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出门槛,太阳直射到他身上,他这才觉得自己真的受了重伤,否则不会如此无力,就像一缕随时要消失的幽魂。
“风大哥,你醒了”阿紫一瞧见他,马上扔下手中的肥鱼,直朝他奔来,鱼儿重回水中,快速游走,她也顾不得了。
她奔到他面前,花颜满含惊喜,一身水气未干,头发上都凝结着露珠,气喘吁吁的。
“老家伙说他定能把你治好,我还不信!”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语无伦次,“他要治不好,我就下令砍了他的头!”
“公主是在说老夫吗?”
有人自身后踱过来,不必回头,风亦诚便认出那属于国师独特的嗓音。
他恭敬地正准备行礼,却被国师一把扶住。
“你刚好些,就不必如此客气了,否则公主真要砍了我的脑袋!”老头子抚着花白的胡子笑道。
关于那夜发生的事情,风亦诚很想一口气问个明白,但他发现自己连说话都费力,稍稍开口,气息便会变得混乱。
不过,不必他问,公主已经抢先一步解释——
“那天我坐在马车上直往前冲,想回头看你,却早已看不见了……”阿紫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无影者追上了我,而这时,国师也赶到了。”
“还算赶巧了,否则阿紫这丫头性命堪忧。”国师接着对风亦诚说:“不过我们回头寻你的时候,你已受了重伤。你没看见阿紫当时哭的样子,死了亲爹都没这么伤心!”
这话让他心间一怔,对上公主的花颜,却见她双颊爬满绯红。
“老家伙,你瞎说什么呢!”阿紫害羞的嘟嘴,“当心我父皇砍你的头!”
“砍头、砍头,你这丫头除了砍头还懂说个啥?”国师轻哼。
“风大哥,饿了吧?”不理老头,她挽住风亦诚的胳膊,“我替你煮了鱼羹,没这老头的份!”说完,便拖着他往屋里走,将那哈哈大笑的老头甩在后面。
“鱼羹老夫我天天吃,才不希罕呢!公主你就留着献宝吧!”国师很知趣,没有凑上前来。
阿紫像个婢女般,忙着替风亦诚递筷子递碗的,还特意取了热毛巾替他擦手,倒把他当成了主子伺候似的。
本想拒绝公主的好意,但他明白,这样的举动,有一半是出于内疚吧?
为了他们令狐家,他搅进纷争,差点儿送了命,而这场宫变的始作俑者绦玉公主,自然要对他好些。
假如他推辞这万般殷勤,反而会加重公主的负疚,更不是为臣之道了。
如此想着,便顺从地将鱼羹喝进嘴里,任由美味占据味觉。
“好喝吗?”阿紫撑着下巴,热切地看着他,生怕他不满意似的,“是我亲手做的呢!”
风亦诚一怔。堂堂公主居然肯为他亲自下厨?
他能说什么?跪下谢恩吗?这个时候,越是摆出朝堂之礼,越会让她心中不悦吧?
“比御厨做的都好喝。”他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阿紫笑逐颜开,如春日牡丹明媚的容颜,在他面前热情地绽放。他可知道,这世间,很少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美丽。
“这绝侠谷中的龙骨鱼做鱼羹最好了,因为它没有细刺,把唯一的主骨抽去即可。”她有些得意地卖弄道:“再撒些芹菜丁,拌些麻油,滋味好得不得了!”
风亦诚浅笑,看着她邻家妹妹的模样,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忽然,他觉得自己的伤其实没有大碍,几乎,已经痊愈……
“其实——”说着说着,她表情忽然一沉,欲言又止,“二哥骗了咱们……”
总算说到正题了吗?
他很清楚,就算两人刻意回避,迟早也会有这一刻,其实她不必言明,让这秘密随风而逝,不好吗?
