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水仙 第五章 作者 : 言妍

她终于清醒地看到房间了。简朴的木头一根架一根,浑圆,发出美丽的光泽。斜斜的屋顶,铺着一大块几何图形毯子的地板,白色透纱的两层窗帘轻垂着,外面有阳光,不像在作梦了。

她尽力地动手动脚,半天才能起身,头仍沉重,全身骨头像打散般酸痛。赤果的脚踩到地上,她稍微定定心,发现身上一袭白色的毛织长睡衣,是谁帮她换的?她的吸血鬼衣裙呢?

她在哪里?迈可呢?

敏敏仍在昏眩中,很难做有条理的思考。这像山中度假的木屋,她确定不曾来过这里。这是一个玩笑吗?他们在万圣节的狂欢吗?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敏敏走出唯一的一扇门,穿过短短通道,下三个阶梯,眼前是个极大的客厅,全是褐色原木,几盏大吊灯垂在半空中,两组沙发,一白、一咖啡色地随意摆着,壁炉火熊熊烧着,感觉十分温馨。

“你醒了。”迈可突然由左侧大门出现,手上抱着一堆劈好的木材。

他毫无笑意的脸,让敏敏想起什么。对!他说他是俞家的俞信威,是老几呢?事情不太对,她脚发软,只有坐在台阶上,才想开口问,但迈可又不见了。

一会,他由远远那端一扇紧闭的门,拿出一个无线电话,仍然一副扑克脸,递给她说:

“现在是洛杉矶七点十一分,你打电话给你的张大哥,叫他不必到柏克莱了。”

“为什么?”敏敏莫名其妙,手按着太阳袕。

“因为你现在不在柏克莱,何必让他白跑一趟。”他冷声地说,随手拨了号码,再放在她耳旁。

不!敏敏摇掉他的电话,心上更迷糊了。那个风趣健谈的迈可呢?怎么眼前这人有他英俊的五官,却又如此陌生冷酷呢?若非情况太诡异、太奇怪,她还真想问他是不是迈可的孪生兄弟。不!她必须理出头绪,一件一件来。

“我们现在在哪里?我怎么来的?”敏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有一阵子,迈可似乎不想回答。半晌才收回电话,高高站在她面前说:

“我们在爱达荷州的一个山区。昨晚坐小飞机过来的。至于你,我在你的饮料中放安眠药,你是一路睡来的。现在请你打电话给云朋,免得错过了。”

敏敏从不知一个人可以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个迈可就是,一股怒气从内心升起,他凭什么如此对待她?

“我不行!”敏敏往上坐一阶,倔强地说:“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在耍什么诡计?!为什么要迷昏我,又把我绑架到这里来,你知道这是犯法的吗?”

“绑架?”迈可竟笑出来,但眼中仍是冰冷,“绑架算什么?比起你的所作所为,简直像天使。我是在拯救天下的男人,不要为你所迷惑。云朋为了你,把婚姻、前途当赌注,我不会眼睁睁看你毁了他。所以我不想让他再见到你!”

“你在胡说什么?”对这些指控,敏敏十分激动地回驳,“云朋是我的律师,对我而言就像大哥一样,凭什么说我毁了他的婚姻、前途?!不管你是谁,你和云朋是什么关系,都不可以血口喷人!”

“律师、张大哥,都是很好的障眼法。我知道你这种有野心的女人。”他走到一旁的桌子,拿起一张纸说:“我的妹婿张云朋虽然好骗,但我俞信威不吃这一套。我手上证据清清楚楚,我只相信事实!”

他把那张纸条放在敏敏前面,是一份家志判刑的剪报,把敏敏写得不堪入目,变成周旋在两个男人间的坏女人。她脸色变得惨白,云朋从不准她看有关案情的报导,失真的报导竟是如此可怕,难怪盈芳不理她,天呀!就是此时此刻,她也百口莫辩呀!

“下一个受害者是谁?张云朋?”信威一字字说:“先帮他竞选,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理;再进一步登堂入室,挤掉他的妻子,当一个政治家的太太,真有上进心呀!”

