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合欢 第九章 作者 : 言妍

牧雍是在直系及皖系军队沿着京津铁路开打以前赶回北京的,他一路看报,一路大骂军阀的祸国殃民。

等到造访女师宿舍,发现璇芝早已不告而别,心情一下子跌至了谷底。他思绪混乱地往前行,老想不通,她明明说会给他答复的,怎么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大街小巷飞传的战争消息,申请学校的文件信函,学生会的紧急会议,都不再那么攫取他的注意力。他整日恍恍惚惚,想的就是反复无常,没有道理可循的璇芝。

他到底又是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还来不及想出合逻辑的解释,他就放下手边重要的工作,冒着穿越战区的危险来到陇村。

但面对的却是一间空屋子,乡人对他说:“吴校长陪宁姑娘回富塘镇了!”

牧雍吃惊的表情足足摆了好几介钟。他本来以为她近乡情怯,即使如意已还,也不敢回家见父母,但事情全然不是这样,她返家了,却拒绝他的陪伴。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当他继续南下,回到千河镇时,内心是愤怒、沮丧、不解种种情绪混淆着,而更糟糕的是,他无法克制这些情绪,他一心只想见璇芝,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问题是,他将以什么身分及名义见她?

太多的什么、什么及什么,让他俊秀的脸上有几分疯狂的神色。徐家门口那两头石狮子若是有灵,也会被他吓得躲到一旁去。

“大少爷回来啦!”管家通报着。

但声音都不如牧雍的脚程快,他直接穿过大厅、耳房、天井、回廊,到“锦绣厅”才停止。

老女乃女乃正由丫鬟服侍喝着桂花藉汤。

“你到家啦!”老女乃女乃一见他,就忙说:“我还在念你呢!快来尝尝新鲜藕粉,才新采磨的。”

牧雍哪有吃东西的心情。他请过安,便问:“女乃女乃,宋家的璇芝姑娘是不是回来了?”

“是呀!前两天才派人通知的,你怎么消息那么灵通呢?”老女乃女乃讶异地说。

“呃,我一回到镇里,就有人告诉我。”他支吾着。

“确实是真的。”

老女乃女乃再一次说:

“大伙都很高兴璇芝能够平安返家。我们也算了结一桩心事,可以开始帮你另找一房新媳妇了。”

牧雍正要反对,慧娟就带着两个女儿进来,尚未开口,牧雍就转身对母亲说:

“娘,爹呢?”“他从天津回来,就带你两个弟弟到上海考中学了,我还纳闷,你怎么比预期晚到呢!”慧娟说。

他不能说出绕道陇村的事,只坦白地提出要求说:“娘,我听说璇芝回来了,想亲自到宋家去看看她。”

在场的人全听得目瞪口呆,牧雍见状,再强调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能向她当面道歉,因为退婚对一个女孩子而言,是很不名誉的事,所有的过错,我都愿意承担。”

“牧雍呀!这节骨眼,你是万万去不得!”

老女乃女乃第一个回复神智说:

“这一年来,婚退了、礼退了,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可不许你再去惹是生非!”

“我不是惹是生非,只是盼望一切有更圆满的结果。”牧雍解释。

“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惹事!”慧娟也加入劝阻,“你以为现在宋家欢迎你吗?别看宋老爷和你爹还称兄道弟,可这疙瘩还卡在心里头,咱们是求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千万不要再去触霉头了。”

接下来牧雍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女乃女乃及母亲的耳提面命,讲得他欲辩也忘言。

最后气急了,他激动地说:“难道我一辈子都不能见璇芝了吗?”

“你现在和她非亲非故,有什么理由见面吗?”慧娟说:“一辈子不见,才是好事。”

不!他和璇芝是朋友、是知己,从此天涯一方,那就太残忍了,至少他们还有事情未了,尽管家人不允,礼俗不许,他仍要想办法见到她!

牧雍不顾所有列出的反对意见,径自往富塘镇而来。

他能够有勇气,其实是仗着宋世藩对他的赏识。

在书房见到他时,宋世藩的确是一张迎人笑脸,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恭喜你啦!”

“谢谢伯父关爱,小侄就是特来请安报告的。”牧雍有礼地说。

“在前朝,你就是钦点的状元,能够出将入相了。”宋世藩好心情地说:“可惜呀!我差一点就可以喊你女婿了。”

听宋世藩这么一说,牧雍忙道出自己的来意:

“伯父,这一年来,为了有误璇芝小姐的事,小侄一直深感愧疚,今欣闻她已平安归来,能否见上一面,让小侄亲自忏悔请罪?”

