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春(下) 第十四章 作者 : 大风刮过

泰王府里有条金科玉律:千万不要同苏公子喝酒,千万不要给裴公子喝酒。

这条金科玉律是在别庄的时候九公子思晋告诉我的,当时老子不信千万不要同苏公子喝酒这一条,晚上摆酒,十几个公子加上马王爷我,统共没把苏公子灌倒。不过老子收席的时候在同灌苏公子的人里头算最情醒的一个,只是脚步微有踉跄。

千万不要给裴公子喝酒这一条,我早知道。能喝的人不显山不露水,比如苏衍之;不能喝的人爱喝,说的就是裴其宣。裴公子喝酒一杯上脸两杯上头,三杯必醉,比小耗子嗑三步倒还灵验。

现如今,裴其宣就在亭子里,还搂着一整坛。我移步进去裴其宣没动,我晓得一定喝得高到不能再高了。果然,伸手拎拎酒坛,至多剩下一少半。裴其宣靠着柱子,脸色清白,木雕泥塑一样坐着。人喝高了表现种种不同,有哭的有笑的,有话多的有睡觉的,还有唱歌的。裴其宣喝多了不说话,也没神情,只坐着。

我轻轻握住裴其宣的肩膀:“夜深了,回去睡罢。”好端端的怎么大晚上一个人喝酒。裴其宣还是不说话,老子也不指望他能站起来。挪动了一下,裴其宣果然闭上眼,老老实实靠在我怀里,任老子打横抱起。我出了亭子向回廊走,小顺这时候十有十一定在某个暗处蹲着,绝不会出来帮老子搭把手。我向回廊台阶下的拐角瞄了一眼,咳嗽一声。小顺果然从阴影里闪出来,搓着手咧着嘴给我个建议:“王爷,从这里到裴公子的卧房还有些路,不如就近让裴公子在王爷房里歇一夜。”这小子从没出过一个老实主意。

老子抱着裴其宣进了我卧房,小顺乖觉地先闪进房,展平了被子,帮我把裴其宣放到床上,再搓着手问:“王爷,要不要小的打些水帮裴公子擦擦?”我说:“算了罢,明天再说。”小顺又咧开嘴:“王爷,桌上是小的备好的凉茶,您喂裴公子喝两口罢,小的先下去了。”也不等我回话,闪身出门,带上了房门。

我倒了杯凉茶,渡给裴其宣两口。老子看他的模样居然有些心疼。其实讲良心话,老子心里一向对裴其宣有那么一两分的小怵,琢磨不大透彻他心里怎么想。现如今看他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着任我摆布,心中忽然犯堵。我模了薄被给裴其宣盖上,把袍子卷一卷垫在头底下权当枕头,躺床边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睁眼裴其宣靠在床头,皱着眉毛揉额头。昨天痛快今天受罪。我撑着胳膊坐起来:“头不碍事罢?”裴其宣放下手懒懒说了句不碍事。我下床模起外袍,早被昨天一夜垫在头下皱得不成样子。打开房门喊了声小顺,只听见一声应,却不见人影。

裴其宣也从床上欲站起来,我轻声说:“你头还疼就再多睡一睡,我让人把早饭送过来你吃。”裴其宣恩了一声,眉目间渐渐是平时的神采,“你昨晚上在房顶上与符小侯爷喝酒,喝得可痛快?”

我干笑一声,舌忝舌忝嘴:“倒是好酒,不过花雕烈,不如你喝的桂花酒香甜。”裴其宣从床上站起来,打了个呵欠轻轻靠过来:“我身上的酒气还重不重?”

