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隽永果然高中了状元,可是他似乎真是借用了我的运气,在闻得喜讯的那一天,我的店铺由于一时疏忽亏了很大一笔钱。但我不在乎,如果真的可以以此换取艾隽永的幸福,我愿意。
小叔家摆酒席庆祝,我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那么久没看到艾隽永,忽然要去见他,心中竟然紧张得很。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也穿戴一新,感觉就好像要去相亲似的兴奋而忐忑不安。
见到他后我很吃惊,他的表情深沉而冷峻,脸上没一点喜气,倒似受过很大刺激。他冷淡地看我一眼就走开了,一句话都没有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难道几个月不见就已经足以让我们变成一对陌生人?
席间听说王爷已经向艾隽永提出了婚事,他从此将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我应该为他高兴的,可是我的心却一阵又一阵地刺痛。从小与我相依相伴的弟弟,终于将要不再属于我。
忽然有些受不了那样的热闹嘈杂,独自踱到花园里,坐在亭子中喝酒,酒入愁肠愁更愁,还不如此刻就“情毒”发作算了。
“你好像不开心?”艾隽永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见到我你是不是很不开心?你希望我能留在京城永远不回来对不对?”
“没有这回事,你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女人似的多疑起来?”
怀疑他是不是在京城里撞了墙把脑子给撞坏了?我不解地望着他,可是他气呼呼地不肯再说话,气氛太难堪,我只好随便找话题:“艾隽永,你就要成为郡马爷了,恭喜啊。”
“我成亲之日你会祝福我么?”他的语气充满讥讽,似乎我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我牵强道:“当然,你是我最爱的弟弟,我也很想看看未来的弟媳。不如我也快些成亲,到时候双喜临门岂不更热闹?”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我看不出你哪里爱我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看穿了我不耻的心事,躲避开他的眼神。他却以为我因为言不由衷而心虚:“不必再假惺惺地敷衍我了,我承认,那时候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你与我的心意是相同的,原来不是……我不应该做那种让你恶心的事……”
我干笑:“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不懂就算了。”他一挥袖子转身走了。
我想他因为之前我对博润的一番话而误会我了,但误会到底也没什么不好,不然我们还能怎样?难不成让他娶了我?他将会与郡主成亲,有人人羡慕的大好前途。我应该祝福他才对,怎么可以增加他的困扰?不过刚才他说的心意相同又是什么意思?算了,还是别想太多了。有时候,人笨一点会比较快乐。
一个人离开艾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有个一身粉色衣裳的女子过来唤我:“青菜,你今日怎么没有去艾状元家?”
我的眼珠稍微转动了一下:“你是谁?”
“我是梅呀,你不认识我了?”她掩嘴笑了笑,露出两个酒窝来。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糕点铺老板的女儿,听说她快嫁人了。时光过得真快,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一转眼,儿时的无忧无虑已经不再。
我把那块本来要送给艾隽永的玉佩塞给她:“这个送给你,恭喜你要成亲,祝你嫁个如意郎君。”
她吃惊地张大了嘴:“真的是送给我的?”
“当然,你不要吗?”