这几个月来内心压抑的悲哀,由云朋一直安抚着的无奈自责,在药物、剪报,还有迈可……不!俞信威带来的大冲击中,一下如火山爆发。敏敏再也无法忍受,一巴掌就打到信威自以为是的脸上。他没防这一招,五条指痕清楚地在左颊上浮肿起来。他眼眸内布满了狂风暴雨,用力扭过她的手臂,声音丝毫未提高地说:

“从来没有人打过我。”

敏敏咬着唇不让自己叫疼,连血丝都出来了。她从未如此失控过,面对信威的暴力,很奇怪的,她并不怕也不在乎,只恨不得身上有五只手、六条腿可以揍他个痛快。在他足足高自己一个头,又粗上一倍的威胁下,仍大吼:

“我和张大哥之间没什么,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诬蔑人,不该打吗?”

僵持一下,信威终于放开手,敏敏腕间出现了打深深的红色勒痕,隐隐作痛。

“我没有证据,不会乱说的。”他余怒未消地说,又丢了一叠文件在她脚下,“你台北、柏克莱的房子是云朋出资的,每个月还供你花费,包括学费在内。早在四年前他就不定期往你这儿跑,不是养情妇是什么?”

“大错特错!”敏敏把那一堆扫向一旁,“你别忘了云朋是我的律师,那些钱是我的,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你母亲?哈!”信威双眼晶亮地说:“林秀平,一个工厂女工,十年前就死了。养父,江阿坤,水泥工人,七年前也过世了。他们再会变魔术,也变不出这些钱给你呀!”

敏敏解释不下去了。舜洁死后,财产分成几分,给敏敏的有房地产股票,也不算少。原本为了保护她,要云朋监管财产到她廿五岁,才正式继承。没想到血案发生,怕惹恼何王两家,所以干脆不再提舜洁与她的认养关系,免得节外生枝。若她此时透露,信威必会查证,事情只怕会闹得不可收拾。目前,她只求风波快过去,所以设法理智地说:

“钱,真是我的。和云朋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么说,”他看她一眼,表情怪异地说:“你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包养户,是为你坐牢的小情人刘家志吗?”

敏敏又有打他的冲动,但她学聪明了,只说:

“你现在到底要怎么样?”

“你的其他风流帐,我不管,也不屑管。”他盯着她说:“但云朋是我的好友也是妹婿,就由不得别人兴风作浪。我不知道他相信你那一套,竟奉你为圣女。我要你和我留在山中几个星期,我们一起好好度个假。”

“有你在,我是绝不会再去破坏张大哥的婚姻、前途。”敏敏故意说:“你还有必要留我在山上吗?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不信任你。”信威干脆说:“你的魅力,我领教过,毫不费力就可以让男人昏头转向,有小女孩的清纯,女人的妩媚,加上过人的智慧,是男人最招架不住的综合体。但跟我之后,云朋就会看清你的真面目,乖乖走回他的正轨。现在,你是要自己打给云朋?还是我打?告诉他,你陪我上山度假。”

敏敏本想把电话摔到他脸上。但想如果云朋知她的遭遇,必会怒气冲冲跑来,事情不但解释不清,反而让他和俞家人闹翻。不如先以不变应万变,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她接过了话筒。

“喂!”是云朋匆忙的声音。

“我是敏敏,我临时有事,今天不在城里。”敏敏有些生硬地说:“你就不必来了。”

“临时什么事?”云朋声音转为关心,“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没有。”敏敏说:“我很好。只是出城一阵子,大概几个礼拜后回来,不用担心我。”

在信威监视的目光下,她很快挂了电话。信威满意点点头,脸上又戴上他那迷死人的微笑,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这几个礼拜,你也可以好好认识我。我的提议仍有效,当我的女朋友。不!说白一点,当我的情妇,比起云朋或你的包养户,我是更大的金主,未婚、英俊又有身份地位,对你而言,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敏敏站了起来,不再理他胡言乱语。

“别试着逃走或联络任何人。”他在背后说:“我们在群山的中央,没有邻居,到小镇上,开车也要四十分钟,几乎是与世隔绝。我可不希望你半夜冻死在山里。多想想我说的话,我们的关系可以随时开始。”

敏敏用力把门一关,心中愤怒不知如何发泄。最让她无法释怀的,不是被误解,也不是失去人身自由,而是迈可。不!是俞信威,她竟几乎爱上他,为他所迷醉,结果一切都是伪装,她就像个没大脑的傻女孩般,为他所躁纵,喝咖啡、游柏克莱、音乐会、烛光晚餐、万圣节……,她一步步陷下去,他不知偷偷笑了多少次呢!难怪云朋老说她是入了狼群的绵羊,不知人间险恶。以前舜洁保护她,后来是云朋,把她变成生活上的大白痴,连好、坏人都分不清。真正观心自省,世雄、家志的悲剧不就是她太过无知的结果吗?如果她再精明一些,再厉害一些,就可以预防了,如果……。唉!信威对她的看法太误谬了,她不但没有魅力,更没有智慧,所以四处惹祸。现在是否又害到云朋了?