老子望着那一双漾着雾气的眼小心肝提溜了一下,恰好小顺送了洗脸水过来,化了一场尴尬。

吃了早饭借了康王的帖子,请我到他府上赏桂花。桂花谁家没有,康王是借故找人聚聚,康王秋凉天走上春风运,终于在八月十五晚上哄如意了嫣儿,用的正是老子教他的招数。康王满面春光对我跟仁王安王道:“我如今才知道,情这个字,竟是人间最贵重的词字。你这一生一世,惟独一个情字,人人不同。也惟独一个情字,一生一世只得与那一个人。”仁王敲着扇子道:“照你这样说,世上便不该有多情这两个字?”康王得了嫣儿,与情字上也得了开悟:“多情不过是个托辞,不是真心。真心只有一个,哪能分成许多份?你不与人真心,也难得别人真心。所以人才道自古多情空余恨,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康王饮水不忘思源头,说要留诸位吃饭,主谢老子。我说:“这几天喝得忒多,实在不能再喝了。”推说府上有事,告辞走了。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七,第二天就是符卿书娶公主的大日子。衍之几天前就把两份礼单拟好分别送了出去。自古有了新人笑便有旧人哭,老子晚上在京福楼酒楼碰见了一位买醉的兄弟,孙将军。

我进京福楼的时候孙将军已经喝到半醉要下楼,正好撞见王爷我,问了安又约我同喝。再两三壶喝到全醉,孙将军看着窗外的夜空,大着舌头道:“七王爷,你晓得么?是我同公主说,符小侯爷~他就是飞天蝙蝠~~那天晚上,我跟在飞天蝙蝠后面,我认得符小侯爷的武功。”

我吃着五香豆腐干道:“哦。”

孙将军欣赏我的态度,又自干了两壶,舌头越发的大起来:“七王爷,我~我再告诉你件事情~王爷说~我猴子想~捞月亮我也认了~我说~你一定要听~其实,那天晚上,折回来跟公主说话那个~~是~是我~~”

“我话~说多了~公主,公主她听出是我~结果回了宫,公主又跑出来,她来找我~她~她说~公主说,她早听说飞天蝙蝠是朝里的少年英才,结果~她再想了想我的名字~她,她说~她早猜着飞天蝙蝠可能是我~~我居然,居然开始没跟公主说~飞天蝙蝠他就是符小侯爷~王爷,你说,我是不是该拉出去砍了?我他妈是不是不是东西?”

这问题不好答,老子没吭声。

孙将军抓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两口,继续:“后来~~后来~~公主她又跑出来找我~~我,我终于他妈像个人,我终于说了~飞天蝙蝠不是我~~符小侯爷他~他才是……公主她就走了~再没回来过~~”

孙将军再看夜空,扑通往地上一跪,哭了。“王爷~~今天我,臣,孙飞虎什么话都实说了~欺瞒公主是重罪,求王爷把臣交给皇上,赐臣个死罪。我我我~~”

我靠……

老子没奈何还要劝解孙将军:“自古情关难看破,一个情字误了人。孙将军,是男人咱就站起来,天涯何处无芳草。”

孙将军像一锅粥一样地爬起来,老子伸手拍拍他肩膀:“这话到我这里为止,明天与吃喜酒,是爷们的挺直了腰竿去!”

孙将军不知道听进去了没,哽咽点头。可叹一条铁汉子,我也看夜空,忍不住苍凉兜上心头,直透到骨头缝里。问世间情为何物!

***

我踏着夜深的凉风,回到王府。方踏进内院,小顺轻声向我道:“王爷,今天来了个客,已经在客房了。找苏公子的。”我泰王府居然有客,还是来找苏衍之?小顺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瞅着我:“王爷,那人说是从扬州来的,姓卢,叫卢庭。王爷要不要见见?”来找苏衍之的我见做什么。不过没听说苏家有什么姓卢的亲戚,大老远的从扬州来找苏衍之做甚?我说:“今天晚了,等明天再说。”

第二天到了公主与符卿书结婚的正经日子,我赶大早起床,胡乱用了些早饭。娘的哥哥婆家的客不好当,早上要赶去宫里看公主上轿,再赶到安国府吃喜酒。苏衍之在小厅等我,虽然前些天礼已经送了,今天见面仍然要有个意思。一块对玉两挂明珠算是给公主的见面添香礼,玉雕的骏马一对外加红封的一百两银子是去安国府进门的上单礼。又临阵背了些客套词句在肚里,跑趟茅厕喝口茶准备上路。趁喝茶的工夫我问衍之:“昨天听小顺说有个从扬州来的姓卢的客人找你。我要见不要?”