她想了想,将玉佩收好:“谢谢你。”
我笑了一下,这玉佩就算送给艾隽永也失去了意义,还不如送给别人。心里轻松了起来,就像把沉重的包袱放下了。但愿从此以后,我与艾隽永再无瓜葛。
***
博润这人虽然有许多缺点,比如狂妄自大,自私自利,但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有时候思想很单纯天真。他做的有失妥当之时,只要耐心与他说道理,他也会听个几分。蝼蚁尚且偷生,如果真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许会尝试着去接受他。
午后,我独自躺在树下的藤椅上,半敞着薄薄的夏衣,偶尔用蒲扇赶赶蚊子,知了在院子里叫个不停,我昏昏欲睡。门外的风铃叮叮咚咚一阵响,艾隽永推开没锁的大门走了进来。我半睁着眼看他,我一心想要忘记他,可是偏偏在我还没忘记他之前,他却出现了。
“我问你件事。”他迟疑着说。
“嗯。”事无不可对人言。
“为什么现在有人传说你是博润的男宠?”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
我浑身都开始抽筋:“有这回事么?可能我最近与博润成了好朋友,有些人嫉妒我们所以乱说话吧。”
“你和博润成了好朋友?”他似乎难以置信,连我自己都还没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没办法……”我把中了“情毒”的事告诉他:“我还想多活几年,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沉默良久,弯下腰,拿起蒲扇帮我扇起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我就不去京城了。”
“不必不必,你放心,我没什么事。博润这人本性并不坏,现在更是变好了许多。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爱上他……”
“不可以!”他一声怒吼:“如果你可以接受男子,为什么不接受我?我宁愿代替你身中情毒,也不允许你爱上别人。”
“你?接受你什么?”他不是因为讨厌博润而生气么?
“哥哥,既然你可以爱上博润,为什么不能爱上我?我比不上博润吗?”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要与郡主成亲了?”呆滞中。
“王爷是向我爹提过婚事,但我还没有答应。”他在我身边蹲下来:“哥哥,我爱你,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爱着你了。你真的不明白吗?那日我明知用冷水一洗就能帮你去除药性,却还是对你做了那种事,是因为我以为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就会与你的关系有所跨越,谁知你竟然因此而讨厌我……”
他的表白让我太震惊了,甚至于他提起那天的事我都忘记了脸红:“没有,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不好意思见到你……”
“真的?”他睁大眼睛:“这么说来,那日你与博润说的话都是假的?”
我点点头,感觉还像在做梦。我忍不住伸开双臂抱住他,身体的温度却是如此的真实。
艾隽永,我也爱你。我为了你而惆怅而失落而经历种种喜怒哀乐,都是因为我爱你。
“艾隽永,其实我也……”
忽然听到鼓掌声,只见博润幽灵般地站在门口:“真是有趣啊,当今的状元爷居然与自己的堂兄有禁忌之恋,如果皇上知道这件事一定也会觉得很有意思的。”
我马上推开艾隽永,对博润傻笑:“没有的事,我与艾隽永只是兄弟之爱。”
“兄弟之爱?”艾隽永不满地重复了一遍。
“兄弟之爱?哈哈哈哈……”博润也重复了一遍,讥讽地大笑起来。
我好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空气中有浓烈的火药味,就算打一个旱雷也足以点燃一场大火。
博润态度嚣张:“艾青菜,告诉他,你不会与他在一起,今生今世你都只会爱我一个。”
艾隽永冲过去与他推搡:“把解药拿出来!你以为你这样做哥哥就会爱你了?你这个人实在太幼稚了!”
“没有解药!”博润龇着牙齿露出得意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幼稚,只要最后得到艾青菜的人是我我就是胜利者。”
“你别做梦了,哥哥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的。”艾隽永说这话时,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似乎生怕我真的喜欢了别人。
“你怎么做人家弟弟的?难道你宁愿眼睁睁看他没命?”
“你还敢说这种混帐话?还不都是你害的?”说这话时,艾隽永的气焰低了下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考虑如果应不应该把我让给博润来换取我的生命。
我跑过去,从背后抱住艾隽永,把头靠艾隽永的背上:“艾隽永,我愿意用一切来换取你的爱,包括生命也可以在所不惜。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娶别人做你的新娘,也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如果时间可以倒回,我一定不会在当时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当时,博润的眼睛立刻红了,不是哭了,而是非常恐怖地像要吃人似的。艾隽永也握紧了拳头:“好,哥哥,我们这一辈子都不要分开,任何人都不能分开我们!”
我一时没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看到他们摩拳擦掌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决定用武力来解决这个问题。不行呀,自从我长大成人后我就很害怕看人打架,我会头晕的。
“我们去外面解决。”还是艾隽永比较善解人意,又用手指指我:“你不许跟来!”