不提璇芝还好,一提及她,宋世藩整个脸立刻暗下来说:“婚约已退,再见面,似乎不太好吧?”

“我知道见面是极不妥当的事,但这件事里,璇芝小姐是完全无辜,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想告诉她这些,让她不要心存太多芥蒂或陰影。”牧雍开始紧张了。

“璇芝去年离开你家时,就应该有想到退婚一事。而且时代在变,碰到退婚虽脸上无光,璇芝也尚能接受,所以见面之议,就毋庸再提了。”宋世藩很坚决地说。

一门一墙就要将他封死在外吗?牧雍再做挣扎说:

“伯父,能不能请你问问璇芝小姐的意思,或许她会愿意见我。”

“我很确定,璇芝不会愿意见你的。”

宋世藩微皱眉说:

“想想不是很矛盾吗?以前璇芝嫁去你家,你千方百计不见她;如今退了婚,你又专程登门要见她,我实在很不了解你们新一代年轻人的行事作风。”牧雍明白再争下去,宋世藩对他的好印象会一笔勾销,所以只好退一步说:

“伯父教训的是,小侄的要求确实是有欠考虑。那么,我能不能问一声,璇芝小姐目前好不好?还怪我吗?”

“她很好,不曾提到你,我想他没什么怨怪,她自己逃家,也有一半的不是。”

宋世藩又说:“她目前不在家里,她母亲带她到上海、杭州的亲戚家走动,所以你想见她,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璇芝就这么结束了吗?牧雍以极沉重的心情离开宋家,回头看到严严紧闭的宽宅大院,果真是朱门深似海,要寻一个人比登天还难吗?

他所要求的不过是和她说一句话而已呀!

然而可笑的是,大家都谨防着他们有机会说话;但最最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竟为了求那句话,辗转反侧,日夜思之,即使是付出一切代价,他恐怕都会心甘情愿吧?

璇芝,璇芝,你到底身在何处?

他这前所未有的情绪是如何衍生的?真只有她才能治得好吗?

牧雍静悄悄地回到“烟萃居”,不愿惊动任何人,因为他亟需独处。

看见翠竹,一声长叹;见到绿芭蕉,一声长叹,等见着桌上由美国宾州来的信,他的叹息声没有了,换来的是更多的心事。

整个暑假,他或许见不到璇芝;而秋天她回学校时,他早在往美国的船上了。

不!不行!此去三、四年,时间如此长,万一她嫁了别人,他该怎么办?

他不要她嫁给别人!想到这儿,牧雍如遭当头棒喝,无法动弹。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冲向脑门,叫着:我要与璇芝共处晨昏、寸步不离;我要她依赖我,只属于我一人;我受不了一日见不着她,我受不了她对别人友善;我只准她在心里爱着我,她的一颦一笑都只为我徐牧雍一人而存在!

爱?这就是中国诗词中吟咏的爱情,西方戏剧小说里歌颂的爱情吗?

他忆起运河旁初见她时的惊艳,以后他的殷殷相助,不是侠义心肠,而是一种心底的钟情;其后北京相逢,他的屡次探访,不是友谊,兄妹情分或道义,而是出自他对她的渴求和恋慕。

所以他锲而不舍、低声下气、嫉妒、忽悲忽喜,像个任性的孩子,原来都是因为爱她的原故。

他时常高唱自由恋爱的论调,但都是纸上谈兵,自己真正爱了一年,却不曾觉悟,岂不荒谬?大概璇芝是属于他的包办婚姻及封建意识,他没想到爱会停驻在她身上。

说什么自由恋爱?真正爱上以后,就彻底失去自由,管她的村姑或小姐,新女性或旧女性,受教育或没受教育,他早已挣月兑不了璇芝的魔力之网。

问题是,璇芝是自由的,也有选择权,她爱他吗?

牧雍一点信心都没有,仔细回想,璇芝责怨他的时候多,而且对他没有比其它人特别;自行返回富塘镇,尤其做得狠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或不舍。

如意缘天生注定,他去年大婚之日,就该与她结为夫妇的。第一次他觉得指月复为婚的妙意——是你的就跑不掉。璇芝呀璇芝,她应该属于他,此刻在烟萃居内恩爱厮守,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但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要如何才能挽回呢?

