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临,湿润的江风中更添了几分凉意,吹得临江这座「瑞云楼」挑在屋檐上的酒旗猎猎飞舞。
二楼面朝渡口的雅阁里,正坐著两个面冠如玉、神采风流的青年人。他们不但身上穿的衣裳一模一样,脚下套的靴子一模一样,腰里悬的长剑一模一样,甚至高矮胖瘦、眉眼唇鼻乃至眼角下的那颗痔都一模一样——只是左右不同罢了——仿佛其中一个在照镜子时,镜子里的人活生生走出来了一般。
世上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已足够让人目瞪口呆了,更何况这两张面孔又仿佛受尽了上天的眷宠,生得如此俊美无俦——也难怪他们要躲到这角落里来了,否则哪能有清闲的时候!
「瑾,你可看到那死胖子面上的表情了么?」
「哈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嘴里可以塞得下一个拳头!」
「可惜,只让他吞进了几颗牙齿!」
「哈哈哈哈……」得意而开心的笑声中两个人同时举杯用力一碰,豪气地仰首一饮而进。
「看来江湖上不平事果然很多——憬,等小妹完婚后我们……」
「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好趁此机会闯一闯江湖,历练历练!」
「就是这样!」不愧是孪生兄弟,果然心有灵犀。
碰杯声再次响起,两只初生牛犊愉快地就此下了个改变他们一生的决定。
「咦?瑾,你看那个人——从船上下来那两个,穿白衫的那个!」
「走在那高个子身边那个么!咦——他、他、他……」
「他长得跟小妹一模一样!」
「天啊,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难道是小妹女扮男装?」
「不可能!小妹就要成亲了,而且她身子又不舒服,娘怎会让她随便乱跑?更何况是跟一个陌生男人从船上下来!」
「难道——娘生小妹的时候,其实也是生了一对双胞胎,但不知为什么……瞒著我们把他送走了?」可能性很大哦!
「……」两双惊疑不定的目光对视半响——「走,先看看他们在哪儿落脚,再回去找娘问个清楚!」
****
「掌柜的,两间……」
「一间上房!」沉稳有力的嗓音立刻压过了前面的,一只足有十两重的银锭抛上柜台,拍桌定案。
「是是是,」一脸福态的掌柜笑得两只绿豆眼眯成了一条线,「张顺,快带这二位爷去天字四号房!」
蓝玉烟回头瞪了眼笑得一脸贼相的萧飒,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萧飒立刻快步跟上去:「喂,你气还没消啊?」
蓝玉烟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我只是想早点把事情解决,免得老掉在心里……」咦,他的声音怎么突然显得特别大?
喧哗的客栈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让萧飒诧异地顿住话音,目光四下一扫——
吃饭的人停下了筷子,跑堂的小二停下了脚步,四周走动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驻足而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走在他前头那个绝色美人儿的脸上。
惊叹、痴迷、艳羡、嫉妒……兼而有之,人人都忘了自己手上的事,目光紧紧随著他移动。
萧飒顿时非常不爽地拧起了眉,恨不得把那一双双写满不轨企图的眼睛都剜下来,再找块布把蓝玉烟的全身上下都包个严严实实才好。
但……
可恶!
