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紫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杨元敏。
一如这个平凡的名字,这个女子,其实也没有过于非凡的美貌,听说,她还是妾氏所生,在家中甚不得宠,除了刺绣的好手艺,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让天家公主生平第一次感到嫉妒。
阿紫甚至觉得,让自己跟杨元敏易地而处,都会由衷幸福。
天啊,她居然迷恋风亦诚至此……开始以为不过是一点心头的好感,如今竟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绿柳堡的人并不知道二哥与她的身分,只当是风亦诚的一对远房表兄妹,一同前来棠州凑热闹的。
杨元敏拿出未来嫂嫂的架式,亲自为她安排住处,还打听她平时喜欢吃的用的,叫她在绿柳堡就像在自个儿家一样。
杨元敏定能做位贤妻,风亦诚若真的能娶她,也算前世修来的福气,不似她这个任性的天家公主,人人视之为祸害。
心头有股酸楚涌动,这一次,她花了十倍的努力,才挤出笑脸,佯装镇定。
这天晚上,她如约来到风亦诚的房间,推开门扉,便看到他站在窗前发怔,眉心锁成一个化不开的结,让她真想伸手替他轻轻揉开。
“一切都安排好了?”见她来了,他收敛失神,低声道。
“我已经打听过了,”阿紫点点头,“这两天她都在跟二哥学做你爱喝的龙骨汤,等会儿一定会亲自端来。”
风亦诚听到“龙骨汤”三个字,神情微动,悲伤在眼底泛出隐约光泽。
呵,也对,听到心上人为自己做羹汤,谁会不动容?何况,等会儿还要上演一出伤害对方的大戏。
阿紫忆起自己煮的鱼羹,不知跟龙骨汤比起来,他比较喜欢哪一种口味?大概,他都不记得了吧?
如此想着,她杏眼黯然,咬着唇,恍惚中略略失神。
“公主——”忽然听到风亦诚唤她,抬头只见他关切的目光,“怎么了,不舒服吗?”
亏了他这个时候还能察觉到她的异样,如此,也算对得起她了。阿紫转念之间,失落减了几分。
“再问你一次,真的不后悔?”她明白,箭在弦上,一旦发出便无法挽回,她希望他不要因为一时没想清楚而悲痛一辈子。
“这辈子,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他沉默片刻,直了直身子,答道。
没错,这就是她爱的风亦诚,温和中带着一种执着,彷佛那年雨夜,狂风中那不肯折断的杨柳。
“嘘——”阿紫忽然用气音说:“她好像来了。”
屋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以她白段的功力,听出竟不只一个人,她凝眉片刻,霎时领悟。
“二哥……”
她刚想喊出口,便被风亦诚点住她的唇。
本来这戏是演给杨元敏一个人看的,谁料二哥居然也跟来了。什么时候,他俩如此熟络了?
阿紫脑中急转,心内骤然紧张。二哥不是省油的灯,若被他发现破绽,这戏该怎么唱下去?
这一刻,风亦诚离她好近好近,让她呼吸有些急促,无法仔细思考,千钧一发之际,也无暇让她思考……
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似在问他该如何继续,而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镇静。
风亦诚的笑容映入她眼帘,让她的眼眶不禁感到有些酸涩——这个时候,本该是她安慰他的,为何却反过来了?
他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从不在意自己,总是先顾着别人……这般的自苦,却让她心疼。
“别紧张,”他凑近她的耳畔,声如风过,“按咱们说好的来就成。”
他的话,更让她双眸一片蒙胧,差点儿就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屋外的人步伐渐近,再不有所反应,恐怕就迟了……阿紫顾不得多想,故作娇嗔道:“风哥哥,你真舍得我?”
