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草 第七章 作者 : 言妍

一年后,汾阳城。

宗天由河口下了渡轮,没走几条街,就发现城里的人潮又增加了。不用想他明白,这是今年六月直系及奉系大战的结果。唉!军阀的祸国殃民何时了?老百姓的流离失所何时了?而他自己,也存在着有家归不得的烦恼,只是他的问题很容易解除,如果他肯下得了决心的话。

走到大街,他故意绕过合兴木材行。其实也没什么触景伤情的,时间不早了,他不想做没有必要的逗留。

是的,过去几年来,他已经做了很多没必要的事。去年秋天到琉璃河,就是他一生最愚蠢的举动,自己的用心良苦,只成了别人的一大笑话。

他一直不愿去回想那五天被囚禁的日子。秦鸿钧软硬兼施,后来一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话,才击溃他一味的顽强。

“我松你的绑,你发誓不去破坏人家的婚礼?”秦鸿钧仍不放心地问。

“我发誓,我对她已死绝了心,若再有任何轻举妄动,愿遭天诛地灭!”

宗天面无表情地说。

为了表示决心,他还洒血写下“苍鹰从此去,不再恋琉璃”的句子,算是昨日种种之死,对过去做一个完全的了断。

他回家住了几个月,在芙玉的婚礼过后,因受不了家人的催婚,才北上浮山去找季襄,结果却在那儿行起医来。

这一年来,芙玉怀孕,慧梅嫁人,宗义也开始说亲事,若他不准备学师父独身一辈子,是应该成家了。

一走进奉恩堂,几个伙计迎土来,抢着说:“少爷,你怎么这会儿才到?

秦师父和宿川来的胡大夫都等你好多天了。”

宗天移步到大厅,德坤宏亮的笑声首先传来。屋内挤满了人,连克明和芙玉都在。

“哈!总算见到人啦!我们由南方水陆都比你快,还担心你在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呢!”久不见面的惠生,一瞧宗天,便开心地叫嚷。

“我不是说过吗?六月吴佩孚和张作霖打了一仗,留下许多散兵散围在地方作乱,直线走不了,只好绕弯路,自然就慢了。”秦孝铭说。

“路上有危险吗?”德坤关心地问。

“还好,我坐阿标的卡车回来,两人身上都带枪,除了难民,倒没碰见土匪。”宗天说。

“你那浮山矿区,不是离战场很近吗?有没有受到波及?”惠生好奇地问。

“没有。直奉两系都有官员投资这个矿区,他们还不至于断自己的财路,所以我们那儿很安全,还有不少人来避难。”宗天回答。

应付完这些问题,宗天才有机会和每个人招呼问候。向秦鸿钧请安时,师徒间有些尴尬,抢亲之事,除了当事人,加上德坤,就没有其它人知道了,他们也从来不提这件事,彷佛它不曾发生过。

惠生特别介绍的是他女儿元媛。宗天上回见她时,她才是十五岁的小丫头,如今都十九岁了吧?和湘文恰巧是同龄……该死!他怎么又想到这个名字?

“元媛说秦大哥好久不到宿州,所以吵着要土来见你。”惠生笑嘻嘻地说。

“是爹爹想见,怎么又扯到我了?”元媛娇嗔地说。

“哦!是,是,我说错了!”惠生转向宗天说:“见到你,我又忍不住想考考你。我有一个病人,年约五十,常头痛心烦,面赤失眠,肝火上升,我给他服用天麻、钩藤等泻肝之药,为何初期有效,后来没有用?”

“那是因为他体质改变了,由最初的肝阳偏亢,变成后来的陰虚阳亢,最后还可能成为陰阳两虚,所以我们要不断的换药。这在西洋有个词儿,叫做‘高血压’。”宗天有条不紊地回答。

“说得好!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惠生高兴地说。

“我大哥和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怎么会差呢?”秦鸿钧笑着说。

“而且还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连西洋医术他都会了。”德坤笑得眼都谜起。“西洋医术全是雕虫小技,取一两样用之可以,但可不能代替中医。毕竟中国人不是洋鬼子,血气及经络都不相同,不可混为一谈。”秦孝铭不忘教训说。

若在以前,定会又有一番激辩,但宗天已二十五岁,历经人事,个性沉潜了许多,知道一时快意不会有任何好处,因此对父亲的话,只有唯唯称是。

“看来宗天仍足堪当我的乘龙快婿哟!”惠生乘机接过话题说。

“爹!”元媛绯红着一张脸,充满少女娇羞的姿态。

在场的人皆趣味盎然,大家都希望能玉成好事,只差没有拍手赞成了。

宗天却很不喜欢这种气氛,他很突兀地就问秦鸿钧,“这次的陈炯明叛变,据说情况很糟?”