狠狠地用目光杀过去警告了一遍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他立刻紧紧跟上前面的人儿,像屏风一样挡住了那些垂涎的目光。
到了房间,萧飒二话不说把那领路的小二也赶出去,关门、上栓。
蓝玉烟冷冷觑著他的动作,不置一词地坐到桌边,喝茶。
萧飒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但脸上依然不见霁色,眉头反到锁得更紧了。
「顶著张人人都欠你八百两银子一样的臭脸干吗?」润了润喉,蓝玉烟终于开了金口。
萧飒紧紧盯著他的脸,走到他对面坐下,沉思半响,突然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话:「你应该戴上一顶覆面的斗篷!」——
这是他的结论。
蓝玉烟静静地对上他那双郑重而坚决的眼,唇角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
「为什么?」
「因为这样下去,我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大开杀戒。」这句话虽然说的毫无半分柔情蜜意,却绝对比说上一百句甜言蜜语更有效。
果然,那张被冰霜覆盖了一整日的绝美容颜上霎时有如春阳乍现,明媚不可方物。
「也好。」蓝玉烟轻笑著颔首,斟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喏!」
萧飒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心怀大畅地一饮而尽,然后温柔地问道:「饿了吗?我去叫小二送些酒菜上来好不好?」
「恩。」蓝玉烟点点头,笑眯眯地加上一句:「顺便叫他打盆水上来。」
****
「娘!娘——」急切的双胞胎兄弟把房门拍得「砰砰砰」直响。
「这些小兔崽子……」唐昭然忍不住低骂一句,瞟了一眼床上已翻身朝里的小豆儿,慢慢走到门口。
「干什么?」
「娘!你先开开门。」
「吱嘎——」一声,唐昭然拉开了房门,瞪著杵在门口那两兄弟:「慌慌张张的,什么事?!」
「娘,小妹还在房里吗?」老六蓝憬探头探脑地问。
唐昭然心底顿时打了个突,板起脸斥道:「废话!她身子不舒服,我不是叫你们别来吵她吗!」
「那娘你出来一下!」蓝瑾左右看了看,低声说。
「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唐昭然反手带上房门,跟著他们走到了跨院里。
确定了四下无人,两兄弟对视一眼,还是由蓝憬先开口:「娘,你生小妹的时候,其实——也是生的一对双胞胎对不对?」
四只煞有介事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唐昭然的脸。
「啊?」怔了怔,唐昭然有些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就是——小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蓝瑾立刻补充说明。
「双胞胎兄弟?哈哈,你们打哪儿听来这种无稽之谈?龙凤胎是想生就能生的吗?!有你们这一对宝贝疙瘩啊,已经是老天厚爱了!」唐昭然笑容可掬地一人赏了一个暴栗。
「哎哟——娘!」蓝憬捂著脑门儿委屈地瞅著,动不动就喜欢给他们来这么一下的母亲大人。
「这就不怪了……」蓝瑾拧了拧眉,习惯性的模模鼻子,「刚才我们在渡口那家瑞云楼喝酒的时候,看见一个男子长得跟小妹简直一模一样!」
「!!」唐昭然瞬间瞪大了眼,胸口「突突」直跳,「真的跟玉烟一模一样,你们看清楚了?」
「凭我们的眼力还会看错?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我们才会怀疑他和小妹是双胞胎啊。」蓝憬立刻发出不平之鸣。
「他现在在那?!」她急切的声音,让兄弟两的目光又开始惊疑地闪动——「啊……哈哈,有这么巧的事,到真是希奇啊——娘也想去瞧瞧,是不是真那么像,顺便认个干儿子也不错嘛!哈哈哈……」
欲盖弥彰,有问题!
兄弟俩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微微一笑。
「说到这个那就更巧了——他也跟咱们住同一间客栈,现在就在前面正楼上,天字四号房。」
「是吗?」唐昭然不禁喜上眉梢,两眼放光,「真是巧得很,巧得很!嗯……天色已晚了,你们俩还不快回房去休息!其它的事明天再说吧。」
「娘,你不去瞧瞧那个……」
「天都黑了,怎么好去打搅别人!你们俩今天又到处瞎逛了一天了吧,功课做了吗?」
「呃……」
「还不快回去练功!要不要我叫你们爹来给你们指点指点啊?」
「不用、不用!那娘你早点休息吧,我们回房去了。」蓝瑾立即扯著蓝憬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唐昭然终于乐得忍不住大笑三声——救星总算出现了!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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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万点,皎月当空。
金陵城里依然喧哗热闹,灯火辉煌。大街上行人车马往来不绝,几家老字号的酒楼、饭庄高朋满座,欢声笑语。
就在此时,城南最大的一家客栈——日晟客栈,二楼东侧,一扇打开的花窗里蓦然间跃出一个矫健的黑影,如燕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户民宅的屋顶上,脚尖在屋脊上轻点一下,又飞一般向前窜去。
几个起落之后,黑影在一座结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停了下来。两尊奕奕若生、高大威猛的石狮左右排开,高达数十级的大理石台阶上,是一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门顶,一道金漆匾额写著两个大字——「萧府」,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黑影顺著院墙驾轻就熟地向前掠去,来到一个拐角处时,猛地一提气跃上了高墙——墙虽高,可又怎能拦得住他?