衍之还在点查礼封,我伸手拦他坐下倒了杯茶,“方才都看过了没大碍。算我不中用,连累你跟着折腾。”衍之接了我递的茶坐下:“昨天是我家原本的一个旧交,进京顺路来探望。没什么要紧。”轻描淡写地一说,我也轻描淡写地一丢。

宫里面喜洋洋热闹一片,太后拉着公主叮咛了一回,太妃搂着公主哭了一回,皇后再搂着公主哭了一回。正好催妆炮响了三遍,公主上喜轿。

除了在边关的福王,加上我六个王爷都到了,正好相约同去吃喜酒。符小候的老爹花了大本钱,迎亲的队伍从正华门一路排前宫门,六个陪嫁嬷嬷二十个宫女簇拥公主上了华轿,御林军的一个队在前面开道,吹吹打打直往安国府。一路的屋脊上蹲满了看热闹的人民群众。

我和几位王爷绕了别路走,远远赶在车驾前头。在安国府门前遇上了一脸强颜欢笑的孙将军与老子只见过一回的老丈人大舅子周国丈和周国舅,大家金风玉露喜相逢,苦了迎客的行礼。缴了上单礼,功德将近圆满,只剩下观礼与一顿喜酒。

老候爷与符卿书亲自相迎,符小候今天是主角新郎倌,更与别时风采不同,大红袍子衬的相貌华贵逼人。不过照老子看,什么样的男人胸口挂上那朵大红花,都傻了。

我笑着对符卿书拱手道了声恭喜,符卿书也对我拱拱手。跟着是孙将军的一抱拳,从举起到落下都像两只手各绑了一只铅球。我特意等孙将军走在一处,低声道:“今天可挺住了,做戏就做的像些。”孙将军颤抖着嘴唇,对我感激地一笑。

公主嫁人与平常人家不同,开路的御林军先头部队到大门前,公主的轿子还在半路。又挨了半个多时辰,总算缓缓将到。一挂长炮响罢,符卿书迎到轿子前,喜娘嬷嬷宫女簇拥公主下轿,双入厅堂。

泰王爷我是贵客,站在前排。孙将军在正对我的人堆里远远靠着一根柱子,八尺余的汉子,就这么瑟缩地站着。符卿书与公主迈进厅堂,孙将军一张脸白里泛出了灰,颓然低头。可怜天下伤心人。

几尺的路程,几步到头。新人停步,正在我眼前站定。一双如花的璧人。我扯扯嘴角,想再对符卿书笑一个,恐怕老子不在符卿书眼角余光的范围内,因此作罢。

三朝元老马阁老被皇帝指派做媒人,正掂着雪白的须子微笑点头。其实他老人家站的那个位置合该是老子站。

吉时到,要拜堂。孙将军抬起头,两只虎目里满是垂死绵羊的绝望。小公主凤冠上的珠帘轻轻动了动,孙将军忍不住向前挪了挪。

小公主忽然一转头,一声清笑:“孙飞虎,我就知道你要来抢我!”

满堂皆惊,谁都没孙将军惊得厉害。

连我都尚未反映过来的工夫,公主一把抓下头上的凤冠,扬起下巴盯着孙将军笑得山花烂漫。火石电光闪进人群,飞身搂去,孙将军半张着嘴犹在一动不动,公主的头已经靠在胸膛上。

公主脸紧紧贴着孙将军胸前,两个幸福的小酒窝若隐若现:“既然你来抢我,我就同你走!”

孙将军哭了。

天下大乱。

我只看到这里为止,因为一片喧哗混乱的当儿,老子的后颈重重一疼,眼前一黑,信号中断。

***

再接通的时候世界清明,一间房,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灯,还有一个人。

我望着那个人叹气:“符老弟啊,你做什么?”