“是很糟,虽然乱事平定,但军政府元气大伤,到现在还处于重整阶段。”

秦鸿钧说。

“我就说军阀不可靠。这回孙大元帅该成立一支革命军队了吧?”宗天说。

“对!这回是痛定思痛了!目前我们正在秘密招生,打算在黄埔建一所军校。”秦鸿钧说。

“我打算去报名,以行动来救国救民!”一直沉默的宗义开口说。

“我不准!你大哥长年不在家,你也不在,这个家怎么办呢?”瑞凤立刻反对说。

“大哥,爹娘说你若能回家娶妻生子,他们就让我跟叔叔到南方去。”宗义满脸恳求地说:“你就行行好吧!娶房媳妇,安定下来,也轮到我去外头闯荡了。”

哦?这次全家总动员,连宗义也派上用场,看来这个中秋节不好过了。宗天像往常一样,鼓励一下弟弟,再虚应大家,但他知道,长辈们不曾善罢甘休的,因为他们把新娘子都摆在他面前了。

接下去几日,宗天和元媛被大伙凑在一块儿,彼此也逐渐熟稔。在他假期的最后一天,秦孝铭夫妇很郑重地和他谈这件婚事。

“其实你惠生叔早有这心意,但碍于元媛年纪还不,所以不曾认真过。”

瑞凤开口说:“没想到你到了二十五岁尚未成亲,元媛也到了嫁娶之时,或许这就是你们的缘份。”

“对你的婚姻,我不曾有意见,因为你总说男儿志在四方。”秦孝铭说:

“但你爷爷年岁大了,不得不有个交代。这些年来,你天下也看够了吧?”

其实不用父母的说服,他自己也觉得没有理由再拖延。不过是个妻子,不过是传宗接代的使命,何必要自苦如此?他最后点头同意,但附加一个条件说:

“我必须把浮山的医院事务做个结束,去了这一趟,我就会长期在家了。至于元媛那儿,亲事暂且不提,一切等我回来再进行,好吗?”

“能不好吗?总算盼到你一个‘肯’字了。”瑞凤笑着说:“不过,你可要快哟!元媛条件好,担心你一慢,她就被人订走啦!”

当晚,他在母亲的屋内闲聊天,芙玉和元媛走进来,宗天本想离开,却硬被母亲留下来。

他坐在一旁,玩着手上的杯子。

因他在场,元媛显得有几分羞怯,但也多了一种女孩家的妩媚。四年前,他就觉得她和湘文有部份神似,今日看来,身高体态仍差不多,脸型五官也都一样清丽,只是元媛更开朗活泼,更具现代女子的特质,绝没有湘文的胆小、儒弱、优柔寡断、故步自封、出尔反尔、意志不坚、爱慕虚荣……

宗天愈想脸愈陰沉,差点捏碎手中的茶杯。

一旁的三个女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仍专心地讨论芙玉肚子里的婴孩。

“我想在帽上绣花,但太小了呀!连针脚都难穿。”瑞凤指着她为外孙做的衣物说:“如果范家的湘文还在就好了,就她有那个能耐做这细工。”

“娘,你有机会啦!我昨天才听湘秀说,湘文回娘家了。”芙玉不经心地说。

“哦?嫁那么远,怎么这时候回娘家呢?”瑞凤问。

“是长住。她那儿的丈夫过世了,对方看她没儿没女,所以就送她回来。”

芙玉突然想到,转向元媛说:“对了!这个湘文是嫁到你们宿州,她的丈夫夏训之,你应该知道吧?”