等他们走出院子,我也马上跑出去,想偷偷跟着。可是站在门口一看,竟然已经四下无人,速度也太快了,难道他们会飞檐走壁不成?
我虽然同样身为男人,却太低估男人的力量了。当时我一错再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果我极力阻止的话,也就不会犯了一个让我追悔莫及的过错。
那一架他们打得惊天动地惨烈无比,虽然我没看到过程,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结果,博润被艾隽永打断了一条腿。艾隽永闯下了大祸,民间全都议论纷纷,比较普遍的谣言是,博润也喜欢上了郡主,与艾隽永争风吃醋所以大打出手。
我没有见到艾隽永,他在家中养伤,不许任何人去探望。估计他现在的样子见不得人,不想破坏形象。博润的爹娘不断上书皇上,请求严惩艾隽永,说真的,连我也觉得,他实在是太狠了一点。
待博润可以见客时,我去找他,求他放过艾隽永。
他冷冷地说:“那得看我得到的补偿值不值得换我的一条腿。”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么?我也冷笑:“用我一条命总抵得上你一条腿吧?”
他慌乱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爱别人像爱你这般,为了你,我不再拈花惹草,努力做一个比艾隽永更正经的人。我也不求你马上就会爱上我,难道我就一点机会都不会有?”
我淡淡摇头:“我认识艾隽永十几年,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如果要我做一个喜新厌旧忘情忘爱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然后突然问我:“如果没有艾隽永,你会不会爱上我?”
“如果这种事情,我从来不去想。”
他苦笑一下:“我不逼你,我说过我不会强迫你。家里人很快会接我回京城养伤,我会遍访名医,看看有没有人能解情毒。你真的想清楚了?你认为你与艾隽永会有好结果么?”
不,我们不会。就算我与艾隽永是真心相爱,但若只为一份爱情就要他放弃大好前途,我认为是不值得的。如今只求皇上不加罪于他就谢天谢地了,若是再被人知道我与他的关系,他的一生都会被我毁了。我希望他的一生都能像阳光下的花朵般,不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博润,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因此而伤害到别人,再怎么伟大的爱情都不完美。哪怕博润做错了事,也不应该这样惩罚他。何况再怎么报复,一切都于事无补。
就算没有博润,就算没有中“情毒”,我与艾隽永也不可能不应该在一起,能够知道他的心意我已经很满足了,从来没有奢望过能与他天长地久相守一生。
艾隽永脸上的伤好些的时候,我终于去见了他。他变化不大,虽然受了伤但每日里都有上好的补品调养,并没有削瘦,只是苍白了一些。
他一见我便露出笑容:“你来了?你放心,我没什么事……”
“我知道。”我故意表现得很生气:“你为什么要把博润打成那样?”
他没想到我并不关心他的伤势,却一见他就向他兴师问罪:“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没想过要好好地打他一顿?”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一个一个数过来:“艾隽永,博润受伤后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重视他。原来我真正爱的其实是他,其实我一直只是把你当成弟弟……”
话没说完,他一巴掌打过来,本来是想打在我脸上的,因为我的脑袋低得快贴在胸口了,所以只打在我头上,但还是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
“既然如此,那真是不好意思,我把你的心上人给打残废了。”他气极恨极,嘲讽道。
“没、没关系。”我在说什么呀?
他挥挥手:“你走吧,以后不要来看我了。”
“哦。”以后,也许就算我想来也不会有机会来了。
走到屋外,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可惜心里却冰凉一片。一年的时间似乎很快就要过去了,真可惜啊,我还不到十九岁,我还有很多的梦想与心愿没有实现,对于未来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憧憬。世间万物是如此美好,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人世。多年以后,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我,我曾经爱过谁,谁又曾经爱过我,一切都会被埋藏在黄土之下,烟消云散。
***
博润回京城前来与我道别:“假如你后悔了,你一定要来找我,我随时都会等待着你。”
月色昏黄,天空中没有星星,几只流浪的野猫在远处发出寂寞凄凉的求偶声。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他把我害成这样,我对他也提不起恨意:“博润,不是你不好,实在是我心里已经有了艾隽永,再也容不下别人。这一生知道与他相爱过我就别无所求,失去生命也无所谓。”
“那我可不可以认为我们相逢恨晚?”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不知道,就算是有缘无份好了。”不知道这样说恰不恰当?