牧雍或坐或走,就是静不下那颗蚤动不安的心。

“大少爷,老爷书房有请。”仆人在门外说着。

八成是为了出国的事,他拿了那封宾州来的信就往父亲处而去,可没想到连老女乃女乃及母亲也在座,好象要讨论家族大事一样。

“美国大学来信,确定明年一月可以收你,你现在的计画是什么呢?”徐仲甫很开心地问儿子。

“收行李、订船期船票,都是愈早办妥愈好。”

“还有成亲的事。”老女乃女乃的口气颇为严肃。

“既然你国是出定了,婚事就不能再拖。”

“曹家的曼君怎么样?”徐仲甫旧事重提。

“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绝不会考虑她的。”牧雍强调着。

“我也不喜欢曼君,看来不像是个安分守已的女人。”老女乃女乃说,并向慧娟使个眼色。

“我这儿有几个人选,足经过我们多方打听询问的。像黄家二小姐,美丽贤淑,念过女子中学……”慧娟拿着几份名帖说。

“娘,您这不是又来一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吗?”牧雍无法再听下去。

“那你就自己说出个对象呀?”慧娟逼问着。

“你心里应该有个意中人吧?”老女乃女乃稍稍温和地说。

这件事实在太难启口,但又非说不可。

牧雍清清喉咙,试着以不疾不徐的声调说:

“孩儿若要娶妻,只愿娶宋家的璇芝。”

屋内一下子寂静无声,恍若无人之境。

久久慧娟才说:“牧雍,你说的可是我们才退婚的璇芝?”

“乖孙儿呀!你没在开大家的玩笑吧?你那时怎么都不肯娶她,这会儿又指名要她,我们都被你弄胡涂了!”老女乃女乃说。

“女乃女乃、爹、娘,真正胡涂的是我,我那时反的只是封建婚姻,并不是璇芝。”

牧雍见大家更不解,于是说:

“不瞒您们说,璇芝这一年,在北京与孩儿相遇,我和她之间相处得不错,早也对她产生好感……”

“什么?你一直知道璇芝在北京,却什么都没说?”慧娟惊呼着。

“娘,很对不起。我们决定不说,是怕如意婚约的事会更恶化,所以一切顺其自然,等如意真正归还宋家,才敢吐露页相。”牧雍用了“我们”两个字,只怕家人怪罪璇芝,所以扛了一半的责任。

“胡闹!胡闹!婚姻大事岂是你们说不要就不要,说要就要的儿戏吗?”徐仲甫气白了脸,“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不爱,偏偏要去学那些不正经的男女私订终身,这成何体统呢?”

“爹,您误会了!璇芝在北京这段时间里,一直很洁身自好,我与她来往完全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任何-礼的地方。”

牧雍赶忙澄清说:

“娶璇芝之事,是我个人的意愿,她并不知情,我也是在退还如意后,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欣赏与仰慕。”

“牧雍,你这不是给家里出难题吗?”

慧娟叹气说:“自古以来,哪有退了人家的亲事,又要进门的呢?”

“你娘说得对!”

徐仲甫仍无法接受地说:?

“我听不懂你们那些时髦露骨的用语,但我知道人要言而有信,毁如意婚约,我已经背信一次,如今退婚又要提亲,更是出尔反尔,你叫我徐仲甫的脸往哪里摆?

我们徐家又如何能在地方上立足呢?”

“你就站在家里的立场想吧!天底下的姑娘,除了璇芝,我们一定都会帮你求到的,好不好?”慧娟劝着说。

“除了璇芝,我谁都不娶!。”牧雍豁了出去说。

“你就是不能娶她!”徐仲甫吼得脸红脖子粗。

在一旁始终静默不语的老女乃女乃,突然用力咳一声说:

“可不可以容我老人家说一句话呀!你们身为长辈的别顽固,小辈的也别急躁,我呢!则是用另一个角度来看事情;如意之缘果然不是诳语,牧雍和璇芝这两个孩子早就缘定三生,无论世道如何变化,都拆散不了,你们做人父母的,怎么还看不清楚呢?”

“娘,您怕是想媳妇想急了。即使我们改变主意要娶璇芝,世藩那里,一定也不愿意答应的。”徐仲甫说。

老女乃女乃不理儿子,就对着孙子说:

“牧雍,你是真心真意要娶璇芝吗?”