“夏家是我们宿州的首富,怎会没听过呢?”元媛说:“那个夏训之是真的死了,今年四月我爹还去诊过他的痛,是骑马摔断脖子的。”

“怎么会呢?湘文那女孩看起来挺聪明有福气的,嫁过去才半年光景就守寡,也末免太命苦了。”瑞凤感叹她说。

“我没见过夏训之的妻子,但却听过很多有关她的传闻。”元媛有些犹豫地说:“有人说她不守妇道,早就被夏家休离了。”

“不守妇道?怎么可能呢?湘文温柔乖巧,绝不是这种人,谣言总是不可信的……”芙玉连忙说。

这时,宗天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裂成好几块。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嘴里嗫嚅几句,径自去捡碎片,但动作却显得生涩笨拙,彷佛一个盲人,没几下手就割出一条血痕。

“我来!我来!”瑞凤心疼地说。

“呀!血流不少,快去上药。”元媛急着说。

“我没事。”宗天硬硬地说一句,往前头的药局去。

他的心完全不在伤口上,只在湘文。她回来了,成了寡妇,她自由了?!

不!她自由关他什么事?他们早是不相干的人,依她的三从四德,她会幽幽怨怨地守寡,守到一座贞洁牌坊,再抱着它成白骨一堆。太可怕了!那是个魔咒,勿忘我的魔咒,他不会再受影响,跌入她那病态的世界中。

但元媛又怎么说?不守妇道、休离?湘文婚后并不幸福吗?

天呀!不要再想了!他的另一只手压到伤口,一股穿心的锐痛袭来。反正他明天就要到浮山去,远离一切是非,再娶一房妻,就有安全的保垒了。

在陇村学堂最僻静的一角,湘文教着几个女孩做鞋绣花,她们大都十来岁,最长的还与她年纪相当。

吴校长开这门课后,有更多女生同意来上课,顺便也就学些国语算术。

平日她们都是边学边聊天,今天最长的金花订了婚期,大伙便绕着婚礼的事打转。

“范老师,那你呢?你和金花平大,也该嫁人了吧?”有人问。

“我和吴校长一样,是不打算结婚的。”湘文说。

教室内马上叽叽呱呱起来,一部分说不结婚的好处,一部分说坏处,然而这种想法,在她们心中仍是不可思议的。

湘文只是静静地微笑,她已经度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本来很淡的人生,现在就更淡了。

她一生的颜色全集中在去年的秋季。有时道路的选择并不难,接到宗天的帕子前,她决定不嫁夏训之;接到帕子以后,她更是义无反顾,因为这段感情已从她手中消逝,她更不能将它由心上抹杀,在人生中磨蚀。

反正她所用的方法很委婉,除了她己身外,牵连不到任何人,完全没有宗天玉石俱焚的惨烈。

在确定宗天已离开的那一日,她反复思量过后告诉范兆青说:“大哥,我不能嫁给夏训之。”“为什么?”范兆青如她所预期地问。

“因为……因为我在被掳的时候,曾遭一名土匪的玷辱。”湘文深吸一口气说:“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没有资格当夏家媳妇了。”

她还记得当时范兆青的神情,先是惊愕的说不出话,再是询问,然后暴跳咒骂,接着长吁短叹。最初她还跟着手足无措,后来大家的反应都相同,她也就如带上一个面具,平静的忍受投来的异样眼光。

夏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退亲,扣在身上十年的枷锁一夕解除,范家是退得无奈,因宿州遥远,故而除了亲爹娘和大哥外,其余亲朋好友都不知情,只当她仍旧嫁进了夏家。

她被留在杭州。

然而,有了玷辱的印记,人品也似沾了瑕疵,原本亲密的表姊妹和她疏远,舅舅及舅母也有了嫌恶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会传染的疾病。

后来,湘文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在吃斋念佛中,她一直想着璇芝所说的独立自主,她想着宗天的高墙之论。如今高墙倒塌,她还要为自己竖立另一座藩篱吗?

于是,今年初她联络了吴校长,来到陇村学堂,开始她自力更生的日子。

暑假时她捎信给汾阳的父母,范兆青立刻来访,也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说:“夏训之死了。”

湘文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个她差点托付终身的人竟死于非命,心里或许有一点悲悯吧!

