝不允许任何有可能的人来破坏的了。

人对于梦寐以求的东西,

若没得到,一切都还仅只能称为幻想。

一旦得到,便就会不顾一切地守卫它了。

因为,那种得而还失的痛楚不是轻易就能承受得了的。

在和闵维同居一周后的某个下午,秦淮天主动来找在家休假的成莫。

“维维现在住你那里?”成莫开门见山。

秦淮天一点也不讶异成莫知道他们同居的事,正因如此他才主动来找。

“我爱维维,维维也爱我,作为维维的监护人,你可能认为我们的恋情不容于世俗,但我们真的很幸福,如果你真为维维的幸福着想,请不要给他再施加压力。”

成莫眼神冰冷地凝视眼前这个男人,忽然笑不可仰:“哈哈哈,幸福?你说你们在一起很幸福?哈哈哈……”

秦淮天静静地看着他笑。来之前心中早有打算,料到成莫不会轻易同意。但为了闵维他愿意一试。

止住了笑,成莫神情又复一片冰冷:“他不是都已经搬过去了吗?又何必还这样委屈着来求我同意。”

“虽然如此,但没有征得你同意,维维心里始终不踏实。”秦淮天语气渐转诚恳,“成莫,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不是吗?你是维维的亲人,难道我们每次见面总得让他难堪?”

成莫点了只烟,冷哼道:“成莫总算开了眼界,原来秦董事长是个这么温柔体贴的人。”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秦淮天却听而未闻。

“不管你之前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对维维是真的。而且不管你同意与否,维维都会呆在我身边。”平淡的陈述,在秦淮天嘴里说出来让人只感压抑和力量,沉静的、不可捉模的、正是让人感到难以抗拒的,“这个事实你改变不了,正如同你是维维的监护人一样,我也不能。”

成莫没有再说什么,神色冷凝地坐在一旁抽烟。两个男人沉默之际,电话响了,成莫接过之后,穿了外套转身对秦淮天说:“抱歉,临时紧急会议。”

秦淮天站起身来。

两人下楼时,成莫忽然说:“后天就是商贸城的竞标招商会了,秦董事长是否已准备好了庆功宴?”

秦淮天脸上摆出极有分寸的微笑:“建筑并非‘秦海’的强项,不过届时还是会尽力而为的。”

秦淮天并没有把这次的主动来访看着是无功而返。至少他可以肯定一点:成莫对于他的嫌隙,并非仅在于闵维和他的关系上。渐渐的,秦淮天有种被人暗中盯着的感觉,这让他很不舒服。想着等过了这次招标会他要好好查查成莫这个人。

不过有些事情是不可预防不可避免的。

若最初那一开始,便注定要被冥冥之中的绳索套牢,又叫他何从防起?

*

“最近,德国那家公司盯我们盯得很紧,还派人在我们的上市股票上动手脚,若不是你事先做了防范,恐怕秦海股市会受到一次不小的震荡。”夏培文一脸公式化的表情,“要不要给他们一个警告?”

“后天的招商会都安排妥当了吧?”

“应该没问题了。”

秦淮天点点头,大概是心情愉快得紧,听了对方捣鬼股市,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淡淡地道:“算了,商业报复是很平常的事,德国那家Kelen集团于意大利黑手党有密切联系,到时我们自己以难免惹一身臊,确切保证明天招商会不出岔子就可。”

夏培文应了声转身出门。

“培文,”秦淮天叫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夏培文一怔,随即恢复常态:“怎么会。”推门而去。

秦淮天苦笑着摇头。

看了看手表,用手机拨了个号,听见里面传出熟悉的清亮嗓音,秦淮天不由得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维维,在寝室吗?……今天我可能回来晚点,大概没时间做饭,你自己……明天你们学校有活动要出去?……哦,那你今天去不回去了吗……嗯,那后天中午我去校门口接你,乖乖等我。”

当天晚上,由于闵维回了成莫的住所,秦淮天在办公室看资料到十点便在里面套间睡下了。

*

招商会于九点在一大型拍卖行的交易大厅举行。中央政府的大型招标会当然非同一般,前来应招的商家如云,各自忙得热火朝天。秦淮天自率领一班秦海高层在旁悠闲观阵。

虽然各人都很清楚,这样的竞标兼审核,只是个形式,真正的赢家大概早就在那异常显眼的横排而坐的几人心里了。但对于那些并不想拨得头筹的应招者来,是不会放过这不可多得的推销自己的机会的。

招商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李皓突然神色紧张地捧着电话走到秦淮天面前。虽只是个形式,但过场毕竟也很重要,秦淮天已交待,没有重要事绝不要打扰他。

此时一见李皓难看的表情,不由皱了眉:“什么事?”