“这辈子,我就认定她一个。”牧雍很郑重地说。

“好!这门亲事就由我老人家亲自出马,看在两家翰林公的面子上,世藩不会拒绝我的。”老女乃女乃自信地说。

“谢谢女乃女乃的成全。”牧雍终于有了笑容。

但他的心里仍是忧虑。要一个女孩被退婚后再入门,是很伤自尊的事,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璇芝呢?若她不爱他,恐怕连翰林公在世也都没有用。

唉!退了人家姑娘的亲,却又爱上人家姑娘,命运也未免太会捉弄人了。

在老女乃女乃拜会过宋家后,牧雍就马不停蹄地经上海,来到杭州。

宋世藩最初听到徐家的提亲,也是一脸惊愕,若不是碍于老女乃女乃在场,他可能会气得跳脚。

牧雍则很委婉地把他和璇芝在北京的一段,再说一遍。

“璇芝可从来都没提过。”宋世藩涨红着脸说:“我曾经问过她,她说北京很大,没见过你。”

这话打击了牧雍的信心,害他讪讪地说不出话,幸亏积极的老女乃女乃不断游说,把她那套“姻缘天注定”的理论反复强调。

宋世藩基于敬老之心,末了只好半妥协地说:

“璇芝婚姻的事,我早已做了不主。你们年轻人当初退婚,主张的是自由恋爱,现在你要娶璇芝,得自己去问她,她说好就好,说不要,我也莫可奈何。”

事情等于一半都没有成功,因为牧雍完全模不透璇芝的心思。

夏季的杭州,有滟潋的波光映着蓝天,显出一种极干净浓烈的晴朗;有蒸散的水气沥集着稻香及荷香,飘爽入人的心脾,但再好的湖光山色,牧雍都无心欣赏,他坐着马车直接来到璇芝的外婆家。

他是以宋世藩的信差身分要求见璇芝。

“璇芝姑娘和她的表姊妹游西湖去了。”管事的人说:“你到白堤断桥那一带,或许可以找到她们。”

牧雍来过杭州几次,熟知西湖十景,很快便来到风光明媚、红荷绿柳迎风舞的湖边。他远眺湖心,见远峰、堤塔、小岛及往来如扁叶的小舟。

突然,他看到四个女孩坐在一个小亭子里,饮茶吃零食,手上还穿著茉莉花串,而他朝思暮想的璇芝就在其中。她由现代回到古典又不太一样。在北京,她总穿得朴实简单,像一般小家碧玉;

此刻,她身上是蛋青色镶象牙白边的绉纱绸旗袍,一条丝巾用翡翠别针系着,秀发结着碧色丝带,刘海微鬈,加上两只翡翠耳环,把她原本美丽的脸庞,衬得更娇女敕、高贵、细致。

这真实面目的璇芝,对他又是另一种惊艳,一时间人立垂柳下,竟看呆了。

璇芝的心并不在手上那些洁白的小花上,经过那么多日子,换了大城小镇,北京的一切依然如此清晰;也因为清晰,痛苦就愈深入,时时沉垒,难以遣悲怀。

硬由心中除去牧雍,她想到了-美。她到上海探完四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这久无音讯的好友,可是上海龙蛇混杂,找个人处处碰壁,甚至有人丢下一句话说:

“单身姑娘家,不是当了妓女,就是饿死啦!”

不!她不愿这么想,-美虽没有好出身,但傲气不输给她,生存能力强过她,更曾指引她明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被大上海吞噬掉的……

一阵轻雾飘过波心,过断桥,那是白娘娘和许仙初相遇处。她的心叉回到烟萃居那一夜,运河畔那个黄昏,她和牧雍的初次会面,俱是惊心动魄,也俱是郎心无情呀!

正要收回视线,另一股轻烟,柔柔的绿丝,缠住她的眼眸,而眼眸的中央,站着的就是牧雍。

她与他对视好一会儿,分不清是真或假、梦或幻,直到他走近亭子,她才惊跳起来,茉莉花散了一地。

牧雍很有礼貌地对另外三个女孩表明身份,再看着璇芝说:“是你父亲差我来的,有要事相商。”

天呀!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事非见面不可呢?几个表姊妹听到“徐牧雍”三个字,早瞪大眼睛,弄得璇芝更心烦意乱,想也没想,就径自往湖畔长堤走去。

“璇芝,等等我!”牧雍追了上去,触及她的衣袖。

“你跑到杭州来做什么?我不相信我爹会要你来找我!”她挪开一步说。

“我当然不是碰巧来西湖玩的。”牧雍说:“但确实是你爹告诉我你在这里。”

璇芝不懂,但又不敢问,只说:“你干嘛不留在天津呢?”

