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结束,微翠亭人群散去,却有等着别段话本的人,陆续入亭。项平没想要听下段话本,只是望着亭外的法善,忘了他该离开,直到项肆辰催促他。
“肆辰,对那和尚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比你多,我娘没更我多提什么,而我爹,别说话本,就连人我都难见他一面。从来我也不能先看到,或是先听说,他们平时也少提自己的过往,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段。”
回到项家后院,法善径自走进项平房中,项平猜他多半又是打坐去,但这是第一次,法善不等项平进房,就先进屋。项平虽有疑惑,但不特意去推敲法善的行为,他没回房,则到项芹房中。
项芹见项平进房,头也没抬地说:“怎么?一脸郁闷,这些天你虽去听书,却没见你说给我听,二叔这次的故事不好吗?”
项平不懂项芹是不是明知故问,只说:“该是好吧,听完心情跟着忧郁,不想再说一次。”
“喔,那不劳烦你,下回我请肆辰哥说给我挺好了。”
项平郁闷时,喜欢待在项芹房中。这里四处挂着七彩绸缎,上头有鲜丽的刺绣,花草繁茂,蝶鸟群舞,仿若一处细致精细的花园。
项芹平时老爱挖苦她,但正当他忧愁时,项芹只会静静地陪他。这点就与项群不同,项群只会派工作给他,要他多做事少愁绪。
“芹……我觉得好奇怪——”
“怎么?”
“那和尚,说我受劫数,是要给我解月兑才来的……但他为何一直在我身边……这样,我觉得受苦的该是他……可他怎么一脸不在意……好像搞不清楚状况似的。”
项芹抬起眼,笑道:“怎么,心疼他?”
“说什么啊!只是……只是……”
项芹收起笑脸,不再为难项平,柔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搞不清楚状况的,不只他,你也是。”
“我怎么不清楚了,就是、就我二十岁那天会死嘛。”
项平低着头抱怨,没发现项芹脸上闪过一阵痛。
“所以说你们都不清楚状况。还有啊,不是说你二十岁那天才会死,是你最多活到那天!”
听出项芹语种有怒,项平怯生生地问:“你怎么?就当我说错话,你别这么生气……”
“没有。我才不想浪费心力生你这傻子的气。”
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儿说错,而惹项芹不快,项平还是知趣地回到自己房中。
面对一尊不说话的活和尚像,比生气不说话的项芹轻松多了。
看着法善,项平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今天的那段故事。
项平心里算着,连同萍,加上转世,他已杀了萍九次。他是以什么心情面对,是以什么心情下手?现在又是以什么心情在他身边?前几世的他,是否如他,知道一切因果呢?他们又是如何面对?
项平坐在卧榻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双膝,直直地盯着对面的法善。
替法善送素菜的项大娘进来,项平才回过神并慌忙地装作没事,但项大娘可没忘了先前项平的傻样,纳闷地问:“平儿,你怎么看着师父出神似的。”
“谁、谁看他看出神啊!”项平匆忙地站起来往外头走,项大娘拦住他。
“平儿,听娘一句话。真那么珍惜,你们俩人的饭菜,我以后就要人开在你房里。”
“娘,你在说什么傻话,我还是喜欢跟你们热热闹闹地吃。”项平不等项大娘再说,侧身挤出房门。
项大娘一面把饭菜放在卧榻上的小茶几,一面说:“平儿这孩子,就是爱闹别扭,请师父你多担待些。他绝不是讨厌你。”
法善平静地说:“就算他真讨厌我也无所谓,毕竟是我让她受这种苦,还连带你们担心忧伤。”
项大娘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芹儿说你们俩都搞不清初状况,说得还真是没错。你会这样跟在平儿身边,我想,可不单是‘他讨厌你也无所谓’呀。”
“那您认为是?”