那则新闻,想必俞家人都看到了,所以信威才会出面,演了一场诱敌记。佳洛是否和云朋大吵一顿?云朋很少提他的婚姻,她也不太问。若在山上几星期,能除去俞家人疑虑,她也愿意。就不知信威的目的真就如此单纯吗?

她轻轻叹一口气,走到窗前,外面是一片萧萧林木,落叶纷飞,红艳杂错,安静清寂,一条小溪浅浅地流着,更远是积雪的高山,蓝蓝带寒气的天空。

既为阶下囚,就好好认命吧!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她苍白疲倦,脸有残妆,像小孩偷偷了妈妈的口红般,很可笑。衣柜一打开,竟是她平日的衣服,连内衣裤都不缺,他居然动了她私人的用品,敏敏的心又激动起来。

再争论也没有用,只徒增羞辱而已,她已经闹了太多笑话了。今天打信威,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发火,连在面对何家人的无理取闹时,她也没有如此沉不住气,他真有办法引出她内心邪恶的一面,让她弃舜洁多年的教养于不顾!

她终于懂了恨一个人的滋味了。

呆坐屋内,竟也过了一个早上,除了昨夜的披萨,她什么都没下肚,怒火也抵不了饥渴。信威适时来敲门,她不甘不愿地开了门。

“十二点,该煮饭了。”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就好像方才的争吵并不存在,而她只是个普通室友。

“什么?”敏敏立即反应地说:“牢头居然还不供应犯人三餐?”

“嘿!看你气质优雅,温温柔柔,没想到那么伶牙俐齿,真不知你还会冒出哪些话来?!真有意思。”他调侃地说:“下回会不会连三字经都出来了?”

“碰到你,三字经也没有用。”敏敏忍不住又说。

“好!休战!”信威抹抹脸,有些疲惫地说:“我在这儿,还是要每天忙公事。不是我不供应饭菜,只是等我煮,恐怕我们都会饿成非洲难民,不妨分工合作吧?!”

敏敏本想一口回绝,但想想干嘛和自己肠胃过不去。她一声不吭从他身边走过。

穿过客厅另一头的转角,有个明亮宽敞的厨房,琳琅挂满各式各样的厨具。打开冰箱,哇!简直可以喂饱一队士兵,每个空间都塞满满的,他真是有备而来。

“我的口味偏东,最爱吃面。”他在走道亮一亮说,便钻进那扇紧闭的门,想必是他的临时办公室。

敏敏故意掠过那大白的白面条,想:我偏煮一大堆通心粉、马铃薯泥、三明治、披萨来撑死人腻死你!

用鱿鱼、生菜、沙拉酱,随便弄了两客三明治,她才放在餐桌上,信威就自动自发往椅子一坐,敏敏看了,便拿起餐盘往自己房间走。

“敏敏,何必这样?”他的声音不太高兴,“过去几天,证明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那是我不知道你真正的为人。”敏敏恨恨地说:“我巴不得以后都不要看到你。”

“你说不会再去破坏云朋的婚姻、前途,是有诚意的吗?”信威突然说。

“我不是‘不会再’,而是‘不曾’,也‘永远不会’。”敏敏强调那几个字。

“那最聪明不过了。”信威说:“云朋能有今日,全是靠我们俞家,没有俞家,他什么都不是。你若执意要挤掉佳洛,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男人而已。”

“挤掉佳洛?你显得太高估我了!”敏敏说。

“我说过,你是男人最招架不住的综合体,句句真心。”他看她一眼,说:“我和云朋十多年友情,感情胜过兄弟,曾经无话不谈。我了解他,知道他有野心、有理想,只可惜缺乏后盾。是我介绍佳洛给他的,有了佳洛,他可以减少奋斗三十年。人很清楚,云朋爱佳洛所带来的财富权势胜过她的人。”

“什么?”敏敏简直不可思议,忍不住说:“而你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结婚?这不等于出卖自己的妹妹吗?”