上了墙头,他静静地蹲著向院内望了望,然后贴著墙角像只壁虎般滑了下去。
下面是个花园。
花草繁盛,香气宜人。
不见半个人影,更没有半分让人产生感之处。
然而黑影的动作却谨慎得如履薄冰一般,慢慢地迂回著向北边那个半月形洞门靠近。
终于,离那洞门还有三丈远时,黑影如离弦之箭般倏地从那洞门中穿过去,一屡清烟似地急速窜上了直通正屋的回廊门顶,向那栋气派俨然灯火通明的正屋飞扑而去。
平湖若镜,映著一弯明月。凉风拂过,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轻轻摇荧光荡著还只有巴掌大的莲叶。一颗颗珍珠般圆润晶莹的水珠,霎时如泪般从叶片上滑落,融入了深幽的湖水里,无影无踪。时而响起那阵阵蛙声,给这个清凉的夜,更添了几分安祥的雅意。
湖心的水榭之上,摆放著一张嵌著云石的红木圆桌,桌上几样下酒小菜,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对坐灯下,把酒言欢。
「蓝兄,不知令媛的不适之症可要紧么?」酒过三巡,萧飞庭关切地问起未来儿媳的情况。
蓝睿摆摆手:「没什么大碍,女孩子娇弱些罢了,初来此地难免有些水土不服。到是令公子……」
「唉!飒儿身体一向很好,突然这一病……就特别严重。不过我已请了几位名医来替他调治,再加上大婚之喜,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的。」萧飞庭一边说边低头倒酒。
「那就好。」蓝睿捋了捋颔下的长须,微微一笑:「不瞒萧兄,玉烟是我的心头肉,实在有些舍不得她嫁得这么远,唉……请萧兄多多替我照看著些!」
「蓝兄你这还不放心么?!日后玉烟就是我的女儿,我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萧飞庭一脸正色道。
「如此我就放心了。来,萧兄,我再敬你一杯!」
「蓝兄,请!」
一壶陈年花雕不觉间见了底。
突然,一个急切的脚步声从九曲桥上传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老管家鲁仲奔到近前,立刻躬身而立:「老爷。」
萧飞庭不悦地皱了皱眉:「我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搅的吗?!」
「可是……老爷,有一个刺客闯到府里来了。」
「刺客?!」仿佛头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似的,萧飞庭诧异地瞪著他——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敢到这儿来撒野!
「正是。现在正在前院,蓝大公子和二少爷已经缠住了他。」
「还没收拾下来?」两个一流好手都对付不了——这刺客看来不简单。
「小人来时,还没收拾下来。」鲁仲垂首应道貌岸然。
萧飞庭和蓝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
「走,看看去。」
来到前院时,只见一群举著火把的护院已围成了一个圈,圈中萧廷威像被点了穴般呆立著,只剩蓝云瑞还与那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廷威!」萧飞庭拧起了眉心。
萧廷威回过头来,表情十分古怪地应了一声,欲言又止:「爹……」
萧飞庭的眉头拢得更紧了。
蒙著面的黑衣人身手果然不凡,与蓝云瑞打得齐鼓相当。
不知何时已站在屋前石阶上的李若梅此时莲步款款地来到了萧飞庭身旁,目光也不离那黑衣身上。
渐渐地,黑衣人的行动变得有些迟缓起来。
李若梅立刻面露忧色,纤眉纠成了一个结:「飒儿,你受伤了吗?」柔柔地语声充满了关切。
「咳、咳!」萧飞庭立刻干咳了两声,瞪著那黑衣人大喝一声:「你还不给我住手?」——
惨了!
萧飒在心底哀号一声,无奈地跃开,扯下了蒙面的黑巾。
「爹、娘!」堆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他提心吊胆地轻唤。
「你……」萧飞庭咬著牙,硬生生地将一肚子火气压了回去:「你不好好在房里养病,又跑出来胡闹什么?!」
「我——只是想试试功夫恢复得如何了……」一听他爹的话,便知这婚事是拖下来了。
再瞪他一眼,萧飞庭转头向蓝睿拱了拱手:「让蓝兄见笑了。」
「哪里哪里!看来我这个未来女婿,果然人中龙凤,这下我就更放心了!哈哈哈……」蓝睿捋著胡须点点头,一脸笑容,「嗯……时候已不早了,萧兄,我们父子今晚就告辞了,等小女身子好些了,便即给他们完婚如何?」
「正合我意!但求令媛早日康复。」
「但望如此。萧兄请留步!」
「哎——我送蓝兄一程。」萧飞庭朝四周的人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蓝兄,请!」
转身离去之时,顺便再狠狠瞪了萧飒一眼,其中的意思非常明白——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萧飒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晚是在劫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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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
蓝玉烟静静地坐在窗前的竹塌上,一只手支著下颔,一只手抚弄著颈上的银项圈。
项圈内侧浮雕著一片小小的枫叶,枫叶上刻著米粒大小的一个字——「萧」。
指月复细细地摩挲著这个字,他的唇角便不自觉地上扬——初次见到萧飒,就和他打了一架。那时,萧飒曾很诧异地勾著这项圈,逼问他是偷的,还是捡的——想必就是看到了这个标记,才认定不是一个男人的吧。
踏上这趟旅途之时,本以为不久,就能从这个束缚了他十八年的桎梏中解月兑。万万没想到,结果,依然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竟然会甘愿被这个小小的银圈给套住!