大红花没有了,大红袍子甩在地上,只穿着一件家常的里袍,站在床头。我揩揩眼,矜贵的气度,还有模样神情,是符卿书没错。

我四处再一望:“这地方……”

符卿书说:“一个别院的内房。”

我模着后颈撑着另一只胳膊坐起来,试探地问:“公主……”

被新娘子在拜堂的时候砸了场的当事人新郎倌无所谓地跟我说:“从跑到抓到宫里,圣上再御审定案,我娘再跟太后哭诉,我爹再被传了问话。怎么说都要折腾几天。估计等到同孙将军功德圆满要过些曲折。我趁乱带了你出来,这地方僻静,轻易找不到,只有你我。”

想来也没别人敲昏泰王爷,原来是符卿书下的手。我干干一笑:“那你今日的亲事——”

符卿书淡淡道:“我早料到公主今日有这场折腾,再后的事情关不到我。正好趁今日把该清的事情清一清。”

老子眼睁睁看着符卿书俯身下来,一把拎住了老子的领口。“早先因为时候不到,估计着你还有托辞。我忍到今日,公主也闹罢了,也该是个了结了。”

话到这个份上,纸也没了窗户也通亮了,我再陪笑脸也不算个事儿了。

我被符小侯勒得两眼几欲翻白,硬挤出一口气来叹:“符老弟,别的话我不多说,我马小东实在不是个东西。我如今也告诉你句良心话。其实我心里头一直都向着衍之,可就这么着又倒了一边给裴其宣。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东西。”

符卿书揪住我领口的手略有些松,我趁机再叹了一口气:“人有三分自知。苏衍之与裴其宣是何等的人品。我没这个壳子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心里清楚的很。海鲜鱼翅吃多了,见了萝卜干一时也觉得挺清脆。只偶尔才新鲜,奈不住长久,也不能因为上了桌子,就当自己是盘菜了。”

知足者常乐,就算今天公主跑了,明天还能有个富家千金。携手相伴白头到老的过日子,一心一意,绝没有让你大雨天骑马上山当垫背的混帐事情。

过日子总归不是唱戏,讲个实在。

符卿书拎着我领口的手再松了松:“瞧不出,你想的倒多。”

因为老子骨头里是内涵的。

符卿书苦笑了一笑:“我也不晓得,怎么就看上了你。我想了这些时日,总算想通透了。”手一松,恶狠狠地把老子压住:“别的我也不想了,苏衍之也罢,裴其宣也罢,还有那泰王府里的十几个,你捞上了几个我都不管了。”

“你搂了几个抱了几个几个是你的我不问。只要,”符卿书的双目灼灼,直望着我的眼,吐气摩擦着老子的鼻尖,“只要你是我一个的。别的我统统不管。”

还别说,我没拐过他那个弯,没听明白。

符小侯袖子一挥,小蜡烛灭了,一片瞎黑里只觉得他低头轻轻舌忝了舌忝我耳边:“只要只我一个搂你抱你,你搂哪个我都不问。”

老子一个哆嗦还没打出来,符卿书一把撕开老子的前襟,做了总结性发言:“你就从了我罢!”

娘嗳~~这句土匪强霸良家女的话哪个教你的?!

我扣住符卿书双手:“符老弟,若当真了你我连兄弟都做不得了。”

符卿书狠狠在老子脖子上啃了一口:“横竖做你兄弟,也没过好事。”

十足的事实。

符卿书在老子身上啃来啃去全无章法,“今天绝由不得你做主,只今儿一回我也认了。一次总强过全无。你就从了我罢!”