“是成莫,说与闵维有关。”李皓压低声音凑至耳边。

秦淮天接了电话离座,来到外间组廊上。

“喂,我是秦淮天。”

“维维出事了。我在家里等你。”冰凉的语气,完全没有起伏。在话筒边等了许久的人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挂了。

秦淮天捏着电话呆立了几分钟,见守在远处的李皓走近,便说:“去告诉夏副总,若我有事不能赶来,下午的招标会由他全权负责。”

李皓见秦淮天向外便走,一向稳重之极的人也不由急了:“董事长,您这当口要去哪里?”

秦淮天头也不回。

*

成莫穿着毛衣休闲裤,开门之后,两个男人对站互望。

片刻,“你果真来了。”成莫笑着进屋。

“你不是早料到了吗?”秦淮天连诘问也平淡得有如叙述。

成莫走至客厅沙发上坐下,望了秦淮天足有几分钟。

“明知骗你,还是来了,秦淮天,原来你也是个痴情种。”成莫眼里闪着兴奋莫名的火焰。

赞美、讽刺,秦淮天此时并不在意,他此刻只是急切地想知道一件事。

“维维现在哪儿?”

“他没事,今天早上和同学一起外出实践,明天才回来。”

关心则乱,接到电话的那瞬,便知是谎言,但成莫隐藏在如此明了的谎言之后的居心叵测却让他心内极为不安。秦淮天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才得放下。

找了张椅子坐下,秦淮天心情却变得凝重,他知道,一直以来隔在他和成莫中间也是一直维持着他们之间平衡假象的纱幕,今天要被成莫揭开了。

他感受得到。

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人,此时已卸下那冷漠的面具,连眼神也不再遮掩。那种轻松,便仿佛是,久在暗无天日的地道深处徘徊的人,在即将走出洞口时遥望那不远处闪烁光亮,更像是一个绝顶秘密的孤独苦闷的守候者,在历经疯狂的压抑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之公之于众的。

一种终于得出的狂喜兴奋。

一种如释重负的松懈解月兑。

“你很帅。”成莫凝目看着秦淮天,突然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秦淮天不解起意。

“连我也不得不承认,你是男人中的男人,”成莫仿佛欣赏着他的疑惑,继续好整以暇地说着,“难怪维维会爱上你。以你这样的男人,若要和别人抢东西,一定不会输的,不管是东西还是人。”

秦淮天听着。

“十多年前我就这么认为了。”成莫轻轻地说,语气几乎接近怀念。

秦淮天突然觉得有些焦躁,不是因为成莫说话的不着边际,而是由于那种语气。

就像对着一头正要进入屠宰场大门的猪。

优雅地、缓慢地、轻蔑地又极尽嘲讽地叙说着。

一辈子不曾有过这种被人像对待猎物般盯死的毛骨悚然。

成莫似乎很满意他的那种紧张,悠悠地道:“秦淮天,其实我们见过面的,你不记得了吗?很多年前。”

秦淮天愕然。多年前?他可以肯定他和成莫并无任何交集。

“那你还记得她吗?”成莫头不动,反手一指,方位却是丝毫不差。

细腿圆桌上放了个颜色素净的水晶相架,桌子离两人很近,但因相架是反面放著,是以秦淮天先前并未注意。

秦淮天起身走至相架正面。

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秀直的鼻,晶亮的眸,嘴角噙著浅笑,摇曳的白裙让人想将她形容成一朵夏日的幽荷。

秦淮天缓缓走近拿在手里细看。

这个女人入眼便觉熟悉,在早被时间抛置一角的记忆里他努力地搜寻著。

“怎麽,见著她也不能让你想起?”成莫的声音已然没了先前的嘲讽,冰凉的语气已似刀锋,能让人神经也跟著刺痛。

“哈哈,我可悲的姐姐,这个男人竟然可以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何其可笑……哈哈……”

成莫大笑起来,到最後,那笑听起来竟觉无比凄凉。

秦淮天悚然一惊:“你是成灵芸的弟弟?!”