“爹说你可以用寡妇的身份回家,这样就不必流落在外了。”范兆青说。

“难道就不能实话实说吗?到现在还背着夏家的名,总不太好吧?”湘文迟疑地问。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们的社会,当寡妇还有些地位,像你那种……情况,反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范兆青说。

的确,她回汾阳时,每个人都抱着怜惜的态度;若是按了她对夏家的说法,恐怕又是进尼姑庵一条路了。命运也真怪,一个宗天,就把她单纯的人生岔出好几种情节来,像一套套的戏,但,她从来不后悔。

中秋节时,湘秀无意中透露宗天的消息,她才知道他还是习惯四海遨游。

“不过,他这回真要定下来了。芙玉说那女孩是他们世交之女,很可爱,她大哥也点头同意了。”湘秀文说。

湘文听了,心中酸酸楚楚的。想他所有过的执着及后来的愤恨,她多想告诉他,她并没有辜负他的感情,只是一切在她收到那条帕子时,都太晚了。

下课铃响,学生们像鸟儿般飞出去。湘文正收拾丝线碎布,吴校长走进来,手里还扬着一封信。

“璇芝来信了吗?”湘文直觉问。

“不,是-美,她刚得了一个胖女娃。”蕴明说。

“真的?太好了!”湘文高兴地说:“我缝的那些漂亮衣棠就有用了,我马上差人送去。”

“何不你亲自去一趟呢?”蕴明接着解释说:“-美说,她正在坐月子,学校缺老师,紧急向我调借一个。我想,你和-美也算熟悉,不如就由你去,学校和家里两头都可以帮忙。”

“可是……我教学的经验并不够……”湘文说。

“你教得够好了!女红不用说,还有唱游课、国语课,你都可以带。我推荐的人选,一定没问题。”蕴明说。

“可是,-美一直以为我嫁到宿州,见到我岂不觉得奇怪?”湘文心中仍有犹疑。

“就告诉她实话吧!-美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她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你的。”蕴明保证的说。

什么是真正的实话呢?为了不扯到宗天,她对吴校长所说的,是土匪玷辱的那一套,但想到-美那真诚如阳光般的笑容,她说得出口吗?

尽管心中以为不妥,但在吴校长殷殷的期盼下,湘文仍同意去浮山,为-美代三个月的课。

浮山是以铜矿闻名,在一望无际的大豆高梁田里,它浮起如一条欲飞的龙。

以往它是落后的小村,只排排住着挖矿的工人,后来一些北京的学者进驻,为的是想找出能做电灯的钨矿。逐渐的,外国人来,传教士来,浮山就成了一个进步的小镇-

美办的是浮山唯一的小学,就在教室及医院的对面,中间一条石路,可通对面车来车往的大街。

宗天跨过石路,来看产后的-美。

掀开两道门帘,到了最里间的厢房,传来浓浓的中药味-美正抱着婴儿走来走去。

“嫂子,你该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宗天见了便说。

“麦神父说,产妇应该多下床走动,才恢复得快。”-美回他说。

“你还真听麦神父的话,一下就打破你母亲婆婆几千年传下的禁忌。”宗天笑着说。

“我呀!从不拘泥什么,是哪个好,就用哪个。”-美说:“瞧,我不是用西洋方式接生,用中药补身吗?”

“你呀!是喜欢什么就什么,才不管它好不好。”宗天说:“唐师兄说,你不是中西并用,而是不中不西。”

“你才是不中不西呢!”-美说:“你明明中医出身,又以西医看病;明明在洋医院,又要接管奉恩堂,你真是充满矛盾的人。”宗天笑笑,专心替婴儿检查,并不回答。

“你真的一个月后就回汾阳,不再来了吗?”-美又问。

“还会再来,我这儿的实验是不能带回去做的。”宗天穿好婴儿的衣裳,换个话题问:“她取了名字没?”

“季襄说,为了庆祝他们发现另一处钨矿,就叫她‘钨儿’。”

“天呀!一个漂亮的女娃,怎么可以取这么刚硬的名呢?”宗天失笑地说。

“对呀!季襄可倔啦!协调了半天,最后才用了音很相似的‘妩儿’。”

“这还差不多。”他点点头说。

正谈着,外头传来敲门声-

美说:“可能是代课老师来了,你先帮我出去看看。”

宗天来到外间,在半开的门边,看到一个穿米色夹袄旗袍的女子,光影照到她的脸上,除了长辫子换成髻外,正是他试图要忘怀的湘文!