那一双步子骤然停住,阿紫明白,观众已到席,好戏该开锣了。
“阿紫……别再说这些了,如今,我已是快订亲的人……”风亦诚见机答道。
他本就难过极了,此刻语调更加深沉,像灰色的水滴渗入雾里。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已是指月复为婚的人,可我何曾忌惮过什么?”令狐紫继续自己的台词,“我只求你想想自己的心……也想想我的心……”
“无论如何,我不会辜负元敏,小时候,就数她对我最好,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她是唯一没给我脸色看的人——阿紫,人不能忘恩。”
这是台词,又并非台词,因为,一字一句都包含着风亦诚所有真心,所以,说得自然,无懈可击。
阿紫看到那张俊颜已经布满苦涩,喉结在他脖间艰难滑动,中毒的身体瘦弱得不堪一击,她的眼泪再也无法遏抑,倾泄而出。
“为了报恩,你就要欺骗她,欺骗你自己?你就要……舍弃我?”她月兑口叫道,声音沙哑到极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一把环住他的腰。
他似是没料到她如此入戏,挣扎了片刻,但终究被她死死抱住。
她肆无忌惮地将小脸埋入他的胸膛,深深喘息,泪水决堤坠落,瞬间染湿了他的衣襟。
风亦诚身形僵硬,有些不知所措,良久,良久,只能垂手而立。
“阿紫、阿紫……”他终于在她发边轻声道:“他们走了。”
然而她入戏已深,身陷囹圄,不想自拔,只是一个劲地落泪,彷佛要替他把所有委屈都渲泄出来……
风亦诚渐渐明白了她的心情,薄唇一抿,大掌轻轻抚上她的发,像对妹妹般,无限怜爱。
“阿紫,你知道吗?”他柔声地说:“你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孩子,应该让世人多看看你善良的一面。”
不要说了……他能不能不要再说了……这个时候,心里万般悲痛的应该是他,为何他反过来规劝她呢?
世人看不到她的好,她完全不在乎,她只在乎他能不能看见。
能得到他这样的评价,她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一股悲泉再度涌出,她埋进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生平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地拥抱他,享受他的温暖亲近,彷佛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一瞬间,让她不舍,有意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哭得累了,泪水也渐渐停歇,风亦诚无言地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到桌前,他亲自打了热水,替她湿了毛巾,替她热敷红透的双眼。
阿紫嘴角不由得溢出一丝娇笑。她想象中,天下最美满的夫妻,举案齐眉的生活,便是如此吧?
“以后不要这样了,”他忽然道,“同情别人也要有个限度,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可不行。”
明明她是公主,他是臣,他却总是这般语重心长,好像他是她的兄长、她的夫君。
阿紫只觉得心底甜滋滋的,宁愿他今后多训自己几句,耽溺于他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宠爱,就像某年夏天,她泡在泉水里,一直不肯起来。
见到她总算绽放笑颜,风亦诚吁了口气,心中的重石顿时卸下。
“咱们明天就离开吗?”阿紫小心翼翼地问,“戏已经演完了……”
他搁下毛巾,踱到热水盆边,一边净着手,一边却突发心事般,片刻失神。
“不,还没完。”
“为何?”她不解。
“元敏不会就此死心的,她一定会托殿下安排我俩再度见面,极力挽回。”他喃喃回答。
“她……竟是这般执着的人?”阿紫不由得吃惊。
“我知道,她从小就想嫁给我,”风亦诚望着月色迷离的窗外,“她一直渴望离开这个家,绿柳堡对她而言,就像牢笼。”
方才泛起的一丝喜悦,瞬间被压抑下去,她低下头,掐着自己的手指头。
原来,他这么了解杨元敏,这般心意相通,假如有朝一日,她的所思所想,也能被他察觉,她什么都愿了。
“所以,我才预备了那场抢亲的戏,”他续道,“凡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我打算明日假意与她和好,等到订亲那天,再离她而去——如此,她就算有再多不舍,也会死心了。”
这番话,说得平淡,但听在阿紫耳中,却异常心惊。
他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气走杨元敏的同时,更让自己遍体鳞伤……
他一刀一刀割伤自己,却那样从容不迫,让她不由得全身颤抖。
宫中最阴毒的人,恐怕也不及他这万分之一的沉稳,只不过,别人的手段是用来害人,他的手段却是用来伤自己。
阿紫侧过脸去,强迫自己不要再落泪,惹他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