“佳洛非常爱云朋,全世界也只有云朋制得了她。”信威说:“我一向相信,男人对事业的忠诚度胜过对爱情的。对云朋,我一直放心,甚至现在都如此。但碰到你,我就不敢确定了,他或许以为名利都有了,就想由你身上找回失落的爱情。他也许会为了你放弃一切,也许不会。因为事关俞家及我妹妹的幸福,我不愿把赌注投在他身上,我只好来找你了。瞧,我的非常手段,也有非常合理的出发点。”

“你太自私、太猜疑了。”敏敏强迫自己不为所动,“连自己的好友和妹妹都不信任。若你深知张大哥的为人,就明白他不是背弃婚姻的人,更何况他爱子如命。你的非常手段根本是多余。”

“我劝你别再动下山的念头,除非我放行。”信威看她倔强,也冷硬起来,“若云朋毁了佳洛,我就让你和他在这世界上生存不下去,明白吗?”

“你真可怕!”敏敏说。

“我们半斤八两。”他短笑一声,不客气地说:“你对利益算得可比我精。先是江世雄,你没有血亲关系的哥哥,为你拼死拼活,可惜他不长进,只能当一辈子小混混;你后来跳入刘家志的怀中,他这人虽是江湖人物,也渐成气候,有谋有财,不愁吃穿。但云朋更是一块大肥肉,让你可以更上一层楼。现在他们一死、一坐牢,一个又前途堪忧,只有你仍安坐在这度假别墅中,有堂堂的大总裁来陪着你,不是愈爬愈高了吗?”

敏敏真恨自己不善言词,不能如他长篇大论,骂人骂骨子里。她也恨自己的教养,让她不能出恶言。此刻她宁愿自己就如他所说的下贱、狡诈,可以用三字经、最卑下的粗话,回他个狗血淋头。嘴张了半天,她只能说:

“这是你绑我来的,我完全不是自愿,我巴不得离你愈远愈好。”

“我是架好梯子,让你顺着爬。”他又露出邪邪的笑容,“我的提议仍有效,当我的情妇,会是你今生最好的选择。”

“你……你真恶心!”

这是敏敏最凶的一句话。她又再一次被他气回房间。天呀!怎么办?她一向就是温顺乖巧的人,如今碰以自幼就被教得伶牙俐齿、口蜜月复剑的商人,她根本不是对手。信威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对好友似敌人。对敌人又似好友;他可以在谈笑风生、毫无戒心的情况下,给你措手不及的一击;又可以在针锋相对、似无转圆时,给你来句贴心话。他简直没有一分一毫可以相信,完全猜不透他内心的真正想法。敏敏有些同情起他的生意对手,和他谈判一定是一场可怕的恶梦;若她是生意人,宁可站在他这一边,而不愿与他为敌。

“他一定是俞家老二,传说像豹的那一个。”敏敏喃喃自语着。

她的生命一向让她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如果别的女孩会如何做?投入他的怀抱?不!她不愿意顺服他,谁她都可以讲情讲理,唯有信威不行!他强迫她留在山上,她就很清楚地让他明白她的不甘心,她要斗到底。

她尽量避开信威,日子也平安过下来。三餐由敏敏准备,各人吃各的。信威来此名为度假,却整日忙个不停,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最好,屋子内外有太多值得打发时间的地方。

木屋设备十分齐全,休闲室有一堆书籍杂志,有时代、时尚及成套搜集的世界地理杂志。此外,像文学性的莎士比亚全集,流行的汤恩美喜福会,到通俗的罗曼史、推理小说都有,可见这屋子原主人很爱看书。屋角还有桌球台、撞球台、运动器材,甚至隔一小房间放手艺方面的材料、各色布料丝线珠花,地上一篮篮是毛线及手工图案杂志,有一回她正在检视,信威在身后说:

“爱用什么,自己拿。”