“我为什么要留在天津?我早回北京了。”

牧雍有点黯然地说:“没想到你竟自己回富塘镇,你不是说好要等我的吗?”

“如意已经归还,我不愿再叨扰你。”她冷硬地说。

“不!你在生气。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又做错了,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吧?”牧雍说。

“你又何必在意呢?”她回他一句。

“我在意,我该死的在意,我怎能不在意呢?”他一迭声连说了三个同样的词,显得有些激动。

“你璇芝小姐只要摆个脸色,就让我寝食难安;只要微皱个眉,就把我耍得团团转;更不用说不告而别,让我南北奔波了!”

这些话,句句她都懂,但出自他的口,别有深意,听得她心如小鹿乱撞,只能又气又急地应那句老话:“你胡说八道什么嘛!”

牧雍可不想再坏了大事,他强迫自己镇静的说:“你还记得我以前所提的友情和兄妹之情吗?”

璇芝不答,一脸倔傲。

他只好径自往下说:“呃,我送东西给你,并不是什么愧疚之心;我想帮助你,也非心有善念;我劝你拒绝克宇的追求,更不是出自关怀;我想陪你回家,也不是要承担责任……我这个人自私、嫉妒、偏执、占有欲强,别有居心……”

璇芝倔傲的神情不见了,转而是满脸的惊愕。牧雍是疯了吗?怎么一直在说自己的坏话,难道他又背着她做了什么事吗?她干脆替他说下去:“是的,你是一等一的大坏蛋。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因为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出自友情或兄妹之情,而是爱你,一种男女之间思慕的爱,我已经向你父亲提出娶你的要求了。”牧雍终于说出心里的话。

璇芝觉得一阵昏眩,如果西湖的水一瞬间消失,有人告诉她这里是戈壁沙漠,她也会傻傻地点头。

她心满满的,什么都不懂,她无法懂,只凭直觉地问他:“你不是到天津向曹曼君提亲了吗?怎么还能够娶我呢?”

“谁说我到天津提亲?”

牧雍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生气,所以不告而别的原因,对不对?

天呀!我不知告诉你多少次了,我和曹曼君没什么,而我也没有其它女朋友,只除了你……”

“不要你呀我的!”璇芝双颊发烫地说:“你别忘了,如意已退回,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再不能娶我了!”

“不!退如意,是旧社会里的我们;新时代里的牧雍爱上了璇芝,如果娶不到璇芝,他就只有终身不结婚了。”

他痴望着她说:“只是不知道璇芝的心意如何?”

好教人尴尬的问题呀!假若自由恋爱都是如此,她实在谈不下去。她心里说不出的各种滋味,但嘴上只想说他无情可恶、玩弄人的感情、一辈子不来往的话,然而,连这种不知骂他多少回的词句,她也半点都发不出来。

“璇芝,你爱我吗?”他靠近她问。

这是天底下最容易又最困难的问题啊!她只有猛绞着手帕。

“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吗?”他抬起她的下巴问。

璇芝没有排拒,只嫣红着脸,眸子汪汪地看着他,他忍不住低头,用唇在她的唇上点一下。只一下,彷佛就有千钧之力,她手帕一甩,盖住他的脸,人就往断桥跑去。

他很快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说:“有了西湖当证人,你是非嫁给我不可了。”

“你听过白蛇传‘断桥相会’那首曲儿吗?”她满脸红霞,但依旧细声唱:

“……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馋言成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觉心儿气难伸,你真薄幸……”

“好!唱得好!不过,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特地高举着手说:“我发誓,若将来我徐牧雍有负你宋璇芝,宁愿被压在雷峰塔下的是我……”

“好啦!”她拉下他的手,脸上有难掩的笑意。

“是什么‘好啦’?你愿意嫁给我了吗?”他忙问。

“被退了婚,当然只有再嫁给退婚人,才能保住我的名节呀!”璇芝绕着圈儿回答。

但牧雍已经很满意了,他整个人像要飞起来似的,说:“哇!太好了!这甚至比我毕业的感觉还棒!”

“你爹和我爹那两关真的过了吗?”她还是担心。

“如意能够相合,他们可是求之不得呢!”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说。

璇芝被他由内心发出的喜悦感动着,很勇敢地驱除自身的保守与扭捏,说:

“为表示男女的平等,你说你爱我,我也说我爱你。尽管你用嫉妒偏执、别有居心等字眼来形容自己,但在北京的时候,我就认为你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了。”

“在北京才认为吗?”牧雍故意皱眉说:“我可是在运河畔第一次拉你的手时,就爱上你了喔!”