他瞪视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湘文的惊诧更甚,她手中提的包袱掉到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他的声音中充满怒气,彷佛还延续着一年前对她的恨意。

“我……我并不晓得你在这里……”湘文慌张地回答。

“那你来做什么?”他走近一步,像被触怒的刺猬。

“我是来当代课老师的……”她退后一步,结巴的说。

“代课老师?你要骗谁?你哪会教书?你只会嫁给有钱人,当少女乃女乃享清福而已!”他更生气地说。

湘文强迫自己冷静,她已不是昔日那个未经大风大浪的小女孩。正要解释时,她看见-美掀开帘子向外看。

“-美姊!”湘文如逢救星般的跑过去。

“怎么会是你?!真是意外的惊喜。”-美张大眼说。

“是吴校长派我来的。”湘文说。

“你……你不是嫁人了吗?”-美的眸子睁得更大。

“你在做月子,别净站着。”湘文扶她进房坐着,看到床上红咚咚的婴孩,立刻说:“好美的女圭女圭,和你长得好象呀!”-

美新做母亲,不免要提起女儿几句。宗天跟了进来,靠着墙,冷吟他看着一切-

美聊着聊着,突然想起正事,忙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到浮山来的?你丈夫呢?”

湘文抱着孩子,感觉到宗天如针刺般的注视。她原本想说土匪那一段,但这一来必然穿帮,所以换了另一个版本说:“他半年前骑马出意外死了。”

“什么?”-美看着她,眼眶泛出泪水说:“哦!可怜的湘文,你一定很伤心,很难过。命运对你太不公平了,你还算新娘子呢!”

湘文低着头,把全付的注意力放在妩儿身上。她不该欺骗好心肠的-美,更糟的是,在宗天的虎视耽耽下,她太紧张,做不出寡妇悲哀的样子。

“-美姊,事情已经过去,我也不怨天尤人。”湘文的语调极轻,怕露出破绽,“瞧,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回到北方,我一直在吴校长那儿教女红,还有一些音乐……”

“你不是该在夏家,替死去的丈夫守一辈子的寡吗?”宗天不怀好意地说。

“现在已经没有人兴那一套啦!湘文才十九岁,守寡多恐怖呀!”-美这才发现宗天一直伫立在那里,说:“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种迂腐的想法。”

“不是我。”宗天板着脸孔说:“思想迂腐保守的是范家三小姐,她连包办的婚姻都嫁了,寡还不能守吗?”

“哦!我差点忘了你们两个是认识的!”-美双手一拍说:“以后就麻烦你多多照顾这位‘新’老师了。”

“据我所知,范小姐没进过学堂,又怎能教书呢?”宗天一副找碴的模样。

“我说过,我教女红,还有七、八岁的孩子都没问题。另外,我还会弹风琴,教音乐。”湘文忍不住回辩。

“你会风琴?太好了!我们教堂里放了一架,还没有人懂得弹奏呢!”-美高兴地说。

“哼!光会女红和风琴,怎么有资格当老师……”宗天又开始批评。

“宗天,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火药味儿特别重。”-美狐疑地看着他,“我们湘文是哪儿得罪你了,你干嘛老唱反调?”

“你不觉得湘文太年轻,经验不足,应该换另一位老师来吗?”宗天仍毫不收敛地说-

美柳眉一竖,头一回对宗天发脾气说:“秦大夫,学校我在办,医院你在开,你不觉得你管太多了吗?!”

宗天顿时无言,一看到湘文,他又差点失了控。也顾不得有礼或无礼,他不做解释地便冲了出去,背后犹传来-美的声音说:“奇怪,认识宗天那么多年,还没见过他这斗牛似的德行,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斗牛?他竟成了愚蠢可笑的斗牛?

都是湘文!天地如此广,她为何偏偏出现在他面前?他曾经痛心疾首地写下“苍鹰从此飞”,她为何也扬起翼到浮山来?他心中千百个不平与不服,重重踏上石路,横扫起一堆落叶。

回到医院,看了几个病人,情绪仍非常激动。他又踏过石路,往学校宿舍的厢房走去。

才下石阶,就恰巧看见湘文进入一间空房。很好,她落了单,正好有机会让他把话说清楚。

湘文开了右扇门,打量着桌床齐全的室内。突然左扇门“砰”地一声,吓得她转过身,看见宗天,她手上的包袱又落地一次。

他横眉竖眼地劈头就说:“我不相信你对我在浮山的事,一点都不知情!