反正无聊,敏敏也不客气地做起椅垫、桌巾,反正是为木屋布置,也归回原主人。

早上信威会出去慢跑,敏敏就下午散步。十一月山上已非常冷,但空气新鲜也自由地教人忍不住地想透透气。这不是一般的游乐区,所以山径很不清楚,枯草蔓盖,随着风干干地裂着。除了松柏,其他树都光秃秃的,有些连树皮都剥落,白白地闪在秋阳下。小动物很难看到,但常听到——??的声音,在脚旁钻溜着。有几次,信威叫她别走太远,因为,随时会下第一场雪,地上覆着昨夜留下的霜花,细细晶莹,是雪的使者。

木屋前可眺望山谷,树一棵棵枝桠向天,形成很荒漠的劫后景象。远山有已覆雪的,皆灰褐连绵,不再苍绿,有几处颜色特别干焦,是夏天火焚的。只有回山的公路依然不变,切穿一山又一山,到达木屋,再往更高处,至今她没见过一辆车子,雪季时,想必整条路都封起来。

第一个周末,他准备下山拿信件和采购,邀敏敏同行。

“你不怕我求救吗?”敏敏问他。

“你的证件、信用卡都在我这儿。”他胸有成竹的说:“况且山下人知道我,你若求救,他们最多当成情人口角,不会多管闲事的。”

“你都计划好了,不是吗?”她说。

“当然!”他故意扬起眉说:“不但算准你得乖乖听话,还算准云朋正沉醉在妻子儿女的天轮之乐里,事情总月兑不出我的手掌心。”

“根本不必算。”敏敏说:“一切本来就是你庸人自扰。”

“是吗?”信威嘴角一扬说:“我从来不相信男女之间有什么纯友谊,何况云朋如此为你奔波往返,更教人不得不起疑。”

“你为什么老把人心想得那么龌龊不堪呢?”敏敏忍不住说:“这社会仍有许多施恩不回报的人,像张大哥就是。”

“你是骗我,还是骗自己?”信威眼带讥讽地说:“人心本就龌龊不堪。像我就对你充满不正经的念头呢!”

敏敏再回也只有一句“恶心”,她干脆闭嘴。信威一身皮夹克、牛仔裤和棒球帽,状似无辜地等在他吉普车旁,敏敏只好被迫上车,并努力不理会他的嘻皮笑脸。

环山公路左弯右拐,惊险万状,比北宜公路更可怕好几倍,有一段就像蓬蓬裙,一卷接一卷,在山腰起伏着,开着都以为要直冲山崖,连一向爱耍帅的信威,也回到近中年的稳重,步步都十分小心。四十分钟车程,从头到尾就他们一辆车,人烟果真稀少。

山谷底下有一小镇,小虽小,却五脏俱全,一条街包含着全部的民生用品,有加油站、杂货店、药局、邮局、餐馆,甚至洗衣店、书店……。一路上,信威都放她四处自由看看,反正她插翅也难飞。

办完正事,信威推门进一家意大利餐厅,敏敏只好相随。

“你煮了一星期的饭菜了,我该慰劳你才对。”他说。

这人!真是不按牌理出牌,对她极尽人格侮辱的能事,现在竟要请她吃饭!

天很快便黑了,桌上浅青色雕一朵红玫瑰的灯亮了,在蜡烛形状中发出淡淡的光。音乐轻柔地荡,很有情调。敏敏感觉他一直在看她,她就是固执地不望他的方向,想当他不存在。

“你几乎是我看过电最的女孩。”他低低地说:“你使我想起那句话,浓妆淡抹两相宜。”

敏敏专心吃她的鱼排,一刀刀切得四四方方。

“有时看你很平凡,怎么不到一秒就可以变成绝代佳人?太奇妙了。”她愈不理,信威就愈要逗她,“怎么,有没有动心要当我情妇呢?”

敏敏放下刀叉,严正地说:

“我所知道的情妇是浓妆艳抹,香喷喷的,又娇又嗔,既能交际应酬,又可以唱歌跳舞,我像吗?”