他们……都是男人啊,可当他紧紧拥抱著他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在他怀中溶化……那种甜甜的幸福感,绝对不是任何药物能够酿成的。
他,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嘴巴比蛇蝎还毒,心却比豆腐还软的家伙。甚至比喜欢更喜欢,更更喜欢……
有他在身边的时候,眼瞳里总是映著他的身影;没他在身边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映著他的身影。
他的心,已经被一块叫萧飒的牛皮糖粘得紧紧的,扯不月兑、甩不掉了。
唉——这件事,他娘会怎么看呢?
反对?还是认同?
啧——还不知此刻萧蓝两家闹成了什么样子呢!只有等萧飒回来再问问情况了。
「卡嚓!」
窗外突然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跃上屋檐时落脚的声音。
是他回来了?
「娘?!」窗口突然出现的面容,让他顿时惊讶得瞠目结舌。
「你还记得我是你娘吗?!」唐昭然一闪身,从窗口跃进了屋里。
「娘……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他才刚到金陵而已,她怎会这么快就找到他?」
「哼,是老五老六才告诉我的。」
「五哥、六哥?」蓝玉烟更加诧异了:「他们……怎么知道……」
「他们只说在渡口看到跟小妹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恰好也跟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你这个死小子!我叫你来办正经事,你倒给我跑去游山玩水?!」唐昭然恨得牙痒痒的,伸手就是一个暴栗,「你知不知道急白了我多少根头发?!」
「哎哟!」
「要不是你那个未婚夫突然生了一场病,我早就被丢上刑场了!你竟然不管你娘的死活,自个儿在外面逍遥自在?!」
「哎哟!」
「你这个不肖子,我告诉你,现下的情况已是箭在弦上,萧家再过两天就要来迎亲了,到时候,你给我乖乖上轿!」
「可是——哎哟!」
「没有可是!这都是你自找的,以后的事你自己解决吧!现在,你立刻跟我回去换装!」
「等等……」
「等什么等!我骗你爹说你病了,不让他见你,他只怕已起了疑心。再拖下去,早晚要漏底!」唐昭然一把抓住他手腕就往窗口走。
「爹他来了?!」
「是啊!还有你那六个哥哥——送啊送的,就送到这儿了!」
「啊?!」
「快点!」唐昭然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腕,扯著他从窗口跃了出去。
「可是……」蓝玉烟的迟疑没能令他那心急火燎的娘有丝毫停驻,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反正结局都是一样,就让那个呆子著著急吧!