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我是真的不知道呀!”湘文说。

“怎么可能?你二姊和芙玉走得很近,难道她都没有提吗?”他仍一副指控的样子。

“没人问就自然没有人提。”她回答说。

这话不但消减不了他的怒气,反而让他更毛躁,“无论如何,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坚持跟我师父走时,我们就恩断情绝了!你明白吗?我对你再也没有一点感觉,不是朋友,甚至连兆青的妹妹都不是!你只是一个我想遗忘,发誓永远不要再见到的人。”

他的愤恨除去了湘文仅有的防备心,她眼眶发热,想说抱歉,想给他安慰,想平息他所有的痛苦。但他不给她机会的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偏不放过我!金山银海的夏家你不待,为何要回到汾阳?而汾阳你不安份守己地守着,为何要到浮山?这是我的地盘,你若知趣,就不该踏进一步!”

他的指责,声声严厉,只差没说出羞辱的言词了。此刻,湘文也不得不反驳说:“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浮山。如果我事先知情,我一定躲得远远的,不会让你看到!”

“好!我就等你这句话!”他脸上有某种残忍的表情,“现在你晓得我在浮山了,可否请你打道回府,别打扰我的清静呢?”

“我……这怎么可能呢?-美姊好不容易盼到我来,学校需要代课老师,她也需要帮手,我不能弃之不顾!还有,我若回去,又如何向吴校长交代呢?”

她摇着头说。

“所以,你存心要在这儿捣乱?”他咬着才说。

他那毫不掩饰的强烈厌恶,让湘文痛苦。她几乎无法应付,只能避其锋,用带着哀求的语气说:“我怎么会捣乱呢?我来是真心想帮-美姊,没有其它目的。而且我只待三个月,明年初我就走了,我保证只留在学校的范围之内,不靠近医院或浮山的任何地方,这样你就看不见我了,不是吗?”

又是那双眸子,露出了楚楚可怜的神态;又是那小小的唇,柔柔地吐出软化人意志的话。他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她已经开始混淆他的心思了。他反正只剩一个月,难道他连这三十天都忍不了吗?既是男子汉大丈夫,又何必在这里和她纠缠不清呢?

宗天的眼中有着不自觉的挫败,转身就走。临到走廊,他又回过头说:

“记住,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他走后,湘文好象打了一场仗,好累好累。由去年秋天开始,她经历了许多事,一次次的迁徙,一重重的波折,但都不像和宗天面对面时,那么叫人筋疲力竭。

她掩住干涩的泪眼,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宗天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几位帮忙的村民说:“今天是抚儿的满月酒,你不来吗?”

“我等一会儿,你们先去。”他说。

没几分钟,麦神父也来催,宗天用同样的话回答他。既是-美请客,湘文必然会在场。他由医院的窗子望出去,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感受那热闹的气氛。湘文一定会露出美丽的微笑,轻声地与人寒暄问候;

大人喜欢她,小孩喜欢她,短短的时日,她就抓住村里每个人的心。

可她愈快乐平静,他就愈痛苦暴躁。

说是不要见面,湘文也很技巧性地避开他,但浮山就那么小,看不见也会听得到,听不到也可以感觉得到。何况她就在对街,随时随地都会蹦出他的脑海,让他不想都不行。

他勉强由座位上起身,但不是到学校,而是往教堂后面的实验室走去。那儿有麦神父送他的显微镜和化学器材,正好可以研究药草。比如他现在醉心探索的是长在二十公尺以上高山的冬虫夏草,那是一种极珍贵神秘的药材,人们一直分不清楚它到底是动物,还是植物。

这一年来,还真亏这些研究让他废寝忘食,也同时忘掉一切的烦恼。

一开启显微镜,他就不去注意时间的飞逝。季襄找了好几处,才在实验室发现他。

“你竟然在这里!”季襄扬扬眉说:“我记得你是从来不曾错过任何酒席的!”

宗天伸伸懒腰,看看窗外的星月说:“我没想到会弄得那么晚。”

“快来吧!你别想赖掉给妩儿的大红包。”季襄帮他关上灯说。

深秋的夜,寒意极浓,天上的星显得淡而遥远。他们穿过石路时,已有散席的人和他们打招呼。

或许湘文也走了吧!