“我走了,不过我很快会回来的。”
我目送他远去后,靠在樟树下,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夜晚真是宁静啊,空气里只有青草与树叶的香味。似乎万物都睡着了,再没有是非纷争,天地都还原成纯洁的本质。
忽然,我听到有呼吸声。睁开眼睛,艾隽永正站在我的面前。我们好像已经分开了很久很久,似乎天地初开时我们就已经相识,经历沧海桑田,涉过千山万水才在今天重逢。一切像一个梦,像一个神话,像所有不真实的东西。艾隽永,为什么当我深深地思念你的时候你竟然会出现在我面前?
“我只是想来你的屋外远远看你一眼,没想到真看到了你。”他的声音有着黑夜的色彩,浑厚低沉:“我听到了你和博润说的话,你真是傻瓜,为什么这些话你肯和博润说,却不肯对我说?”
“我……”
“你不要说话,我不想听你的谎话。你中了情毒,所以你害怕万一无药可解会留下我一个很可怜对不对?所以你宁愿那么狠心要我不去爱你,你真是傻瓜,我也是傻瓜,居然会相信你的话。哥哥,我已经决定了,不管天上人间,我都会陪着你。”
可是我最怕的就是听他说这些话,我不要他为我殉情。他是那么固执的人,真的会说到做到,而且难以劝服。
他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窝。我们相拥无语,很长很长时间。然后我带着他走进院子,走向我的房间。一步一步,无声无息,我们像两个夜色下的精灵,手拉着手穿越过整个红尘。
如今我甘愿自己身中“情毒”,可以让我不必去想未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短暂的欢爱。
艾隽永到处张贴悬赏告示,急求“情毒”的解药。城中人人好奇何为“情毒”,连我爹娘都来问我艾隽永为何要解什么“情毒”?他们不知我就是那个中“情毒”之人。
我曾经一再地游说艾隽永:“你答应我,到时候好好地安葬我,你要在我的坟头种上最美的花,每年都来帮我打理,交给别人做我不放心。”
“菜菜,我说过,我不会独自偷活在人世上的。到时候我们化作魂魄一同去天涯海角游玩,还管坟墓做什么?”
“我、我们又不是孤魂野鬼,到时候必须得去地府,哪里会那么自由自在?”
“地府是个恐怖的地方,没有我陪着你你会害怕的。”
“我不会害怕,我这么善良,一定不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不会受苦的。”
他皱起眉:“你乖乖地听话,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皇上突然宣来了圣旨,要召艾隽永进京处理与博润的纷争。虽然博润声明他不再追究这件事,但皇上哪里肯眼睁睁看今科状元闹出打人致残这种丑闻?圣旨不可不从,抗旨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艾隽永想带我去京城,我连连摇头。听说那里冬天极其寒冷,风一吹漫天都是沙石。而且在那里遇到博润,又不知会怎样的纠缠不清。
“艾隽永,相信你的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一年之期尚未到,我会等你回来的。而且要是有人有情毒的解药前来找我,我却去了京城,那不是错过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你一定要答应我,等我回来。”他恋恋不舍地握着我的手,不愿放开。
艾隽永,你放心,我一定会等你回来。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去做一件事。
我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过,天山有一位世外高人酿了一种奇特的酒名字叫作“冰释”。它用忘忧草的种子酿成,饮下之后便能忘却所有伤心难受和失望痛楚。我拿了所有的财产,出发去了天山。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得到这种酒。只要忘记前尘往事,艾隽永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曾经那样地渴望着他能爱我,可是现在,为了救他,我必须让他忘记对我全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