****
「我不娶!」
「你、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不娶那个什么大小姐!」
「你……你……你这个逆子!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容不得你挑三捡四!」
「总之我就是两个字——不娶。」
「不娶也得娶!」萧飞庭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你要是敢逃婚,就永远别认我这个爹!」
「老爷!」正在给萧飒换伤药的李若梅微嗔地回头瞪了萧飞庭一眼。
「夫人!你说说,他从小到大,哪一件事不跟我对著干?我要他往东,他就向西,没有一次不让我头痛的!现在,连婚事都要跟我唱反调!」
「爹,我已经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你若是逼我和一个我跟本不认识的人成亲,只会酿成悲剧!」
「悲剧?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说别的,就我跟你娘,不一样和和睦睦,夫唱妇随!」
「老爷!」两颊染上了淡霞,李若梅赧然地微嗔。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如果我心里没有人,也许可以跟她相敬如宾——但是,现在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容不下她!」
「我管你心里有什么人,成亲之后就给我忘掉!这门亲事是势在必行,绝不会更改!」
「那好啊,今天拜堂,明天我就写休书!」
「飒儿!」李若梅的脸色立刻因他这一句话难看了起来,拢著眉斥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娘……我真的不能娶她啊!」萧飒叹了口气,无奈地垂下头。
「无论如何,这门亲事是你自小就订下的,我们萧蓝两家又是世交,到了这种时候,退婚是万万不能的。」李若梅很冷静地分析道,「不如你成亲之后,再将你喜欢的女子娶进门做小就是了。以我们萧家的名望财势,想来也不至侮没了她。」
「不!娘,我才不想让我爱的人受一丁点委屈!」萧飒十分坚决地望著她说。
「你还罗嗦!」萧飞庭忍不住再次拍案而起,「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了,你以为我们萧家的门这么好进的吗?!」
「好了好了,老爷,我来跟飒儿谈谈,你先回房休息去吧。」——两个人一样火爆的脾气,吵下去永远没有结果。
「哼!」
「回去喝杯参茶,早些睡吧。」把萧飞庭推出了门。李若梅暗叹一声,回头面对这个比没上缰的野马更难饲侯的大少爷——这一回,真的是给她出了个大难题啊!
****
躲躲闪闪地模回客栈后院的厢房,唐昭然轻轻在窗框上敲了三下。
立刻,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个只容一人进入的缝隙。
「夫人,你可回来了……小、小姐!」看清了后面跟著进来的人,小豆儿差点没惊呼出来。
「嘘——」用食指放在唇上比了比,蓝玉烟对她微微一笑:「小豆儿,你怎么就是改不了这个一惊一怍的脾气?」
「小姐啊——你要是知道小豆儿盼你盼得多么辛苦,你就不会怪小豆儿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小豆儿扯著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上揩,委屈得要命。
「乖乖乖……是我让你担心了,都是我不好!下次我要去游山玩水,一定带上豆儿小姐好不好?」
「当真?!」饱含著水气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瞅著他。
「骗你这个小丫头干嘛?就请豆儿小姐暂且饶过小人这件衣裳吧!」
「嘿嘿……」擦了擦眼泪,圆圆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一对儿酒窝。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小豆儿,你快去叫伙计打桶热水来,让他换洗一下。」歇了口气,唐昭然立刻分派任务:「玉烟,你还是赶快梳洗一下,换上女装吧。唉——担惊受怕了个把月,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生觉了!」
「这还不是你自找的,要不是你糊里糊涂地订下这门亲,又怎会生出这么多事?」白了她一眼,蓝玉烟走到床边坐下,伸展一下筋骨。
「我……」扁扁嘴,唐昭然无言以对地低头端起茶杯。
「娘,我……」本想告诉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开了口,接下去却不知该如何启齿。
「什么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唐昭然惊疑不定地望著他。
「我……」
眼珠一转,唐昭然立刻堆出一脸谄媚的笑,讨好地倒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来来来,喝口茶润润喉……乖儿子,娘知道你向来是最孝顺的,这一点小事也一定难不倒你的,对不对?成了亲之后,你大不了来个金蝉月兑壳——喏,东西娘都替你准备好了!」
说到这儿,她得意地头打开床边的衣橱,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姆指大的青花瓷瓶:「瞧!这是娘回唐门时特意拿来的宝贝——收魂水!喝下去之后两个时辰,可以让人进入假死状态,就是扁鹊再世、华佗重生也瞧不出端倪!」
蓝玉烟接过小瓶,挑了挑眉。
「先别打开,以免降低效用!等你进了洞房,就把这药喝下去,然后让小豆儿到大厅通知我们。我就立刻会赶到你房里,大家自然认为你暴病而忘,于是我就以怕你独在异乡会寂寞为由带你回家——呵呵呵,这就叫『至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老谋深算。」
「嗯?乖儿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噢?我还漏算了什么吗?」
「蓝玉烟死了之后,我又是谁呢?」
「啧,这还不好办!你先外面玩两个月再回家,到时候就说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来投靠我们不就得了!」
「哦——原来如此!」
「还有问题吗?!」
「没有。」
「那我就回房休息去了。你自己小心哦,我怕你那几个哥哥半夜三更的又来找你。」打了个哈欠,唐昭然站起身叮咛一句,便起身回隔壁厢房。
「我知道。」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他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播弄起颈上的银项圈。
****
「飒儿中意的人,一定非常特别!」——知子莫若母,嫁进萧家这么多年,李若梅已深谙「以柔克刚」的至理,并且运用自如。因此,她更加明白唯有自另一方下手,才是解决这件事的唯一途径——「可不可以让娘瞧瞧她呢?」
天底下没有人在听到别人夸自己的恋人时还能板得起脸来的。于是萧飒很干脆地点了头,一天早就带著他来到了日晟客栈门前。
「这里不是……」掀开马车车厢一侧的小窗窗帏,李若梅望著客栈门上的招牌愣了愣。
「就是这儿了。」萧飒裂嘴一笑,「娘,我先上去通知他一声,再来请你上去。」
「好,」李若梅点点头,放下了窗帏。
萧飒便转身大步跨进店门。
「哟,公子一早就出去了啊?」掌柜的立刻便认出了这位财神爷,笑容满面地招呼道。
「嗯。」萧飒点点头,「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客人下来过吗?」
「没有啊。」掌柜摇摇头。
「多谢。」丢下两个字,他便迫不急待地冲上楼。
然而,当他站在天字四号房门口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应答时,一种不好的预感立时在他心底炸了开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猛地一脚踹开了门——静悄悄的房间里哪有他心板上的那个身影?