“你忘了说床上功夫一流。”信威笑了出来说:“那种女人,满街都是。你这种的我倒没见过,受过高等教育,高雅出众,多才多艺。既美丽贴心又应对得体,既应付男人的,又满足他的心灵需要,正是古人所称颂的红粉知己。”

“你难道没听过‘妻子’两个字吗?”敏敏回嘴,“你说的倒像妻子,我没听过这种情妇。”

“妻子?”他冷笑说:“我的经验之谈是,当了妻子,就不再是红粉知己了。”

敏敏强忍住好奇,不想往下谈,尤其不想知道他的爱情与婚姻。事实上,眼前的信威潇洒出众,他真适合穿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显出他挺拔的身材,再带一抹笑意,连美国侍女都大送秋波,表现殷勤。

奇怪,她也看过不少男人,这才初次发现男人也可以好看,雄性的气宇轩昂也能教人着迷。敏敏忍住内心不安的情绪,不该胡思乱想的,她必须对信威保持最远的距离。敏敏心无二用地,把鱼排、沙拉、小面包、饭后甜点全部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渣渣。

隔天,他们受邀去三十分钟车程外的一个牧场做客。

“约翰和洁西是我在哈佛的同学的父母,这个度假木屋就是他们的。”信威警告地说:“他们人很好,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友,希望你别惹是生非,给他们带来莫名其妙的困扰。”

“做坏事的是你又不是我。”敏敏怏怏地说。

“你想求救吗?”信威恫吓地说:“记得!他们认识我多年,对你却仍然陌生。你若轻举妄动,只有自取其辱、自讨苦吃而已,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敏敏本想顶嘴吓吓他,但出丑一向是她最不喜欢的。约翰和洁西是陌生人,她不愿他们牵扯进来。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强迫她去?

牧场在另一座起伏较平缓的山区,荒草连天,散布的牛羊不多,大都被赶进一排排有暖气的房子里过冬;倒是不少马匹仍在外吐气奔跑,模样高大骏美。

坐落在牧场中央的两层殖民型式的住屋,盖得十分有架式,一旁还附着车房仓库。一棵覆在屋顶的大树,叶落光了,很清楚看到大树桠间一个端端整整的树屋,大概是孩子小时候游玩的地方吧!

外面天地虽有冬来的苍凉,屋内却火光哔剥地十分温馨。约翰及洁西夫妇年纪都在六十上下,发已半白,脸被山风吹红,身体矫健举止爽利,两人亲爱来亲爱去,彼此开对方玩笑,看来十分恩爱。信威和敏敏英文都很流利,马上和他们打成一片;为了他们,洁西把家特别布置一番,并拿出祖传的沙拉酱、牛排酱,让大伙吃得赞不绝口,宾主尽欢。

尝完齿颊留香的大餐后,他们在壁炉前喝咖啡,吃洁西拿手的肉桂苹果派。

“记得以前杰生带迈可一群同学一块回牧场过暑假,可真热闹呀!”洁西提起儿子,两眼发光,“有一次他们在山上扎营,遇见狂风,弄得人翻马仰,连内衣裤都被吹走了,没见过那么好笑的事。”

“是呀!马回来了,他们倒迷了路,还衣衫不整。”约翰大着嗓门说:“一副狼狈像,还自称天之骄子呢!哈!哈!哈!”

一边听着约翰、洁西说旧事,敏敏发现信威一直在观察她,像在挑什么毛病般,表面很轻松,却是十分警觉专注。她看得出信威很敬爱这对老夫妇,没想到一向目中无人、态度狂妄的他也有敬老尊贤的一面。

客厅角落立着一架钢琴,用花及手染纱巾装得很美。洁西弹几首西部民谣,并问敏敏会不会。也许是气氛使然,敏敏没有拒绝,自从舜洁生病怕吵,她就很少碰琴。今夜一触琴键,往日单纯无忧的少女回忆如潮涌来,她弹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在月光下,乐声轻扬,她也如月中精灵,带人进入一个梦境中。表演完,大家都拍手叫好。

“你是专业钢琴师吗?”洁西亲切地揽着敏敏说。

“不!只是一个嗜好而已。”敏敏回答。

“真可惜。”洁西说。

夜深了,两人告辞出来。外面近乎冰点,静静的谷中,月特别圆,山特别高,像另一个世界。上了车,信威忙开暖气,车灯射出两道光芒,几只牧羊犬、猎犬兴奋地吠着。

开了一段路,信威打破沉默说:

“他们喜欢你。你就有本事让人喜欢,不管你那不堪的过去,扭曲的观念,没道德感的作风,你看来仍像个毫无瑕疵的天使。”

“你就要破坏今晚美好的一切吗?”敏敏生气地说:“我已经忍受你不人道的待遇,还必须听这些人身攻击的话吗?”