“想起来了吗?”成莫看著他,不再激动了。

是的,记起来了。

其实无所谓忆起与忘记,因为那只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记忆。

大学时的秦淮天没有如今的地位财富、没有显赫的家世,却依然是校园里众多女生倾慕的对象。他太耀眼。

成灵芸比他大,却低他两届,那时他刚满18。初见,成灵芸便对他锺情。对於女人,只要看得上眼,秦淮天基本上不会拒绝。只是交往前他会照例对每个女人说自己只是想玩玩,也希望对方不要认真。成灵芸是个例外,性格温和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爱吃飞醋,是他交往得最久的一个,但两人交往半年後的一天,成灵芸告诉他自己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对於一向在这方面小心的他无疑是个意外。大学允许人恋爱,却不允许学生作未婚妈妈。秦淮天记得当时自己要她打掉,那个一向顺从的女孩竟然拼命不从,留著泪说爱他,求自己娶她。秦淮天向来厌恶婚姻,何况还是这等以孩子作要挟的,之後便迅速撇清了两人关系。

之後他没有再见她。

正如他之前交往过的众多女人一样,成灵芸并未在秦淮天心里留下多大的痕迹。少年的风流情事已被他逐年而起的雄心壮志、羁旅飘泊淡得无了影踪。

“你姐……她现今在哪里?”

成莫慢慢移过目光投在他脸上,手指著地板,笑得有些空洞。

死了?心一紧。

秦淮天怔仲之际,成莫忽然站了起来,将那樽相架拿在手里抚模:

“你不是一直想要查我的家庭吗?我家在农村,父亲是位民办老师,母亲是个仅只小学程度的农村妇女。我的父母很勤劳,虽然是种田人家却很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培养,我姐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我们家却是重女轻男,家里好的都给了姐姐。但我一点也不介意。我爱我的姐姐。从小她就是我的女神,美丽、温柔又聪明。小时我就一直看著她身旁围著众多的仰慕者,可我优秀的姐姐眼光又岂会为他们停留。後来她进了大学,恋爱了。我嫉妒著,气愤著,却也只能看著她幸福。可那样被我奉为女神的骄傲的姐姐竟然被你抛弃了。於是我偷偷拿了家里五十元钱坐上从未坐过的火车去找你。看到了你,我才知道眼高於顶的她为什麽会对你死心塌地了。你就像个王子被人群包围著……”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披著人皮的禽兽,为什麽要抛弃她,为什麽不要她……记忆里隐约有这麽个愤怒的声音朝自己怒吼,宽敞的校道上嬉闹的一群人前突然冲进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拿砖头砸他,拿脚踢他……

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当时的他并未在意。莫说如今的成莫外形有了很大的变化,即使不曾改变他也没有印象。

“姐姐怀孕的事不久便被学校发现,勒令退学,农村里面的人是很看重女人的操守的。从学校回来的那天,有肺炎的爸当场咳出了大口的血。我父母是乡里人,却极爱面子,何况姐一直是他们全部的骄傲与寄托。之後父亲发疯地要打掉孩子,每次都是我和妈拼死相护,後来姐姐挺著肚子,顶著村里人背後的指骂,去了亲戚家。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一滴泪,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坚决地说:这个孩子也是生命,我不会打掉它。坚强骄傲的姐姐直到两个月后父亲去世都未曾在人前流过一滴泪,葬礼上她不言不语地挺著肚子跪一整天。

孩子产下来了,是个早产儿,刚7个月就生了。孩子满月後姐便瞒著妈送了出去,没有父亲的野种,在我们那里是遭人鄙视的。从城里回来的姐哭著求我,要我看好她的孩子。我知道那时她已没了求生的意念,她不想活了,不到半月我那被人称为仙女的姐姐便成了一堆黄土。我那善良的母亲由於不堪家庭重负和丧夫丧女之痛,而渐渐精神失常,某天夜里失足落了水……於是,初三那年我成了孤儿。”

成莫用著一副完全没有表情的面孔陈述著,仿佛只是在说著某个让人心酸的电影片段,他停下来了,看著秦淮天撑著桌边的手臂抖动。

“当时我有想过自己那样独活下去也没什麽意思,不过你却成了我生活下去的意义,由於好心的亲戚还有一些社会的支助,我考上了大学……”

“你姐姐……我没有想到她……你们会这样……和她交往时就早说好,我并没有娶她的打算,也不打算娶任何女人,那个孩子我当初是坚持要她打……”

秦淮天像猛然被什麽东西掐住了喉咙,突然间失了声张著嘴却发不出话来。极大的惊惧让他英俊的脸孔扭曲变形。

那个……孩子!

