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幔子,是你亲手绣的,还记得吗?”令狐南哪里知道她心中辗转万千,还只当她认出了旧物,“里面还有好多你的手艺,我这东宫,只要是刺绣,便离不了你。”
他牵着她的手,彷佛要带她慢慢回忆一般,徐步参观,果然,大到帘帐屏风,小到杯垫手帕,皆是她一针一线描出的花色,绚彩缤纷。
看见他如献宝似的微笑,她却越发心情凝重,满嘴苦涩。
“我记得,还绣过一样东西,应该在太子殿下的寝宫吧。”她忽然道。
“哦?”令狐南想了想,随后又笑,“实在太多了,我一时忘了也可以原谅吧?改日我叫太监做个目录出来,罚我背十遍。”
“那是殿下大婚之日,我绣的龙凤被……”她抬眸,残酷地看着他,“我一直觉得龙凤图案俗气,曾经也想过进贡些特别的,但最终还是未能免俗。因为,大婚之喜,本就该那般,越俗越吉利,只怕坏了意头,毁了殿下的幸福。”
他愣住,没料到她突发此言。
的确,有些话是该说清楚,一味回避,营造虚假的梦境,现实如冰冷刀刃,迟早会将人刺醒。
“殿下与狄国公主结亲,不过三年光景,”杨元敏哽咽道:“为何就转而对另一个女子甜言蜜语?都说男人天性薄凉,我从前只是不信,现在倒算见识了。”
她从哪里学来这套刻薄的挖苦?只是,此刻,不刻薄不行。
她自认无德无能,无才无貌,凭什么能得到他的青睐?若说棠州一番相处让他轻松惬意,犹如品尝餐后小菜,动了娶她的念头……可终究不能长久啊。
未来后宫佳丽三千,她腼 胆怯,又无家势背景,拿什么去跟别人争呢?
庄涟漪那样的女子都得不到他三年的垂爱,她就不怕他移情?
齐大非偶……齐大非偶……千古名言。
令狐南彷佛完全明白她这万千心思,力臂一张,密密合合贴紧她的身体,柔唇就触碰在耳边,低语道:“元敏,不要担心,我真的只喜欢你一个而已—”
他该怎样对她解释,与狄国无可奈何的联姻,他与庄涟漪三年相敬如冰,连手都没碰过……
她会相信吗?她会觉得是为了骗她而编的奇谭吧?
“可我不能做妾……”终于,她道出最关键的梗阻,“我在我娘临终时发过重誓,此生绝不与人为妾。”
“什么?”他一怔。
“要嘛,我就做正室。要嘛,终生不嫁。就是不能为妾。”杨元敏一字一句像要刻在他心头上似的,“否则,来世为娼为盗,无颜去地下见我娘亲。”
他的双眼一下就红了,听见这样重的毒誓,他忽然心疼。
“我娘就是小妾,她与爹爹自幼相识,本是爹爹的丫头。后来,爹爹顾及门楣娶了正妻,却对我娘念念不忘。那一年,大夫人小产休养,我娘去伺候爹爹,两人情深不能自抑,便有了我……世人都说,我娘是狐媚转世,勾引了爹爹,日夜咒骂她,可是,要不是当初我娘主动退让,顾全大局,爹爹早跟她私奔了,大夫人哪里还能进门呢?”
他拥着她,听她叙说陈年旧事,腰间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想安慰,却无从安慰……
“我娘说,天下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妾。”杨元敏已经泪水涟涟,“做了妾,无论你再多的痴情,也被人当作笑谈,无论你爱得多深,别人也会觉得你贪财、自私、恶毒、红颜祸水……我娘说,宁可为娼,不要做妾!”
令狐南只觉得肺里吸进了黄昏的凉气,足底极冷极冷,听到狠绝的话语,比亲眼见到魔魅更令人恐怖。
“表哥—”她终于又这样唤他,依旧无比温柔亲昵,可他听得出,这是在跟他诀别,“难道我让你休了狄国公主娶我吗?那我成什么了?你又成什么了?可我又不能做妾……表哥,你放了我吧……”
这样恳切哀戚的语气,听在他耳里,化为针一般的刺痛,声声不忍。
此刻的她,就像在受苦刑,若他再不解救,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他发现,自己不能如此自私。
这瞬间,他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为两人的未来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好……”令狐南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道出这一句,“我放你走……”
他同意了?为何没有惊喜,她的心中,只有悲伤泉涌?