他……走了?
这个认知顿时像一根冰锥狠狠地刺进了他心里。
「不……不会的,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出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对!他一定会回来的!」喃喃地重复这句话,他呆呆地在桌旁坐下,等著。
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萧飒猛地站起身,睁大了眼,紧紧攥著的手心泌出了薄汗。
循著踹门声而来的店小二战战兢兢地探出头,蓦地对上一双似要喷火的眸子,骇得他脖子一缩,结结巴巴地问:「客、客倌,出了什么……什么事吗?」
房中的人像一头愤怒的狂狮,一步一步朝他逼朝近。那噬人的气势宛若泰山般向他直压过来。
「呃……客、客倌!」狂跳的心不由自主地紧缩成一团,他艰难地向后挪动著脚步。
「他在哪儿?」阴沈的嗓音慢慢地响起,萧飒一把揪住那小二的领口,用力向上提起:「快说!你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客……客倌,有话好说啊……」
「你们这家黑店,一定是觊觎他的容貌,把他藏起来了!快给我把人交出来,否则我拆了你们这家店!」
「客倌!你……你可不能冤枉人啊!我们做生意向来清清白白,从来不做亏心事!」
「那他到哪儿去了?你说啊!他到哪儿去了!!」
如雷灌耳的吼声顿时吓得小二双腿一软,混身直打哆嗦:「小的、小的……小的不……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竟然敢说不知道?!」
「嗯?里面怎么闹哄哄的?」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儿子来接驾,李若梅掀开窗帏向客栈里瞧去,「秀秀,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大少爷怎么还没出来?」
「是,夫人。」坐在她旁边的小丫环应了一声,掀开门帘躬身出去。
不一会儿,小丫环面色慌张地跑回来:「夫人、夫人,不好了!」
「什么事?」李若梅轻蹙眉心,面现忧色,「不要慌,说清楚。」
「大少爷他、他把人家的店给、给砸了!」小丫环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一听这句话,她的眉心拢得更紧了。「怎么回事?」
「好像、好像是大少爷要找的人不见了,就……就向掌柜的要人。掌柜的说不知道,大少爷就发火儿了,把店里打得稀烂!」
「这孩子!」低斥一声,李若梅赶紧起身下了马车,快步向客栈里走去。
客栈里人声嘈杂、叫苦连天。所有的人纷纷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台风尾扫到。只有掌柜一人不怕死地在台风眼里摇头摆手、哭天抢地:「客倌,请住手啊!小老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藏匿客人啊!我们真的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求你高抬贵手,别拿小店撒气……」
再看客栈里的陈设——从楼上到楼下,桌椅、门窗无一幸免,就连楼梯都被踩断了几阶,遍地一片狼藉。
「飒儿!」排开众人,李若梅一声怒喝,立时让萧飒顿住了身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萧飒胸口急遽起伏著,脸上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失落的哀凄所取代,手上抓著的半张椅子「啪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走了……他走了……没留下一个字,就这么不见了……」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著,他像个醉汉般步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他走了……你叫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最后一声大喝,他箭一般掠了出去。
「飒儿!」李若梅急唤一声,追到门口,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夫人,怎么办?」秀秀跟上来,焦急地问。
「唉!」长叹一声,李若梅无奈地摇摇头,「先回去再说,对了,」她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绣花的钱袋递给秀秀:「把这些银子赔给店家,不够的话叫他到府来拿。」
「是。」秀秀把银子交给遭了场无妄之灾的掌柜后,立刻跟著李若梅上了马车,迅速朝萧府驰去。
****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回答我,回答我啊!
玉烟……玉烟……是你吗?