项大娘不多说,只给他一个慈爱的微笑,而后退出房中。
这一笑,让法善回味许久。他不懂项大娘的用意,回忆三百多年前的岁月中,他没见过有人这样对他笑。即使很多事,已不复记忆,但这件事却不可能会记错,他没有见过母亲,据说她在生下他后就死了,此后也不曾自他人脸上,见过对他会有这样的表情。
忽然间,原本想当习惯的独处,却有些落寞升起。法善初次期待,会自正厅走过庭院,推看房门的那个人归来。
***
僧人与白狐柔来到边境,争战不断的城镇中。士兵们见到云游的僧人,莫不前来拜见,也交托书信请僧人带往家乡。
两人在一名少年手中接过那只发簪,那簪竟与三十年前,那位少女交给僧人的一模一样。
少年叫做卢评。
卢评自百里外的一个城镇,被车队抓到边境充军,对抗西边的游牧民族。上了几次战场,同乡来的伙伴在前些天死在战争中。
卢评的同乡临死前交给他这支簪,那是他的未婚妻在他离开前,交给他的护身物。
他希望卢评把它送回去,要他的未婚妻忘了他。
但卢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不负所托,于是交给僧人,请僧人帮忙。
卢评清秀瘦弱,说起同乡临死的交代时,周身不住地发抖,柔看了不忍心,上前握住他的手。
卢评离开前,僧人问卢评几岁,鲁平说他再十多天就满二十了。
柔看着卢评离去的身影,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希望能再跟卢评说些话。僧人却对柔说:“那孩子活不过二十,你别多放心思在他身上。”
柔回道:“哼,跟着你这么多年,见过真的和尚,才知道你是个假和尚。什么时候学会看人命数的?有什么时候懂得看人心思的?”
柔转身去找卢评,留僧人一人接应士兵。
在那里过了四、五天,近来没有战事,僧人也没要往下个地方走,白狐柔与卢评的相处时间也愈来愈频繁。柔沿路上听过许多精怪对人动心的故事,但她第一次尝到这滋味,想多与卢评在一起,想更加地接近他。
在第九天的夜晚,游牧民族趁着夜晚,攻进城中防守最弱的地方。城中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将领只好带着随身侍卫逃出此城,僧人与柔也跟着士兵退到后方。
当天亮后,卢评被抓到将军面前,柔不明所以,闯进将军营帐。本要强行救走卢评,但被僧人所阻。
原来在上次那次战役,也就是卢评的同乡战死的那场战争中,本以为是全军覆没的小队里,只有卢评与另一人活着回来。将军幕僚怀疑两人泄露我方军情,让敌人攻我不备,两人无话可说。都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以整军心,且立刻行刑。
柔不信,到卢评面前,要他把事情说清楚。卢评发着抖,小声地对她说:“我虽没说军情……但也没阻止他说,以换取我们两人的性命……我们……都不想死……都不想死……”
柔悲伤地说:“不想死……就是为了回家……为了衣锦返乡……”
将军下令:“把他们拖出去行刑!”
柔想要不顾一切救出卢评,僧人还是拦她。白狐气愤地说:“你放开我!”
僧人平静地说:“你救他也没用,他活不过二十岁。”
柔一点也听不下去,怒道:“你又说着什么话!我现在就可以救他,现在不帮就是我害死他!”
两人一番争论后,卢评两人已被刑具绑好,并下令行刑。
在白狐上前救人前,僧人丢出一把小刀刺入卢评喉间。卢评用最后的力量回过头看是谁丢出这把刀,当他看着僧人时,眼中浮出笑意。
柔不解,算感情,卢评与僧人这些日都没有交集,为何她在僧人身边,卢评却不看她一眼。且这临死前的眼神,是似曾相识。
两人离开军营,在路上柔想了许久,才想起,卢评临死望着僧人的表情,与三十年前的少女死时一模一样。
柔不再是刚出白木林的小女孩,许多事在她脑中都有了想法。
柔停下脚步,对僧人说:“你还是什么都不说?”
僧人回过头看着她说:“要说什么?”
“卢评的事!三十年前那女孩的事!还有你旅行是为了什么。”
僧人依旧不答。柔气愤地说:“我不再跟你一道走,我回白木林。你不说,我就问我家老祖宗去!”
白狐自此与僧人分道扬镳,而接着,又会发生什么事,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
这天,项平与项肆辰、法善三人回到项家,远远地就看见邱家的仆人坐在项家门口。
“你们这些人在这干嘛?”狐僧的故事让项平愈听心绪愈差,见邱家人更是没好脸色。
其中一人起身迎道:“项二公子,我家老爷寿辰,老夫人想请法善大师到寒舍做客,也替老爷诵个长生经。刚与您家老爷谈过,他说法善大师与您一同出游,特地在此等着。不知法善大师可愿赏光?”