“不过,你临走前,可否答应我一件事?”他轻吻她的秀发,无声无息,无迹无痕。
“什么?”无论什么,她都答应。
“再替我绣一样东西—你的绣像。”他哽咽道:“将来,你不在的时候,可以让它陪我。”
杨元敏想点头,可稍微一低眉,泪水就哗哗淌在他的肩上,濡湿了一大片……她只能一动不动,在他怀中,化为石像。
令狐紫细碎的步入寝宫时,杨元敏正在榻上安睡。
她喝了一碗安神药,整个人倦得很,太阳还没落山便睡去,直到听见窗外的打更声,还有这急促的脚步。
“公主?”睁开眸子,看到令狐紫竟立在床边俯瞰,她一惊,连忙撑起身子,“你回宫了?”
这两天,她也曾向宫人打听过这刁蛮公主的消息,他们说,公主与风侍卫私奔,至今未归。不曾想,对方却忽然出现在这咫尺之地。
“狄国跟我们……开战了。”令狐紫坐到她榻前,忽然叹一口气。
“什么?”杨元敏一愣,“为何?”
“为了你啊。”她浅笑作答,“二哥要与庄涟漪仳离,狄国国君听后大怒,命庄涟漪的兄长亲率人马攻我边境,洗耻雪恨。”
“仳离?”天啊,他要休了庄涟漪?为什么?为了她吗?
为了不让她做妾,心甘情愿嫁给他,不惜出此下策?
“杨姑娘,”令狐紫继续道:“现在齐朝上下都在议论纷纷,说你红颜祸水,媚主害国。他们若是看到你容貌平平,还不知会怎样感慨呢—”
“公主就是为这回来的?”杨元敏明了直问。
“二哥有难,我怎能不归?当年,我一手将他扶上太子之位,现在也不能坐视他身陷危机而不顾。”令狐紫抿唇说:“杨姑娘,我对你没有成见,说真的,心里还有几分感激与佩服,可是……事关国家安危,我也只好对你无礼了。”
“公主是希望我离开太子吧?”她懂得,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能比得上齐朝的太平?就算令狐紫对她再愧疚,也不得不亲自出手。
“我料想二哥会将杨姑娘囚禁在宫中,”令狐紫忽然掏出一个荷包,“这里有一些迷香,足以让整个东宫昏睡半日,你使用时掩住口鼻可无事。出了这东宫大门,你一直往西便可以看见我替你备好的马车。杨姑娘,我劝你先别回棠州,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别让任何人找着,等战事平息了再说。”
杨元敏楚涩一笑,伸手接荷包时,却有些迟缓。
本来就是要离开令狐南的,为何,此刻却有万般不舍?他待她的痴情,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似有巨石压在心口,喘不气来。
“元敏,不可!”一个高大的身影掠过来,将荷包一把夺去。
亦诚?
她万万没料到,再次相逢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亦诚仍旧那般熟悉的感觉,只是她看他的眼神,不再脉脉含情。
“风哥哥,你干什么?”令狐紫刷地站起来,“把荷包还给我!”
“阿紫,做人不能这样自私……”风亦诚一张俊颜抽动,“我们已经欠元敏太多太多,有什么资格让她再牺牲?”
“我已经做过一次歹人,不介意做第二次,”她冷冷答,“你若怨我薄情,我可以将你送还……”
“你说什么?”风亦诚大受刺激,“阿紫,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我首先是齐朝公主,其次才是阿紫。”令狐紫双眼含泪,“若我欠杨姑娘的还不清,除了将你奉还,我还能怎样?”
“够了!”杨元敏只觉得在一旁再也听不下去了。为了她吗?一切都是为了她吗?曾几何时,她变得如此重要,关系一个国家……
她不要这样的关注,不要自己毁了一对夫妻的婚姻后,又毁了另一对情人的幸福。她发现,原来在这世上,自己是如此多余的一个人。
“亦诚—”她上前,轻缓地将荷包从他手中取出,“是走是留,让我自己决定吧。”
四下悄然无声,果然,他尊重她的选择。
她望着寝宫角落,那里,令狐南早已令人备好的绣架,只等她开始绣像……
呵,这是他的缓兵之计,故意让她去做这件费时的功夫,以便他与狄国闹清纠纷,与庄涟漪成功仳离。
他,如此用心良苦,为何她没能早点察觉?狡猾!
咒骂中,她的心中带着一丝的甜蜜,还有更多的苦涩与酸楚,五味杂陈地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