我的乖啊,你还真拿这句话当宝了。

老子苦笑两声,忽然荡漾出一股久违的澎湃之情。豁出去也罢,左右今天已经这样了,左右镜子里头镜子外头我都不是个人,腻歪了这些天,今天就闭上眼痛快一回。

我反手扯开符卿书衣襟,深吸了口气把手伸进去,触到微热的身子轻轻一颤。我压着声音低低道,“你就从了我罢这话再别说了,我来教你两句有意境有情趣的话。”符卿书果然住了口,头向上抬了抬,老子一只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把嘴压过去,符卿书吃过老子一次亏仍然没有大长进,力道渐渐轻了,老子趁机撑着另一手渐渐坐起来。

终于到了符卿书轻靠在我臂膀里的阶段,我承认我手段卑鄙了些,老子从来都是小人。但不做菜刀就要做案板,你说我选哪个?论打的我绝不是符卿书的对手,只能智取。符卿书在这个方面绝对外行,渐渐便被老子占了上风。符卿书开始轻轻喘气,说明我的抚慰工作做的恰到好处。趁符卿书刹那空白的瞬间,我的手滑过脊背,开始二期工程的探索阶段。符卿书缓过神来已经开工,也只有咬牙听我摆布,老子最后一线理性终于彻底崩溃,从探索到添工,瞬间实质。我只抓住清醒的最后一瞬贴着他的耳边低声道:“记住了,下次要这般同人说:便是这辈子你我只有这么一回,我其实晓得,我……”最后两个字只有两个我自己都听不清的轻音,轻轻吹进去,化成符卿书一声低吟。

符卿书,符卿书。

符老弟这三个字我这辈子,再不能喊了。

事后总结这一夜,两句话:鲜血四处,惨不忍睹。

而且符卿书把老子劫来的这个别院,除了这间房一张床齐整,四大皆空。我在院子里寻了半天,才找到一口井,打了一桶水,把我跟符卿书洗涮干净。符卿书折腾到了极限,皱着眉毛沉沉睡到中午。

等我回到王府,已经是下午偏傍晚。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迈进大门。小全说在小厅有要事找王爷。我进了小厅,没看见老子没脸见的那两位,只有一个惜楚公子。

惜楚公子神情的郑重度说明了话题的严肃性。我把脑子里快风干的浆糊搅拌运动了一下,闲杂人等主动退下。惜楚公子起身关上从不关的小厅房门,与在下相对正襟坐下,方才道:“今日来找公子谈的这件事情,其实早先在别庄里就有了意向,本打算过了中秋便说,因为种种原由延到今日,还是要同公子说。”

我喝了口凉茶润润嗓子,惜楚公子喊我公子不是王爷,说明他这件事情是要同马小东说,不是泰王爷。我说:“我这人讲话就爱个爽快,惜楚公子有事情直说罢。”

惜楚公子犹豫了一下,想是斟酌了下词句,然后道:“这件事情苏公子与裴公子不方便开口,方才推了在下来说。不止在下,其他人也是这个意思。今日当在下是个辞行的,这些日子托了公子照应,一场缘份。自今后便别过了。”

老子今日不比平常,略迟钝了些,愣了四五秒钟方才反应过来。惜楚公子跟老子谈的,是出府么?

惜楚公子道:“这些时日,人人也都想通了。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在这泰王府,终也不是办法。如今也不求别的,天下大的很。只求三尺半丈的一块地方,能安身立命,平常到老。早先也商议过,中秋一场,就算最后一聚。缘份如宴席终有一散。”

容老子反应个先,三公子嗑鸠酒的惨烈形容恍然在目,几句话怎么听我怎么害怕。

我咳嗽了一声,诚恳地说:“惜楚公子,如今大家都打开窗户说亮话。我马小东这个假王爷托各位的福演了这么久。若有什么我做的不到的地方,想怎么解气随诸位。”

惜楚公子笑一笑:“马公子莫误会了,在下等人也是想了许久方才想通。一天天在这王府里耗着,也没什么结果,倒不如出去自寻一块安身的地方,过过平常人的日子。怎么说,如今马公子还是王爷,没有话在下等人也不能随便走了。只恳请公子点个头,与在下等人就算从前死了一回,从今起再重头活过。”

居然说成了这样,老子又怎么能不点头。不过想来也是个道理。十来个公子,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这泰王府里一天天过着。天高海阔,哪里不能闯出条路来。我叹气道:“惜楚公子,你今日肯这样同我说。实在是把我马小东当地道一个人来看了。就冲这一条,诸位说什么,我都应了。”秋来天气爽,正是散伙的好时候,该散就散罢。“这些话,都先同苏公子商议过,苏公子又怎么说?”