这话又破坏了璇芝的冷静,她的脸不自禁地羞红,手上的帕子忍不住往他脸上-去,这一回他接个正着。远处传来一波波清亮的钟声,夕阳凝聚成暖暖的金红,在湖面粼粼闪耀。泛舟的人唱着渔唱曲,采莲女唱着采莲谣,幸福的感觉和升平的景象,在四周洋溢着,也在他们内心长存着。

婚礼仪节总算完成了,璇芝不似去年初到“烟萃居”般地害怕和无措,她反而能从容不迫地欣赏新房内金红簇新的喜气摆设。

对于退婚再聘,徐宋两家在人力、财力上都投注更大的心力,由迎亲、宴客到行礼,都比上一回更庄重盛大。

璇芝看着高大的红烛,金箔的喜字,院子里的结彩,自己身上的珠玉,不禁泛出一抹幸福的笑容。

而最引人注意的是桌上漆金锦盒中的两柄如意。红的玛瑙是她所熟悉的;绿的翡翠上,一端是灵芝,一端是飞龙,柄上刻着古树祥草,通体泛着细润莹透的光芒,垂络则是银碧丝线镶着水晶。

绿红对碧绿,彩凤对飞龙,菊兰芷若对吉树祥草,珍珠对水晶,很明显的是一陰一阳配成偶。

她看了又看,想到自己和牧雍的情缘,对如意更是爱不释手。

有人轻轻靠近,她一转身,就在牧雍的怀里。他们第一次以夫与妻的身分单独相处,那种亲昵变得十分自然。

“闹洞房的人都走了吧?”她娇羞地问。

“嗯。”他痴望着烛光中美如天仙的她,一时忘了言语。

璇芝感受到属于男性的魅惑,有些惊慌,忙指着如意说:“它们是不是很美呢?”

“你更美。”他深情地说完,由身后拿出一样贺礼说:“这是你四姊夫送的。”那是一只雕刻精致的镶珐琅锦盒,恰可放入两柄如意,盒盖上还写着“如意合欢”四个字。

“如意合欢?”璇芝念着。

“当年皇上钦赐时,是说‘分是如意,合是如意’,我却觉得一刻也不能和你介离,只有合时,才是欢喜,我们彼此的生命才算完整。”他极温柔地说。

“你真的决定不在九月出国了吗?”她问。

“我怎么舍得下我的娇妻呢?”牧雍逗着她说:“我现在是只爱美人,不爱前程,打算当个一生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昏庸公子呢!”

“你可真有出息!”璇芝笑着说。

她知道牧雍的计画,他暂时在北京寻得一份研究员的工作,为的就是等她,希望两人在明年一起共赴美国读书。她是不会令他失望的。

将如意安置妥当,牧雍轻合上门。

“莲儿还要帮我宽衣呢!”璇芝有些不自在地说。

“我已经叫她去睡了。”他说:“你有我就够了。”

牧雍真的很细心地帮她除凤冠、梳头发,并说:“古人有所谓画眉之乐,我这可以叫‘梳发之乐’。”

璇芝抢过梳子,笑着站起来。

他却将她圈住妆台前说:“今年初,我还不知道你就是璇芝时,就曾在这间屋子里梦见你这个样子……不!不是这身宫装,而是白衣……”

他说着,便要解开她的衣扣。

哦!那是代表她冰清玉洁的白布衫裤,它要随她一生,而她一生唯一只有牧雍,而牧雍也只有她。新娘红装落地,璇芝感到身子的轻,还有由他那儿传来的暖意,将她的血液烘热起来,人如微醺,她才真正体会什么叫心迷神醉。

牧雍的吻,不再只是千钧之力,而是扑天盖地而来的顶没,将她沉在从未有的感官与世界中。

他轻轻抱起她,往香暖的红绢帐走去。粉香、麝香、檀香、花香;鸳鸯、牡丹、石榴、海棠,全酿出一个旖旎绮丽的梦境,让他们度过这此生注定又迟来的洞房花烛夜。

粉红的纱帐缓缓滑落……

夜极静,只偶尔一些叶声、虫声,及喃喃的轻语。圆圆的满月横越竹林梢头,跨过窗牖,盈亮的光芒正照在桌上的珐琅锦盒,把“如意合欢”四个字映得极美极艳。

如意合欢,字字闪烁,在这静夜里,彷佛是永恒的微笑及祝福,强调着生生世世的不离与不弃。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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