“你知道了?”看着他淡定不语,阿紫愕然道。
风亦诚点了点头,继续喝他的鱼羹。做为一名隐卫,他一向不喜多言。
“二哥早派人将书信捎给父皇了,咱们囊中那封是假的。”她抿了抿唇,“害你白白受伤……”
“书信丢失,穆贵妃又站在太子那一方,一定会派人紧盯着公主,所以这信若还在公主手上,迟早会被夺去。”风亦诚缓缓说道,“殿下声东击西,假意让我护送公主前往温泉行宫,却暗中叫萧冀远带着真正的书信早一步抵达,让太子防不胜防。”
他连萧冀远都猜出来了?阿紫猛吸了一口冷气。没料到,眼前这人看似忠厚木讷,其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看透。
“二哥也真是的!”她假装气愤,“连我的死活都不顾了!”
“公主不必动怒,殿下这不是派国师前来相救吗?就算国师迟了一步,以你我二人的功力,亦可抵挡一二,不会伤及性命的。”风亦诚反而劝道。
千算万算,殿下只算错了一着——太子东宫,居然藏着一位无影者。
本以为,凭着他无形者的内力,再加上公主白段期的武功,太子东宫就算倾巢而出也无所谓,谁料,百密终有一疏。
他知道,殿下待他亲如兄弟,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送死,何况再搭上一个公主,但人算不如天算,又怪得了谁呢?
“你真的不怨二哥?”阿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至少,他该把计划告诉我们一声……”
“假戏若不真做,又怎能骗人?”风亦诚虽淡笑视之,嘴角却泛起一抹不为人知的苦涩。
说到底,殿下还是不够信任他吧?
事关宫变,虽然他与殿下喝着一母女乃水长大,但人心隔肚皮,万一横生枝节,满盘皆输……他俩,虽亲如兄弟但毕竟不是亲兄弟,呵,就算是亲兄弟又如何?古往今来,宫中兄弟相残的例子还少吗?
其实他很了解殿下,那个一向明朗微笑着的男子,平素不会出手,若一出手,便会狠绝到底,谁让他有着那样压抑的童年却又有那般宏远的抱负?
不过,他这辈子也不会怨殿下的,依旧记得,那年他入宫时,比他还矮半个头的殿下牵着他的手,小小年纪却用非常老沉的口吻对他说:“亦诚,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本殿下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这句话,他一辈子也不会忘。
风亦诚眼底泛起一片柔和,阿紫盯着他,顷刻间,似是明白了他的所有思绪。
“你跟我二哥的感情还真好呢!”她努努嘴,“我都要嫉妒了。”
嫉妒?他不解,抬起眸望向她。
“我宫里的人就没一个像你。”阿紫叹一口气,“我啊,成天提心吊胆,处处提防,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一个像风大哥这样的人啊!”
“公主还是多惦记着找个贴心的驸马吧。”风亦诚忽然劝道,“一个驸马,强过千百个护卫。”
其实,这话轮不到他说,但他怕自己再不说,将来便没有机会了。
没人告诉他这伤势到底如何,但他心里清楚,那天,他中的是“夺魄冰寒”,此毒,无解。
他想,自己应该在有生之年给这个任性的女孩子一点忠告,毕竟,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她也产生了一点好感——如同哥哥对妹妹般的感情。
阿紫显然没料到他会冷不防道出“驸马”两个字,双颊顿时一阵绯红,怔怔地低下头去,害羞喃道:“驸马啊……那可比找个护卫难多了……”
风亦诚没有再说话,鱼羹凉了,但依旧美味。
只是,这世间的美味,他怕没多少日子能品尝了。
国师说,他中的冰毒,无解。
国师说,越冷的天气,他会越痛苦,稍转北风,他就会咳嗽,若是下雪夜,他恐怕会支撑不下去……
她问,假如送他去南方呢?云的最南方,比天涯海角更炎热的地方,会不会好些?