惜楚公子道:“苏公子与裴公子也没甚么别的说。”我说:“那定下什么时日起程?”惜楚公子道:“暂定了九月初二。”

惜楚公子道了声多谢公子,先走了。我出了小厅径直向前,小顺闪在我后面道:“苏公子在客房与姓卢的客人叙话,王爷要不要……”我模了模额角:“今天乏了,我先去歇了,晚饭也别送了。什么事情明天再说罢。”

我也要个清净时候,把一团麻捋一捋。什么事情,等明天罢。

[马王爷这天晚上干的事情他这辈子都不会认帐,所以在此处插花某天小顺对某人的汇报——王爷那天晚上究竟干了什么。

“王爷回房就关了门,小的恐怕另有交代,就和小全在门外头守着。只听屋里来回走动的声,后来王爷就在自家同自家说话。只能听见声,说什么小的不知道。后来走动声没了,单有王爷的说话声。小的斗胆正想敲门问问,王爷自家开了门,然后吩咐小的给他准备笔墨,多要些白纸。后面轮小全上夜,说是王爷亮了一宿的灯,没睡什么。只听见房里不住地说这个不成,这个也不成。再来就是早上,小的瞧见王爷用袍子兜了一怀的纸头儿,自家拿到院子里去烧。小的只晓得这些。”

抬头瞧瞧问话的,自发自动颤抖地笑两声,怀中模出几张展平折齐的皱纸,“这几张是王爷走动的时候掉的,小的特特捡了留给您瞧。”

四张纸,每张东倒西歪三个字:苏衍之、裴其宣、符卿书、三个人。

看纸的眼闭了闭,“你先下去罢。”又瞧了瞧几张纸,三张合在手里灯上烧了,剩的一张拿着再瞧了瞧,折了放进袖子。

小顺倒退出门,等下告诉大厨房一声,这两天王爷的饭食里多放些补料。]

***

我深刻地思索了一夜,有的结果有的没结果。

先捡有结果的办了。早膳各用各的,我擦嘴的时候告诉小全:“我今天有些事情找苏公子。”

一刻钟后我和衍之同在书房,衍之自然晓得我找他做什么:“惜楚公子昨天都与你说了罢。”我杵在桌前道:“说了。情理想来都应该,但毕竟也过了这些日子。十几个人说走就走别说还真有点堵得慌。”

所以我跟着说:“衍之,泰王府的家产有多少,清算清算平均分了,每人各拿一份罢。”苏衍之道:“王府的钱就算分了,又哪个会拿。”

我点点头,只要钱上沾着柴容两个字,泰王府的十几位谁也不会拿。所以说把思想理清楚很重要。我在桌前兜了一圈子:“柴容也死了,王府里的钱不拿亏了,不分留给谁?”苏衍之低眉看帐册,没应声,估计肚子里盘算拿去捐给小庙积阴德。我说:“譬如就拿去捐给庙里,同这些人拿了也没什么分别,左右都是拿去给了该用的人。阴德不如阳德。”苏衍之终于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先把帐清出来。”我忍不住说:“帐交给帐房做就好,成天你也少费些心神。那位来探望你的客走了没?”

老子说这些话,从头到尾,没敢同衍之的眼对上过。

只听衍之说:“昨天傍晚走了。”然后他笑笑,我笑笑。老子不晓得,底下该说什么好。

衍之望望我叹了口气:“帐还是我来清。以前总帐都在这里,交给帐房也麻烦。也只这一次了,也没多麻烦。只是以后,帐目不能都全丢给帐房,你也要自家学着看。”只这一次了,十几个人走后,一个大院子只剩下我与衍之和裴其宣,又该怎么过?