然而,老天并不给他好过,湘文一直在那里,而且还抱着妩儿,像一个小母亲。他只有坐到最外头的一桌,混在人堆里吃喝,尽量对她视若无睹。

酒足饭饱,人都走光后,季襄还硬留他下来大谈女儿经。这时-美走进来,后面跟着抱女圭女圭的湘文。她竟还没走?今晚她招摇得还不够吗?宗天累积了多时的挹郁,一下子达到顶点。他站起来,想他不想的便用极嘲讽的语气对湘文说:“你就那么爱抱妩儿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她母亲呢!”-

美完全不晓得他们之间有心结,所以一时未听出弦外之音,还附和说:

“可不是嘛!除了我之外,妩儿最喜欢湘文了,连爸爸都不给抱呢!”

“这女娃太现实了!”季襄笑着说:“只我没有女乃,又不像湘文能做漂亮衣服给她穿,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宗天的视线落到抚儿身上的粉红袍子,一朵朵琉璃草的蓝花儿沿边而绣,突然再也不能忍受的说:“为什么老要绣琉璃草?它既不尊贵又不可爱,那陰沉沉的蓝,会让人的心冷酷无情,变成一片‘冰’心,你为何还要一绣再绣呢?”湘文又惊又急,忙对他摇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一心要当众闹开,不是让大家难堪吗?

“宗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美皱着眉头说:“绣琉璃草有什么不好?

我就喜欢它的花色,蓝得灵巧飘逸,一点也不‘冰’,而且它还有个名儿,叫勿忘我--”“对!就是这个‘勿忘我’!它是一个魔咒,会附在人的身上,会让人受它控制,坏的时候,就像是永远爬不出来的地狱。”宗天的话直指着湘文说,她手上的婴儿不安地蠕动着。

“宗天,你会吓坏妩儿的!”季襄用力拉住他说。

“你们根本不该让她抱妩儿!她只会给妩儿坏的影响,给妩儿不幸的未来。

瞧!她自己不就成了寡妇吗?”宗天口不择言地说。

现场蓦地安静下来,其余三人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我……我还是走好了。”湘文用颤抖的声音说。

“不!该走的是他!”-美走到宗天面前,极愤怒地说:“我没想到你竟是那么残忍的人!今天是妩儿的满月,她出世后的第一次庆祝,你就用了‘魔咒’和‘不幸’的字眼。你若不收回这些话,我这儿永远不欢迎你!”

此时妩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还不快走!”季襄拖着宗天说。

宗天并不依顺,师兄弟动了一些拳脚,在打翻桌上的茶杯后,季襄才使了真力气,把他“拎”到外头去。

“他真是疯狂!”-美心疼地抱过妩儿,边哄边说:“他对你的反应也太奇怪了,难道就因为你会绣琉璃草吗?”

湘文静静地收拾茶杯水渍,有一-那,她真想说出她和宗天的所有纠葛,但在这种情况下,有用吗?

“你别太在意宗天。”-美安慰她说:“他曾喜欢过一个会绣琉璃草的姑娘,所以对这花儿就特别敏感。我也没想到一向爽朗的他,会是那么死心眼的人。”

湘文是有点儿被吓住了,她以为怒会随时间减少,恨会一日日消失,但宗天却更强烈,把他的人由里到外都改变了。

他将“一片冰心”说成冷酷无情,是否当年被他索去的琉璃草图,也毁于他的愤怒之下呢?

季襄回来后,说宗天没事,湘文才走回自己的厢房。冷白的霜夜,朦朦胧胧,她内心也彷佛有东西在沸腾着。

才踏上回廊,角落突然有个黑影窜出,彷佛蛰伏已久的梦魇。若非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她恐怕会失声尖叫。

“是你!”她月兑口而出。

“没错,是我!”宗天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极其陰沉地说:“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吧?我被-美驱逐出门,又险些和季襄反目成仇,你可亲眼看见你如何破坏我的生活了吧?”“我没有破坏什么……”湘文反对他的指控说:“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闹,今天是妩儿的满月,你明知道不该说那些话的。”

“我说那些话,都是因为你,我受不了看见你!”他更凶狠地说:“你答应我的,结果又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切都要怪你!”

“这怎么能怪我?妩儿过满月,我能不到吗?”湘文辩驳地说。

“这就对了!我也非到不可,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和你绝对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他冷笑地说。

“我到浮山是为了-美,难道你不能看在她的份上,忍一忍吗?”她强抑心中的激动说:“反正不过再两个月,我就回汾阳了。”

“回汾阳?不!汾阳是我的家,也不是你该留之地。”宗天的语气多加了残忍,“你该回去的是宿州。那儿有夏家,有你丈夫的坟,才是你这辈子真正的栖身之所!”