国师笑说,那样,他会死得更快。
因为他身体里的毒就像一块冰,到了盛热的天气,冰融化了,毒会立刻蔓延全身,迅速无救。
所以,冷也不是,热也不是,能撑一年是一年,撑不撑得过去就看他的造化。
今夜,就要下雪了。
前几天,她便听到他不断咳嗽,每咳一声,她的心,就会忍不住刺痛一下。
她该怎样向他解释,关于他的伤,她不仅是始作俑者,还是二哥的同谋……
若非她提议发动宫变,他怎会受伤?
若非她建议二哥另找人送信,把他当成幌子,他怎会受伤?
无论如何,对于他,她只有愧疚。
一直不敢告诉他真相,生怕他觉得自己这张天真可爱的面孔下,竟藏着一颗歹毒的心肠,她不是二哥,与他没有亲人般的情感,他会原谅她吗?
她发现,从小到大,无论利用了谁,她也不会像此刻这般,有一种深沉难平的罪恶感,她居然对一颗棋子产生了怜悯之心?
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他英俊、他纯良、他忠厚?这个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很多吧?可惜,她只遇上了一个这样的他。
她发现每次只要一接近他,她就会忍不住怦然心跳,耳后隐约变红,有一种难言的情愫偷偷滋长。
这样的感觉,以前不曾发生过。
她忆起表姊吴安郡主,有一次在诗会上遇到当朝探花郎,只隔着纱帘对了一首诗,表姊就疯了般要嫁给对方,哪怕那位探花郎是丧妻的不祥之人,也要给对方做续弦。
她不解地问表姊为何要如此?表姊却说——
“绦玉,你不懂,等你将来遇上了,就知道,有一种感觉永远无法忘却,忘不了他,就嫁给他。”
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这真是至理名言。
从绝侠谷回宫后,她没有一刻不想风亦诚。
她总是惦念着他的伤势好一点了没,找各种借口前去探望,总想与他在一起,盼着时光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总会想起他对她微笑,他温和地说,找个贴心的驸马胜过千百个护卫。
她开始喜欢沉思,站在窗前,彷佛在想着什么,却又似怔怔发呆。树叶从面前滑落,秋天渐渐远去,冬天倏忽而至。
今夜,就要下雪了,她鼓起勇气来到他的屋外,害怕他挨不过这一晚。
将门推开一条缝,她看到豆黄的灯光下,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定很痛苦吧?那蹙着的眉,扭曲的俊颜,弯弓的身子,低微的申吟。
身为一个无形者,居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可见,他已经痛苦得近乎昏沉。
阿紫用一块布巾蒙住自己的口鼻,接着将一指甲盖的迷香撒入烛火中,只需要一点点,便可让他沉睡,而后,她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他度过这个冰寒的夜晚。
风亦诚毫无防备,濒死的他,也无力防备,就这样在迷香中跌入梦境。
关了门,封了窗,阿紫确定暖炉中的火可以燃至天明,便将衣带一扯,裙衫尽褪……
她钻进他的被子,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他,再用内力将体温传给他,压制住他体内的冰毒。
这一刻,何其害羞,但她告诉自己要坚持到底,否则,会永远失去他……
以她白段者的功力,给他一夜源源不绝的热度,应该不难,她是从医书上看到这法子的,虽然无法完全解他体内的冰毒,但至少可以延续他的生命,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其实,她也可以找一个同样有功力的婢女前来救助他,但只要想到其他女人碰他,她就会忍不住嫉妒。
她将他的双手拉过来,缠住自己的腰,就这样窝在他的怀中,嗅进他檀香的体味,阿紫觉得全身上下都似火烧一般热烫。
原来,跟心爱的男子拥抱,就是这种感受,腾云驾雾,不知身在何处。
没错,心爱。
呵,她承认自己喜欢上风亦诚了,有点丢脸,有点意外,但她不想逃避。
他就算沉睡中还是那样俊,他的肌肤光洁结实,让她忍不住轻抚他的胸膛……
不知,他在作什么梦呢?梦中,是否有她?
阿紫听着风亦诚虚弱的心跳渐渐变得沉稳,知道他的冰毒暂时被她压下去了,一张娇俏的花颜,静静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