***

皇宫里来了传话的,皇帝招老子火速进宫。

御书房里人挺齐全,皇帝宁王仁王康王端王安王公主孙将军各个都在,一副把总帐清算到底的架势。不过所有人都坐着,只有一个孙将军跪着,公主站着。

我是最后一个到,进去的时候正逢公主拿着一块帕子揩眼角,抽抽噎噎地说:“……皇兄索性一遭把臣妹同孙郎砍了,今生若生不能在一处死也要在一处……”孙将军跟着磕头:“求皇上莫听公主的话,千错万错都在罪臣一人。求皇上将罪臣千刀万剐。与公主没有半分干系皇上名察。”公主立刻哭道:“皇兄万不能听孙飞虎胡说。孙郎若死了臣妹绝不独活,皇兄就把臣妹同孙郎一起砍了罢,呜呜~~”孙将军再磕头,皇帝一拍桌子:“两个都闭嘴!”说的真好。

皇帝道:“哭的那个别忙着哭,朕先问你句话。如今皇家的体统跟安国府的面子被你一发全赔进去了。朕要如何处罚你?”

公主捏着帕子,偷偷看了看皇帝,眼眨了两下又顺下去。

“符郧手上握着七万兵马,安国府一家四代忠良,就算朕把你跟孙飞虎一发全砍了,百十来年的体面砍得回来?”

孙将军头磕得砰砰做响:“罪臣,罪臣该死!”

皇帝再一拍桌子:“这屋子里的哪一个又能给朕个主意,闹这一出要如何收场。”老子看安王,安王看端王,端王看康王,一个个地看过去,直看到宁王身上。宁王只好看皇帝,都不做声。小公主不声不响提着裙子低头跪在孙将军身边。

皇帝冷笑:“晓得错处早干什么去了!”袖子一挥扫下龙案上的一册折子,“符家的小侯爷新呈上来的折子,看看罢。”

公主捡起折子,垂头看了片刻,拿帕子捂住嘴,泪珠滚滚。

皇帝道:“瞧见了罢,这便是你看不上的符卿书的折子。你拜堂的时候干下了这般的事情,符家小侯爷还上折子替你求情,让朕成全了你与孙将军,送了个台阶来给朕下。若不是这个折子,朕与皇家的面子,你与孙飞虎的脑袋,一发的全要拿去喂狗。”

孙将军闭着眼只管磕头。宁王道:“如今这桩事情皇兄要如何处置?”

皇帝模了模胡子:“符家小侯爷送了个台阶过来,只是未免太便宜他们了些。”

这话就是个活扣,套我与五位王爷替公主求情。老子与五位王爷顿时会意,挨个跪下,从情从理,逐个剖析,替公主求情。求到了一个火候上,皇帝叹气,“也罢,让朕再斟酌。”

第二天就下了圣旨,说安国府小侯爷上万言书,皇帝感动不已,准符卿书所请,改嫁公主于孙飞虎。孙飞虎贬为御林军校尉,永寿公主削封号。一场闹腾,就这么捂了。

其后我与几位王爷又被招进宫一趟,商议怎么安抚安国侯与符卿书。太后提了个意思:“宫里待嫁的公主也不只永寿一个,再嫁一个与那符郧的儿子便是了。”宫里待嫁的公主还有岁昌公主和昭阳公主两个,太后说容哀家琢磨琢磨,挑个好的。众王爷都说太后想的好,但需仔细斟酌。皇帝含笑看我:“可有他解?”老子回说,好极,没有。

皇帝再望着老子露牙笑了笑,回头向太后道:“母后面前朕说句私话,依着朕看,婚还是莫要乱指的好。倘若再出些什么乱子,再这样捂也不成事体。朕先提点符卿书个官位,再放句口谕过去,无论他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成亲的时候朕都下旨,再做个主婚。母后看如何?”