“会弹钢琴?”他恍若未闻,又继续说下去:“你又怎么学的?是诱惑哪个音乐老师吗?”

“停车!停车!”敏敏叫着,便去抢他的方向盘。

车子歪到一边的草堆中。她跳下车,不顾刺骨冻人的寒风,一直往前走,信威一步上来抓住她。

“你不要命了?!”他命令地说:“上车!”

“我宁可在外面冻死,也不要和你再多待一秒钟!”敏敏牙齿打颤,双手挣扎地。

“随便你!”他放开她,没几秒又说:“好!好!我不再提那些烂帐,小姐可以上车吗?”

“你不可以开口,一句话都不可以说!”敏敏倔强地说。

“你……”信威咬着牙,最后说:“好!现在你可不可以移尊大驾,请上车了?!”

两人一路不再对话,在蜿蜒的山路中,车内的气氛一直十分凝重。突然信威紧急煞车,敏敏的腰被勒得好痛。车灯下一只花鹿张着黑灵的大眼望着他们,然后一溜烟跑掉。

“你有没有怎么样?”信威问。

“我很好。”敏敏又加一句,“请闭嘴!”

接下来路程及回木屋后,两人都不说话,像赌气。

那夜,敏敏睡得很不安稳,也许是琴声所勾起的情绪,与信威在车上的争吵,加上小鹿带来的意外,还有近日的种种遭遇,让她恶梦连连。她感觉一只小鹿死在她怀中,血流一地,还睁眼看着她,说出一句人话,“我死了吗?”

敏敏开始尖叫起来,她想放开小鹿,它却紧缠着她。直到一双手轻摇她,小鹿才消失。敏敏醒来,张着茫然的眼睛,依然恐惧。信威披着深蓝睡袍,坐在她床边。

“我没有害死他……”敏敏情绪犹在梦中。

“敏敏?”信威叫她。

“对不对?”她抓住他的手,她的冰冷对他的灼热。

“你好冷,是不是生病了?”他模她的额头,也是冷冷的。

敏敏一直发抖,信威本能地拥她入怀,在只有月光的室内造成一股亲密的气氛。他不再语中带刺,她不再顽固冷漠,就一个男人及一个女人,互相保护着、慰藉着。他轻吻着她,由柔柔的发丝到软软的唇,温柔婉转,从来他对女人只有予取予求,不曾有过这种呵护之心,他讨厌多愁善感的女人,但敏敏……

她实在好软好香,的接触使信威情难自禁,毕竟他已几星期没碰女人,他一向是很强的男人……。他的吻更深入更迫切,直到敏敏完全清醒,开始挣月兑。

“走开!你在做什么?!”她用力推开他。

亲爱的感觉消失了,信威仍很亢奋,他坏坏地说:

“我在接受你的招唤呀!”

“走开!”敏敏大声说。

“你很清楚被挑起的男人是最危险的。”他全身压在她身上说:“而一个女人挑逗男人,又半途而退,是最可恶的。”

“你胡说什么,你根本不该进我的房间,走开!”敏敏手脚并用想摆月兑他,他身体惊人的热,连她也觉如火焚。

“当我的情妇!”信威边索吻边说:“我会给你比台北、柏克莱更豪华的房子,我会给你一架最名贵的钢琴,我会送你价值连城的珠宝……,我会为你买空香奈儿、圣罗兰的名店……”

“我不要,我只要你走开!”敏敏避开他的唇。

“若我不走开呢?”他在她的耳边呢喃着。

“难道你要强暴我吗?”敏敏说。

他停下来,脸上表情大变,仿佛她长出一对犄角般瞪视她,他下了床冷冷地说:

“我俞信威从不需要强暴女人。”

他用力关上门。室内恢复平静,只有回声在她耳内响着,她身上还留着他的味道,真不知道一切如何开始的。她从未和男人如此亲近过,而这男人是她最恨的,她除了困窘震惊,并没有什么厌恶不洁之感,这究竟怎么一回事?而他像受了伤的狮子般离去,她为何还觉一丝抱歉呢?她愈来愈不懂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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