法善看着项平,项平也回过头看着法善,而后对他说:“别看着我,随你要不要去。反正我今天不会再出门了。”
项平气吁吁地闭过门口的人,连对项肆辰地招呼都没打,就进了家门。
他不懂自己怎么还跟法善交待,说他不会再出门,他不该会去顾虑法善的,不是吗?
项平在心理不断地找理由说服自己,但望着空无一人的蒲团,怎么骗也骗不了胸口的那股寂寞。
那天晚上,邱家派人来,说长生经得要念两天,则让法善多留在邱家两天。
但到了第三天傍晚,法善依然没有回家。
“平,你要真想找法善师父,就到邱家去啊。”在项芹房中,说要帮忙却心不在焉,频频缝错拆线的项平,终让项芹舍不得那段饱受摧残的白绫,发出不平之声。
“你哪只眼睛看我想找他!”向平一使力,那被缝缝扯扯的白绫受不住,应声断裂。
“…芹……我不是故意的……”项平懂项芹视这些绫罗绸缎为宝,自知躲不了项芹的冷言冷语,赶紧先认错。
“你真是个蠢材,搞不定自个儿的心情,就来我这糟蹋东西。是男人就干脆点,现在立刻给我到邱家去!”
“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邱清,像是结了几辈子怨地不合,我怎么能踏进邱家……”
“别那么多废话!现在立刻去,不管什么消息都给我带回来!”
项平自小就给项芹的霸气给逼着,即使长大还是改不了,项平只能唯唯诺诺地出了项家。
到了邱府门口,项平庆幸着邱家有门房,只要跟门房打听就好,不需要真入邱家与邱清打照面。
项平拉高衣襟,将脸遮掩一番,走进门房:“大叔,是不是有个叫法善的和尚,在府上做客呀?”
门房打量眼前的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本不想多理。但想到法善是邱家特地请来的高僧,想必也有其他的信徒想见他一面,于是回道:“是有这么一位师父。你若是想见法善大师的信徒,我可替你通报,但大师正专心地诵经,不知有没有空来接见外人。”
“这倒不必麻烦。”项平赶紧拒绝。“只是想问问这位师父,除了邱府外,有没有打算到别的地方布道?”项平不好问法善什么时候能离开邱府,只得这般迂回。
“这倒没听说,我只知道大师是老夫人特地请到家中的贵客,还希望他能常住邱家,替邱家祈福。我还是替你通报通报吧?”
“不忙不忙,我今天只是来问问,没带什么好奉献给大师的,下回再来叨扰。”
项平转过身,一张巧言讨好的脸,立即换了颜色。
是怎么,邱家财大气大,他就喜欢住在那儿了吗?项平本对邱家就没好感,这下不明法善的行迹,更是怒火中烧。回到家也没到项芹那儿,进了房中就往床上倒。
“不回来就算了!反正这里本来也就没他的位置……”
看着卧榻、蒲团、项平脑中想着要把那些给拆了、丢了,却怎么也动不来手。
“臭和尚在这里,一句话也不曾说,除了打坐也没看他在做什么……不回来又怎样……不回来又怎样!”
项平对着空气大吼,把枕头往卧榻丢过去,拉起被子蒙住头,要自己什么都别想。虽知道那破窗而出的枕头一定会引来家人的注意,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理,什么都不想听。
***
白狐柔与僧人分开,回到蜀山白木林。狐群不接受她,柔以人身在林前跪上七天七夜,终是让狐长老来见她一面。
狐长老在世上已有上万年,擅排褂以通世间万物。狐长老念在柔于白木林千年修为,给柔两个选择;一是回白木林,不再问人间世事;一是给她三只玉牙,能以一只玉牙求一件事。但玉牙用尽后,柔于白木林自此断绝。
柔没有疑迟地收下玉牙,并交一只给狐长老,问僧人与卢评之因缘。
这一卜可真不得了,原来啊,那僧人在两百多年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汪洋大盗,卢评在七世前是个专与修行的蝶精。但蝶精却爱上那盗匪,救他性命害的苍生受苦,于是九世轮回受劫,活不过二十岁生辰,且不得好死。
懂了这段因果,柔的心中一片乱。卢评不过是蝶精的第七世,还得受两世之苦,那僧人也是。
柔想帮,却不知从何帮起。跟着僧人一定可以遇见卢评的转世,但她遇着这两世,都来不及去帮什么。
她又给一只玉牙,求问如何才能破蝶精的命数。
狐长老沉吟许久,才将卦象一一说出。他要柔往东边去找一座以水与兰闻名的城,约莫六十年后,蝶精的第九世会生在此。在蝶精转世长到十九岁近二十岁之间,会有千年一次的九星连珠天象,若是加以利用,或许能过二十岁的大劫。
柔觉得奇怪,怎么非得要等到第九十,她不能更早帮他吗?