太后点头:“哀家究竟不如皇上想的周详,就如此办吧。”

滚油锅温泉池,就这么让老子各走了一趟。

单宫里来回这样折腾,初二也就要到了。

这几天王府呆的少。初一我本打算吩咐厨房整治桌酒菜大家吃顿散伙饭。但是想起散伙饭这三个字心里还真他妈的闷得慌。厨房的小昆特特来请示我中饭晚饭如何整治,我说就按平时办罢。

中饭的时候尚好,等到了晚饭。大桌子摆开,诸位坐好。老子想到这种场面这辈子恐怕只这么一回了,气氛就来了。

我说:“粥先别忙着上,让厨房添两个菜,把酒摆上。”既然摆明了散伙饭,索性痛快吃了。集体吃酒也只在别庄的时候我同其他公子合伙与衍之拼酒那一回。从惜楚到晨风,自在说话也没几天,就这样散了。

酒斟上来我先举了杯子:“别的话不说了,只这一杯酒,算送行了。”再从惜楚到晨风一一都碰过了。说起来华英雄这孩子也走了几个月,连封信也没有,不晓得学成了以后还回不回来。人生少聚首多分离。果然在这种场面想不悲情都不行。

从一路顺风祝到万事如意,老子肚子里象样的词能用的全用上了。一顿酒喝的感天动地。连忠叔打头侍侯在旁边添饭的一个个都不住拿袖子抹鼻涕。

我端着粥碗笑:“正经是好事情,怎么一个个都悲秋上了。来来,喝完粥算结束。大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其他人都默不做声,月清偷偷抬了下袖子,晨风的粥碗吧嗒一声。

散场的时候没人先动,还是老子最先推开椅子大步出门。心里当真跟盐腌一样,散伙总是伤感的。

半夜的时候我一个人踱进院子,一天的星一院的虫叫。从明天起偌大的泰王府少了十五个人,何其冷清。

还是金鱼池旁边的亭子,还是裴其宣。还好没有酒坛子,只有个细长的壶,两只杯子。裴其宣也是平常的裴其宣,只刚刚喝了一杯酒脸有些红。举起酒壶高高斟满了杯子,“方才你同人人都喝过,只还没同我喝。”我实话实说:“一喝你就醉,明天起不来,别耽误了送人。”裴其宣望了望我,笑了:“酒性淡,醉不了人。”我端起杯子,一股扑鼻的香。这个味儿我熟悉,那天裴其宣喝高了的桂花酒。

裴其宣再过了两杯,眼光开始迷离。半靠在我身上忽然道:“你我两个单喝酒,这还是头一回罢。”我愕然,从老子还魂到现在,尤其是最近的时日,酒从没断过。与裴其宣喝酒,居然确实是头一回。我叹了口气,伸手再倒了两杯:“喝了我带你回房睡。过两天我专陪你喝。”裴其宣又笑,我低头看他,一天的星都在那两只眼里。老子忽然很悲凉也很后悔。若我马小东真是个认命的人。当初从头一回就该只想着眼前的这一个人。只这一番风情,也够我消受到下下辈子。如今衍之怎样,符卿书怎样,这个人又怎样。

如今软软的身子就靠在我身上。老子却伸手搂也不是,不搂也不是。XXXX的老子算理解透彻了,自作孽,不可活!

裴其宣正醉到诱人处,老子的鼻子尖却在那双眼半韭菜叶的地方停下来,不敢下嘴。老子闭上眼,很没种地咽了咽唾沫:“其宣,我带你回房睡罢。”

裴其宣靠着我嗯了一声。我再一把把他抱起来朝卧房走。在回廊上小停了一下,看了老子卧房的方位一眼,还是往其宣的卧房去了。其宣闭着眼任我放他到床上。应该睡着了。我月兑了他外袍,再拿薄被轻轻盖好,再叹了口气。应该是睡熟了。终于还是没忍住,俯身还是在留着桂花香的唇上轻轻碰了碰,舌忝了舌忝。忽然还有个冲动,把身下纤细的身子整个抱起来搂紧了。

阿弥陀佛,老子彻底完了!

我转身撤出房门,回廊上给了自己火辣辣一锅贴。自作孽不可活,从今后老子要怎么活。

小顺侯在我卧房门口,老子绝望地吩咐:“打桶井水,等我冲个凉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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