……

他惊恐的目光,如溺水之人见著救命稻草般紧紧楸住成莫,期图他能给自己一个否定的回答。

成莫打了个哈哈:“你没想到?!也对,任何人对你来说都只是发泄玩弄,被你弃之如履的千金小姐名门闺秀不计其数,又岂会去想区区一个蠢得怀了孕的女人。”

成莫来到他面前站定,声音有如凌迟般缓慢:“你知道维维为什麽不姓秦也不姓成吗,因为他妈妈临死前终於领悟到了自己痴情的愚蠢可笑,又愧对父母家人,不愿选秦也不敢选成,所以她选了外祖母的姓。”

成莫看著那只白皙有力的手扣在胸口上,精致昂贵的手工西装在楸紧的手指下渐拧成一股漩涡,像是满意地笑了。

“17岁前的我都在拼命读书,因为我知道一个农村里的种田人是完全没有机会接近你的。可等我考上了大学,却发现你早已是一家资产过亿的公司总裁,有钱有势,那一刻我终於明白,我永远也不可能动得了你了。彷徨之际,我满了18岁,便从孤儿院领回了维维。第一次去见他时,我以为我会很讨厌他的,可是他就那麽站在我面前,穿著社会捐赠给孤儿院的维尼熊图案的童装,眨著明亮的大眼怯生生地叫我大哥哥……除了那颗聪明的脑子,他一点也不像你,那双晶亮的眼像极了他妈妈。後来我知道了你的特殊爱好,而维维却渐长得人见人爱了。於是我想到了一个很有用的方法……”

成莫停下,在近处欣赏著秦淮天脸上那比之惊恐更胜万分的表情,手指抠著心口,似乎要挖出个洞来。

成莫稍弯下腰来,与那具痉挛到一处的身躯平行,快意的眼神里闪著嗜血的光芒:“对於你这样冷酷无情任意玩弄人的禽兽,只有一种办法,要让你想爱不能爱!要让你自己也觉得成了真、正、的、禽、兽!”

成莫低下头,越过那急剧抖著的臂膀,找到了那两道早已空洞的眼神,凑至耳边,低沉的语声变得轻忽飘远:

“告诉我,秦淮天,你现在痛苦吗?”

秦淮天没有出声,只是喉间传来几声完全没有意义的闷哼声,活像闷溺於井底深处的生命体发出的无意识的悲鸣。

成莫从鼻端泻出笑声,忽然左手伸出,像情人般箍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躯,右手贴近猛地一送,明亮的刀锋没入了身体。

没有声息地。

“这一刀是我爸妈的。”

刀锋抽出,已染了丽的色彩,再顺著先前开辟的路径刺入时已没了开始的阻挠。

“这一刀是我姐的。”

顺著短匕流出的血缓缓流入成莫的衣袖,锋刃再次沿著那留著血的相同裂口刺进,再抽出。

“这一刀,是我自己的。”

松了手,秦淮天倒了下去。右月复上的刀口在暗色的西装下并不格外显眼,由於近距离地刺入,血也慢慢地流著。

“秦淮天,

告诉我,

现在你觉得

哪、

里、

痛?”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他。

那只白皙漂亮的手仿佛生了根似的,

只深深地抠进心口那处。

秦淮天倒在地上。他很痛。

他知道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正留着血。可是顾不了。

他只感觉心口那块痛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楸在了一块,搅动着。想用手把那搅动不停的东西抓住,撕开!

其他的,

都顾不了了。

他的维维……

他的……孩子……

成莫蹲子:“需要叫警察,还是需要叫医生?”

心痛得厉害,神智却还是清明的。

头急速地摇着,喉间发出暧昧不明的闷语。

成莫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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