狐长老只说,要是其它时间更好,他不会要柔等这么久。
柔收好最后一只玉牙,依长老所言,往东边找一个以水与兰文明的城镇。找着六十年后,会再次出生的蝶精,也是卢评。
各位客官,我知道今天的故事是短了点,但项狐先生写不多,我也不好自己多加,请各位多包涵。
欲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分晓。
***
听完微翠亭的故事,项平来到项肆辰家,等着白柔回来。
白柔像是知道项平会来,自菜市场买了不少点心回来,都是项平爱吃的。
“我想,今天该说到我回白木林了吧。这回故事短了点,让微翠亭老板发了顿牢骚呢。”白柔一边说,一边把兰花叶包裹的舌忝糕摆上桌,项平没客气地先拿一块起来。
项平也不知来这里见白柔要问什么,问她是怎么看自己?还是问她是怎么找到项家?
见项平不开口,白柔又说:“听说法善没回来,你发了顿脾气?”
没料到白柔会说着,项平直觉的反驳:“你们不都说我没一时半刻不生气的,才不关那和尚的事。”
“好好,婶婶说错。”
白柔转过头对着项肆辰说:“我这些天啊,在城东郊区,见到邱家在扩建祖坟呢。还请了位据说相当德高望重的和尚,替他们自今天开始,不论日夜对邱家祖宗们诵平安经。邱家不愧是邱家呀。”
“真的,前些天邱家老爷寿辰,不也请一位和尚替他们诵经?邱家这么信佛,却少见他们做些好功德,专在替自己邀富增寿的。”
项肆辰知道要是明向项平说法善的下落,项平一定闹别扭不听,母子俩就一搭一唱。
项平怎么会不懂他们在玩什么,不在乎地说:“喔,是这样啊。反正邱家财大势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白柔只是要项平知道法善的下落,估计项平应是听懂了,也不再多说,反问:“平儿,你今天来,不是要找婶婶的?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别在意。”
项平踌躇一会儿,终究是什么都没问就告别项肆辰与白柔。项平离开后,项肆辰对他好友的钝感真是无言以对。
“娘,你说平他究竟懂不懂自己的处境?”
白柔叹口气:“九成不懂,不然怎么故事都听这儿了,还不问那最重要的事。”
“可是,我们一点把握也没有。”
“反正还有时间,就慢慢来吧,要是能平平安安地到二十岁生辰,还是这般糊涂,再说也不迟吧。”
自项平出生以来,白柔无时无刻地对项家人说:“项平的命过得了是奇迹,过不了是自然。”要他们莫求好心切,反而误事。
但她心里,能说不急吗?自与那位少女与卢评的相遇后,她未曾见过其它蝶精的转世。只是这七、八十年间的人世流转,对生与死,她已没有当初的坚持。但当她遇到法善,比两人分别时,更加木然地面对蝶精,心中可比见卢评死时更痛。
九星连珠可有变,那时她只顾着问卢评的命,忘了问法善的命。最后一只玉牙上回让项肆辰带去,她无法再求得白木林老祖的帮助,她不是没想过要用那玉牙问法善的事,只是两相考虑下,还是用在项平身上。
法善若出世,约莫只有她会为他难过;而她不想让项家那么多人,替项平伤心。
白柔与法善相处三十多年,未曾见过他对他自己好过。想起白木林老祖宗对他提起法善的身世,更令她心疼不已。但是能给他解月兑的,却只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