玉烟!
等等我!等等我……别走!
留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玉烟!
「别走……等等我……等我……」
「客倌!客倌!醒醒,醒醒!」
一顿摇晃,让萧飒睁开了迷朦的双眼,困难地抬起头,对上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客倌,小店要打佯了,请你到别家去吧!」
「啊?噢……」打了一个酒嗝,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就往外走。
「唉,客倌,你还没给钱呢?!」
「嗯……」一边茫然地点著头,他一边继续向外晃。
「这位客倌!你不给钱就想走吗?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家的厨房啊——由得你白吃白喝!告诉你,没这么便宜的事!」
……
第二天一早,头痛欲裂的萧飒发现自己被丢在一条阴暗破败的小巷子里,一条流著污水、发出恶臭的阴沟旁,衣服上沾满了酒渍、泥印、呕吐秽物还有血迹,全身上下简直找不出一块好肉。
呵!呵呵呵呵……
身体上的痛他早已麻木了,此时此刻,自己所处的境地只让他觉得可笑!
像只走投无路的野狗般被丢弃在这里的人是谁?如此狼狈,跟一旁的垃圾有什么两样?!
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笑傲江湖的萧飒呢?到哪去了?
只不过是身边少了一个人而已;只不过是回到以前那独来独往的日子而已;只不过是让差点走错道的人生,扭回正轨而已;只不过是埋葬了段,如同暴风寸雨般,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爱恋而已……
哈哈!
只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他干嘛偏偏——放不下!
「啊——」狂吼,却宣泄不出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
难道……你就连一句话也懒得留下?
难道……我萧飒在你心中根本就没有一丝分量吗?
哈、哈!
可笑啊可笑!
原来,从头到尾——这只不过是一台独角戏而已……
「哈哈哈哈哈……」
「啊——」狂吼,却渲泄不出他胸中万分之一的痛。在他那双被阴云覆盖的眼眸里,下起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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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混仗东西!」萧飞庭气得须发皆张,血脉逆流,捏紧的拳头「砰」地一声咂在桌子上:「你看看他,成个什么样子?!」
三天,出动了萧家的全部精锐,只差没把金陵翻了个个儿,才好不容易从一家又破又旧的小酒馆里,把快要溺死在酒缸里的萧飒给挖了出来。
李若梅心痛地瞧著整个人完全变了样的儿子,连忙吩咐下人为他沐浴净身,又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醒酒汤,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这才稍稍安心地守在他床边。
一旁的萧飞庭差点没气破肚子,偏偏又碍著夫人在侧,不能把他抓起来打一顿出气,只有吹胡子瞪眼地骂个不停。
「老爷,你先坐下来喘口气吧。」爱怜地替不断呓语的儿子掖了掖被角,李若梅终于把注意力转到了夫君身上。
「哼!」从鼻子里重重地发出一个单音,紧紧板著脸的萧飞庭仍是依言坐了下来。
「老爷,你说——我们这样逼儿子,到底对是不对?」不曾经历过那种比火更烈的情感,但是她却明白那种不想失去最重要之物的心情。
「怎么不对?!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天经地义!谁说不对!」这世上只有儿子听老子的,哪有老子向儿子妥协的?」他这张脸还想留著见人呢!
「可是飒儿……」
「不用可是了!今早蓝兄已派人来通知我,玉烟的病已好了。这件婚事不能在拖下去,我已把婚期订在了明日,速战速决,省得他又搞出些什么花样来!」
「唉……」轻叹一声——出嫁从夫,她还能说什么?
「等他醒了,你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要是什么事都能随心所欲的话,天下还不早大乱了!」说完这些话,萧飞庭胸口的气总算顺了些,「好了,我去安排婚礼的各项事宜,你可要看好他!别让他又溜得不见影了。」
「我知道了。」李若梅柔顺地点点头,目送他那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别……别走……等我……」床上那辗转反侧的人痛苦的呓语,让她轻轻抿起了唇,然后长长地、缓缓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