这话伤人之至,令湘文几乎无法呼吸。宿州于她,是异乡,没有丈夫,也没有坟,他到底要逼她到什么绝境?

内心隐隐的沸腾冲到她眼底,入目是一片荒原,只有心碎与孤独。

他老把一切过错都怪到她身上,她天生温柔顺从,因觉亏欠,所以默默承受。可是天知道,因为他,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中,彷佛在雾里的危崖模索,只能靠着“义理”绳索的支撑,才不致坠入万丈深渊,而又为了顾及“情”字,她必须生活在谎言中,过着没有未来的日子。

她难道不凄惨,不委屈吗?

一个埋藏在她体内的倔强湘文,由隐匿到跃现,如荒原里的一把火,激起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愤怒,足够她踩过残忍的尖刀,用挑衅的语气说:“你在浮山,我不能留下;汾阳是你家,我不能落脚。那么为何不反过来说,我到浮山,你就应该离开;扮阳也是我的家,该走的人是你呢?”

宗天愣住了,一下子无法由她的话中理出转折。只是她向来羞怯的眼神,晶亮地瞪着他,一个不一样的湘文,让他舌头打了结。

“你师父说你狂傲自我。目中无人,还真是没有错!”她继续反击说:

“你以为所有发生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吗?你说你不想看见我,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呢?”

湘文不希望看到他?闻言,宗天有一种手忙脚乱之感。他向来属于理直气壮的一方,但仅仅碰到她两句的反质问,他就如虚弱的病人,不堪一击。

“从一开始,就是你不断地招惹我。你将我当成没有主见的傀儡女圭女圭,见了喜欢,就千方百计地要,要不到就抢,抢不着就老羞成怒。”湘又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你完全没想到你任性的作为,会造成什么后果。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你该想的是振兴家业、忧民忧国,但你却把精神浪费在儿女私情上,又算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呢?”

宗天终于听出端倪了,他的惊愕胜过气愤,用带着半威胁的声音说:“你在教训我?”

“教训也没有用。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师父已经给你当头棒喝,你却依然执迷不悟,比如此刻在浮山,我处处顾全大局,你却还是一意孤行……”她不受影响地说。

“我一意孤行还不都是因为你!”他猛地打断她的话。

“不要再把错推到我这儿。你是系铃之人,也是唯一的解铃之人。你若如你所说,对我恩断情绝,连朋友都不是,就早该将我去到脑后,潇洒自在,更不会在乎我住哪里了,不是吗?”她干脆直言。

“我当然潇洒自在,当然早就把你丢在脑后。”他带着极倔的表情说:

“只是我不喜欢旧日的风景重现,那等于在提醒我曾有的愚蠢及错误!”

湘文放弃了!软求不成,硬施不成,面对他,永远是厘不清的纠结缠葛。

她太累了,但表面上仍不露出丝毫的软弱,用不属于她的冷硬声音说:“既是愚蠢和错误,为什么还不走呢?我承诺不到你的范围之内,但学校是我的范围,你也不该闯进来!”

她竟敢限制他?宗天再一次惊怒的说:“你错了!整个浮山都是我的!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没有人能对我下命令!”

这是什么话?这人简直狂妄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湘文再也受不了的说:“我这儿就偏不许你来!你走!你走……”

他伫立如一座山,眼神充满挑衅。湘文气急攻心,再也不顾闺秀之姿,男女之别,使劲将他推出去。

宗天没料到她会出手,而且是卯尽全力。当她纤秀的手碰到他练过武功的膀臂,他竟没有抵抗的能力,踉跄一下,人被逼到门外,还差点撞到廊柱。

“你走!我不犯你,你也别再来犯我!”她喘着气说,再将门重重地关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心跳如擂鼓,充斥在整个房间。慢慢的,呼吸平缓了,屋内寂静,屋外也是寂静。

她由窗缝向外偷看,长廊下已无人,只有月白映着霜白,冷冷清清的,比往日更显凄凉。

她脚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只有手还传来推他坚实肌肉的感觉,随着心跳而隐隐作痛。对于方才那愈弄愈糟的谈话,她也唯有欲哭无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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